默認卷（ZC） §二 立正、稍息，向右看齊

那時候，小個子胡連長剛剛升職為營長。當(dāng)他離開連隊的時候，他對馮家昌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絕招，這是當(dāng)兵的第二個絕招：吃苦?！?p>馮家昌笑了。

胡營長斥道：“你笑什么？”

馮家昌繃起臉來，很嚴(yán)肅地說：“我沒笑?！笨伤睦镎f，錘子，都是農(nóng)家孩子，還不知道吃苦么？

胡營長說：“——狗日的蟲！”

這時候，馮家昌跟小個子老鄉(xiāng)說話已經(jīng)很隨意了，他說：“營長，你可以帶‘籮’了?！?p>胡營長笑了，說：“籮兒？”

馮家昌說：“你家那‘籮’，細面的？”

胡營長大笑，一揮手說：“嗨，不就是個‘籮兒’么，粗面細面一樣用。十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年……”

接著，胡營長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不要輕看那兩個字。記住，苦是吃的，沖上去，死吃！”

很快，馮家昌就發(fā)現(xiàn)，胡營長說的那兩個字并不簡單。在這里，“吃苦”是一種態(tài)度，甚至可以說是一門藝術(shù)，是極限的藝術(shù)。你想啊，連隊里大多是農(nóng)村兵，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操，誰怕吃苦？！況且，那正是一個學(xué)習(xí)雷鋒的年代，早晨，每當(dāng)起床號響起來的時候，那些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兵們一個個就餓虎一般沖出去了：有搶著挑水的，有搶著掃地的，有搶著喂豬的（可惜連里只有兩頭豬），有搶著幫炊事班切菜的，還有跑到連部去給指導(dǎo)員端洗臉?biāo)?，又被通訊員指著鼻子罵出來的……老天！

在這種情況下，馮家昌知道，就是吃苦，也得動動心思了。

于是，在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里，馮家昌開始跑步了。每天早晨，四點半鐘，馮家昌就一個人偷偷地爬起來，到操場上去跑步。跑步的時候，他只穿單衣單褲。那操場很大，馮家昌每次都跑十圈，這十圈相當(dāng)于五公里路。五公里跑下來，身上就熱了。爾后，馮家昌再悄悄地踅回班里，戴上棉帽，穿上棉衣棉褲，去寫黑板報。

那時候天蒼蒼的，四周還灰蒙蒙一片，他就已經(jīng)把黑板報寫好了。那黑板連同支架都是他在營部借的。那本是一塊壞了的黑板，就扔在營部的房后，是他趁星期天的時間修好的，爾后自己用省下的津貼買了一小罐黑漆，重新油了一遍，這才悄沒聲地拉到了連里。從那天早上起，他就自覺自愿地成了連里的專職報道員了。

按照連里的規(guī)定，司號員一般五點半起床，六點鐘吹起床號。在他吹起床號之前，正是連長和指導(dǎo)員輪番跑出去撒尿的時間。而在這個時間里，也就是馮家昌蹲在那兒寫黑板報的時候。那時，他的黑板報已寫有三分之二了，就見連長和指導(dǎo)員夾著尿“咝咝、溜溜”地先后跑出來……開始他們不大注意，有一泡尿急著，也就從他身邊躥過去了，可一天一天的，就見這么一個戰(zhàn)士蹲在雪窩里寫黑板，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呀！五更里，也就是一天最寒的時候，就那么捏著一小節(jié)粉筆，一字一字地寫，那手還是手么？心里就有些過意不去了。于是，一天早上，連長硬夾住了那泡尿，站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說：“四班長！”馮家昌立時站起身來，直朔朔地說：“——到！”連長沒話說了，連長說：“好。好?！苯又侵笇?dǎo)員，指導(dǎo)員掩著懷，看得更仔細一些，他看看“報頭”，再看看一個個標(biāo)題，爾后才說：“四班長?！瘪T家昌又是“刷”的一個立正：“——到！”指導(dǎo)員就多說了一個字，指導(dǎo)員說：“不錯。不錯?！痹捠呛苌俚?，可那印象種下了。特別是指導(dǎo)員，他先后在全連大會上，表揚了馮家昌兩次！

剛開始的時候，對于這個黑板報，連里的戰(zhàn)士們并沒有太大的興趣。路過的時候，有人會站到跟前瞥上兩眼，也有的根本就不看。不就是粉筆字么？可是，漸漸地，看的人就多了。因為黑板報上會不時地出現(xiàn)一些人的名字，如：“某某某”學(xué)雷鋒辦了什么好事，“某某某”拾金不昧，“某某”帶病參加訓(xùn)練等等……這樣一來，人們就開始關(guān)注這個黑板報了。是呀，當(dāng)名字出現(xiàn)在黑板上的時候，雖說你嘴上不吭，可心里會“美”上那么一小會兒，那是一種品德的展覽哪！

就這樣，在無形之中，馮家昌在連里一下子就“凸”出來了。名字上了“板報”，當(dāng)然是高興的?？缮虾诎鍒蟮牟⒉皇且粋€人，那標(biāo)題和名字是時常更換的，于是受到表揚的人就越來越多。自然，凡是上過黑板的人，在心里都記住了他，那由喜悅而產(chǎn)生的感激之情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他一個人身上?！鞍鍒蟆碧Ц吡怂闹?，“板報”也強化了親和力。于是，年輕輕的，就有人叫他“老馮”了。有人說：“老馮，一筆好字啊！”

“表揚”的力量是無窮的。于是乎，凡是評“五好戰(zhàn)士”的時候，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說：“老馮。老馮。”

人么，一旦“凸”出來，就成了椽子了?！奥额^椽子”，自然會遭人嫉妒。也有人不服氣，說：“真會討巧啊，不就寫幾個字么？！”有一天，當(dāng)馮家昌又蹲在那兒寫黑板報的時候，三班長“王大嘴”來到了他的跟前?！巴醮笞臁痹谶B里是有名的大塊頭，個大肩寬喉嚨粗，一頓能吃八個蒸饃！也就是在新兵訓(xùn)練時曾傷了“塵根”的那位。他仗著力氣大，從來就不把馮家昌放在眼里。這會兒，他蹲下身來，對著馮家昌的耳朵說：“——老馮，不會叫的狗咬人哪！”馮家昌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還是忍住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笑了笑。“王大嘴”站起身來，故意大聲說：

“操，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

馮家昌還是一筆一筆地往黑板上寫字，他只裝作沒有聽見。可他的“心”聽見了，聽得真真白白！

“溜溜就溜溜?！痹诖撕蟮娜兆永?，馮家昌一直等待著這個機會。

機會終于來了。那正是大練兵時期，部隊時興“突擊拉練”。常常夜半時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緊急集合的號聲一響，三十秒鐘之內(nèi)，部隊就拉出去了。走的還盡是山路，一走就是幾百里！到了這時候，馮家昌那雙用蒺藜扎出來的鐵腳就派上用場了。有一段時間，由于他辦黑板報很積極，連長也真就把他當(dāng)“秀才兵”對待了，這里邊當(dāng)然也含有一絲輕視的成分，認為他“拉練”肯定不行，就把他編在了“收容班”?？墒牵诓筷爩⒁咄晷谐痰臅r候，他的行為一下子震驚了全團！

就在那條崎嶇的山路上，作為“收容班”班長的馮家昌，身上竟然背了九支步槍！遠遠看去，那簡直就不像是一個人，那是一個行走著的“柴火捆”；是一個活動中的“槍排架”；是一匹聳動在山間的“駱駝”！九支步槍啊，那幾乎是一個班的裝備，他就這么駝著，一步一步地走在行軍隊伍中……夕陽西下，在蜿蜒的盤山道上，不時地有團里的戰(zhàn)士指著馮家昌說：“靠，駱駝！駱駝！”

長途拉練，是比腳力、比耐力的時候，也就真應(yīng)了那句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到了這時候，馮家昌是豁出去了，他也是知道累的，他的脊梁也不是鐵做的，他背上已經(jīng)磨出了一道道的血棱子，那沉甸甸的疼痛在一次次的磨擦中變成了一只只蜇人的活馬蜂。他一邊走一邊在心里說，日你媽，我看你能有多疼？！好在他有一雙鐵腳，那雙從不打泡的鐵腳就一步一步地踩著那痛走下去，走下去！他的眼里只有一個目標(biāo)，那就是扛著機槍的三班長“王大嘴”……“王大嘴”雖然力氣大，卻是個“肉腳”，長途拉練，他又扛著一挺機槍，走著走著，就拉在后邊了。馮家昌知道“王大嘴”心里并不服氣，也就不執(zhí)意去超他，就死跟在他的后邊，一步一步像趕“驢”一樣，攆著他走！這樣一來，就聽見“王大嘴”像豬一樣地喘著粗氣，一路呼哧著，直到宿營地的時候，他把“王大嘴”逼成了一堆爛泥！

那天，接近目的地時，馮家昌有意地落在了全連的最后邊。他是想給那八個落后的戰(zhàn)士一點點體面……再說，他本就是收容班的班長么?？墒?，當(dāng)他來到全連戰(zhàn)士面前的時候，在連長的帶領(lǐng)下，全連官兵向他行了注目禮！

九支步槍……那一刻，他有點想哭。

不過，也正是馮家昌的“駱駝行為”，給拉練中的警衛(wèi)一連贏得了榮譽，在那次拉練中，一連沒有一個掉隊的。

這件事居然驚動了隨隊采訪的軍報記者。軍報的記者是講究“構(gòu)思”的，那人靈機一動，把扛機槍的“王大嘴”也構(gòu)思進去了。軍報記者為了增強宣傳效果，在拍照的時候，竟臨時又給“王大嘴”加了一挺機槍。就這樣，一張半真半假的照片“構(gòu)思”出來了：在長長的拉練隊伍里，一個是身背九支步槍的馮家昌，一個是扛著兩挺機槍的王大柱，在夕陽的霞輝里，“昂昂”地走在拉練的隊伍中……這張照片后來登在了報紙上，題目就叫：《走在拉練隊伍里的“軍械庫”》！

上了軍報了，這自然是件好事?？稍谶B里卻輿論嘩然！對于馮家昌的行為，不管怎么說，人們還是承認的，說那總還是真的吧。九支步槍，你背背試試？！對“王大嘴”可就不同了，說啥怪話的都有。有的說：“那是假的，日哄人的！”有的說：“那狗日的，明明是掉隊了，頭昂得鵝樣兒，還上了軍報？呸！”有的說：“吹吧，飛機上掛尿壺——光剩下個‘嘴’了！”

“王大嘴”聽了這話，自然心里很不舒服。于是，他就到處去給人解釋，說那事不是他要“日”的，他本不想“日”，是軍報的記者非讓他“日”……他就這么解釋來解釋去，結(jié)果是“道兒”越描越黑，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楚，反而鬧得沸沸揚揚，從連里到營里，誰都知道他上軍報的事跡是“構(gòu)思”出來的……“王大嘴”心里委屈，曾經(jīng)當(dāng)著指導(dǎo)員的面哭了好幾次……為此，指導(dǎo)員很嚴(yán)肅地在全連大會上講了一次，說這件事，事關(guān)全連的榮譽，任何人不準(zhǔn)再議論了。他說：“有人說，王八編笊籬？你編一個試試？！”

可是，從此以后，“王大嘴”在連里的威信一落千丈，評先進的時候，再也沒人投他的票了。于是，“王大嘴”就一次次地對人說：“日死他親娘，那個張記者，是他讓我‘日’的呀！我說我不‘日’，他非讓我‘日’！一‘日’竟‘日’出事來了……”有人在旁邊說：“‘照’，那是個‘照’，你咋‘日’起來了？”他就又重復(fù)說：“日死他親娘，是我想‘日’的么？！”

那年的秋天，樹葉黃的時候，馮家昌又干出了一件驚人的壯舉。夏天里，他獨自一人，趁午休的時間，在駐地附近的黃河灘里開出了一小片荒地。那荒地有半畝大，種的是南瓜。伏天里，他每天中午往返十多里，往那塊地里挑糞，把肩上都磨出了一個大血痂子！南瓜開花的時候，他就像守寡多年的老娘打發(fā)閨女一樣，一朵一朵地小心侍候：在天氣最熱的時候，他每個中午都在南瓜地里守著，趴在地上看那花一點一點地長，生怕有一丁點的閃失。后來，他怕地塊太小，萬一不授粉怎么辦？在那些日子里，他竟急出了一嘴的燎泡！無奈之下，他又專門跑去借了人家一箱蜜蜂，花終于坐“果”了，從指頭肚兒大的時候，他就精心寡意地守著、護著，長得再大些，他又給每個瓜都做了一個草圈墊兒。夜里正睡著，一聽見下雨了，就驢一樣地翻出去，深一腳淺一腳往河灘里跑，那時光真難挨呀！……終于，熬到了秋天，那南瓜居然就豐收了，拉了滿滿的兩大架子車！當(dāng)南瓜拉到炊事班的時候，老司務(wù)長愣愣的，說：“這，這是……”馮家昌說：“南瓜，河灘里種的?！崩纤緞?wù)長說：“你種的？”他說：“我種的。”老司務(wù)長拍拍他說：“兄弟，你幫了我大忙了！我找連長，讓他給你記功！”馮家昌說：“不用，不用?！?p>當(dāng)天晚上，全連就喝上了南瓜湯……于是，連里的“大肚漢”們對馮家昌的“南瓜事跡”贊不絕口，說：“看看人家老馮，‘先進’一下，拉回來兩大車南瓜，干的可都是人事啊！”

就在馮家昌的威望越來越高的時候，突然有消息傳來，連里分了一個“提干”的指標(biāo)。這消息讓他大喜過望，不管怎么說，他當(dāng)兵已當(dāng)?shù)搅说谒膫€年頭，“苦”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在連里又是公認的“先進”……那“板報”已出到了一百期！到了最關(guān)緊的那些天，眼看就板上釘釘了：他“表”已經(jīng)填過了，連里報的是他，營里報的也是他，甚至都已經(jīng)有人嚷嚷著讓他請客了……然而，到了團里，批下來的卻是“王大嘴”！

就這樣，一紙命令下來，“王大嘴”，也就是王大柱同志，成了連里的正排級司務(wù)長——一下子就“四個兜”了。

會叫的狗也咬人哪！

就在馮家昌蹲在河灘里種南瓜的時候，三班長“王大嘴”也常常獨自一人跑到河灘里去溜達。有時候也喊兩嗓子，不過是“立正、稍息……”而已。當(dāng)時，連里曾有人說他是吃飽了撐的，還有人說他是神經(jīng)蛋！可是，就是這么一個“立正、稍息，向右看齊……”竟然成全了他？！

馮家昌像是挨了一記悶棒！人也像是傻了一樣，躺在鋪上，一句話也不說。自當(dāng)兵以來，四個年頭了，他一封信也沒往家寄過……他不是不想寫，他太想寫了，有那么一陣，他想劉漢香都快想瘋了！可他一直“忍”著呢，咬牙“忍”著，他“忍”的是多么艱難哪！本想著，這次要是能穿上“四個兜”，他就體體面面地回去，氣氣派派地跟劉漢香結(jié)婚，可結(jié)果卻是一場夢！

當(dāng)天夜里，他真就做夢了，夢見了劉漢香……褲頭子濕得一塌糊涂！夢醒時，他哭了，用被子包著頭，哭了整整一夜。

為這件事，小個子營長專門到連里看了他一次。營長告訴他說，他已經(jīng)找過團長了，團長有團長的道理。那“王大嘴”的“四個兜”的確不是“照”出來的，他是作為“口令干部”提干的。團長說，一個團隊，“口令”是非常重要的，“口令”就是軍人的魂魄，軍人的膽。一嗓子喊出去，能讓千萬人凝神，能把一個團隊的激情調(diào)動起來，哪怕他是一個傻瓜，也要留下來。當(dāng)然，當(dāng)然了，團長是從軍報上知道“王大嘴”的，扛著兩挺機槍的“王大嘴”……爾后才知道了他的大嗓門。于是，在全團集合的時候，團長曾讓“王大嘴”喊過幾次口令。這么說，“王大嘴”是因禍得福了?？捎腥苏f：“那一‘照’十分重要！”

最后，胡營長拍拍他說：“——狗日的蟲！不要泄氣。”

還能說什么呢？他無話可說。這時候，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命運并不是你自己可以決定的。人生有無數(shù)個“偶然”，那“必然”是由無數(shù)個“偶然”組成的。你要做的，只能是盡到自己的努力，至于結(jié)果，只有聽天由命了。

當(dāng)胡營長離開的時候，他說：“我還有一個絕招。當(dāng)兵的第三個絕招，你想知道么？”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城的燈（書號：12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