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燈(書號:12620)》德哥,蒂兒 全本小說免費看
默認(rèn)卷(ZC) §二 掛在梁上的點心匣子
在他九歲那年,父親正式交出了家庭“外交”的權(quán)力。
九年的時光里,娘接連又生下了“四個蛋兒”: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娘說,都是吃貨,一群嗷嗷叫的嘴。
那時,家里的日子日見困頓。有一段,為了顧住這眾多的嘴,父親曾經(jīng)偷偷摸摸地重操舊業(yè),擔(dān)著挑子,手里搖著“撥浪鼓”,干起了“糟頭發(fā)換針”的勾當(dāng)。父親的挑子里藏著一個玻璃瓶子,那是他的“寶瓶”,那瓶子里裝著花花綠綠的糖豆,他就是用那些糖豆去勾人的??伤偣哺闪藳]有幾次,就被鎮(zhèn)上“市管會”的人捉住了。被捉住的那一天,父親身上被人刷上了糨糊,身前身后都貼著墨寫的大字:“投機(jī)倒把分子!”爾后又拉他到四鄉(xiāng)里去游街……從此,父親再也做不起人了。
那時候,所謂的“外交”,對于一個家庭來說,除了應(yīng)時應(yīng)卯地到隊里開會、分菜、分糧食之外,也就是親戚間的相互來往。按平原上的俗話說,就是“串親戚”。在平原的鄉(xiāng)野,“串親戚”是一種純民間的交際方式,是鄉(xiāng)村文化生活的集中體現(xiàn),那也是生活狀況的夸耀和展示。生娃要展示,娶親要展示,死人也要展示。在這里,一年一度的“會”是要趕的;婚喪嫁娶,是要“問”的;還有一些民間的節(jié)日,也是要“走”的。
早些年,代表一個家庭出外“行走”自然是父親。那時候,父親總是穿著他那件干凈些的褂子,手里寡寡地提著一匣點心,有點落寞地行走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父親是一個很愛面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臉面”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臨出門的時候,他嘴里總要嘟囔幾句:“就一匣?!蹦锟偸沁€他一句:“還能提幾匣?你老有?”于是,父親就不再吭聲了。爾后,郁郁地走出門去。
說起來,在村子以外,他們家的親戚并不算多,經(jīng)常來往的,也只有三四家。兩個姨家,一個姑家,一個叔家,那叔叔還是“表”的,算是父親早年的一個朋友。就這么三四家親戚,父親“串”起來,還是覺得吃力。就提那么一匣點心,他的“臉面”實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終于有一天,四月初八,該去大姨家趕會的時候,剛剛游過街的父親實在是羞于出門,他抬頭看了看房梁,遲疑了片刻,說:“鋼蛋,你去,你去吧。”
梁頭上只剩下一匣點心了。
那時,在平原的鄉(xiāng)村,那一匣一匣的點心,并不是讓人吃的,人們也舍不得吃,那是專門用來串親戚的。誰家要是來了親戚,不管是提了幾匣點心,都要掛起來,就掛在屋里的房梁上,等下一次串親戚的時候再用。在這里,人們甚至不大看重點心的質(zhì)量,他們更為看重的,卻是那裝點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黃色的馬糞紙做的,上邊蓋有一個長方形的紙蓋,蓋上有封貼,是那種畫了紅色吉祥圖案的貼子。這樣的紙匣子,掛的時間一長,很容易被點心上油浸污了。所以,講究些的人家,會把匣里的點心拿出來,另外用油紙包了,而只把那空了的匣子掛起來,等到來日串親戚的時候再重新襯封裝匣,就像新買的一樣。在房梁上,掛了多少點心匣子,那實在是一種體面的象征啊。
九歲,頭一次代表家人出門“交際”,他是很興奮的。娘說:“洗洗腳,穿上鞋?!彼綍r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腳上有點夾,夾就夾吧。爾后,父親小心翼翼地把那匣點心從房梁上取下來,吹了吹落在上邊的灰塵,遞到了他的手里。父親摸了摸他的頭,說:“去吧?!?p>臨出家門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的三個弟弟:鐵蛋,狗蛋,瓜蛋,嘴里銜著指頭,正默默地望著他,那眼神兒個個泛綠(那時孬蛋更小,孬蛋還在娘懷里吃奶呢)。他覺得自己突然間就長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們的腦殼,說:“聽話?!?p>可是,當(dāng)他走上村路的時候,那無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來了。是的,怪不得父親不愿出門。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趕會的村人,他們有騎車的,也有步行的,穿的鮮亮不說,他們手里提著的點心匣子都是一摞一摞的。有五匣的,有三匣的,最少也是兩匣……特別是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坐在劉一刀那輛“飛鴿”車的后座上,戛戛地笑著,“日兒”一下就從他身邊過去了。那車把上一邊一摞,竟然掛了十匣!而他,手里就提了那么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臉”哪!
大姨家住在焦莊,八里路。他就那么默默地走著,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幫。當(dāng)他走上小橋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機(jī)。那會兒,他一下就懵了!身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涌了出來。本來,他正甩甩地走著,剛上了小橋,他手里提的那匣點心的扎繩突然就崩斷了,那匣點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論說,掉了也沒有太大的干系,重新捆扎起來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那匣子里裝的竟然不是點心,是驢糞蛋!是的,從那匣子里掉出來的,是八個風(fēng)干了的驢糞蛋……!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么在橋頭上坐著。他腦門上從來沒出過那么多的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麻在臉上,爾后像小溪一樣順著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滿了蚯蚓。他在橋頭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陽當(dāng)頂了,可他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回去?回去怎么說呢,說點心匣子里裝的是“驢糞蛋”?父親會相信他么?娘會相信他么?他第一次單獨出門,就遇上了這樣的尷尬事……于是,他哭了。
待他哭過之后,他慢慢地蹲下身來,把那八個風(fēng)干的驢糞蛋一個個拾進(jìn)了點心匣子,蓋上紙蓋,先是把那畫有紅色吉祥圖案的封貼兒用手掌一點點地捂平,重新壓在匣面上,用結(jié)起來的扎繩分外細(xì)心地重新捆了一遍。爾后,他站起身來,望了望天兒,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重新上路了。
在臨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腦海里突然涌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這個念頭使他在此后的時光里,對人生有了新的領(lǐng)悟。那時候,他已是鄉(xiāng)村小學(xué)二年級的學(xué)生了。他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個破鉛筆頭,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這匣“點心”的匣底上,劃上了一個“十”字形的記號。他也說不清為什么非要做這樣一個記號,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莊了。焦莊是個大村,那“會”也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遠(yuǎn)遠(yuǎn)的,沸騰的嘈雜聲就像水一樣的漫過來。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氣,那是從牲口市上傳過來的,尿氣里突兀地響起了一聲野驢的嘶鳴,那嘶叫聲像是一下子把日頭釘住了,顯得空遠(yuǎn)而幽長;接著是一坡豬羊的叫喊,那叫聲直辣辣亂麻麻的,就像醬缸里跳出來的活蛆!女人們在紅紅綠綠的布匹市上涌動著,一個個都像是“解放”了褲腰帶似的,竄動著一扇一扇的屁股;賣煎包、油饃、胡辣湯的小攤前飄蕩著饞人的香氣,那香氣在炸耳的叫賣聲中一趕一趕的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著點心匣子的男人都顯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氣里一磨一磨地走著,走出很體面的樣子,可他們大多穿著半新的、偏開口的褲子,那褲子自然是女人們壓箱底的存貨,一個個顯得襠緊……沒有人會踩著自己的心走路,唯獨他是踩著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著心,手里還捧著一個火炭!他就這樣一刀一刀走進(jìn)了人群,走進(jìn)了焦莊的“大會”。就要走進(jìn)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結(jié)果將是如何?!
拐過一個小彎,他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村路邊上齊刷刷地蹲著兩排女人,每個女人面前都鋪著一個方巾,方巾上擺放著一摞一摞的點心匣子。女人們一個個都換上了鮮亮的衣裳,陽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們”歪著鵝一樣的脖子,辮子上的紅繩一梢兒一梢兒地動著,眼巴巴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一聲聲說:“要不要?”
他知道,這些女人是出來賣點心的。大凡親戚多的人家,收的點心也多,有的就當(dāng)時提出來賣掉,好換些油鹽錢。女人們各自招呼著面前擺放的點心匣子,有的匣已經(jīng)解了封,拆了蓋兒,那是專門亮出來讓買主兒看的。本來花一塊錢從供銷社或是“會”上買來的點心,這里只賣七毛,八毛……看到這些女人的時候,他腦海里“轟”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簡直是在釘子上挪著走的。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想跑,扭頭就跑!可他還是忍住了。這時候,他聽見賣點心的女人們一聲聲地叫著:“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賣聲中,有個聲音兔兒一樣斜著叉出來,那聲音是沖他來的:“鋼蛋,是鋼蛋吧?都晌午過了,咋才來呢?!”有那么一會兒,他像是被釘住了似的,呆呆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腦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緊緊地抱著那匣點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奪走似的……就在這時,耳旁兜頭炸了一鞭!一個趕車的吼道:“這娃,傻了?!”激靈一下,他聽出來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聲音,表姐也出來賣點心了。那么,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頭熱汗,就又說:“上家吧,快上家吧?!?p>他是最后一個走進(jìn)大姨家的客人。當(dāng)他走進(jìn)院子的時候,大姨家已經(jīng)開“席”了。大姨照他頭上拍了一下,說:“這孩子,怎么這時候才來?”說著,順手就把那匣“點心”接了過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柜上。爾后牽著他往外走,可他仍癡癡地望著那匣“點心”……院子里擺著倆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滿了人。這時候,親戚們早已吃起來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個舊式木桌的桌角旁,說:“擠擠,吃吧?!闭f完,就又忙去了。
在大姨家,那頓飯他吃得心驚肉跳!桌上擺放著七七八八的海碗,大多是粉條、燜子、豆腐之類,間或還有幾片肥肉,油汪汪的!還有饃呢,是包了皮的卷子花饃。這些都是他最愛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嚨里都恨不得跳出一只手!可這會兒,他卻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覺得惡心,想嘔吐……他就那么眼看著筷子頭在他眼前飛舞,親戚們的嘴唏唏嗦嗦、出出律律的,風(fēng)卷殘云一般,眼看著那海碗一個個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兒干坐著,一動也不動。一個坐在他身旁的親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吃嘛。”他勾下頭,不吭,一聲也不吭。這時,大姨過來了,關(guān)切地問:“咋?認(rèn)生?”他像蚊子樣的小聲說:“不咋。”大姨說:“咋不吃呢?”他小聲回道:“吃了?!贝笠锑帕艘宦暎嗣念^,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樣,就那么一直隨著大姨轱轆,大姨走到哪里,他的眼風(fēng)就跟到哪里。有幾次,當(dāng)大姨走到了那放點心的木柜旁時,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眼上,差點一口吐出來!等大姨走開的時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幾乎是一血一血地在喉嚨眼里蹦,整個食道都是腥的!這樣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幾次,他整個人幾乎就要虛脫了……老天,那時光是一點一點在針尖尖上挨過去的。
后來,他逃一樣地離開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身子一下子變輕了,身輕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田野的風(fēng)洗去了身上的熱汗,雀兒的叫聲使他備感親切!當(dāng)他回望焦莊的時候,他笑了,笑了滿眼淚。大姨回送的兩個卷子花饃,他吃了一個留了一個,那個香甜是他終生都難以忘懷的!
也還是過了幾天驚恐不安的日子。那會兒,每天放學(xué)回來,在進(jìn)門之前,他總要悄悄地問一問鐵蛋:“大姨來了么?”鐵蛋搖搖頭,說:“沒有哇?!薄罢鏇]來?”“真沒來?!边@樣,他才會暗暗地松口氣。
本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劃痕雖重了一點,也不過就是一道痕。父親再也不出門了,一個家庭所有的“外交”都交給了他。因為,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學(xué)二年級的學(xué)生,卻已成了家中惟一的識字人。他要面對的事情還有很多……
可大約過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發(fā)現(xiàn)了那匣點心!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他家的堂屋里,猛一抬頭,驀地,就看見了那匣做有記號的點心。那梁上一共掛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這匣卻是單獨的。他沒有看錯,那記號還在呢,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字,是他在小橋上用鉛筆頭寫上去的……有那么一刻,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終于,他忍不住笑了。秋生詫異地說:“你笑啥?”他臉一繃,說:“我沒笑?!鼻锷f:“你笑了。”他鄭重地說:“沒笑?!背隽怂以鹤樱贿B在麥秸窩里翻了三個跟頭,大笑不止!
后來,那匣“點心”先是轉(zhuǎn)到了貴田家,接著又轉(zhuǎn)到了二水家,從二水家轉(zhuǎn)到了寶燦家,爾后又是方斗家,三春家,麥成家,老喬家……他一直記著那記號,那記號已經(jīng)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覺地養(yǎng)成了一種看人家梁頭的習(xí)慣,不管進(jìn)了誰家,他不由地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頭,看看那些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就是“體面”么?一家一家的,就這么提來提去,為著什么呢?
是呀,那些匣子就是鄉(xiāng)人的體面。哪怕是“驢糞蛋兒”呢,只要是貼了封裝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掛在梁頭上!開初的時候,這念頭讓他嚇了一跳,這念頭里包含著一種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嚇住了。
有一次,在三春家,他突兀地“呀!”了一聲。那會兒,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他想告訴人們,那匣里裝的是“驢糞蛋兒”!可他咬了咬牙,還是沒有敢說。那“點心”已經(jīng)轉(zhuǎn)了那么多的人家,封貼也被人多次換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打開看過?!他的直覺告訴他,不能說。
年關(guān)的時候,終于有一天,那匣“點心”又轉(zhuǎn)回來了?!包c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來的,瘸著一條腿的二舅對父親說:“他姑夫,這匣點心是馬橋他三姑送來的,實話說,時候怕是不短了,掂來掂去的,繩兒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讓孩兒們吃了吧。”父親笑了笑,父親說:“你看,這是干啥?都不寬余?!笨啥朔畔曼c心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父親就真的打開了那匣點心,父親第一次很大度地說:“吃吧。”可父親的話沒有說完,臉色就下來了,父親的臉黑風(fēng)風(fēng)的。娘說:“給他拿回去!讓他看看?!备赣H坐在那里,久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說:“算了。別說了,誰也別再說了?!蓖?,父親再沒有說什么,他只是把那匣子里裝的“驢糞蛋兒”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了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記號的。可他知道,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紛飛的院子里,他突然對弟弟鐵蛋說:“有時候,日子是很痛的?!?p>鐵蛋吃驚地望著他,說:“哥,你腳上扎蒺藜了?” 點擊進(jìn)入整本閱讀《城的燈(書號:12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