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移栽進了城市。
我要說,我是一粒成熟的種子。我的成熟是在十二歲之前完成的。我還告訴你,我是一個有背景的人。我有許多老師,家鄉(xiāng)的每一棵草都是我的老師……早在十二歲之前,我已讀完了三千張臉,吃過了田野里生長的各種植物,見識過了各樣的生死。此后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過程了。過程是不可超越的。
我身上背負著五千七百九十八畝土地(不帶宅基),近六千只眼睛(也有三五只瞎了或是半瞎,可他們都看著我呢),還有近三千個把不住門兒的(有時候,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說死的)嘴巴,他們的唾沫星子是可以淹人的。
我之所以把自己展覽出來,是為了讓你了解,在這個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都是有背景的。一個人的童年或者說是背景,是可以影響一個人一生的。比如說,在我的潛意識里,電話鈴響和狗咬聲是一樣的突兀。不過,現(xiàn)在不同了。狗也到城市里來了。
在我進入城市的頭一個十年里,你要問我最怕什么,我告訴你,我最怕的是電話鈴聲。每一次電話鈴響,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有時候,我又覺得我是一個楔子。
強行嵌進城市里的一只柳木楔子。
雖然我滿身是芽兒,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水泥地上扎下根來,長成一棵樹。因為,家鄉(xiāng)父老還等著我植下的陰涼呢。
三十年前,當我背著行李來到省城的時候,下了火車,已是黃昏了。滿眼都是燈。燈就像菊花一樣一盞一盞開放著,卻沒有一盞是我的??晌倚睦锶匀怀錆M暖意,因為我是一個有“單位”的人了。那時候我順著柏油馬路往前走,公共汽車一輛一輛從我身邊開過,自行車的鈴聲一串串響著,人流像潮水一樣涌動,我知道他們都是有方向的人,回家的人。我也有方向,單位就是我的方向。我不急,我沒有乘車。不是錢的問題(那時公共汽車坐一站五分錢,三站一毛),我是想用腳步丈量一下這座我很有可能就此扎下根來的城市。
每當我走過一兩個路口,就會看到一個公共汽車的路牌。那時候的路牌很簡約,一根刷了藍白兩色漆的鐵桿子,桿子上掛著一個刷了紅漆的鐵牌子,牌子很多,一路車一個牌。牌子上標著通往各站的站名……那路牌叫人覺得親切。我以后就是這個城市的人了。
不客氣地說,最初,我走在省城的柏油馬路上就像是走在紅地毯上一樣,很幸福。路兩旁亮著一盞盞路燈,那光芒是五彩的,這就是我的未來。周圍的自行車鈴聲也十分悅耳,公共汽車剎車后的那一聲“嗞”很溫馨,很生動……我很想給這個城市打聲招呼,嗨一聲:你大爺?shù)?,我來了?p>我邊走邊問,走了一小時四十六分鐘,當我摸到單位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失去“方向”了。在學院門口,傳達室的老者告訴我說:下班了。你明天再來吧。我說我是來報到的。老者說:我知道你是來報到的。人事部門的人都下班了。你明天來,明天上午八點……我站在那里,遲疑了很久,我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我有點蒙。我順著一條條街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邊走邊想,我該往哪兒去呢?我甚至不知道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到火車站去蹲一夜?雖然那時我兜里揣著一百二十六塊六毛錢(這是我讀研節(jié)約下來的),可我沒有想到可以住旅館。我根本就沒有住旅館的意識。再說,那時候還沒有實行身份證制度,住旅館是要證明的。在報到之前,我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那就是說,我現(xiàn)在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我無處可去。
就這么走著走著,我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油菜!我緊緊地抓著這個念頭不放,心里一遍一遍地念著:油菜。油菜。油菜。
油菜是一個人的兒時小名。他也是無梁村人,吳老根家的兒子,大名叫吳有才。吳有才在部隊里當了三年工程兵,復員后轉(zhuǎn)業(yè)到潁平市一家建筑公司當了建筑工人。記得夏天里他回家鄉(xiāng)時我跟他見過一面,他穿著一件“的確良”短袖衫,手上戴著一塊手表,很驕傲地說:我們的工地遷到省里去了。在省城蓋大樓,在某某路某某街……去呀,你們都去,到時找我!我知道,他也就這么順口一說。他知道村里人沒有機會到省城去,才這么說的。這叫“巧讓客碰上熱粘皮”,我真的來了。
在我苦思冥想之后,我終于想到了這么一個老鄉(xiāng),七不沾八不連的“關(guān)系”。可什么路什么街呢?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那是冬天,走著走著,天開始下雪了,小雪。城市的夜晚有燈撐著,那暖意是彩色的,也是有差別的。城市最寒冷之處,是讓人看到了差別。
在飄著雪花的夜晚,我順著馬路往前走。那時城市里剛剛時興羊皮衣,百貨商場的櫥窗里展示著各式各樣的羊皮;大街上行走的也是羊皮,有駝色、藍色、紅色和黑色的羊皮……羊皮衣一旦穿在女人的身上,皮帶子一扎,腰就細溜了,屁股一扭一扭,更顯臀肥。馬路上響著很時尚的“嘚兒、嘚兒”的節(jié)奏,圓潤飽滿的節(jié)奏,叫人春心蕩漾的節(jié)奏(后來,等我穿上羊皮衣的時候,城里已經(jīng)沒人再穿羊皮了,它過時了,成了三陪小姐的著裝了)。那時,我的眼是在鄉(xiāng)村里經(jīng)過節(jié)儉訓練的,尚不敢亂看。
省城的路有經(jīng)、緯之分,我從經(jīng)一路一直走到經(jīng)十路,爾后從緯九路拐到緯一路、和平路、文化路、黃河路、農(nóng)業(yè)路、京廣大道……夜?jié)u深了,天空飛舞著雪花。有燈光的夜晚雪花像粉色的天幔,洋洋灑灑,給女羊皮們那“嘚兒、嘚兒”的節(jié)奏輸送著溫文爾雅的詩意??晌?,走著走著,卻聞到了一股薄荷的氣味。
燈光里有針,有薄荷,一絲絲的。無論走到哪條路上,我都能聞到一股薄荷的氣味,那是從燈光里冒出來的。我的腿很沉,越來越沉??晌业哪X海一刻也沒有停止轉(zhuǎn)動,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我先是使用了“聯(lián)想記憶法”,爾后又使用“排除記憶法”,“諧音記憶法”,甚至“油菜記憶法”,每到一個路口,我都站下來看一看路牌,爾后去想油菜的嘴臉……油菜,你到底在哪條街上呢?
油菜的大嘴一次次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我看見油菜揮著手,他手腕上的表明锃锃的,他說:“上海全鋼防震的?!边@就是那個時期建筑工油菜的時髦。這就是那個時期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差別:燈光和狗咬,毛藍布和的確良。他穿著“的確良”、戴著“上海全鋼防震的”手表向我招手呢……走累的時候,我多次靠在電線桿上,靠著一份冰涼,小心地打量著這個城市。它會屬于我么?
有一刻,我以為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嵩山路,我就問嵩山路;走到了嵩山路,我又覺得他說的好像是衡山路,爾后又是香山路,黃山路,榆樹街,椿樹街,鼓樓街,清虛街……街邊上,樓房里的燈光一盞盞熄了,只有路燈亮著。我還在走,很機械地走。我實在是不想走了,我累了,這已經(jīng)不是疲憊,是麻木。我對自己說,再走一條路,只一條。如果還找不到,我就調(diào)頭回去……我不停地對自己說,回車站吧,回火車站蹲一夜就是了。可我還是不甘心,我怎么這么笨呢?
我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呼吸著寒森森的空氣,就像走在荒原上一樣,滿心的凄涼和荒蕪。路邊的商場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連個借腳取暖的地方都沒有。路是陌生的,所有的臉都是陌生的。我在尋找一絲溫熱。那是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在哪里?
此后我問我自己,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幾乎走了一個晚上,走了半個城市,執(zhí)著地去尋找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怎么就這么傻,為什么不先找一個小旅館住下呢?你還可以打打電話,找一找昔日里的那些大學同學??赡氵B打電話的想法都沒有,你沒有“電話意識”。后來我明白了:那不是我在走,是我的背景我的家鄉(xiāng)在推著我走。我不能不走。我不是在找人,是找一份庇護。
也是過了很久我才明白,要想順順利利地在城市里生活,你必須擁有三要素:身份、單位、關(guān)系。這三者缺一不可。如果你沒有“身份”,也沒有“單位”,再沒有“關(guān)系”,那么你就成了一個漂泊者。城市就像是一個迷魂陣,隨時都會有危險。商人是最先明白這個道理的。早在幾百年前,精明的晉商就在各地建起了“山陜會館”,這也許是他們有過許多沉痛教訓之后得出的經(jīng)驗。哪怕是到了交通和通訊如此發(fā)達的今天,各省仍然在首都北京建起了許多辦事處,那其實就是一個為了辦事方便的“關(guān)系處”,一個據(jù)點。
我知道,在報紙上,人們都反對拉“關(guān)系”。豈不知,“關(guān)系”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壤,人們是最離不開“關(guān)系”的。尤其在精神世界里,人們靠“關(guān)系”活著。馬克思就曾經(jīng)說過: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于是,所有的反對者反對的都是別人,不是自己。沒有人反對自己。我還算幸運,在凌晨兩點二十七分,我終于找到了“關(guān)系”。
我是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找到油菜的。他是“有才”,不是“油菜”。為了他的體面,我不能再叫他小名了。守工地的老頭告訴我說:有。有這么個人。
建筑工人吳有才睡在一棟正在施工中的七層樓(還沒有安裝門窗)的毛坯房里。當他穿著褲衩子從床上跳下來,赤裸裸站在床前的時候,眼瞪得像牛蛋,嘴張得像簸箕,那兩只手哆哆嗦嗦,像是大冬天握著兩把扇子,扔也不是握也不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找他!
油菜傻了。
吳有才抱著兩只膀子,凍得咝咝地說:丟,是丟(我兒時的小名)?你,你你你……怎么來了?我說,看工地的老頭人不錯,說你在七樓。他說:是老朱吧?朱師傅,老鄉(xiāng),一個縣的。說著,他趕忙披上衣服,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我操,都兩點半了。你咋這時候摸來了?還沒、那個啥……吧?說著,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還沒粉刷的墻,墻上楔著一個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個提兜,提兜里裝著他的碗筷。我說,都啥時候了,早吃過了。找你可真不容易,我都快累死了。你不是說,讓來省城找你么?他聽我說吃過飯了,一顆心放在狗肚里了。說是啊,是啊。你怎么不早點來呢?我說,我是來報到的,來晚了……他看著我,連聲說:先睡,都快三點了,趕緊睡吧。說著,他指了指對面的一張床,說:這兒,就睡這兒。這狗日的請假回家了。
這時候,我一下子松下來了,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我往“狗日的”床上一躺,那木板床上鋪了新鮮的谷草,床單是新洗過的,真軟和呀!被子也厚,暖暖和和的!真好。我太累了,太想睡了,眼皮像粘住了似的??晌业谜f話,必須說話,這是代價。
我們兩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家鄉(xiāng)體己話。為了能接住他的體己話,我用心支著眼皮,拼命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好去接他的話頭。油菜的話就像是紛亂的線團一樣,七纏八繞,像是永遠沒有頭兒。我心里說:油菜,你饒了我吧,讓我睡吧。
他絮絮叨叨地說:丟,畢業(yè)了?我說畢業(yè)了。他說:還是啥子研究生?我說是。他說:調(diào)省里來了?我說是啊。他說:從今往后,你就是國家干部了?我說……啊。他說:乖乖,大學教師?我說……啊。他突然坐起來,身上披著被子,兩腿一盤,說:丟,我差一點就當空軍了??哲婏w行員。我說,是……嗎?他說:不騙你,丟。我身上有癬。要不是我身上有癬,要是我娘早些用偏方給我治治,我就是飛行員了。我說:是啊,你就上天了。他說:當初,二嬸給我說個媒,兔子家還看不上我呢。如今,她算個屁……丟,老蔡那狗日的還當著支書呢?他老三閨女真不像他親生的,水靈靈的,瓷白……我嗯著嗯著,我的心已經(jīng)睡著了……床很暖和,太舒服了!
第二天早上,油菜請我吃了一頓大餐:豆?jié){、燒餅、油條、胡辣湯還有醬咸菜。爾后,我正式去學院報到了……報到后,我終于在省城分到了一個床位。
一間房子,住三個人,有我一個床位。
每個城市都有它的氣味和特點。
你聞到這個城市的氣味了么?風里、空氣里是不是有點沙?有沙吧。
這是一座毗鄰黃河的城市,關(guān)于黃河的歷史記憶就含在那有沙的氣味里。在時間里,沙已被磨成了面兒,顆粒很小很小,可它還是沙的味道。帶一點磣,一點澀,一點水腥,一點甜,一點點兒咸。這里還是“十字路口”,一個國家的十字路口。這里有貫穿東西南北的鐵路線和飛機航線。更早的時候,它還有黃、淮兩條水路……四通八達。就此你明白了吧,這座平原上的城市,就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雖然是一個“十字路口”,可它的歷史很厚,厚到了不可言說的程度。那就單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行走著南來北往的人。這是一個叫人淡忘記憶的地方,也是一個喜新厭舊的地方。它的商業(yè)氛圍是含在骨頭縫兒里的,欺生又怕生,是那種一次性交易、不要回頭客的做派。但一旦待的時間長了,它又是寬容的、保守的、有情有義的。
我曾認真研究過這座平原上的城市,雖然它交通發(fā)達,可它又處于中原腹地,其生活節(jié)奏自然比一線的大城市要稍稍慢一些,慢半拍。生活節(jié)奏一慢,人情往來就多,人事關(guān)系就相對地要復雜一些。這里的人事關(guān)系是由一個個“單位”組成的。單位又與單位相互交叉輻射,一級一級的,成了一個個由人與單位,人與家庭、樓房、街道組成的網(wǎng)。白天里“單位”是魂,人活在一個一個的單位里;到了夜晚,燈光就是魂了。燈光聚攏人氣,給人以方向。如果沒有燈,城就死了。我很慶幸,我是個有單位的人。
剛進省城的時候,我曾經(jīng)問過很多人:我臉上刻有字么?
同事都笑著說,沒有。沒有??蔀槭裁催B賣早點的小販都用那樣的眼光打量我,說新來的?我怎么就是新來的?我怎么就不能是城里人呢?我是學院的老師了。我已經(jīng)上了戶口,轉(zhuǎn)了關(guān)系,有了單位,還怎么著?
報到后的第五天,我去學院的電工房借一把鉗子。我住的地方離電工房鍋爐房很近,整天嗡嗡響,噪音大。我想修一修那扇一刮風就呱呱嗒嗒響的窗戶,就近借把鉗子用用。誰知電工房的師傅看了我一眼,說:你誰呀?我說我是這個學院的老師。他冷冷地說:新來的吧?我說:是。他馬上說:沒有。其實,我看見鉗子了,鉗子就插在墻上的電工包里……我賠著小心,說:師傅,我就用一下,一會兒就給你送來。他低著頭,看都不看我,仍然生硬地說:沒有。不借。我前天還見他對辦公室管后勤的一個小職員點頭哈腰的,小跑著去給人家換燈泡去了……我頓時火冒三丈,這不是欺生么?我扭頭就走,到商店里花三塊五毛錢買了一把……不為鉗子,為尊嚴。
初來時,我有一年的實習期,是系里的助教。我的態(tài)度很好:上班第一個來,打水掃地抹桌子;下班最后一個走。我見人就點頭,恭恭敬敬地對長者微笑……走在學院的路上,一個老教授突然扭過頭來,對我說:小豆子,我家的紙箱子……噢,新來的?我很沮喪。我怎么就成了“小豆子”了?我怎么就是新來的?我黑么?我回房照了照鏡子,我像新來的么?我“新”在什么地方?
我得承認,我是一匹狼。我心里藏有“狼性”。我是一匹企圖披上“羊皮”的狼。我混進了城里,可我在城里必須小心翼翼地走出“羊”的姿態(tài)。我說過了,我見人就點頭,微笑。但點頭也得有度。我知道,做學問的都是“刺猬”,要有距離感。不能過于近,過于巴結(jié),不能涎著臉對人笑,要似點似不點,就像見了老熟人一樣,淺淺地點,有親切的意味又不討人嫌。這且得練呢。
我的敏感是天生的,是田野里的五谷雜糧和百家奶喂出來的。為了融進這座城市,我開始不斷地修正自己。我發(fā)現(xiàn),我走路比一般人快,急辣辣的,這也許就是“新”的不成熟的一種表現(xiàn)。我得慢下來,做出一種氣定神閑的樣子。也不能太慢,太慢了會顯得遲疑,大門口的門崗馬上就會攔住你問:找誰呢?我的胳肢窩里還得適度地夾上兩本書,兩眼目視前方,似看似不看,這就對了。這種既快不得也慢不得的走法我練了好一陣子。晚上,我獨自一人在校園里走來走去,我很想走出一種從容……
在我正式成為披著羊皮的“狼”之前,我還需要適度的“包裝”。那時候,“包裝”是一個新詞,還沒人用呢。我是在生活實踐中最先發(fā)現(xiàn)的。于是,拿到工資后,我給自己添了幾件衣服,衣服是在火車站附近的批發(fā)市場上買的,大多是仿名牌。這沒人能看出來。這樣,我走在學院里,走在大街上,就自如多了。沒人再說我是新來的了。雖然,在這座城市里,我只有一個床位。
我開始大量地閱讀,我所有的閑暇都泡在了圖書館里。八十年代是一個讀書的時代,國內(nèi)國外所有的新書我都找來讀。從歷史到文學、哲學、心理學,一直到世界各國的名人傳記;從黑格爾到莎士比亞,從希特勒到尼克松,從蓬皮杜到田中角榮,我逮誰讀誰,一邊讀一邊記筆記……這就是我的武器。我知道,在大學里,一個沒有學問的人是很難混下去的。我還知道,對付城里人,舌頭上必須有新詞。
學院后邊有一工字樓,也叫朝陽房。工字樓坐北朝南,采光很好。上邊是古色帶檐筒子瓦,下邊是古色紅墻,廊前有中西合璧式的圓柱,樓道里鋪著紅木地板,樸中透著貴氣,顯得厚實,莊重。前邊還有兩個幾何形的花圃,有一排丁香樹,朱墻上爬滿了紅葉,那是一棟教授級別才能住的樓,每戶都是三室一廳。不時有穿著紅色塑料拖鞋的小保姆挎著買菜的籃子,“呱嗒、呱嗒”地從樓道里走出來……那就是我奮斗的目標。
我的機會來了。一個副教授,在臨上課時突然病了。我作為臨時救場的“替補”被系主任急火火地找去,要我代他上一課。我問講什么?系主任說:老周的講義在桌上放著,你替下來就行。系主任老魏又很知心地告訴我說,這屆學生底子薄,你只管放開……于是,我就這么“匆匆”上了講臺。
說老實話,我并不“匆匆”,我是早有準備。
沒想到,我的第一課是在學院最大的梯形教室里上的。那是一堂大課,我?guī)е业墓P記本進了教室。教室坐有大約三四百名學生,最開初時亂嚷嚷的……現(xiàn)在,我已忘記我到底講了些什么了。開始,一看那么多人,我有點慌。可我記住了一句話,我童年里大隊支書蔡國寅說過的話。他說,球,你一旦站在臺上,臺下的都是白菜,一地的撲啷頭大白菜!我豁出來了,我是對著一地的撲啷頭白菜講的那堂課……臨進教室前,我在教研室里偷偷翻了老周的講義。老周他五十九歲了,講的都是些“文革”前老掉牙的東西。而我,講的全是新東西。我慷慨激昂地給學生們上了一課!
站在梯形教室的講臺上,沉默了三秒鐘之后,我在黑板上寫下了三個大字:吳志鵬。這是我自己的名字。我知道他們不認識。我想,從今以后,他們就認識了。這也是我童年的老師——“慢毒藥”先生告訴我的。我說:同學們,一八四八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創(chuàng)作《共產(chǎn)黨宣言》時說過的一句話,你們知道么……南北戰(zhàn)爭時期,美國總統(tǒng)亞伯拉罕·林肯在《葛提斯堡演說》中最著名的一句話是什么,你們知道么……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在一九四〇年以首相的身份出席下院議會時,在即席演說中講的最著名的一句話,你們知道是什么?(我心里說,白菜們,我得先把你們嚇住。)……于是,我放開喉嚨,一直講到下課鈴聲響的時候,同學們?nèi)缘芍墼诮淌依镒瓲柡笫抢坐Q般的掌聲。
下課了,學生們忽一下全圍上來了。女同學亂紛紛地拿出筆記本向我提問題。她們一個個甜甜地叫著:吳老師!吳老師!吳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么……說實話,這時候我的賊心悄悄地溜出來了,我看似漫不經(jīng)心而又十分敏銳地打量著這些女大學生,我的“第三只眼”在尋覓、掃描著人群中最漂亮的女生,鴨蛋臉兒?蘋果臉?籠煙眉?柳葉眉?要是有可能的話,我會……可我必須矜持。我告誡自己:要矜持。
那個日子我至今不會忘記。
那是五月二十七日。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也是課后的第七天。三個“七”,所以我記住了。那天下午,一個女學生來到了我的寢室。她敲門的聲音非常優(yōu)雅,富有彈性,像打電報一樣,“嗒嗒、嗒嗒”,兩下一節(jié),一共敲了四下。當我拉開門的時候,一股香味隨著陽光撲進來。那不是化妝品的香味,那是帶有夏日陽光的女人的肉味,鮮活的、生動的、甜的。她背對著陽光,金燦燦地立在那里。她身上穿著一紅色的短袖連衣裙,兩只臂膀上的皮膚閃動著象牙般的光澤。她靜靜地站在門前,在她身上,陽光是流動著的,就像是鍍了陽光的金色液體,熠熠地環(huán)繞著一個美麗的活色生香的女人。一個按現(xiàn)在的說法,叫有態(tài)兒、有范兒的女人。我覺得連陽光都醉了。是的,先有光線和味道撲過來,爾后才是活色生香。那氣息準確地告訴我,那是可以點亮整個世界的、熟了的氣息。就像是櫻桃,向陽坡的,鮮艷欲滴的。就像是葡萄,吐魯番的,晶瑩剔透的,熟了的玉色。那么,一個女人熟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那幾乎是幾何級的果實了……此時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古人造的那四個字:蓬蓽生輝。我明白了,那是專對女人的,只有女人才能照亮一間屋子。
她說:吳老師,我是外語系的,聽過你的課。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我的神思還沒有轉(zhuǎn)回來,我“噢、噢”了兩聲。
她說:對不起,打攪你了吧?
我說:噢噢……爾后又急忙更正:沒沒沒,沒有。
她笑了。她的笑容像“蜜制三刀”,那是我童年里最愛吃的一種小點心。她聽出了我的混亂。她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大大的,像鹿一樣。嘴也大,嘴唇肉肉的,紅鮮鮮的,牙齒很白,笑意在嘴角上含著,鼻尖上亮著細細的汗珠,一切都亮著,飽含著汁液,飽含著韻致和味道,好像隨時可以溢出來。真好!櫻桃熟了,真好!
我承認,我竭力掩飾著,不讓我眼里跳出“手”來??晌胰匀徊荒芤种菩睦锷龅挠?,一種強烈的想去撫摸她的欲望。那白嫩的皮膚就像絲綢一樣,像流動著光的液體……我恍恍惚惚地聽見她說:我姓“mei”,叫“meicun”。
我說:是美麗的美么?
她說:是梅花的梅。
我立即說:這個姓氏不多呀。哪一支?是商王的后人,還是八旗的后人?
她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我,笑了,說:我也說不清……我是東北人,滿族。
說實話,我醉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醉過?我知道有喝酒喝醉的。有吸煙吸醉的。有吃肉吃醉的……可我說的不是這些。我坦白地說,我是看女人看醉了。也許你不相信,可我確實是醉了。也許,我忍耐的時間太長了,我對那鮮艷怦然心動,對女性的美麗怦然心動。我一連醉了七天,七天之后我才清醒過來。
那天下午,我只覺得我的天靈蓋在咝咝地冒冷氣,那是一種集合全部能量、要沖上去的感覺……如今,我已忘記了我都給她說了些什么??晌抑牢易砹?。
人都有醉的時候,可醉的方式不同。你絕對想象不出我醉后的表現(xiàn)。我像瘋了一樣,一連七天在操場上跑步……梅村,她叫梅村。就住在女生宿舍最前邊的那一排,正對著學院的大操場。我破例給自己買了一身紅色的運動衣,穿在身上,瘋狂地、像暈瓜一樣地到操場上去跑步。我每天一早一晚,都到大操場上跑步,其余的時間是在準備“跑步”。那七天,我整日里暈暈乎乎的,走路都深一腳淺一腳,可我一直跑啊跑。早上,當晨鈴響起的時候,我繞過電工房,繞過學生宿舍,猴急猴急地躥到操場上,就為看上她一眼!晚上,當熄燈號吹響之前,我仍在操場上跑步,就為能看她一眼!
天哪,我一共才看到過她三次。
操場邊上有一盥洗臺,水泥臺上裝了一排自來水管,那是讓學生洗漱用的。第一次,是早晨,我看見她剛起床,端著一個洗臉盆從寢室里走出來,頭發(fā)束成簡單的馬尾辮,站在水泥臺前洗漱。我控制著跑步的速度,剛好在她揚起臉的那一刻,跑到水泥臺附近,我揚起手,很矜持地跟她打了聲招呼:早上好。她望著我,笑了,說:吳老師,跑步呢?我說:噢,鍛煉鍛煉……爾后,我招招手,就慢速跑過去了。那時候,她臉上還掛著水珠兒,一臉睡后的海棠紅,帶著晶瑩水珠兒的海棠紅,她的笑容已刻在了我心里。我第二次見她,是晚上。我看到的只是她的一個剪影,朦朦朧朧的剪影:那是臨風的玉樹,夏日的荷花,秋熟的海棠,雖然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在操場上跑步時,昏昏沉沉的,像中了邪一樣,滿眼都是她的影子。第三次,黃昏時分,在階梯教室的外邊,她站在臺階上,朝著我微微一笑,有一束光亮,撕錦裂帛般地、響箭一般地射中了我……我愛她愛得神魂顛倒,幾乎到了發(fā)狂的地步!有一天半夜里,我實在是忍熬不住了,竟然鬼使神差地沖到她寢室門前,“咚咚咚”敲了幾下門……可就在最后一刻,一聲“誰呀?”把我給嚇醒了!我的心怦怦亂跳,扭頭就跑,像兔子一樣。我聽見我的腳步聲像炸響的鞭炮,心跳像偷燈油的老鼠,嚇得我七魂走了六魄!當我一口氣跑進了操場南邊的楊樹林,覺得安全的時候,我大口大口地喘氣,用最惡毒的語言在心里咒罵自己……罵是罵了,可我仍然賊心不死,在操場上整整跑了一夜,一邊跑一邊在心里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梅村!梅村!梅村!
要是換一人,可能就瘋了??晌覜]瘋。
我要問,你能扛住這種誘惑么?誰可以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我告訴你,我扛住了。
第八天,在我跟她接觸后的第八天,你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貧窮。從里到外,徹頭徹尾的貧窮。我曾經(jīng)不惜喪失尊嚴地混進了一個檢查寢室衛(wèi)生的小組,以檢查衛(wèi)生的名義進了她的寢室。她寢室里有四張雙層高架床,共有八張床鋪。梅村住的是靠里的一個下鋪,一個靠窗的位置。我在她那漫散著淡淡香氣的床前站了不到十秒鐘(我多么想躺上去呀),她床上鋪著素雅的藍白格格床單,在床單的外沿,還罩著一條長條的毛巾墊單;我看見她床頭的架子上擺放著一個精致的皮箱,牛皮的。箱子上疊放著她的一疊疊衣服,她的衣服竟然是成套的!床頭上,它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竟然是那種很貴的、當時商場很難見到的絲棉被……床下擺著一雙小巧的丁字形的女式半高跟皮鞋,也是很貴的那種。桌上除了課本、書籍,還有個人自費訂閱的《大眾電影》、《詩刊》之類。這還是一個喜歡吃零食的女孩子,窗臺上放有鐵制的、有彩色圖案的餅干筒,有成聽的奶粉,大白兔奶糖,還有諸如美加凈銀耳珍珠霜、洗發(fā)香波之類的一溜小瓶子……都是上海產(chǎn)的。這在八十年代,都是高檔的、最貴的奢侈品。我也從側(cè)面了解過她的情況,她的家庭條件很好,她在班里學習也很好,很有優(yōu)越感,她還是她們班里惟一帶工資上學的學生??吹竭@些后,我心里直打鼓:天哪,這是我能養(yǎng)得起的女人么?
說實話,她把我嚇住了。我知道,在城市里,追一個你喜歡的女人是要花錢的。我一個還未評上職稱的助教,一個月才五十二塊錢。我憑什么?
經(jīng)過一夜痛苦的思考,我反復地問自己:你想當蔡國寅?還是想當吳春才?一想起老姑父,一想起梁五方,還有“八步斷腸散”……我就不寒而栗!罷了,罷了。既然你想做一個城里人,既然你那么喜歡她,既然你想占領(lǐng)這座城池,那就得有一個長遠的狩獵計劃——“狼計劃”。慢慢來,不可操之過急。
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已經(jīng)有了人生的第一個目標:我要追到這個女人。我要娶一個美麗的城市女人做我的妻子。我再一次告誡自己:要矜持。要有步驟。要忍。
此后,我開始實施我的“狼計劃”了。我得有論文,我得先把講師評上。爾后還得有著作,有了著作才可以評教授職稱,這都需要時間……我再也不到操場上去跑步了。時間每一分鐘對我都是寶貴的,我得張開每一個毛孔去吸收、消化那些由古人造出來的方塊字……爾后化蛹為蝶。我得把自己磨成錐子,頑強地釘在一個點上。我得是一張弓,把自己拉滿,爾后才能射出那只響箭!每當我看到梅村的時候,我都背過臉去,盡快地走開。我咬住自己的舌頭,咬住自己的心,我的牙齒像鐵釘一樣堅韌……我得扛住自己,站穩(wěn)了。
我要說,如果不是那些可怕的電話鈴聲,我就會在本校娶一個漂亮的女學生當老婆。爾后戴著金絲眼鏡,圍著駝色的羊絨圍巾(我童年的夢寐以求),順著講師、副教授、教授、碩導、博導的臺階一路走下去,成為一個著名的學者。
可電話鈴響了。
我接的第一個電話莫名其妙。
電話里,一個老憨腔,上來就說……丟啊,我是你舅。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心里說:我是你姥姥。你誰呀?這時候,電話旁邊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叫我說,叫我跟他說。
接下去我就啞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只有“嗯”的份了。打電話的是國勝家女人,按輩分我應(yīng)該叫她三嬸的。童年里我吃過她的奶,她奶上有顆黑痣……我說:三嬸呀,你……她說:丟,丟啊,你三嬸子可從沒跟你張過嘴呀。我說:你說吧。三嬸你說。她說:我侄子,我親侄子,我娘家兄弟的孩子,考大學了。你在省里,可得給錄了??!我說:三嬸,他考多少分?報的是哪所學校?是不是第一志愿……她說:這吧,丟。讓你舅給你說吧。我親兄弟。你舅,讓他說吧……
往下,我無話可說。我不能告訴她,在省城,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個助教,我只有一個床位……我說不清楚。我只能說,好吧,我給你打聽打聽。三嬸最后還叮囑說:該花錢花錢,該送禮送禮,到時候我還你。
這話重了。饑餓的年代里,我吃過人家的奶,我不能不問。可我問誰呢?我先是找了系主任,魏主任說:你去院招辦問問。院招辦的人跟省招辦的人熟一些。我說:招辦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找誰呢?主任看著我,看得我臉都紅了……這時,他才說:你去找院招辦的赫主任,我給他打個電話。在那個夏天里,為找這個赫主任,我三天往學院的招生辦公室跑了十八趟。我記得這個招辦的赫主任是個麻子,麻子點多,他躲起來了……于是,我動用了我剛剛在學院里靠微笑建立起來的、薄得像一張紙似的人際關(guān)系,我甚至觍著臉去找我那些家住省城有些背景的學生……總之,我打聽來打聽去,終于把三嬸家親戚、“舅家孩子”的分數(shù)打聽出來了。
他的成績是三百八十七分。那一年全國統(tǒng)一招生錄取分數(shù)線是三百八十八分,他差了一分。差一分就沒希望了。
我正替他惋惜,電話鈴又響了。電話是三嬸打來的,三嬸說:丟,咋樣啊?你舅家孩子那事,成了吧?我說:沒成。他差一分。她說:多少?我說:三百八十七,差一分。她說:嗨,不就一分么?你說說,給錄了。我嚇一跳,說:三嬸,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全國統(tǒng)一定的分數(shù)線,誰也不行……三嬸說:丟,你不是在省里么?我說:我我我……三嬸說:丟,我就求你這一回。孩,你辦了吧?當年你連吃帶咬的,奶頭都給我咬爛了,我那奶水可沒收過你一分錢呢……(別急,叫我跟他說。)丟啊,明兒,我就帶著你兄弟找你去了。天坍下來,你也得給我辦了!
當天晚上,我咬咬牙,提著兩瓶酒兩條煙,去給赫主任送禮。我想求招辦的赫主任幫幫我,想辦法把“舅家孩子”給錄了,這也算是我給村里人辦了件事情。那天夜里,我先偵察好了路線,爾后順藤摸瓜找到了民政廳家屬院二棟六單元三樓三〇二房(據(jù)說,赫主任的小姨子在民政廳工作,這里有一套空房子,他躲到這里來了)。屋里有燈,這說明我找對地方了。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去給人送禮,沒有經(jīng)驗,心里揣個兔兒,老怕被人撞見。我在樓道里站了很久,三上三下,每當我鼓起勇氣,要上去敲門的時候,總有人從樓上走下來……在黑暗中,我發(fā)現(xiàn),找到這里來的人還真不少,這都是些有“門道”的人。我躲在樓梯臺階的后面,聽見一男一女從樓上走下來,那女的說:一千夠么?少不少?那男的說:夠,夠了。有局長的條子,都是熟人。樓道里很黑,我看見人一撥一撥地從上邊走下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等人都走光了,我才上去。
等我敲開門的時候,赫主任愣了,他看著我,說:吳志鵬,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赫主任不簡單。麻子點多呀。學院那么大,人那么多,他跟我也就照過幾面,居然能記住我的名字?!我有些激動,我說:赫主任……赫主任搖了搖頭,沒容我說下去,手一伸,很勉強地說:進來。進來說。我就這樣灰溜溜地進了門。進門后,赫主任看見了我手里提的東西……赫主任說:吳志鵬,課上得不錯嘛。怎么也學這一套?我說:赫主任,我老家的一個孩子……沒等我把話說完,赫主任就笑了,赫主任“星光燦爛”。赫主任再次搖搖頭,仿佛很理解,也很無奈。他下意識地攏了幾下頭發(fā),他的頭發(fā)著實不多了,前邊那一綹用發(fā)膠粘在腦門上,看上去很滑稽。待赫主任象征性地攏了頭發(fā)之后,淡淡地說:坐,坐吧。我忐忑不安地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把手里提的禮物順手放在了茶幾上。
不料,突然間,他的態(tài)度變了。赫主任看著我,很嚴肅地說:小吳,不是我批評你。你年輕輕的,不該呀。你怎么……???說著,他很不屑地咂了一下舌兒:我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把東西掂走。有事說事,東西必須掂走……就這么三言兩語,他把我打發(fā)了。我知道,是我的煙酒寒酸(不是最好的。我沒有錢買最好的),人也寒酸。我手里沒有某某領(lǐng)導寫的條子。
我哭了。我的心哭了。我不知道該怎么給三嬸說……
接下去,電話就多了,隔三差五有電話打過來。保祥家女人在電話里哭著說……丟,天坍了呀!我說:嬸子,你別急,天怎么就坍了?她說:你叔的農(nóng)用車在漯河撞住人了,讓那邊警察給扣了。這車是六家湊錢買的,你四嬸、五嬸、六嬸,還有春成家……你打個電話,讓派出所把車放了吧。我說:嬸,這、這事……她說:你不在省里么?你一個電話,事不就辦了?我說:我我我……句兒奶奶聲音顫巍巍地在電話里說:丟,真欺負人哪!不叫人活了呀!你七叔都當了十六年的民師了,這會兒叫人裁了……都是因為咱沒人哪!丟,你是省里大干部,你打個電話,給縣里說說吧。說啥也不能裁你七叔,你七叔幾天不吃飯了,尋死覓活的,咋辦哪……海林家女人在電話里說……丟,你這個窮嬸子你還認吧?你幫個忙吧,你侄子眼看就匪了呀!你不能看著他住監(jiān)獄吧?丟啊,你救救他吧,孬好在省里給他找個事做,這對你不算啥,就一句話的事……
我的心一陣一陣揪著疼,就像是在火上烤。我知道我欠他們的,我欠他們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心里說,我怎么不是省長呢?我要是省長,全都給他們辦了。我很想腐敗,可我沒有腐敗的條件哪!
我接的第二百二十七個電話是東城區(qū)公安分局打來的。接了電話,里邊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你姓吳吧?我說是。他說:吳志鵬?我說是。他說:拿錢吧。拿錢領(lǐng)人。我說:怎么了?電話里說:你說怎么了?你這哥是怎么當?shù)??你妹子干的事你不知道?拿八百塊錢領(lǐng)人。回去好好教育。我說:你誰呀?我沒有妹妹,憑什么拿八百塊錢?電話里說:我分局的。一個叫蔡葦香的,你認識吧?我遲疑了一下,說:認識。她怎么了?他說:你說怎么了?在洗腳屋把人家玻璃門給砸了……你領(lǐng)不領(lǐng)?你要不領(lǐng),就送她去“勞教”了。我說:等等,你等等。能不能少交些錢……電話里說:你買紅薯呢?還討價還價?這是罰款!我說:那那那,分局在哪兒呢?他說:分局在哪兒?你說在哪兒?你不會問!“啪”一下,電話撂了。
天哪,那時候我一月才七十九塊錢,原來才五十二塊,剛提的工資。他一張嘴就是八百,我上哪兒湊錢呢?可她是老姑父的女兒,我已經(jīng)找了她兩年多了,我不能不救。
當我騎著一輛自行車趕往東城區(qū)公安分局的時候,一路上頭嗡嗡的,人就像個火藥桶,差點撞住人。我想罵人,我甚至想殺人!我好不容易在省城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人際關(guān)系,在一次次求人辦事、四處借錢的過程中已經(jīng)用盡了。我的同事看見我都躲著走,生怕我向他們借錢??晌覜]有辦法,我還得借……
到了分局,我堂堂的一個大學講師,卻像孫子一樣,見人就點頭,一路叩問,終于問到了治安大隊辦公室。一個胖胖的警察對我說:你是吳志鵬?我說是,我是。他問:錢帶來了么?我說帶了。他說:不是你親妹子?我說:也算是。一個村的。他噢了一聲,說:你等著吧。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這姑娘匪了。我抓她兩次了,屢教不改。要不是看她懷了孕,就送她去“勞教”了……我驚訝地望著他:她……懷孕了?
等我見到蔡葦香時,她穿得是那樣少,少得讓人不敢看。她上身穿著一個米黃色的、露著半邊奶子的絲綢短衫,下邊是米黃色的綢短褲,頭發(fā)燙得像雞窩一樣,腳上趿拉著一雙紅拖鞋,半蹲在那里,真成了一只“雞”了。雖然是夏天,昨晚上下了一夜雨,她大約是凍壞了,縮著膀子,身子半彎著,我差點沒認出她來。當著警察的面,她還埋怨說:哥,你咋才來呀?
出了門,我本想給老姑父打個電話,讓人把她接回去??伤难巯皴F子一樣瞪著我,說:交了多少錢?我說:八百。她說:好,我會還你的??捎幸粯樱粶矢嬖V我爹。不準給村里人說一個字。要不然,我就說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我無話可說。這不活脫脫的一個女流氓么?
我說:香,我給你買張火車票,還是回去吧。
她說:我不回去。不混出個人樣,我決不回去。
我說:香,老姑父都快急瘋了……
她說:別提他。別提我爹。
我說:那你,就這么……
她說:你說這話有意思么?得了便宜賣乖。我爹把好處都給了你了。所有的機會你都占盡了,你還想怎么著?
我說:我聽說,你,已經(jīng)被抓了兩回了。你說你……
她說:你的機會不也是送禮送出來的么?賣啥都是賣,我賣我自己,又沒賣你。咋,心疼錢了?我說了,我會還你的。
我說:我是心疼你呀。
她說:別。丟哥,你是名人,我是賤人。各走各的路吧。
我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跟她見面了。調(diào)進省城之后,我平生第一次進腳屋,就是她給我洗的腳……我知道她恨我。她也恨她父親。她是一顆仇恨的種子。她眼里有很多螞蟻。我從小就熟悉螞蟻,她眼里汪著一窩一窩的螞蟻。螞蟻的燈是黑的。
我說:你身子……
她說:這事你別管。我有辦法。
我說:那你……
她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錢,我會還你的。記住,別告訴我爹。說完,她很快混在人群里不見了。我推著自行車,傻傻地在馬路邊上站著。
我?guī)缀蹙鸵罎⒘恕?p>我身上的“包袱”太沉重了,一個無梁村就快要把我壓垮了。偉大領(lǐng)袖說,他身上既有猴氣也有虎氣。我倒很想變成一只狐貍。我要是狐貍就好了,我很想輕巧地把“包袱”甩掉,站在高處看風景。我想說:我是個孤兒,我跟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可我做不到。
我害怕接電話。我一聽見電話鈴聲就頭皮發(fā)麻!我始終也沒有弄清楚是誰把單位的電話告訴村人的。我曾經(jīng)懷疑過“油菜”。我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大罵吳有才,我不就在你那兒住了一晚么?你就把我供出來了……可我也知道,這與“油菜”沒有多大關(guān)系。自分別后,“油菜”從未找過我。我想,我大約成了無梁村的一根“稻草”,成了他們惟一能抓住的東西……他們一旦有了困難,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一個“官人”的庇護。可我不是官員。
有一段時間,我試著想當一當狐貍。我很想當狐貍。我看不起自己,我蔑視自己,可我禁不住還是想當狐貍。每當有電話找我的時候,我就拿捏好腔調(diào),對著電話撇一串北京話說:喂,你哪里?誰?找誰……噢,找姓吳的是么?什么,口天吳,他不在呀,不在。出差了……什么時候回來?這就難說了……喂,找誰?王,這里沒有姓王的。胡?沒有。沒有這個人。打錯了,你打錯了。這是機關(guān)……喂,哪位?兔子?哪有兔子?誰是兔子?你?噢,你找……丟?誰丟東西了?找派出所去,亂彈琴。噢,找姓吳的,口天吳,吳志鵬是吧?好像……有、是有這么個人??伤吡?。是啊,是。走了,調(diào)走了……調(diào)哪單位?那就不知道了……我甚至試著想流氓一下,我對著電話說:喂,我是誰?我是國務(wù)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wù)院。我調(diào)你一萬噸小麥。你誰呀……我是你大爺!
沒有人愿意活在愧疚之中,每當我打完電話,回過頭來,我心里的淚就下來了。我看見了無邊的田野,我看見了家鄉(xiāng)的牲口棚,我看見倒沫的老牛正在瞪著眼罵我呢:吳志鵬,你吃人奶拉豬屎,驢糞蛋外面光,真不是人哪!
我躲避電話,就像是躲瘟疫一樣。流氓很好,流氓很輕松。你只要不把自己當人,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染一染,用墨汁把心染一染。我跳出來了,心一墨,我就跳出來了。有那么幾次,我也來點惡作劇。每每有電話鈴響起,凡是找我的,我把電話聽筒拿起來,我堅決不說人話,不說中國話,我給他來嘰里咕嚕:first,second,third,fourth……聽著那二百里外的聲音,就像是跟土地爺說話。滿嘴跑舌頭,作的是假揖,燒的是空香。在鄉(xiāng)村,只有土地爺是可以日哄的。
也有躲不過去的時候。一次,一位女同事大聲喊我接電話,我不能不接……可我接了之后就后悔了。那個電話是老姑父打來的,我不敢推辭。老姑父在電話里說,丟,出事了。我一聽,頓時心驚肉跳!我壯著膽子問,出什么事了?老姑父說,你六嬸,也就是印家女人,還記得吧,你吃過她的奶。她孫女,三歲,去年掉河里淹死了。我噢了一聲,竟然不敢大聲回話……老姑父說,你聽見了么?我說電話里有雜音,聽著呢,我聽著呢。老姑父說,好在她兒媳婦又懷孕了,就是坤生他兩口,偷偷托人讓縣醫(yī)院查了,還是“龍鳳胎”。不管怎么說,這算是一悲一喜,我心里松了口氣……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又在電話里說,這會兒他們正往省城趕呢……頓時,我的心又提起來了。我聲音都變了,開始顫抖,說:怎、怎么了?老姑父說:難產(chǎn)。醫(yī)生說,得剖腹……丟啊,你給找個好點的醫(yī)院,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給生下來。要不,一家人都坍天了。我硬著頭皮說:行啊,行。
我心里說,我又得托關(guān)系了。我找誰呢?可我還得找,我不能不找。有時候,我覺得我臉上真的刻有字,我就是一個賣“臉”的,村里人派我賣“臉”來了……當我四處求告,上下托人,終于把孕婦送進病房的時候,我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氣。我覺得,我終于給村里人辦了一件事情。
可是,沒過幾天,又出事了。那天下午,我剛剛下課,六嬸的兒子坤生又找到學校來了。他丫站在教室外邊,臉苦得像倭瓜,眉頭皺得像曬干了的生姜。我心里一沉,忙問:生了么?他說:生了。我說:是龍鳳胎么?他說:是……我說:大喜呀。不料,就在教室的外邊,他卻慢慢地跪下了。他滿臉都是淚,跪在我的面前。
我說:坤生哥,你這是干什么?
他神魂顛倒地說……我看見閻王爺了。
我說:誰……怎么了?
他喃喃地說:閻王爺舉著勾魂牌勾人來了。
我說:你起來,起來說。到底怎么了?
他說:兄弟,你是貴人,學問大,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我厲聲說:起來!
他突然撲上來抱住我的雙腿說:腦癱。醫(yī)生說是腦癱……兄弟,你救救孩子吧。
“轟”的一聲,我腦子一下子短路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他緊緊地抱著我的腿,說:兄弟,妞(?。┲?,妞就不說了。這男孩(?。┹p,你得幫我保住,我求你了。
我哄著他,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晌彝瑯邮橇駸o主。我只是說:你別急。想想辦法,咱想想辦法……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個無底洞。他是想把我拽到無底洞里去。我嚇壞了,立時就有了想逃跑的念頭。
此時,坤生哥已經(jīng)迷了。他像個瘋子似的緊緊地拽住我,哀求說:丟,兄弟,我求告無門,只有來找你了。你嫂子剖了腹,還在病床上躺著,倆小的都在保溫箱里……一夜搶救花了五千七,我就帶了三千塊錢,就這還是湊的。人家說,得再交兩萬,再不交錢就停藥了!兄弟,妞我不要了。妞不說了,那男孩還有救,你救救他吧……說著,他又要下跪。
我拽住他,不讓他往下出溜,再一次問:腦癱?
他機械地說:腦癱。
我繼續(xù)哄他,我說:你別跪我。走,我領(lǐng)你去個地方……這是個無底洞。我不能再向人借錢了,我也借不來錢了。我對自己說,我不要臉了。我的臉已薄成一張紙,這人情我再也不能欠了。我領(lǐng)著他走上大街,在茫茫人海里漫無目的地走著。天黑了,到處是燈,彩色的燈,霓虹燈一處一處閃爍,晃得人心慌。我望了望天空,如果天上能下錢就好了??商焐舷虏粊礤X……他緊跟著我,一步不落地往前走。我卻只想把他甩掉。我一邊走一邊想著甩掉他的辦法。坦白地說,那時候,我隨時都會抽身走掉。
走著走著,我終于想起了一個辦法,甩掉他的辦法。我把他領(lǐng)到了一家報社的門前,伸手一指,說:坤生哥,不是我不幫你,你兄弟一月才七十九塊錢,村里一天到晚有人找,我已欠下了一屁股債,打死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來。我說:我給你想個辦法。
他神色迷離,兩眼發(fā)直,說……你是說搶銀行?
搶銀行?我腦海里飄過了一絲念頭,這念頭把我嚇住了。我也看見銀行了,我看見了銀行的大字招牌:中國人民銀行……是啊,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往歪處想了。
我說:你找死啊。誰讓你搶銀行了?你看見對面了么,那是報社。你也別跪我了,跪我沒用。我給你寫幾個字,你到報社門口,往地上一跪,把這張紙舉起來,只要里邊有人走出來,你就跟人說,邊哭邊說……這事,只要報紙登出來,說不定就有人管了。
他很無助地望著我,說:兄弟,你呢?
我說:我現(xiàn)在就去給你借錢,能借多少是多少。記住,他們不答應(yīng)你,千萬別站起來……說完,我拔腿就走。
我真是個流氓啊。我就這么把他撂在了大街上……我狠下心來,像逃跑一樣大步往前走。我對自己說:別回頭,千萬別回頭。一回頭心就軟了。等我走了一段路,拐過一個街口,側(cè)過身,悄悄地回望著報社門口,只見他果然跪在了報社的臺階上,手里舉著我寫的那張紙……他很無助,不時地四下望著,他在找我呢。我眼里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坦白地說,我沒打算給他借錢。我已經(jīng)很“孫子”了,借錢的人都是孫子。我堂堂一個大學教師,見人就借錢,這算怎么回事?我很無恥。我知道自己很無恥。童年里我吃過六嬸的奶,吃過六嬸搟的芝麻葉面條,我還吃過印叔的烤紅薯,在大雪漫天的時候,印叔在麥秸窩里找到我,把我背回家去,給我了一塊烤紅薯。我上大學時,六嬸塞我手里六毛五分錢……這些我都記著呢。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拿什么報呢?
我一時悲涼,一時氣憤,心里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只想一頭撞到墻上去。我怎么活得這么窩囊?這么憋屈?說起來我是個大學教師,走出來也人五人六,體體面面的。可我算是什么東西?!我怎么就割不斷這層關(guān)系?怎么就扒不掉“農(nóng)民”這層皮呢?我心里說,我都快要給逼死了。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上午,我剛剛跟系里的主任吵了一架。老魏是個好人。一直對我很賞識、很照顧。就連我的職稱,我的講師資格,都是人家老魏給爭取的。評講師需要在國家級核心期刊發(fā)表三篇論文,可那時候我只發(fā)表了兩篇,有兩篇還在“路上”呢……是人家老魏在評委會上力排眾議,給我爭取來了一個指標。可老魏也開始對我有意見了。老魏一激動喜歡叩桌子角,他的指頭彎起來在辦公桌上連連敲擊著說:志鵬,做學問應(yīng)該心無旁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你說說,你都干了些什么?我說:我怎么了?老魏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墮落。你,怎么能這個樣子呢?一個做學問的人,不老老實實做學問,整天勾勾連連,到處拉關(guān)系?還到處伸手問人家借錢?!一個知識分子,應(yīng)該視金錢如糞土!你看看你?成什么樣子了?一身的農(nóng)民習氣……說實話,那一刻我很不冷靜,我就像是給人揭了禿瘡上的疤,我就像是讓人踩住了老鼠尾巴,“農(nóng)民習氣”這四個字太扎心,是我最不愛聽的。我一下子暴跳如雷!我把手里的書往桌上一摔,說:我他媽就是“農(nóng)民”。誰不是“農(nóng)民”?查一查,查三代,誰敢說他不是“農(nóng)民”?!老魏氣得嘴角上冒白沫,他沒想到我居然出言不遜,敢頂撞他?!老魏的語調(diào)突然低下來了,他無比失望地說:好,下不為例,我再也不說你了。你走吧。我當時一怔,趕忙挽回。我說:魏主任,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擺擺手:不說了,不要再說了。
現(xiàn)在想想,人家老魏說的對呀。我是個做學問的人,我好不容易、連骨碌帶爬地逃出來了。我何必呢……我要割斷與無梁村的一切聯(lián)系。我必須割斷這種扯不斷理還亂的“狗狗秧”關(guān)系。不然的話,我一天也不得安生!
我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不是你不想救,是你救不了他們。他們沒文化,不知道腦癱是一個什么概念。我查過資料,腦癱就是新生兒先天性缺氧缺血性腦病、腦損傷并發(fā)的綜合征,而且就目前的醫(yī)療狀況來說,全世界尚無特殊治療方法……那就是個無底洞!我不能把自己填到無底洞里去。我賣臉賣夠了,我再也不想求人了。
我對自己說:跑了吧。
這天夜里,我像做賊一樣,又偷偷地去了一趟兒童醫(yī)院。我心虛,我要看看“包袱”甩掉了沒有。兒童醫(yī)院門前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抱孩子的婦女。那些孩子的哭聲亂麻麻的,就像是油鍋里煎出來的號角;那些婦女的眼光更可怕,一個個都像刀片一樣……我盡量躲著她們,側(cè)著身子走,我連正面對人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悄悄地來到后院的住院部,順著一排病房的后墻朝著嬰兒室看。看了嬰兒室又去看特護室,我不知道哪個保溫箱里的嬰兒是六嬸家的“龍鳳胎”。他們不是下凡的“金童玉女”,是閻王爺派來的“小鬼小判”,他們是討債來了。我不敢走得太近,我怕被人認出來。這時候,要是誰叫我一聲“丟兒”,那會把我魂兒嚇掉!
我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燈光下,電流嗡嗡地響著,我看見患病的嬰兒在一個個保溫箱里躺著……孩兒,你那么小,你受罪了。孩子,這可不怨我。誰讓你不托生在富貴人家呢?你要是希臘船王的女兒就好了,生下來就是億萬富翁的繼承人,有整整一個顧問班子為你效勞;你要是英國皇家貴胄也行,生在白金漢宮里,有皇家御醫(yī)為你操心……可你生錯了地方,誰讓你生在了平民百姓家呢。孩子呀,你要是有怨氣,就去找閻王爺告狀吧。千萬別怪到我頭上,我擔不起呀……我心里很酸。我不是狼,我還沒有變成狼呢。我只有當狐貍了,逃跑的狐貍。也許明天或者后天,老姑父就帶著無梁村的人來了,他們會把我“吃”了。他們一個個會點著我的鼻子說,忘恩負義的東西!
我冤哪,我冤死了。現(xiàn)如今我已塌了一屁股的債,我甚至不敢到學校食堂里去吃飯,我怕人看出我的寒酸。我總是趁沒人時才去打飯,我只吃五分錢的咸菜……我還知道那個名叫梅村的女學生已開始對我有點意思了。我看出來了??晌乙杨櫜涣四敲炊嗔恕ur花是人家的,美女是人家的,你是一堆臭狗屎,就不要瞎想了。
唉,我本想著,再熬上幾年,評上教授職稱,說不定就當上“博導”了??晌疫B自己的事情都解決不了,還怎么給人“解惑”?
我就是“惑”。
那晚,我在大街上整整走了一夜。
我在考慮,是不是把這個好不容易掙來的“鐵飯碗”給砸了?
這幾年,我已先后發(fā)表了九篇論文。我的新作就要出版了,我快要評上副教授了,還有女學生梅村的目光,媚媚的、水水的、含情脈脈的……這一切我都不想舍去。
鮮艷欲滴呀。就那聲音,滴溜溜的,火焰焰的,實在是擋不住的誘惑呀。我曾告誡自己:忍住。啥貴不吃啥??晌疫€是忍不住偷一眼偷一眼地去看她。我說過,我不再“跑步”了。我咬著牙,苦讀苦熬,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鐵律??墒?,從此,那梅村倒找上門來了,不時地找我提些“問題”……有幾次,我在食堂里碰上她,她說:吳老師,你怎么這么晚呢?都沒飯了。我說:噢噢,有點事,耽誤了。我忍著,不看她,故意不看她。再后,在通往飯廳的路上,我又碰上了她幾次……我發(fā)現(xiàn),她是有意的。她的衣服經(jīng)常換,每次都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事情就是這樣,你不招惹她,她招惹你。這就是反作用力效應(yīng)。有時候,距離拉得越大,向心力就越大。我有什么辦法?
女學生梅村告訴我說,要常喝酸奶,酸奶養(yǎng)胃。我應(yīng)著。我說,噢。女學生梅村說,早上最好吃一個雞蛋。晚上最好喝一杯牛奶,吃一個蘋果。我說,噢噢。可錢呢?錢。她還說,你聽音樂么?日本喜多郎的,浩瀚,廣袤,蒼涼。你一定要聽。她知道什么是蒼涼?城里人,干部家庭,家里四個老人供著,還說蒼涼?她不知道,我背著一座山。我不會告訴她,我也不敢告訴她,我到底是誰。我還是想看她,遠遠地……農(nóng)家孩子,活人要緊哪。
在她面前,我還要偽裝下去么?
在這里,我還要偽裝多少年?
大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車聲漸稀,天空中殘缺著半個帶豁口的月亮,慘白。我望著一座一座樓房,我望著那一格一格的燈光,我到現(xiàn)在還沒混上屬于自己的“燈”呢。我還需要熬很多年,才能在其中一所樓房的“格子”里找到屬于自己的那盞燈??v是這樣,我也愿意熬下去。我本來就是個苦出身,我不怕吃苦。再說,這比我以前好得太多了……可那些電話淆攪了我的專家夢,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
我一腦門子都是電話鈴聲。我被狗日的電話困住了,一根線就把我給拴死了。電話實在是太可怕了,我都得了電話恐懼癥了。兔子說,丟,大事你辦不了,小事總可以吧?你給我買幾瓶農(nóng)藥,我地里生蟲了。五方說,丟,你給我遞個狀子吧。也就是串個門,遞給省政府,最好給省長說說我的事,老冤……鐵蛋說,丟,你給我弄個文憑,假的也行,出門讓我也?;wM兒們。國燦說,兄弟,給你哥辦個證,就是那種營業(yè)執(zhí)照,操,我賣個涼粉,動不動就罰我。連成哥說,丟,你在省里,人頭熟,給銀行說說,也給咱貸點款……保貴說:丟丟丟,我尻,給弄兩噸化肥!到時候咱五五分成,我給你回扣……狗日的電話!
我腦海里突然冒出了“走”的念頭,這念頭如此強烈。我心里說,我得走,我得離開這里。不然的話……
我難受??!我心里還是很難受。我把坤生哥撇在了報社門口,他還在那兒跪著呢。不知要跪到什么時候?我實在是無法面對他們……錢,在這里,成了一種聲音。成了尊嚴的象征。錢已經(jīng)把我逼到了死角里,無路可走。錢爺爺,錢奶奶,錢祖宗,我的鄉(xiāng)親在那兒跪著,你叫我怎么做人?!
我像游魂一樣在大街上轉(zhuǎn)著,從大學路,到大石橋、九孔橋、棧橋、湖北路、南京路、花園路……我對自己說,辭職吧。你沒有辦法,你見死不救,你也救不了誰。既然如此,你實在沒臉再在這個城市里待下去了。
其實我心里熬煎著呢,我仍然擔著一份心。一直到黎明時分,賣早點的小攤一個個都擺出來了,我到賣胡辣湯并代賣晨報的小攤前買了一份報紙。翻開報紙,我一眼就看見了坤生哥,坤生哥的照片上了二版的“頭題”!坤生哥跪在那里,手里舉著一張字……二版上有一行燙眼的黑體字:救救孩子!
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我對自己說,孩子有救了……你可以走了。
我之所以敢辭職,敢把飯碗給砸了,也是有原因的。
在省城的這些年,我一直與一個綽號叫“駱駝”的昔日同窗保持著書信往來……他一直在誘惑我。可以說,是他的一句話打動了我。他說: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到了。他還賣弄一句英文:newmoney(新錢)。我們將成為這個時代的——newmoney!
可臨走之前,我還想見梅村一面。
我對自己說,做個了斷吧。
其實,那只是個借口,我還藏著一份私心。我希望她能等我,等我五年。五年后,我回來娶她。古人說得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櫻桃熟了,假若五年后再摘,那還是“櫻桃”么?只怕早變成“核桃”了。我也知道,這么美麗的一個女子,她身后怕是站著一個連的追求者……可這是我此生第一次戀愛。我不抱希望,我只是這樣想。妄想。
雖然不抱什么希望,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面。你看,我癡心不改呀。
就要走了,我一下子變得勇敢起來。在我遞了辭職報告之后,第二天夜里,我把她約到了學院的操場上。操場很大,月光下,人是墨的,一影兒一影兒的淡墨,是夜色遮蔽了我身上的“窮氣”。我一無所有,可我已經(jīng)有了武器。
我說:我要走了。跟你告?zhèn)€別。
她很驚訝,說:走?去哪兒?
我說:我辭職了。離開學院……
她說:你瘋了?不會吧?
我說:就快要瘋了??上?,沒瘋。
她笑了,說:不發(fā)燒吧?
我說:三十七度。正常。
我說: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個孤兒。
往下,我坦白地告訴她,我的出身,我的童年,我的成長過程……這就是我的“武器”,我早已準備好的“武器”(記住,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件東西可以使用,那就是“誠實”)。看著對方的眼睛……有時候,“誠實”也可以當做武器。
夜色里,美人還是美人。梅村在朦朧的夜色里就像是仙人,恍恍惚惚地呈現(xiàn)著飄逸的、凹凸有致的身體曲線,有一種虛擬化了的淡雅之美。她的呼吸讓人麻醉,就像是虛擬的仙間幻景。她的腳步聲一格一格的,節(jié)律分明,就像是告別的挽歌,讓人心碎。我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沒有希望??晌疫€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我想好了,即如說我得不到人,我至少還能保存這么一份美好的記憶。
月光下,我們兩人在操場上漫步。我很平靜地講述著“自己”,就像是訴說一個外人的故事。她靜靜地聽著,有時候,她會突然回過身來,側(cè)著身子,一邊退著走,一邊驚奇地望著我,好像在說,這就是你呀?真的是你么?有時候,她會意地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動情,眼里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我告訴你吧,據(jù)我的觀察,對那些家境好、出身好的女孩子來說,“誠實”一旦成為武器,是最能打動人的。
她說:童年里,你的作業(yè)本都是煙紙盒做的?
我說:是。
她說:大雪漫天,你獨自一人睡在草窩里?
我說:是。
她說:三天里,你就吃一塊烤紅薯?
我說:是。
她說:抱著一塊窯里的熱磚?
我說:是。
她說:你對那塊熱磚說:媽,暖暖我?
我說:是。
夜色里,我看見她眼里有了淚光……
我說:我坦白地告訴你,我是個窮人……我窮得就剩下思想了。
她說:你要我等你。等你三年?
我說:是。(我沒敢說五年,五年時間太長了。我怕她等不及。也許,到了一定的時候,我再告訴她,再等我兩年吧。那時候,她如果真能等我三年,就不會在乎再等兩年。你說是吧?)
她說:你說,三年后回來迎娶我?抱著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什么是阿比西尼亞玫瑰?
我說:世上最好的玫瑰。
說實話,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阿比西尼亞玫瑰。我是從一本外國小說上看到的。阿比西尼亞玫瑰表達的是一個態(tài)度:我愛她。這也是我想象力的極限。三年,或者五年后,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有沒有這個能力?假如我回來,假如她等我……我手里一定會有九十九朵玫瑰!
當時,她并沒有答應(yīng)我。她說:你讓我想想。我得想一想。
月光下,我望著她。我的眼舍不得離開她。四目相對,我就快要傻了,一個絕望的傻子。我說:好。再見。說完,我扭頭就走。我對自己說,走。趕快走。該說的你都說了。再不走,你就失控了。到目前為止,你還正常。一旦失控,往下就不可收拾了……
現(xiàn)在,我也坦白地告訴你,那天晚上我所說的“真實”,只是局部的。我雖然是苦出身,也不是沒人管的。我的“誠實”里有詐。
這天夜里,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卻沒有一點睡意。房間里空空的。原是三個人住的,現(xiàn)在一個搬走了,一個回家了,寢室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明天天一亮,我也要走了。我心亂如麻,我想著梅村,我想著村里人,我想著坤生哥,我想著躺在醫(yī)院保溫箱里的孩子,我還想著我的未來,這一切都不可知。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我說過我要切斷一切聯(lián)系,包括……梅村??墒?,下半夜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敲門聲,聲音雖然很輕,一豆一豆的,但急切。
當我拉開門的時候,月光下,一股帶著香氣、帶著肉味的甜絲絲的氣息撲進了我的懷里。這是梅村。梅村一下子撲到了我的懷里,氣喘吁吁地說:我睡不著。我想……暖你。讓我暖暖你……我腦海里“轟”的一聲,炸了!
往下,我就沒法跟你說了。我崩潰了。我一瀉千里……我又一次失敗了。是慘敗。我的痛苦是無法言說的。我哭了,滿臉都是淚水,我委屈,我尷尬,我捧著光艷艷的肉體卻……她小聲地安慰我:你怎么了?吳老師,你別哭,這不怪你。是我不好……我無話可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沒人對我這樣,我長這么大,從沒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讓我暖暖你。這話足可以讓我記一輩子!
那晚,我和梅村光光地躺在床上,我們赤誠相見,卻……這是我的恥辱。也許,是那對“龍鳳胎”害了我。那一對“龍鳳胎”各自躺在醫(yī)院的保溫箱里,睜著一雙眼睛默默地看著我,他們在嘲笑我。
我說:你……真好。
梅村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處女。
梅村說:我的童年,也不幸?!?p>梅村說:我七歲時跟著母親嫁到了繼父家里,我繼父很壞……
梅村是善良的。正是我的誠實,還有我的失敗……也許是為了安慰我,梅村也坦白地講述了她的身世。她的聲音像玉米粒一樣,一粒一粒地、斷斷續(xù)續(xù)地響在我的耳畔??赡菚r候,我整個人就像條死魚。我被痛苦撕咬著,悔恨交加,腦海里嗡嗡響,根本無心聽她說些什么。我只是一遍遍地恨自己的無能!我已經(jīng)絕望了。
黎明時分,門響了一聲,梅村走了。梅村沒有責怪我。她只是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走了。
我們沒有說再見。梅村,讓我心痛的、我惟一愛過的女人,就這么默默地分手了。
我說過要送她玫瑰的。
——近乎于謊言的阿比西尼亞玫瑰。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有一個世界上最著名的花卉市場。全球百分之九十九的玫瑰都來自這里;全世界所有最名貴的花卉也都在這里交易、定價。這里擁有花卉的最終定價權(quán),爾后由飛機空運到世界各地。另外,當我有了錢,當我能買得起玫瑰的時候,我才知道,阿比西尼亞玫瑰并不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玫瑰,它只是花期長,朵大,是玫瑰的一個品種。
是啊,當我有錢的時候,當我可以買得起任何品種的玫瑰的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了愛情。我有錢買花了,可我已沒有了可以送花的人。
等我后來再見到梅村的時候,她已是離了兩次婚的女人,正打著第三次離婚官司,憔悴得不成樣子了。見到她時,在一個大風天里,她包著頭巾走在大街上,手里牽著一個孩子……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我仍然認為梅村是善良的。在此意義上說,善良并不等于幸福。善良的人容易輕信,也是最容易受到蠱惑的。這是后話。
對于花卉,我了解的并不多。應(yīng)該說,就我見到的、最讓人驚心動魄的,還是那盆“汗血石榴”。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生命冊(書號:12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