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高新區(qū)的街道,顯得有些冷清,與白日的車水馬龍,大相徑庭。

偶爾能見到幾個疲憊的身影,那是加班到深夜的IT從業(yè)者。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些曾經(jīng)光鮮白領(lǐng),成了新生代的互聯(lián)網(wǎng)農(nóng)民工,疲于奔命,養(yǎng)活老小。

吳小川悄悄離開六和十二食,靠著手機地圖,找到了最近的二十四小時ATM。

吧嗒,隔間自動上鎖。

小川站在ATM前,略微猶豫,取出銀行卡,送入卡槽。

這張卡,正是蘇木所贈。

輸入寫在卡背的密碼,小川點了查看余額,進度條加載后,小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屏幕。

“一百三十萬……”

小川愣了許久,他很激動,有了這筆錢,女兒的病就有救了。

但是……他卻高興不起來,蘇木與他,并無太多交集,卻能如此慷慨,這份情太重,重的讓他不知道該怎么去還……

此時的蘇木,尚未入眠。

聞著被褥上溫暖熟悉的味道,睡意闌珊,爺爺離開之后,蘇木三年未踏足小店,他怕壓抑不住揮之不去的悲傷。

這三年,蘇木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打工,幾乎不給自己留片刻的閑暇,怕追憶,怕思念。

輾轉(zhuǎn)反側(cè)難眠,蘇木索性起身,打開臺風,坐在書桌前。

記憶里,爺爺每天晚上都會坐在這里,借著燈光,寫著日記。

日記?

蘇木想到了什么,他打開最上層的抽屜,里面整齊的疊著好幾個頗有年代感的日記本。

蘇木將最上層的日記本取出,遲疑了片刻,還是翻看起來。

日記本上記錄著的,是一些零碎的故事。

每一個故事,都來自一個食客。

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特別的名字,是菜名。

蘇木撫摸著每一個字,似乎能看到爺爺寫下這些故事時的音容笑貌。

這一看,就忘了時辰……

翌日清晨。

一股清淡樸實的米香,將伏案而眠的蘇木喚醒。蘇木揉了揉干澀的眼睛,昏昏沉沉,不知幾時睡著。

昨夜沒吃幾口東西,的的確確是餓了,合上爺爺?shù)娜沼洷?,蘇木走出臥室,來到公用的洗漱間,簡單的收拾了一下。

涼水拂面,困倦昏沉散去大半,嗅覺也徹底蘇醒,空氣中彌漫的米香味,越發(fā)的清晰。

粥。

只有白米粥才能散發(fā)出這樣純粹的清香。

餓意來襲,蘇木剛一走進大堂,就看到正在忙活著擦洗座椅的小川。

蘇木打了個哈欠,道:“早啊,昨晚睡得怎么樣,還習(xí)慣吧?”

“店主早。”小川直起身子,言辭中頗有幾分恭敬,道:“睡得很舒服,很安靜,沒想到,這鬧市之中,還有這樣的地方?!?/p>

“雖說是鬧市,到了夜里,也沒什么人,畢竟這附近都是CBD,一到下班時間,就沒人了?!碧K木伸了個懶腰,坐了下來,在他的面前,一碗盛好的白粥,散著熱氣。

“這粥剛煮好,還燙著,您小心一些?!毙〈ㄎ⑿μ嵝?。

“嗯?!碧K木應(yīng)了一聲,而后問道:“你吃了沒?!?/p>

“我喜歡喝涼一點的粥,以前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從早忙到晚,煮好的粥,還沒來及吃就已經(jīng)涼了,久而久之就習(xí)慣了。”小川回答道。

蘇木點了點頭,沒說什么,拿起勺子,送了一口到嘴里。

白粥只有淡淡的米香味,純粹,簡單,但卻最適合此時,恰到好處。

煮粥,看似簡單,實際上也蘊含著學(xué)問,水量,火候,燉煮的時長,都至關(guān)重要,缺一不可。

小川燉煮的這鍋粥,無論是粥的粘稠度,還是米的軟硬程度,都處于比較高的水準,雖說略有瑕疵,卻也可以忽略不計了,尤其是蘇木現(xiàn)在餓的緊。

“白粥利于脾胃,店長你昨晚沒吃什么東西,喝點粥,可以讓腸胃舒服一些?!毙〈ǚ畔率种械幕睿沧诉^來,盛了一碗粥給自己。

“嗯。”蘇木露出感激的微笑。

粥養(yǎng)人,這一點,熟讀大家膳食書籍的蘇木,自然清楚。粥在華夏已經(jīng)有七千年的歷史,七千多年前長江流域就有種植水稻并烹制成粥的飲食習(xí)慣,小小的白粥,歷史厚重。

淡薄鉛華,歸于本真。一粟一粒,道法自然。

“哇,吃飽了,好舒服。”蘇木揉了揉肚子,一臉滿足,沒有什么比清晨的一碗熱粥更讓人舒爽了,說完,蘇木站起身來,往小院走去,路過小川的時候,拍了拍小川道:“慢慢吃,我去外面透透氣,九點鐘咱們正式開業(yè)?!?/p>

“好!”一聽到開業(yè),小川顯得有些激動。

六合十二食,傳說中的華夏首家黑鉆餐廳,就要重啟了!

蘇木的心情同樣不平靜,只是他不喜歡將太多的情緒寫在臉上,走進小院,撫摸著粗壯的國槐,蘇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此時約莫凌晨六點半,夏日的艷陽剛剛升起,空氣中,尚存著積攢了一夜的清涼,沁人心脾,讓人有些想不起,此時應(yīng)該是夏日清晨,還是初春正午。

蘇木從內(nèi)打開院門的木栓,半開院門,院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早起上班的年輕人睡眼惺忪,步履匆匆,快節(jié)奏的都市生活從凌晨六點就已經(jīng)開始。

“店長,我們今天的推薦菜是什么?”用過早餐的小川來到小院,一臉期待。

“還沒想?!碧K木回答。

“啥?”小川愣了半晌。

蘇木撓了撓頭,嘿嘿一笑,反問道:“我們現(xiàn)在還有什么食材?”

小川苦笑:“我今早去買了米和雞蛋,沒別的了?!?/p>

蘇木一拍手:“啊,那就蛋炒飯吧。”

小川一臉懵逼,啥,這么草率的嗎?

“小川哥,你把今早買的米飯全蒸了吧,記得少放水,盡量干一些?!碧K木一臉認真。

“了解了?!?/p>

小川雖然有些不理解蘇木的想法,卻也立馬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往廚房走去。

蘇木看著小川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額頭道:“還得收拾一下院子?!?/p>

從院門到餐廳,只有一條帶著弧度的白石小徑,三年無人搭理,野草叢生,幾乎要將小徑完全遮住。

說是雜草,實際上,整個小院的草本植物,幾乎都可以食用,包括小徑上面覆蓋的植物,也屬于野菜一類。

這些野菜,都是爺爺種下,爺爺喜歡去山間鄉(xiāng)野尋找不一樣的味道,經(jīng)常會帶回來一些野菜自己栽培,久而久之,整個小院都種滿了各式各樣的野菜。

蘇木俯下身子,將一顆長在小徑上的野菜連根拔起。

這種野菜莖平臥,伏地鋪散,枝淡綠色或帶暗紅色。葉互生,葉片扁平,肥厚,似馬齒狀,上面暗綠色,下面淡綠色或帶暗紅色。

這種野菜的學(xué)名叫馬齒莧,具有清熱利濕、解毒消腫、消炎、止渴、利尿作用,故而又被人稱之為長命菜、五方草。

蘇木開啟瘋狂拔草模式,不多時,整個小路上的馬齒莧都被清理干凈。

小院四周的植被雖說依舊有些雜亂,但至少路是干凈了。

拔出來的馬齒莧蘇木并沒有扔掉,夏日的馬齒莧生長茂盛,莖葉脆嫩,是最佳的食用季節(jié),用來制作涼菜,搭配蛋炒飯是再好不過了。

蘇木抱起馬齒莧,走向戶外洗菜池。

說是洗菜池,更像是一處造景,涓涓的流水從竹筒中流出,嘩啦啦的澆在青石砌起來的小池子里,池子里沒有魚,但卻長著幾朵睡蓮,于這夏日,嬌俏動人。

蘇木用流水,沖去馬齒莧上的泥土,摘掉老根,去掉蟲葉。

此時的小川已經(jīng)將米飯放入電飯煲,商用電飯煲很大,這一鍋飯,足足夠二十個成年男子吃撐。

小川剛準備離開廚房,就看到蘇木抱著一捆草走了進來。

小川一眼就認出,這些草就是院里小道上的雜草,從小在城市里張大的小川,根本不認識什么馬齒莧,故而不解,蘇木何故爆了一捆雜草進來。

“燒一鍋水,水開之后,把這些菜焯一下。”蘇木將洗凈的馬齒莧放到了案板上。

“菜?”小川一滯。

“這可是好東西,一會兒你嘗嘗就知道了?!碧K木說完,再次回到小院,他還要尋找另一種野菜,一種能升華蛋炒飯的神奇調(diào)味菜。

“好……”小川看蘇木離開,也沒多問,立馬點火燒水。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便到了九點。

蘇木拿出粉筆,于今日推薦的小黑板上,寫上了蛋炒飯三個字。

站在蘇木身后的小川,驚訝于蘇木的字跡,矯若游龍,翩若驚鴻,每一筆,都似蘊含了幾十年的苦練,完全不像是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所寫。

而后,蘇木來到院門口,取出一塊牌子,掛在了院門旁,牌子上寫著三個大字——營業(yè)中!

院門臨街,牌子掛在這里,往來行人皆可見。

蘇木站在院外,滿意的看了一眼院門上的牌子,再也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會心一笑。

“走吧,我們回去吧,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客人上門了?!?/p>

很快,一個小時過去了。

自始至終,一個客人都沒有,蘇木和小川坐在院內(nèi),還能談笑閑聊。

又過去了一個小時,十一點了。

蘇木和小川的話都少了起來,夏日的烈陽達到了峰值,二人不得不坐到了屋檐陰涼處。

“十二點應(yīng)該就會有人來?!毙〈ㄩ_始給兩人打氣。

十二點如期而至,透過院門能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人提著盒飯,有人拿著便當,對于這些打工人而言,哪怕是午飯的時間,也沒有駐足的閑暇。

蘇木和小川將頭枕在餐桌上,百無聊奈。

時間一晃就到了傍晚,日薄西山,灑落余光,火紅一片。

一只蜂,嗡嗡入園,飛飛停停,最后落在蘇木的頭上。

蘇木與小川像是定格在原地,雙手支棱著腦袋,目光呆滯。

二人已經(jīng)麻木,心比廚房那一鍋米飯還拔涼幾分。

蜜蜂似乎都覺得無趣,振著翅膀,嗡嗡的飛走,繞了兩圈,飛出了小院。

蘇木很不解,為什么會沒客人呢?

爺爺還在的時候,六和十二食的預(yù)約能排到一年后。

哪里是這般門可羅雀的模樣。

小川同樣很懵,這和他預(yù)想的場面完全不一樣,難不成……店長根本沒有搞宣傳?

的確如小川所想,蘇木完全沒有想到宣發(fā)這件事,他廚藝天賦異稟,但論及經(jīng)營之道卻幾乎是白紙一張。

小川看了看蘇木一臉喪氣的樣子,心頭咯噔一聲,看樣子是猜對了,小川剛想開口確認,就看到蘇木眼前一亮,噌的一聲站了起來。

順著蘇木的視線看去,小川瞬間露出喜色。

來客人了!

“歡迎光臨!”蘇木第一個沖了出去,二話不說,直接打招呼。

小川也跟著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招呼:“您好,咱們幾位呢?”

門口的中年男人顯然被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如此熱情似火的餐廳接待。

“兩位?!敝心昴腥司徚诉^來,言辭溫和,舉手投足,皆是教養(yǎng)。

蘇木這會兒才看清客人的模樣,拍手道:“你是昨天的大叔?!?/p>

“嗯,昨日有些唐突,還請小友見諒。”大叔微笑道。

“害,沒事沒事,快進來吧。”蘇木生怕到嘴的客人飛了,趕忙側(cè)身讓出了小路。

大叔點頭,看向身后,蘇木也順著看去,這才見到,院外還有一個坐著輪椅的老者。

看到老者的瞬間,蘇木的眼睛瞬間通紅,眼淚不值錢般的流著,蘇木死死的咬著嘴唇,讓自己忍住不哭出聲來。

“木小子,長這么大啦?”老人的臉上溢滿慈愛,夾雜著心疼。

“二爺爺!”蘇木再也忍不住,撲到了二爺爺?shù)膽牙?,這一刻,他所有的堅強外殼,都被卸了下來。

一旁,尚未搞清楚狀況的小川看向身邊的中年男子,男子看了小川一眼,解釋道:“我父親和蘇木的爺爺是拜把的兄弟,也是過命的戰(zhàn)友?!?/p>

蘇木爺爺年輕的時候,曾當過兵,而蘇木口中的二爺爺,救過蘇木爺爺?shù)拿?,二爺爺?shù)耐?,也是那時沒的。

蘇木小時候,經(jīng)常見到爺爺推著二爺爺,就在這小院里,喝著茶,笑談著歲月不饒人。

二爺爺揉著蘇木的頭。

“孩子,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