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盛傳玉嬿姑娘秀雅絕俗,清麗出塵,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實乃仙闕中人!”溢美之詞從黑黃的牙縫間飄出,背后的小山像駝峰一樣壓得他說話都有些氣喘。

那人約莫五十歲年紀,面色青黑,衣衫破舊,走進屋子時地板發(fā)出深一腳淺一腳的聲音,右腿的殘疾致使他行動很是不便。

“任秀才,快請坐?!庇駤鲝钠溜L(fēng)后面走出,婉轉(zhuǎn)含笑,步態(tài)輕盈。

坐定后,瘦骨嶙峋的雙手悄悄爬向玉嬿方向,連帶著那雙挪不開的眼。玉嬿眸色驟冷,陰寒目光里滿是輕蔑,旋即站起向屏風(fēng)走去。

那人一見,立即扇了自己一耳光,“對不起玉嬿姑娘,我流氓,我下作,您別跟我一般見識,您是天上的星星,我只有仰視的份?!?/p>

良久之后,玉嬿微轉(zhuǎn)回身,惶然低頭,完全不似剛才的孤傲,“我也是文墨書香世家之女,而如今到了誰都能調(diào)戲的田地?!?/p>

那人又打自己一耳光,“我沒有輕薄姑娘的意思,姑娘別多想。”

玉嬿輕拭淚水,姍姍走來,在凳子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酒,“任秀才,莫見怪,我就是這種傷春悲秋的性子?!?/p>

那人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冬天萬物歸寂,一派肅殺,驚蟄一到,樹木開始抽綠,天地之間一派生命綠意。夏天好啊,雖然有些熱,但是姹紫嫣紅,大雨滂沱酣暢淋漓,一到秋來,無邊落木蕭蕭下,誰又不悲傷呢?”

玉嬿聽了,又端起酒壺為任秀才斟了一杯酒,“任秀才博聞強識,出口成章,玉嬿自愧不如?!?/p>

“唉,玉嬿姑娘見笑了,說起學(xué)問,我也是萬分感慨,要是大清還在,我可能也不至于落魄至此。”說起傷心之處,任秀才又飲了一杯。

“亂世出英豪,任秀才何不大干一把?”

他悲嘆一聲,“不可能,在這個地界,我一輩子不會有出頭之日,除非離此地,但是我又離不開?!?/p>

說完他掃視一眼玉嬿,有些后悔說了此話,“姑娘別在外面講,我是見姑娘如故交,才傾吐真情?!?/p>

玉嬿斟完酒,又為任秀才夾了菜,“任秀才放心,我身邊雖說常常出入巨賈官宦,你知道,他們只是把我當(dāng)做煙花女子,不會拿我當(dāng)至交的?!?/p>

任秀才聽了,沒再說話。玉嬿接著問:“說離開,其實我也有此意?!?/p>

“我覺得姑娘還是就在此地謀生,去到他地,人生地不熟,諸事不方便?!?/p>

“也是,任秀才早已成家,現(xiàn)在算來應(yīng)該也是兒女繞膝了,帶著她們離開,確實不便?!?/p>

“家?”任秀才捏了一?;ㄉ追胚M嘴里,輕笑一聲。

“難道不是嗎?任秀才娶親那可是黎城一件盛事,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呢?”

“姑娘這是久不出門啊,想來祝媽媽為了留你,很多市井事也不會給你說,我那妻早在十一年前就命喪黃泉了,現(xiàn)在恐怕只剩一堆白骨了。”

“??!”玉嬿佯裝震驚,用錦帕掩口,但還是面露愧色,不再言語。

任秀才想必是久窮不得好飯食,一到這兒,大吃海喝起來,一壺酒一進肚。旁邊的小丫鬟立即把新裝滿酒的鴛鴦轉(zhuǎn)香壺拿了上來,任秀才一開始很是驚疑,說道:“這酒壺真好看。”

玉嬿聽了立即答道:“這里面有兩種酒。一種是上好的女兒紅,另一種是國粹典當(dāng)酒。”

玉嬿為任秀才斟完酒,就問他,“我聽說夫人是將門之女,是生了什么病嘛,怎么這么早就歸西?”

任秀才又飲了三杯,只覺得頭有些疼,眼前天地旋轉(zhuǎn),玉嬿一直在向自己笑。

“別提她,提及她我就難受,人人都說我娶了一門好親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輩子都栽到這兒了。有苦無處說,有冤無處訴,心里憋屈??!”他捶胸頓足起來,玉嬿一把拉住他的手,溫言軟語道:“怎么回事,秀才可以說與我?!?/p>

“姑娘,唉,不能說,說了我就活不成了?!彼麙昝撻_她的手,端起酒杯往嘴里灌。

玉嬿一把奪過,不能再喝了,再喝的話就要不省人事了。

“那她是如何死的?”

“如何死的,那個賤人,是被我活活打死的。”他頭疼欲裂,不由得用手捶了一下自己的頭,“我想起她,就想起我那還未出生的孩兒。”

玉嬿沒再問,他就已經(jīng)自己開始說了,“念在她已懷有身孕,我本來是要待她好些的,只是她命苦,我也沒辦法,她不死我不活。我棒打過她,熱水澆過她,她都沒有死,還到我娘那兒去告我,為此我還吃了官司。出了獄,找人商量一下,一不做二不休,我就把她裝進麻袋,撲殺算了。一番摔打之后,再打開麻袋,她氣息未絕,我只好挑斷筋脈,割其頭顱,以發(fā)掩面,以絕后患?!?/p>

珠簾之后,阮瀛看了褚景辰一眼,他面色晦暗,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薄唇微動,卻無從說起。

他數(shù)次竭盡隱忍不讓自己咳出來,這一次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后背抵上廊柱,口內(nèi)鮮血噴濺出來,霎時在他如梔子花般潔白的襯衣上洇散開來。

任秀才說完撲到桌子上,還喃喃有語,“只是殺的時候,我娘看到了,從此之后癡傻瘋癲,再無人樣?!?/p>

珠簾之后,褚景辰示意嚴騰明走近,耳語道:“去問他,他受何人指使?”

嚴騰明走了出去,玉嬿姑娘立即站起,耳語后,玉嬿走至任秀才面前,問道:“您剛才說的和人商量,和誰商量?”

“不說我活,一說必死?!币活^歪在桌子上,阮瀛掀開珠簾走了過來,玉嬿向她輕點頭后離開。阮瀛坐下來,佯裝成玉嬿的樣子,輕聲細語:“任秀才,黎城法治清明之地,哪有人敢一手遮天?!?/p>

“你不懂玉嬿姑娘,這個世界一直不是我們這些人的,是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的。我們……也就是勉強活著罷了?!?/p>

“任秀才太悲觀了,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

他聽了歪歪扭扭的抬起頭來,邊擺手邊說:“也是,那個將門之女還不是死在我手里,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她眼里的絕望,哈哈哈……”

“你跟那小姐有何怨恨,為何把她打死?”

“不為什么,就是有人要她死?”

“誰?”

任秀才一聽,哈哈哈大笑起來,扭過頭看阮瀛,“玉嬿姑娘,我不能說,說了你也活不成了。”說話間,他又歪在桌子上,眼睛半闔未闔。

阮瀛俯身輕聲道:“還有人殺得了我沈玉嬿?”

他掙扎著睜開眼,“是的,因為他們是我們黎城……”話還沒有說完,頭已經(jīng)重重栽到桌子上,再喚怎么都不醒。

就在此時,褚景辰走了出來,面色陰鷙,目露兇光,阮瀛上前一步,“殺了他?”

“不,留著他,總有一天,我會讓他開口?!?/p>

“他殺你姐還有未出生的孩子,如此殘忍之人,早該死了?!?/p>

褚景辰輕輕轉(zhuǎn)過頭,不緊不慢的說:“多活了十一年,怎么就不能再多活幾年?!?/p>

“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不過說好,這算一件了哈?!闭f完向外走去。

褚景辰看著她輕盈身影消失在帷帳之外,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嚴騰明。嚴騰明走過來,“藥下的猛了些,他明天中午會醒來。一會兒把他丟在廊橋下,不會有人注意?!?/p>

“好?!瘪揖俺巾涠噪x,只瞅了任秀才一眼便向外走去。

畫舫外。

“多謝玉嬿姑娘,籌款一到,就會匯到他們的賬戶上,名字是我爹,不會有人知道是你。”

“六少和六少奶奶一離開畫舫,我和玲瓏就會往前走,她是今夜你們沒有來這里的證人?!?/p>

“你如果厭倦了這種生活,我有法子送你出國。”

玉嬿櫻唇輕輕蠕動,數(shù)次要開口終作罷,“算了,玉嬿就是命苦之人,如果當(dāng)初父親沒有犯事,玉嬿沒有流落青樓棲身之地,我會出國,會去找他,只是如今,我再也配不上他了。”

“姑娘不要妄自菲薄,你有大好的青春,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沒有做……”

玉嬿垂手斂眉,濃睫深斂,轉(zhuǎn)眸之處阮瀛分明看出淚水盈盈。

“那好,今后有何需要告知一聲就行,今日之情,我蘇宛央銘記于內(nèi)?!?/p>

熏風(fēng)中,月光下,一雙玉人立在輕紗薄帳側(cè),輕聲低語,寒暄如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