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風(fēng)閣。

錦帳低垂,紅燭搖搖,阮瀛終于見到了玉嬿。

撫琴一室山皆響,吮墨頻年草似書。

茶水見底了,但是玉嬿姑娘撫琴的興致仿佛一點兒未減,阮瀛又看了她一眼,隔著屏風(fēng)看不真切,只是依稀看的清瘦輪廓,仿若仙闕中人。

“六少奶奶找玉嬿何事?”琴聲戛然而止,沒有一點兒征兆。

“想請姑娘幫個忙。”

“我無親無友,不求人幫,也不幫人?!鼻俾暆u起,婉轉(zhuǎn)流暢。

“來這里找樂的文人墨客其實都是一副皮囊,他們表面上談的是清風(fēng)明月,曲水流觴,其實不外乎官場風(fēng)向,誰得勢誰失敗,誰又加官進爵,誰又大肆斂財。他們談?wù)撈鸸賵鍪乱稽c兒不亞于女子間的蜚短流長?!?/p>

“六少奶奶來,就為了給我說這些?”

“在這個世道,一夜暴富或者一夜傾覆,皆屬平常。我們完全可以自顧自的,不提及、不在意、不拒絕,因為事不關(guān)己。但總有那么一個人在暗夜里,讓人初心縈動,讓人輾轉(zhuǎn)難眠,曾經(jīng)的深情款款原來是虛情假意,就連戲臺上的生旦都不及其萬一,無數(shù)次苦心冥想后,才知道,他那具英俊的皮囊有兩副面孔,一副是深情依依的二少,一副是寡恩薄涼的公子?!?/p>

琴聲又止,屏風(fēng)后的人影款款站起,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雅致與端然,一顰一笑皆有詩意;中規(guī)中矩,不似張揚,卻有一份懾人心魄的氣場。

“那又如何?”她緩緩抬眸,言語里有些苦笑。

阮瀛也站了起來,“可是據(jù)我所知,二少并不是報紙上書寫的那么刻薄寡恩,他當年的所有決絕,一是為了保護你,二是為了理想。我還知道他現(xiàn)在西洋一所大學(xué)做心肺研究,如果姑娘愿意……”

“夠了?!庇皠訝T光搖搖,人微轉(zhuǎn)身,再次坐到琴前,“六少奶奶的忙我?guī)筒涣?,請回吧!?/p>

阮瀛再要說話,已經(jīng)上來兩個小廝,示意她出去。

阮瀛看了玉嬿一眼,輕輕說了句告辭,旋即離開。

一離吟風(fēng)閣,煙兒就問:“小姐,你說的二少可是陸家公子陸傾益?”

“是的?!?/p>

“你如何知道他們有情?”煙兒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較之天際的星星也不遜分毫。

阮瀛不能說,些許年之后他們會在異國他鄉(xiāng)偶遇又結(jié)婚生子,只得回道:“這要感激四少奶奶,她差人送過來的那幾份報紙有寫六少和云錦的,也有些陸家二少和玉嬿的。”

煙兒一聽,沒再言語。

阮瀛又開了口,“煙兒,明天你差人打聽一下玉嬿姑娘的行蹤,這幾天我要再見到她?!?/p>

“我覺得,我覺得她不會幫我們?!?/p>

“事在人為,我有預(yù)感,她是捷徑。”阮瀛說完,又看了一眼星空,陸傾益現(xiàn)在正在英國做心肺呼吸循環(huán)試驗,他和他的導(dǎo)師斯密遜先生正為此實驗經(jīng)費一籌莫展,歷經(jīng)數(shù)次失敗,已經(jīng)沒有人樂意資助他們了。

***

幾日后,阮瀛再次見到玉嬿。

在游人如織的虹橋,她們站在美麗畫舫上,遠看岸邊滿目裙袂,揮扇如云。

阮瀛拿出從報刊、檔案館、書館借來的幾份報紙,遞給玉嬿,玉嬿姑娘輕紗覆面,只剩一雙楚楚黛眉和憂郁的眸子。

“陸少爺很需要姑娘的幫助,你看?!?/p>

“六少奶奶真是用心,為了讓我?guī)湍悖绱舜筚M周折。我與他已無緣,六少奶奶還是不要在我面前提及他了?!庇駤骺炊紱]看阮瀛,輕曳衣袖,折身回舫。

“姑娘真的如此狠心,先不說你們之間的情分,陸家少爺做的也是惠濟蒼生之事。”

玉嬿扭過頭,眸色越來越冷,“天下有錢人多得很,恩客緣何找我,不就是依著我有幾分姿容,好諂媚那污濁男子嗎?”

聽到“恩客”,阮瀛心中一冷,連忙解釋,“姑娘會錯了意,我絕無此意,在我心中,姑娘之聰慧善良遠勝世間半數(shù)男子。”

玉嬿聽了,怒意漸消,嘴角顯出溫婉的笑,眼里卻是陰寒,“六少奶奶,還是不要找我了?!?/p>

“哎……”阮瀛話還未出,玉嬿已輕掀帷帳,進船里去。

阮瀛復(fù)又看了一眼報紙,輕輕折好,在一明凈處石凳上坐下,一手支頤,遠眺遠方。

不多時,煙兒走了過來,“小姐,玉嬿姑娘他們走了?!?/p>

“我們也走。”她站了起來。

“去哪兒?”

“報館。”

在報館的茶水室,阮瀛正看著一份關(guān)于心肺呼吸循環(huán)的報道,煙兒走了進來,“小姐,玉嬿姑娘到了,她一身水青色衣裙,戴著白色冪蘺,報館小童再三核實,就是她?!?/p>

“好?!比铄闷鹚嘘P(guān)于心肺呼吸循環(huán)實驗的報紙,向門外走去。

在報紙收藏室,一個嬌俏身影立在報欄之側(cè),微光映照著朦朧面容,聽到人來,立即側(cè)轉(zhuǎn)身。

阮瀛和煙兒向另一側(cè)走去,煙兒邊走邊說:“小姐,那個實驗真的很重要嗎?”

“那當然,心肺功能是人體心臟泵血及肺部吸入氧氣的能力,而兩者的能力又直接影響全身器官及肌肉的活動。這個實驗如若成功,必將造福一大批罹患心、肺疾病的人。”

“你說也是,這么重要的實驗,為什么就籌不到錢?”

“他們這個試驗做了五年,但是對于臨床診治、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寥寥無幾,很多人都覺得他們是在燒錢,還不如投到養(yǎng)馬上?!?/p>

“只可惜我們沒有能力,幫不了他們許多。哎對了小姐,你說許少爺每次來信,為什么不說這個,要是我們早知道了,也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一籌莫展。”煙兒聳聳肩,把一份報紙抽出來。

“大學(xué)教授都解決不了的事情,怎么可能給我們說,再說了,正麟哥哥學(xué)的是金融,根本幫不上忙?!比铄舆^報紙,邊看邊說。

“他們倆也老大不小了,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

“小丫頭,就你話多,你怎么知道他們沒有結(jié)婚?”

“許家、陸家在我們黎城也算是富商巨賈,他們的獨子結(jié)婚難道會一聲不響?”煙兒話還沒說完,一份報紙簌簌落地的聲音傳來,“姑娘,你怎么了?”

阮瀛一聽,立起腳尖借著報欄之間的縫隙看玉嬿的反應(yīng),只見她身體搖搖欲墜,被身邊人扶著,慢慢向外走去。

“小姐,我們接下來,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了,過不了幾日,她自會找我們?!比铄褕蠹埛胚M報欄內(nèi),旋即向外走去。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多么孤傲清高的玉嬿姑娘啊,居然真的這么耐不住氣,剛下了畫舫就來了報館。

回到府吃完晚飯,阮瀛向他們住的小青樓走去。這些日子陰雨綿綿,褚景辰的病似乎加重了些,為了防止過給其他人,他們搬去了西山后面的小青樓,雖離正廳遠了些,但是靜寂幽深,是個養(yǎng)病的好地方。

未進的門來,就聽到幾聲輕咳聲,濃重的草藥味旋即撲來,屋子里帷幔輕輕搖曳,依稀見得一羸弱身軀一手拿著書卷,負手立于窗側(cè)。

阮瀛走近后,說了句:“兩次都是云錦小姐幫忙,有時間要請她吃個飯?!?/p>

輕咳之聲復(fù)又襲來,褚景辰立即轉(zhuǎn)回身,以手掩口,不多時又轉(zhuǎn)過身來,“以后再說吧!”

在他轉(zhuǎn)眸一瞬,阮瀛看的清他的樣子來,劍眉星目,秀儀文雅,還有世間男子少有的那種溫潤清貴之美。

阮瀛聽了也沒有理會,走到書桌旁,拿起《反經(jīng)》開始讀,褚景辰走了過來,遞上口罩,“戴上吧,我看著確實有用,讓滕明照著這個樣子做了幾個,我們屋里的人都戴上。”

阮瀛接過口罩,很難得的和他說了話,“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生病的,人說傳染病有兩個戰(zhàn)場,一個是醫(yī)務(wù)人員的躬身投入,另一個是民眾的自我隔離。這都是為了防護,你別多心?!?/p>

褚景辰坐在旁邊,端起茶碗細細品味,并沒有答話,眉宇間一絲凝重卻全落在阮瀛眼里。

要不是這幾天在報館看了諸多關(guān)于肺病的期刊,生出無限惻隱之心,她絕不會主動說這一句話。

但是此時褚景辰的表現(xiàn)卻讓她有些詫異,是多心她的話語還是擔(dān)心自己的病情,她翩然起身,臉上難覓愧疚之色,朝著窗邊的小茶幾走去。

——

作者有話說:

青樓姑娘們,都是清倌“藝妓”。妓院才是大家想象中真正意義上的煙酒之地,而妓院的姑娘們,才是真正的賣身“娼妓”。本文寫的吟風(fēng)閣是青樓,不是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