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rèn)卷(ZC) §2、畫匠王——一九八八


畫匠王,一個小小的村。百十戶人家,被一段細(xì)細(xì)穎河繞著。人是很善的,水也很清。秋紅柿葉,夏綠蘆葦,那沾了水音兒的棒槌響得很遙遠(yuǎn)。很久很久了,人們像是活在夢里。

這里曾經(jīng)有過廟,后來廟去了。

這里曾經(jīng)壘過“請示臺”,后來“請示臺”也去了。

還有五爺,五爺是村里的神漢。生死禍福、添丁加口亦可問他。

不料,在四月的晴朗的早晨,“吃杯茶”叫著,一向早起的五爺圍著村子走了一圈之后,突然向人們宣布說:他要去了。

五爺果然去了……

黑孩兒

村西有個篷布廠,是村人們白手起家建起來的。五年了,生意很好。廠里大多是女工,本村外村的都有,一律的廠裝,很有些顏色。廠長呢,也就是村長,大身量的漢子,有棱有角的胡楂子臉,披的自然也是很挺的西裝,手甩甩地走,哼得很有氣派,只是不要醉。

小小的一個篷布廠,銷路是不愁的,原料也不愁,自然日日紅火。于是鄉(xiāng)里縣上常有人來參觀指導(dǎo),順便討些致富的經(jīng)驗(yàn)回去推廣。廠里呢,就有了一屋子錦旗鮮亮。人來了,定然是要吃酒的。雞鴨魚肉,猴頭燕窩,分級別招待。人多時(shí)就吃流水席,八個廚師日夜候著。來了體面人物,廠長陪著,負(fù)些責(zé)任的漢子也陪著;若是規(guī)格更高些,便叫一兩位有顏色的女工端菜斟酒,來來去去的,柳柳兒一閃,柳柳兒一閃,場面就熱鬧些。

每逢吃酒,廠長身邊總坐著一個五歲的娃兒。這娃兒叫黑孩兒。名兒黑,臉兒卻不黑,白白的,一身洋裝,兩眼兒活魚兒一般,靈靈動動,看了叫人遙想那做母親的秀麗。無論怎樣的席面,縱是省長來了,這娃子也是要坐的。來了人,便去叫娃子,娃子來了才能開席,像是廠規(guī)。在席面上,那當(dāng)廠長的漢子竟先先給這叫黑孩兒的娃子布菜,點(diǎn)了什么便夾什么,夾得很溫柔。這黑孩兒長得雖秀,卻沒教養(yǎng),吃急了就伸手去盤里抓。廠長見了笑笑,也不指責(zé),任他胡來。客人總是要問的,這娃兒是誰家的孩子?便說是村里的外甥。話語淡淡的,那臉先就嚴(yán)肅了三分,分明不容客人多問。于是不再問了,就紛紛夸贊這娃兒長得好,有靈氣。越夸,廣長的臉越綠,堂堂的一條漢子,像坐歪了似的,笑也苦苦的,只道:“吃菜、吃菜?!?p>平日里,廠長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酒。他喝酒是極豪爽的,舉杯前總是一拍大腿:“宋書記教導(dǎo)我們說:喝酒看工作,喝死去尿!干!”說罷;便把滿滿一杯扔進(jìn)喉嚨里去了。客人們不曉得這宋書記是哪位大爺,也不便去問,只被這轟轟烈烈的“語錄”念出了豪氣,紛紛與廠長碰杯,干得很痛快。但這披西裝的廠長只能喝到七成,往下就不敢讓他喝了。再喝就眼紅了,就恨恨地瞪那娃兒,瞪得眼里噴血!野野地吐一口酒氣,接著就罵:“日你祖宗!”那娃兒在席面上昂然地與他對罵:“日你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再往下,這大身量的車軸漢子就哭,就扇自己的臉,就砸東西……把一桌好好的席面弄得杯盤狼藉!逢了這時(shí)候,勸是勸不下的,勸了便驢扔似的躺在地上打滾哭;或是一雙眼錐子樣地盯著人日罵,從天上日到地下,日遍全球!最后還得讓黑孩兒出面,才解了尷尬。那娃兒只要上去喊聲:“舅。”廠長默默……于是,每喝到七成,便有些負(fù)責(zé)任的漢子搶上去替他喝,生怕他醉了。

也有不醉的時(shí)候,叫他介紹經(jīng)驗(yàn),自然說些很報(bào)紙的話:如何如何地白手起家……開始是說不好的,說著說著臉就紅了,渾身的不自在,嘴里吭吭哧哧地尋詞兒,人顯得很樸實(shí)。慢慢就熟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也生動。經(jīng)驗(yàn)是很好的,可細(xì)細(xì)品了,卻沒有經(jīng)驗(yàn),似隱了些什么。就有記者下村去采訪,想日弄出活經(jīng)驗(yàn)來去宣傳,競也問不出什么,只覺得一張張臉都有些泛綠。

正因?yàn)榭偨Y(jié)不出經(jīng)驗(yàn),縣鄉(xiāng)兩級干部也就一趟一趟地來總結(jié)。個個都是很認(rèn)真的,來了就吃酒,臉喝得紅紅的,說一些鼓勵性的話,再松一松褲帶,去了。而后再來總結(jié)。日子不是很長么?

其實(shí),那隱了的也極簡單。畫匠王原是個很窮的小村,沒有什么門路。后來省里一位很負(fù)些責(zé)任的人物(多年前,他在村里駐過隊(duì))需要一位保姆,村里就派了模樣好的勤快的妞去給人家當(dāng)保姆。后來那當(dāng)保姆的半道里跑回來不干了,村長就動員她再去。那邊是給一份工資的,村里再給一份,給了也不去。那時(shí),辦篷布廠正白手起家呢,村長就給妞下跪了,村長流著淚說:

“妞,去吧。”妞就又去了。此后又換了一個,又換了一個……這都是看得見的,別的也沒什么。再后,慢慢,慢慢,凡是在篷布廠做事的村人都有了些錢,大瓦房一所一所地蓋起來了,紅紅的一片,像血。

……就有了黑孩兒。

這是個只有姨沒有娘的孩子,也是個只有舅沒有爹的孩子,沒有籍貫沒有戶口沒有身份,就在廠里養(yǎng)著。

平時(shí),黑孩兒由一名女工領(lǐng)著,村里村外地跑著玩。他在前邊跑,女工在后邊跟,寸步不離。餓了,走到哪家吃哪家。見了男人統(tǒng)統(tǒng)喊舅,見了女人便喊姨,沒有分別。篷布廠那“咔咔咔……”的機(jī)器聲就像是他生命的鐘點(diǎn),機(jī)器一響,他就現(xiàn)了,小精靈一樣的。廠里的女工們既護(hù)他又怕他。不知為什么,想溜號的女工一看見他就退回去了,而后拼命地做。上夜班也是一樣的,門口總有他的影子在晃。

看護(hù)黑孩兒是很要緊的。有時(shí),看見別的娃兒都有娘,黑孩兒也哭著要娘,鬧得女工沒辦法了,就去找廠長。那當(dāng)廠長的漢子即刻放下別的事出來哄黑孩兒,常常趴在廠門口的地上讓他當(dāng)馬騎,說:“上來吧,小祖宗!”“小祖宗”就上去了,騎一圈騎兩圈,也就不鬧了。還有一次,那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匆忙間辦了點(diǎn)私事,回來突然發(fā)現(xiàn)黑孩兒不見了,便慌慌地告知廠長。廠長的臉立時(shí)變了,抖手給了那女工一巴掌!馬上吩咐全廠停工,派人四下去找。整整找了一晌,卻發(fā)現(xiàn)黑孩兒在二里外的碾滿車轍的大路上站著,很憂郁很惆悵地站著,蕩了滿身的黃塵……廠長聽到信兒,親自跑去把他背了回來。于是又增派一名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兩人日夜監(jiān)護(hù)。

偶爾,原料愁銷路也愁的時(shí)候,廠長就帶著黑孩兒到省城里去一趟,回來就不愁了。便有一輛輛卡車運(yùn)了原料來:便有一輛輛卡車?yán)伺癫既ァS長就扯了黑孩兒站在廠門口看著,聽轟鳴聲在窄窄的村街里震動、喧囂。這時(shí)候廠長的臉相很木,兩眼像狼一樣地狠著。黑孩兒呢,每去省城一趟,回來便高興一陣子。逢人便說,他上大高樓了,一坎臺一坎臺一坎臺,好高好高!

又說舅領(lǐng)他逛商店了,見啥買啥,衣服全換了新的……過后,又是被兩個女工帶著,村里村外地走,晃著小小的憂郁……

篷布廠生意好,就常常出錢給村人們放電影,一放倆片子,四鄉(xiāng)的人都來沾光。放電影時(shí),最好的位置總給黑孩兒留著,自然由兩個女工帶他去看。鄉(xiāng)村里演電影像是趕廟會,趁著天黑人雜,外村的青皮后生常結(jié)伙在場子里耍流氓、滋事打架。這么一鬧騰,擠擠搡搡的,場子就亂了……可只要聽見黑孩兒一哭,女工們就紛紛圍上來,在黑孩兒周圍圈一個圈兒,用身子把他護(hù)住。這工夫,要是哪個有顏色的女工被無賴們抓了奶子,摸了屁股,也不吭,忍住。緊護(hù)黑孩兒。廠長呢,就給女工們獎勵,叫“愛廠如家”,送上紅封包一百元。

私下里,廠長跟黑孩兒默默相望,眼里都有些異樣的東西。

久久,廠長說:“孬種!”黑孩兒問:“誰?”廠長說:“我,我孬種!”往下無話。不過,廠長還是醉酒。醉了就哭,就罵,就砸東西。可來了人還是喝,還是介紹經(jīng)驗(yàn),還是參加農(nóng)民企業(yè)家的啥子會,領(lǐng)回更多的獎狀和錦旗。也就更豪爽地背那“喝死去球!”的語錄。

一天,鄰村的一位村長來廠里吃酒,吃到興處,笑嘻嘻地說:

“老哥,你一個尿廠辦得恁紅火,有啥絕招?”廠長喝酒未到七成,沒醉。聽了這話,臉很黑,鼻頭很亮,就說:“叨菜,叨菜?!蹦侨瞬蛔R趣,又催道:“說說,說說?!痹捠菦]有的,只把滿滿一盅酒灌進(jìn)肚里去了。喝了,廠長那酒熏的鼻子像血染一般,鮮艷得叫人不敢看。那尿人不知深淺,趁著酒熱,指著黑孩兒胡吣道:“老哥,咱知哩,這娃子就是經(jīng)驗(yàn)!”

立時(shí),一個大酒瓶砸了過去,砸了他滿臉血!

此后,再沒人敢說這話。

狗剩

六叔家的狗死了。

六叔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當(dāng)了二十多年支書,一直活得很體面,很有威儀,也很有滋味。他叫王殿臣,卻沒人叫王殿臣,都叫六叔?;钊瞬痪突顐€分量么,這就夠了。六叔很自信。六叔的自信是有根據(jù)的,多少年來,他召集開會從來不敲鐘。早些年,他拿著手電筒在村街里晃晃,人們就知道六叔出來了,慌忙往會場里跑。再后,不論什么事,只要把六叔的皮襖往哪兒一放,人們就如同見了六叔一樣規(guī)矩。這會兒,眼看著年紀(jì)大了,上頭叫下,也就下了。人有了威望,還要什么呢?

然而,他剛剛下臺沒幾天,院子里拴的狼狗便被藥死了一對。

這是天亮?xí)r才發(fā)現(xiàn)的。狗死得很慘,七竅出血癱臥在地上,長伸著很優(yōu)秀的黑舌頭……

嘆人情太薄,一家人都很氣憤。六叔的女人氣盛慣了,脫脫脫跑出門去,站在門街里跳腳大罵!把個肉屁股都拍紅了,細(xì)喉嚨也敲成了破鑼,卻沒人理,沒人應(yīng)??纯刺欤€是有日頭的,恍惚間竟不信有人敢藥死他家的狗。跑回去再看看,真的,竟然是真的!

只六叔一個人黑著臉不吃。那腦子輪盤一樣轉(zhuǎn)著,思謀是誰下的毒手。當(dāng)干部這多年了,得罪人是不會少的,究竟是哪一個呢?慢慢就想起狗剩前天來幫忙的事。這所新屋落成,就狗剩來了。狗剩來幫忙搬家,招呼著抬了抬東西,別的沒人來。于是就疑心狗剩。十多年前,為一個南瓜,他當(dāng)眾扇了狗剩一個耳光……狗剩平日里點(diǎn)頭哈腰,身子抖抖的,可狗日的記著呢。

人下臺了,管事的朋友還是有幾個的。就請了鄉(xiāng)派出所的朋友來吃酒。酒喝到臉上飄紅,便說了狗剩。鄉(xiāng)派出所的人有警服穿著,本就心躁,聽了六叔的話,嘴里日罵著站起來,當(dāng)下去把狗剩捆了。而后,用手銬把他銬在槐樹上,叫他交待毒死狼狗的事。

狗剩是個鱉貨,見了干公事的人身子就抖,就想尿。綁的時(shí)候,人已哆嗦成小偷樣兒,也不敢問是犯了啥罪,叫去就去了。

一直到上了銬子,還是迷迷糊糊的,只巴望著孫子頭四下去哀求:“哎,爺兒們,同、同志……”同志說:“老實(shí)點(diǎn)兒!”他就弓弓腰,很聽話。等聽清了他的罪過,這才苦著窩瓜臉喊冤枉。那喊聲仍是小小怯怯,很不理直氣壯。待屁股上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挨了一腳,再不敢吭了。繼而,又試試巴巴地去送那巴結(jié)討?zhàn)埖哪抗狻5搅怂筒怀鋈サ臅r(shí)候,終于看清黑風(fēng)風(fēng)的六叔也在旁邊坐著。

看見六叔,狗剩打了個尿顫兒,目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短了回去,有淚慢慢地流出來。那身子恓惶地軟在了槐樹上,閉了眼去,任淚水小溪樣地在臉上流。平素,他本是該咧著大嘴哭的,這次沒有,只是無聲地流,淚水流濕了褲腿,流濕了那本來是很寬闊的胸膛。上邊流了,下邊也流,已是沒什么指望了,流得很凈。

天不似往常了,人也不似往常了。就聽見村西篷布廠那“咔咔咔……”的機(jī)器聲,就聽見九香家的帶子鋸那刺耳的尖叫,就聽見六指開著小拖“嗵嗵嗵嗵”從村街里過,就聽見小片家的榨油機(jī)那“嗡嗡”的響聲,就聽見“賣豆腐——喲!”那大嗓的吆喝……

慢慢,他睜了眼,目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探出去。先是瞅著六叔的腳,接著惶然地升到了六叔那曾經(jīng)拴過公章的腰窩處,而后躲躲閃閃地移到六叔的制服兜兜上,終還是不敢看六叔的臉……

片刻,狗剩轉(zhuǎn)口說:“六叔,我錯了?!?p>這一聲叫六叔輕松了許多。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這狗日的終還是認(rèn)了。

派出所的人厲聲喝道:“老實(shí)交待!”

狗剩便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就叫他交待怎樣的不是人。狗剩嘆一聲,晃晃頭,眨巴著眼里的淚,望著六叔說:

“六叔下臺了,沒人來巴結(jié)六叔了,就我還想著巴結(jié)六叔,賤嘰嘰地跑來給六叔搬家。我不是人,我是個狗!我不是人,我是,個狗……”說著,人已痛到了極處,就抱著樹往地上出溜,掙著身子往下跪。手在樹上銬著,跪也很艱難,可他居然跪下了,跪在地上“汪汪”地學(xué)狗叫!一邊叫一邊爬,爬著叫著,叫著爬著,就那么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六叔默然。心里竟酸酸的。那話他聽出來了:平日里多少人巴結(jié),一下臺就沒人來了。狗剩還來,這就不易。怎能再疑心人家呢?

定然不是狗剩。

不是狗剩,又是誰呢?六叔的方寸亂了,腦海里成了一團(tuán)亂麻。想想,撐了幾十年的架子內(nèi)里竟空空的,不覺中少了自信。

六叔拍拍頭,又拍拍頭,終于嘆口氣說:“狗剩侄子,委屈你了。”

就叫人放了狗剩。

狗剩連聲說:“不虧,不虧。”說著,就打自己的臉,手脖兒已經(jīng)銬腫了,巴掌打在臉上木辣辣的!

六叔很是無趣。又趕忙拉狗剩上屋吃酒,狗剩弓著腰說:

“不敢,不敢?!本箳曛碜尤チ?。

狗剩回到家,躺在床上,兩眼瞪瞪地望著房頂,人就像傻了一樣。心說:咋就不是人呢?咋就不是人呢?腦筋憋在“不是人”上死鉆。他鉆了整整一天,把一生一世都鉆了,仍覺得不是人!就往人上想。想想,流流淚。想想,流流淚。漸漸,一顆鱉縮的心就泡大了……

二天,風(fēng)很臭,村街里更臭。忽聽見六叔家炸了營一般,大人小孩齊哭亂叫。村人們紛紛跑出來看,才曉得六叔家那新漆的大門上被人摔了一罐子屎尿!

村街里人來人往,自然都看見了??戳?,咂咂嘴,目光各有些講究……

六叔沒想到他已是這么平凡,平凡到竟有人敢往他門上摔屎的地步!當(dāng)下就氣暈了,吐了一口濃濃的血,被人急急地送進(jìn)了城里的醫(yī)院。六叔的女人也沒了著落,只是哭。這下子,六叔一家再也出不得門,抬不起頭了。

村街里臭了三天……

狗剩就坐在家等了三天。

他等人再來銬他。按說,捆也捆過了,銬也銬過了,還趴在地上學(xué)了狗叫,人已賤到了底,就不該怕了。他也是這么想的,可他還是怕。怕了,就想尿。他說:別尿,別尿。憋急了,就打自己的臉,嘴里喊著:我叫你不是人,我叫你不是人!終于沒尿,干了一回褲子。

卻沒人來。

狗剩呢,就撐大膽子在六叔門前過了兩趟。知道那紅漆大門是捧過屎的,便看得低了。就覺得六叔也是人,也有濕褲子的時(shí)候。于是,平添了一些豪氣。

此后,狗剩挺挺地在村街里走,說話不看人的臉了。想好了就說,說了也不看人的臉。做事呢,也有了些板眼。也有怯的時(shí)候。怯一回,他就打一回臉,嘴里喊著:我叫你賤,我叫你賤!漸漸就不怯了。常常跟匠人搭幫去做泥水活,做得很認(rèn)真。錢是花力氣掙的,就往寬處使,不憷。又專門去城里剃了頭,人顯得出亮了,就不覺得比哪個矮。

六叔病好回村。狗剩見六叔病殃殃的,人瘦了,臉色很黃。

不覺就生出些憐憫,那眼光竟也是憐憫的。就款款地走上去,拉住六叔的手說:

“六叔,病好了?”

六叔很虛弱地應(yīng)一聲,說:“好了。”

“六叔,多養(yǎng)養(yǎng)吧,多養(yǎng)養(yǎng)?!?p>“唉,老了……”這一聲長嘆,叫人覺出日月的悠長。六叔呢,也不禁落了兩滴老淚。

“六叔,自己爺兒們,缺啥少啥言一聲……”

四目相望,六叔無話,只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天光冉冉,話語淡淡的,心仿佛都很寬,似沒了計(jì)較。但不知不覺中,都覺得流去了很多時(shí)光。

時(shí)光哇……

捉奸

已是四更天了,夜依舊很躁。九香家那尖厲的帶子鋸的嘶叫像刺在人心上的一片瓦碴;村西篷布廠久碎著嗒嗒嗒嗒;大路上常有“嗵嗵嗵”的小拖從人心上軋過;狗也癲狂地叫;而月光總像偷了人家似的,模模糊糊地在云層里躲閃;連豬圈里也睡了人(村里又丟了兩頭豬),稍有動靜,便有黑黑的一條從鋪了干草的豬窩里爬出來,驚慌地問:“誰?!”

銅錘鐵錘兩兄弟縮縮地蹲在明堂的窗下,諦聽著一片黑暗。

夜很涼,心里卻很熱。有些日子了,銅錘家女人說是夜里去圈里看豬,就不在屋里睡了。有天半夜,銅錘想干那事兒,就摸到圈里,卻沒摸到女人,只有豬。想想置一個女人不容易,又掖了褲腰出去找,找來找去,卻又見女人在自家的豬圈里睡著。很納悶,自然是不敢問女人。女人很白,洋種馬一樣地高大。銅錘卻很矮,很黑,狗樣地瘦。要不是早早定了娃娃兒媒,女人不會嫁他。此后這種事兒時(shí)有發(fā)生,銅錘嚥不下這口氣,夜里就悄悄盯著女人。女人貓樣地精靈,跟著跟著就不見了。也聽過幾家的墻根兒,始終摸不著頭緒。漸漸,疑心是睡到明堂鋪上去了,只是沒有見證。就約了兄弟來捉。

兩人是后半夜伏下來的,似聽著屋里有些動靜,貿(mào)然又不敢下手。舔了窗紙獨(dú)眼看,只覺黑洞洞一片,分不清鼻眼兒。雖然心里火燒火燎地難受,也只能明了究竟再說。

估摸有兩個時(shí)辰了,就聽見黑洞洞里有了柔柔的一聲:

“嗯?”另一聲卻十分地濁重:“嗯?!苯又且魂嚫O窣的穿衣聲。

“啪兒”,燈終于亮了,銅錘家女人果然坐在明堂的鋪上,臉兒紅紅的,扭著腰兒說:“俺走了?!贝采咸芍粭l野野的漢子,亮一身肉,那自然是明堂。明堂伸伸懶腰,說:“慌啥?”說著,翻個身兒,從枕頭下摸出一捆錢來,隨手一扔,說:“拿去吧?!便~錘家女人愣了,手高高地?fù)P起,臉上怒嗔嗔的,像是要打人,卻慢慢松了下來,只說:“你看你,你看你,這多年了……”明堂打了個呵欠,依舊懶懶的:“這是一千塊,拿去吧?!便~錘家女人看了看扔在床邊的錢,又瞅瞅明堂,沒了別的話說,又喃喃道:“你看你,這多年了……”明堂不吭,眼斜斜地瞅著她。銅錘家女人突然羞羞地低了頭,在床邊摸摸索索地找鞋穿。心慌,忙了好一陣還沒穿上;穿上了,又磨磨蹭蹭地坐在床邊夾卡子,竭力不去看那錢。

女人的眼神兒是很游移的,既飄動著多年的純情,又漫散著日子的寬余,一時(shí)竟有了很多的遐想。終于,她的手抖抖地碰到了錢,便慌慌地說:“那俺走了?!?p>屋外,窗臺上探著兩顆黑黑的人頭,眼里都竄動著騰騰的綠火。鐵錘貓了貓身上,瞪著眼小聲說:“哥,下手吧?!”銅錘咬咬牙,喘一口粗氣,說:“別、別慌……”

屋里,當(dāng)銅錘家女人走到門口時(shí),明堂折了折身子,說:

“琴……”銅錘家女人轉(zhuǎn)過臉兒,心跳跳地望著明堂,又下意識地看了看拿在手里的錢,忽然覺得失了什么。明堂把目光放到屋頂上,淡淡地說:“琴,明兒,你別來了……”

銅錘家女人眼巴巴地望著明堂,身子瑟瑟地抖著,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手心濕濕的,心里卻很涼。一時(shí),那很多個夜晚的美好就變得很低賤……她默默地流著淚問:

“你……有了人了?”明堂不吭。她又說:“你真狠,你有了人了……”明堂還是不吭,那意忠是很明了的。在篷布廠做業(yè)務(wù)員的明堂這兩年有錢了,再也不是窮光蛋了……銅錘家女人再次舉起了手里的錢,狠狠心,像是要砸過去,砸在那負(fù)心人的臉上!

那一定是很解氣的??伤氖致?、慢慢又緩了下來,失了片刻的輝煌,留住了日子的寬余。是了,在一個個偷情的夜晚,她說過蜜樣的甜話:“俺甚也不求哩,求個像樣的男人,求個心兒……”野漢子也說過很多疼人的話,一次又一次,恨不得把她暖化了……銅錘家女人幽幽地站著,似很想挽住那昔日的美好,卻又無話可說,只重復(fù)說:“你真狠!”

屋外,鐵錘急辣辣地說:“哥,還等啥?下手吧!”銅錘兩眼躥動著綠火,呼吸聲越來越短粗,人卻慢慢地蹲下去了。他的頭抵蹭在磚墻上,很泄氣地啞聲說:“算、算啦?!?p>“這……就算啦?!”

“狗日的說,不……不來往了?!便~錘滿臉淌汗,頭在磚墻上狠狠地碰著。

“咣哨”一聲,銅錘家女人風(fēng)一樣地跑出來了……

夜?jié)鉂獾?,風(fēng)很腥。雞子全在樹上臥著,墨一團(tuán)綠一團(tuán)。月兒在云中游移,一時(shí)明了,一時(shí)又暗了,更顯得夜花。兩兄弟蔫蔫地勾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那粗粗的喘聲就像伏天里的狗。夜雖遮了臉兒,那羞還是隨著心跳。銅錘知道這事兒太屈辱了,死勾著頭,不敢看兄弟的臉。他知道他是想要那一千塊錢,那一千塊錢對他太重要了。他早就想和人搭伙兒買輛小拖,可錢差一些,有了這一千塊,就差不多少了……可他也想要女人的清白。女人雖然已經(jīng)不清白了,他還要臉面,臉面是活人的招牌呀!他心里是很矛盾的。一時(shí)看見白花花的票子在眼前飄……一時(shí)又看見女人那白白的長腿伸在人家的鋪上,一晃一晃地扎入眼……他恨哪!恨天,恨地,恨女人,恨野漢子明堂,也恨自己!

走著,走著,鐵錘一跺腳,粗粗地喘口氣說:“哥……”

銅錘身子晃了一下,就勢矮下來,很小的身量縮縮地蹲在了地上,亮著一臉汗:“兄弟,你罵吧,罵吧。恁哥不是人,是畜生!”

鐵錘的兩眼像著了火似的,身子瑟瑟地抖著,牙關(guān)也“咯答答”地響。他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就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他跺跺腳,站著愣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就突兀地說:“叫我也日一回!”

銅錘忽一下彈了起來,狠狠地揪住鐵錘的脖領(lǐng)子:“你說啥?狗日的,你說啥……”

鐵錘勾下頭,囁囁了半晌,才說:“人家、人家都日了,咱……”

銅錘一下子像垮了,臉上的汗像雨一樣淌下來。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臉去,悶悶地往家走。

鐵錘趕上去求道:“哥,反正、反正是破罐子了。我、我也給……咱親兄弟明算賬,說多少就多少?!?p>兩股綠火相撞了,親兄弟一下子變得很陌生。鐵錘渾身像著了火一樣,他三十了還沒說下媳婦,太饞女人了!如果沒這回事,他還能忍住??伤匆娏?,都看見了……他“撲通”往地上一跪,說:“哥,人家……咱就不能么?!”銅錘恨不得上去把兄弟捏死!卻又無話可說,只后悔不該帶他來。他慢慢地勾下頭,說:

“她……不依?!?p>“你別管,你別管……”鐵錘慌慌地說。

銅錘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就又往前走,慢吞吞的,一下子像老了十歲。

鐵錘趕忙追著屁股說:“哥,自家人,就五十吧?”

銅錘走了幾步,“咝咝”也從牙縫兒里迸出兩個字來:

“六十?!?p>“五十吧?”

“六十!”

“六十就六十?!?p>“不管她愿不愿……”

鐵錘急猴似的喘著氣說:“哥,你去村頭轉(zhuǎn)會兒吧,多轉(zhuǎn)會兒?!闭f著,野野地趕走了。

無邊的夜色把銅錘淹了。銅錘對自己說,去菜地看看吧,別讓人偷了菜。就去了菜地。可他感覺不到自己在走,只覺得有一副軀殼在游動,那仿佛與自己是不相干的。當(dāng)他的頭撞在樹上的時(shí)候,才猛然地醒了過來,就火燒火燎地往家趕,嘴里念著:

“殺!殺!殺……”

第二天早上,銅錘家女人不見了。

捏蛋兒

桌上放著一只碗,碗里滾著三個小紙蛋兒。

碗很大,蛋兒很小,但蛋兒裹著一個漫長的用碾棍推出來的歲月。

大黑蹲著,二黑蹲著,三黑也蹲著。大黑在篷布廠做事,負(fù)一點(diǎn)小小的責(zé)任,因此上穿得很體面,也鄭重。在廠里有了一些陪上邊人喝酒的機(jī)會,就覺得曉了很多事,臉上不免帶些矜持的傲氣。二黑在窯上做事,終于不再下死力脫泥坯了,負(fù)了一點(diǎn)責(zé)任,就吸上了很好的煙。臉上呢,很自覺地帶出了監(jiān)工人應(yīng)有的表情。三黑顯得躁一些。出門做了幾趟生意,并沒有掙什么錢,只穿得花哨了,也仿佛見識很廣。手里擺弄著一只很名貴的空煙盒,就有了一副離土地很遙遠(yuǎn)的樣子。女人們卻緊張得實(shí)惠,三房媳婦或坐或站,眉眼兒像槍口一樣瞄在蛋兒上。

椅上坐著公人。公人是特意請來的,是位很有人緣又很公平的主兒,決不會徇私。那蛋兒自然也是公人監(jiān)制的,各道程序都很齊備。

那么,按著規(guī)矩,下一步就該是捏蛋兒了。

“蛋兒”斜靠在門坎上,頭勾著,眼閉著,像只沉睡中的老狗。

日影兒慢慢地爬到了門口處,斜照著他那半邊渾濁的臉。人已是很老了,臉自然很木,枯枯的老皺網(wǎng)著一條條歲月的溝壑。溝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端沿兒卻是灰黃,雜染著莊稼的汁液和泥土的微塵。天光在這張臉上爬出了一片混沌,混沌里透著遲滯的寧靜。僅有的生意是掛在嘴邊的那滴口水,那口水極緩極緩地在枯干的嘴邊上流著,流出了一片極小的濕潤。那濕潤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未滴下去,仿佛很沉重地懸著。于是老人的嘴邊就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xí)鴮懼锹L而悠遠(yuǎn)的一生,書寫著一個小小的生養(yǎng)了三個孩子的世界。那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來的……

公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暗示是很明顯的。該說的都說了,時(shí)光已是不早,還等什么呢?

沉默中,大黑鄭重地說:“捏吧。”

二黑說:“捏吧。”

三黑也說:“捏吧?!?p>于是,三房媳婦都盯著碗里的小紙蛋兒。這紙蛋兒實(shí)在是已不陌生。往日里,他們曾用這紙蛋兒分過糧食,分過牲口,分過土地……

陽光慢慢地爬到了門里,送來了一片晃眼的暖意,把裹在破棉絮里的“蛋兒”映得很陳舊。老人的眼依舊閉著,頭勾著,蜷著一把老骨頭。漸漸有牛糞的氣味從他身上散出來,隨爬行的陽光游動。繼而有一隊(duì)莊嚴(yán)的虱子從破襖的污垢處探出來,緩慢地順著衣褶蠕動。于是,在臭烘烘的陽光里,立時(shí)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隊(duì)像犁樣的分散開去,亮亮的虱頭像犁鏵一樣地扎進(jìn)了一溝一溝的襖縫,重又播種去了……

大黑看著“蛋兒”,二黑看著“蛋兒”,三黑也看著“蛋兒”,看那搖搖下墜的口水。那滴口涎慢慢地從干癟的嘴角處扯下來,扯出一條長長的線。那線垂在七彩的陽光里,懸得讓人發(fā)急,卻依然不墜。這沉重似乎越過了時(shí)光的限制,把人生高高地吊著……

三黑皺皺眉,似有些不耐煩了,說:“大哥,你先捏。”

大黑很沉穩(wěn)地說:“老=,你捏?!?p>二黑擺擺手,說:“老三,你捏?!?p>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氣。在這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頓時(shí)煙消云散了。你謙讓了,我也謙讓,互送著一片和解的誠摯。媳婦們即刻做出很懂規(guī)矩的樣子,松了那緊著的目光,身子擰出了一片溫柔。

公人笑笑說:“自家兄弟,都一樣的,誰先捏都一樣?!?p>大黑嘆口氣,說:“唉,要不是廠里事太多,我又經(jīng)常出差……”

三黑馬上接口說:“跑生意,一天一個樣兒,說走就得走……”

二黑鼻子哼了哼:“話不能這么說……”說著,看了看媳婦的臉,手一擺,“算了?!?p>“蛋兒”臭不可聞地蜷縮在陽光里。在陽光的引逗下,屋里的氣味越加地雜亂無序。“蛋兒”身上的血汗味經(jīng)過了七十六年的醞釀,成功地與虱子屎臭蟲尿蚊子的口液勾兌在一起,經(jīng)過了四時(shí)的大化,風(fēng)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干濃烈橫的風(fēng)格。媳婦們抹的那點(diǎn)劣質(zhì)雪花膏是不堪一擊的。于是各自掩著鼻子,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暗皟骸币廊徊挥X,就把身子更舒服地往陽光里蜷。那滴長長的口涎垂垂地落在了曲著的干柴腿上,跨越了蛇盤樣痙攣的黑色血管,搖搖地懸在離地有一寸高的地方……

公人催促道:“捏吧,捏吧。”

大黑似乎還想說一點(diǎn)什么,很理論的什么,以示他在篷布廠是負(fù)一點(diǎn)責(zé)任的??伤麅H僅是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很皺的西裝,就站起來說:“捏吧。”說罷,很從容地從碗里捏出一個蛋兒來。

大媳婦立即湊上去,戰(zhàn)兢兢地看了,不吭,又把身子扭了過去,緩身坐了。

二黑手一伸,也從碗里捏出一個來。二媳婦很神秘地探頭去看,那蛋兒就在男人手里攤著,女人慌忙搶過來,小心翼翼地展在手里……

三黑剛要去捏,手被媳婦重重地打了一下,就慌忙抬頭,詫異地望著女人。片刻,倏爾明了,去讀老大老二的臉……

一刻,都不說話了。眾人默默地瞧著公人。碗里還有一個蛋兒,那自然是老三的。

三黑在老大老二的臉上沒“讀”出什么,按捺不住,終于把碗里最后一個蛋兒捏了,緊攥在手里,像抓住心似的,臉上沁出了一層汗……

倏爾,女人們“呀”地叫了一聲!眾人的目光全移到了“蛋兒”的身上。奇了,只見那老襖的破處,七彩的陽光下,漸漸長出一棵小小的綠芽兒來,一個芽頭兒,兩個芽瓣兒……

大媳婦說:“麥芽!”

二媳婦說:“麥芽!”

三媳婦說:“麥芽!”

這當(dāng)兒,“蛋兒”那懸在嘴邊的一線口水終于落在了地上,濕出了一個小小的圓。與此同時(shí),“蛋兒”像剛從夢中醒來一般,“吞兒”聲笑了。

大黑愣了。

二黑愣了。

三黑也愣了。

國家教師李明玉

村東頭有所學(xué)校,二畝半大,錯錯落落十幾座舊房子。院墻是土夯的,被孩子們的屁股磨得豁豁牙牙。若是放假的日子,很像是斷了香火的破落廟院。

學(xué)校原是三個村聯(lián)辦的,常常為攤份兒不公鬧氣,你出錢多了,我出錢少了;這村派了一名民辦教師,那村也得派一名,弄得很傷和氣。后來那兩個村干脆不管了,一攤子撂給了畫匠王。

所以,學(xué)生多是本村的娃子。老師呢,自然有公辦和民辦的分別?!肮k”是國家教師,端的是鐵飯碗;“民辦”是代課教師,端的是泥飯碗,也就湊合著教。學(xué)校里原有兩名國家教師,一名是本村的,一名是外村的,那外村的年齡大些,五七年犯了錯誤才回來教書的,很有些怨言。他平反后艱苦卓絕地奮斗了七年,終于在胡子白了的時(shí)候殺回城里,帶著一家老小吃商品糧去了。

另一位原也是代課教師,字是識一些的,人很聰明,會一手好木匠活兒。于是每逢假期便到縣教育局去給人家免費(fèi)奉獻(xiàn)手藝,從局長家做到股長家,就這么做著做著轉(zhuǎn)成“公辦”了,就這么做著做著走尿了。很讓人羨慕?,F(xiàn)在,學(xué)校里掛國家教師牌子的就剩下李明玉了。

李明玉家在畫匠王是單門獨(dú)戶,性孤,人緣就好。李明玉自小也在這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里上過學(xué),后來就成了這所學(xué)校的驕傲。

他考上大學(xué)了,是師范??粕_@讓村民們很是榮耀了一陣。

都說他文才好,將來定是要做大官的??伤厴I(yè)后卻又分回來了。依舊是背著被子,提著破洗臉盆,還有一捆書……這很讓人失望?;貋砟翘?,就有人跑到街上問:明玉是不是犯了啥錯誤?

錯誤是沒有的。成績還是優(yōu)等。就是人太靦腆,讀了幾年大書卻沒讀出做人的門道,不回來又能到哪里去呢?開始,李明玉并不覺得太委屈。畢業(yè)了,沒后門沒關(guān)系的,能弄個國家教師的牌子扛著回村教書,也就夠了。再說,人年輕,熱情還是有的。

于是一回來就找校長聯(lián)系工作。校長是村支部副書記兼的,指示也就那么幾句:“弄吧。都是村里娃子,好日哄。不聽話脫了鞋打屁股……”李明玉本來把教書看得很神圣,被校長幾句話說得很不痛快,一是“弄吧”,二是“日哄”,就沒了一點(diǎn)點(diǎn)兒神圣味。接著,他第一次上課就淋了雨。學(xué)校本來就很簡陋,教室漏雨,教師們陰天上課都披一塊破塑料布,時(shí)刻準(zhǔn)備著。李明玉沒有經(jīng)驗(yàn),頭天上課穿了一身新衣裳,頭發(fā)也梳得油亮,卻不料趕到雨肚里去了。一進(jìn)教室屋頂上掉下一塊爛泥,剛好砸在他的頭上,引得學(xué)生娃兒們哄堂大笑!往下,他講幾句看看房頂,講幾句看看房頂,像蹦猴似的在講臺上來回動……一堂課下來就有了“蹦猴”的綽號,弄得他十分尷尬。

更可笑的是,在這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里他怎么也嚴(yán)肅不起來。學(xué)生娃兒全是本村的,親戚撂親戚,多少都有些牽連。下了課就叫哥、叫叔、叫爺,叫著叫著就沒了老師的尊嚴(yán)。有一次,一個學(xué)生在課堂上玩麻雀,他就嚴(yán)肅地批評了幾句。不料,那學(xué)生突然張口罵道:“日你媽蹦猴!”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愣愣地望著那學(xué)生,好半天才緩過來,就憶起按輩分他該叫這娃子一聲叔的,很覺得荒唐,也只好伸伸脖子咽了。

漸漸,這課就上得沒有滋味了。學(xué)生隔幾天走一個,隔幾天走一個,問了,都是做生意去了。教室里坐得稀稀拉拉,自然沒了心境去好好講。還有的學(xué)生吸著高級煙回學(xué)校來,大咧咧地敬他一支,把他兜里裝的三毛五一盒的許昌煙襯得很委瑣。后來見人連煙也不敢掏了。

在村里,辦什么事也沒有往常順了。有時(shí)候連東西都借不出來,人顯得很落價(jià)。有一回澆地,捏蛋兒時(shí)李明玉捏了第一名,可澆的時(shí)候電工卻把他排到了最后。電工的眼就是“人秤”,李明玉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分量,曉得國家教師這牌牌很不直錢。此后,心越來越灰。氣憋在肚里,有話無處說,那日子就顯得難熬。

就有人出主意說:“跑跑吧,跑跑?!?p>于是就跑跑。一“跑”才知道,這“跑”是極有講究的,那也是一門很高深的學(xué)問。聽了村里爺兒們教給他的“跑”法,李明玉更覺得自己淺薄。讀了那么多年書,原是讀傻了。就誠恐誠惶也跟村人學(xué)那“跑”的學(xué)問,把那舍不得吃的花生、香油一趟一趟也往縣教育局的頭頭家送……

就這么“跑”了兩趟,村人們都知道了。一聽說李明玉要走,大伙兒立時(shí)變得熱情起來。他在村街里過,就有人很主動地跟他打招呼,送他一臉的笑:“中:你娃子中,早看出你娃子是塊大料!”弄得李明玉哭笑不得。電工見了他大老遠(yuǎn)就喊:“明玉,需要啥言一聲!”村長拍拍他的肩膀:“明玉,上頭關(guān)系重,別惜乎錢……”連撿破爛的么叔見了也關(guān)切地問:“明玉,活動得咋樣了?趕明兒我給你弄兩瓶好酒摔摔?!?p>隔天,么叔果然提來了兩瓶好酒,一進(jìn)門就說:“娃子,上頭禮重,輕了不辦事。這兩瓶酒你拿去,準(zhǔn)叫鱉兒給你辦了!”

明玉一看是“茅臺酒”,眼都瞪直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么、么叔,這這這……得多少錢呢?!”

么叔眨眨眼,笑了:“假哩,日哄鱉兒哩!”

李明玉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么叔,就覺得這“跑”的學(xué)問越來越深刻了。

么叔趕忙說:“沒事兒。假哩跟真哩一樣,不信你嘗嘗?!?p>李明玉疑疑惑惑地打開酒瓶蓋兒,立時(shí)聞到了一股濃香,那香味的確與眾不同。他心怯,不放心地問:“么叔,看不出來吧?”

么叔一拍胸脯說:“娃子,請放心了,喝到底也喝不出來!”說著,“嘿嘿”笑了,“實(shí)話給你說,這兩酒瓶是我收破爛收來的。酒是一點(diǎn)兒不假,散酒。不過,我有法叫它變……”

李明玉當(dāng)然不放心。給人送禮,送些假貨,萬一喝出來怎么辦?!就問他到底使的啥辦法。么叔這才小聲說:“娃子,這法兒可不能說出去呀!實(shí)給你說,我往酒里滴了一滴‘?dāng)硵澄贰瓌e怕,沒事,一滴沒事兒。咱日哄鱉兒哩,咱日哄鱉兒把事兒給咱辦了。咱不壞良心。我嘗了多少遍了,跟真的一樣,香哩!”

雖然么叔一再保證,李明玉還是不敢送,那酒里摻的是“敵敵畏”呀!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調(diào)令終不見來。李明玉眼看著事兒不成,又跑了兩趟,人家總說“研究研究”……無奈,他硬著頭皮把兩瓶假茅臺送去了。

酒送去了。有幾日明玉很慌,生怕喝出事來,公安局來找他的麻煩??蓻]過幾日,調(diào)令就下來了……

于是,李明玉又成了全村人的驕傲。在他辦手續(xù)那幾天里,村里天天有人請他吃酒。有時(shí)一天幾場,排都排不過來。當(dāng)然,請他的都是頭面人物,在酒宴上都多多少少地教他些做人的“學(xué)問”,以備他進(jìn)城干大事用。明玉很虛心地聽著,默默地點(diǎn)頭,再也不敢小覷鄉(xiāng)里爺兒們。臨了,都會懇切地說上一句:“娃子,做了大事,可別忘了爺兒們哪!”

么叔也覺得很體面,在村里逢人就講,是他用兩瓶茅臺把李明玉“日弄”出去了……

走的那天,校長帶領(lǐng)全校師生列隊(duì)在村西頭歡送他,還特意借了兩面破鼓敲著,場面很熱烈。學(xué)生娃兒們也都不喊他“蹦猴”了,一個個親親地喊老師,那目光是極羨慕的……李明玉卻哭了。

村口停著一輛吉普車。

李明玉走了,這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里再沒有國家教師了。

香葉

男人跪在她的面前,男人說:“完了。”

那時(shí)候,男人還是很風(fēng)光的。常常坐著臥車回來,喇叭鳴得很響。村里人都以為男,人發(fā)財(cái)了,男人說:“尿!錢算啥?三十萬五十萬小菜一碟!”于是就穿得特別嶄括,西裝一套一套地?fù)Q,吸最好的煙,喝最好的酒,見了人頭昂得很高,把揣在兜里的小片片亮給人看,說上邊有“洋文”。后來家里的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烙了油饃,說不香;給他攤煎餅,又說沒味兒。接著就夸城里女人的手巧,做的飯有滋有味的。有一段時(shí)間,男人嘴里漸漸露出了一點(diǎn)口風(fēng),男人不想要她了。兩個孩子了,男人不想要她了。城里女人映花了男人的眼。男人一回來就發(fā)脾氣,就找茬兒。她是個柔弱的女人,為了孩子,她都忍了。地里的活兒男人從來沒干過。農(nóng)忙時(shí),她想讓男人幫幫她,男人說:“收收打打也就是幾百塊,撂了算啦!”男人說了大話,可從不見捎錢回來,她只好一個人死做。在土里撲騰的女人是很見老的,而男人的日子卻日見喧鬧,她成了男人的拖車……可是,男人突然回來了。沒有坐臥車,也沒有了往日的張狂。在夜半三更的時(shí)候,男人賊兒樣的敲響了家門,進(jìn)來就撲通一聲跪下說:“完了。”

到了這時(shí)候,男人才告訴她:他托人貸了一些款,加上合伙人攤的股份,還有一些鄰人托他買化肥、農(nóng)藥的錢,全都被人騙了!他本意是要做大生意的,然而,卻被廣東蠻子騙了……

夜有些涼,她抖著身子問:“多少?”

男人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淚流滿面,神色十分驚恐。他吞吞吐吐地說:“有……有、好幾萬?!?p>男人說的很含糊,言語間躲躲閃閃的,到了這般境地,男人還想瞞她。這一次,她不敢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

男人喘口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八、八萬……”

老天哪,八萬!她娘兒仨在家省吃儉用,喂豬喂雞,加上賣糧食的錢,緊緊巴巴一年才能掙七八百塊。而男人一下子就欠了八萬……

男人擂著頭說:“我作孽呀!我對不起恁娘兒仨,讓我死了吧……”

男人不想死。男人要想死,就不會在她面前下跪了??赡腥说姆酱缫呀?jīng)亂了,男人扶不起來了。多年來她一直是靠男人拿主意的,現(xiàn)在男人成了一堆泥。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么辦法呢?

兩個孩子在床上睡著;男人在她眼前跪著。她看看孩子,看看男人;看看男人,又看看孩子……末了,她嘆口氣說:“你走吧?!?p>男人慢慢抬起頭,嘴張了張,卻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只眼巴巴地望著她。

她心里很亂,卻不得不撐住架子說:“你走吧,出去躲一躲。三年、五年……”

男人緊抓住她的手,抖抖地說:“家里……”

她說:“家里你別管了,天塌下來有俺娘們頂著……”

男人哭了,男人像孩子樣的偎在她懷里,一聲一聲地喊著她的名字說:“香葉,香葉,我掙了錢就回來……”

八萬元,怎么去掙呢?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讓自己往下想,就說:“天快亮了,收拾收拾走吧?!闭f著,她站起身來,從破衣柜里摸出五十塊錢遞給男人。男人哭著不要,她把錢塞到男人的兜里。男人又抓住她的手說:“香葉、香葉,我對不起你……”男人的手很濕,很涼,哆哆嗦嗦的。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絲快感,很沉重的快感。只有在這時(shí)候,男人才徹底地屬于她。

男人去了。男人是從后院翻墻走的,男人連從大門走出去的勇氣都沒有了。當(dāng)男人的腳步聲消失之后,香葉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第二天,討債的便涌上門了。三教九流的各路債主鬧嚷嚷站了一院子。有的人進(jìn)門就喊:“五大噴,今天你就是砸鍋賣鐵也得還老子的錢!”一問當(dāng)家的不在,便知道那“鱉兒”跑了。頃刻間,院子里像炸了似的,債主們?nèi)技t了眼,有吆喝著扒房子的,有搶牲口的,有跳豬圈里趕豬的,也有沖進(jìn)屋里拾掇值錢東西的……屋里屋外鬧成了一窩蜂!

香葉從沒經(jīng)過這陣勢,看見人腿就軟了??赡腥艘呀?jīng)跑了,孩子還小,她只有撐著。開初,人們知道一個婦道人家不支事,她說話也沒人理她。香葉就默默地去灶房燒水,任人罵翻天也不開腔。水燒開了,她就一碗一碗地往外端,家里的碗全拿出來了,在地上擺了一片……這當(dāng)兒,兩個孩子嚇得撲到她懷里哭起來。她給孩子擦擦淚,輕聲說:“去吧,上學(xué)去吧。叔們逗你們玩哩……”一時(shí),債主們被這媳婦的沉靜鎮(zhèn)了,又亂哄哄地圍上來向她要債。香葉隨手搬只小凳在當(dāng)院坐下來,挺住身子說:“爺兒們,都走了恁遠(yuǎn)的路,喝口水,有話慢慢說吧?!?p>債主們像沒王蜂似的團(tuán)團(tuán)圍住她,一個個躁躁地罵著,有的干脆張大嘴哭起來……

香葉軟聲說:“男人在外頭的事,俺也不清楚??稍捳f回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欠了人家,總是要還的。爺兒們消消氣,慢慢說……”

鄉(xiāng)信貸員老馬擠上來,一跺腳說:“唉呀祖奶奶!五萬哪,我給他貸了五萬……”

香葉心里打了個冷顫兒,眼前一黑,就覺得那數(shù)字像山一樣壓過來。她兩手抓著凳沿兒,坐穩(wěn)了才說:“大哥,你是國家的人,懂政策。有句話我不該說,他是個沒星秤,這款當(dāng)初你就不該貸給他。這會兒鬧出事來了,這個帳俺應(yīng)了。你知道,五萬元不是小數(shù),俺眼下也還不起。你要當(dāng)緊逼俺還帳,大哥,你看看這院里、屋里,東西全折上,值不值那些錢?”

老馬一時(shí)急火攻心,炸著喉嚨喊道:“沒、沒錢……我上法院告他鱉兒!”

香葉慢聲慢語地說:“大哥,你告到法院,就是找著把他抓起來,這帳還是要還的。你說是不是?給他一條路,他興許能掙些錢來,慢慢把帳還上。要是他掙不來那么多,家里俺也認(rèn)這個帳,早早晚晚給你堵上這窟窿……”

老馬一拍屁股,說:“現(xiàn)今上頭就催著要款!哪怕先還個一萬兩萬呢,也不能叫我背黑鍋呀?!”

香葉端起一碗水遞給老馬:“大哥,你別急,先喝口水。我又跑不了……”待老馬接了水碗,她又說,“大哥,事到了這一步,責(zé)任你也擔(dān)一些。聽說貸款時(shí)你也得了些好處?這樣吧,你先把那一萬元好處費(fèi)還上,這四萬我認(rèn)了,慢慢還。只要我手里有錢,都是你的。掙一塊還一塊,啥時(shí)要啥時(shí)給,決不賴帳。要是還不行,大哥,你搬東西吧,啥值錢拿啥……”

老馬傻愣愣地捧著水碗,人慢慢地蹲下去了……

余下的債主七嘴八舌地嚷著要帳。有三千兩千的,也有三百五百的,一個個都像瘋了似的,手指頭點(diǎn)在香葉的臉上!唾沫星子濺在香葉的臉上!香葉不揚(yáng)頭也不低頭,就直著身子跟人說好話……那些有借據(jù)的,急著用的,香葉指指院里的牛、圈里的豬,又指指屋里的東西,說:

“大哥,錢是欠了。當(dāng)家的雖然不在,這帳俺認(rèn)。你看看這院里屋里,凡值錢的,請?zhí)袅?。你說個數(shù),把帳抵上。不夠呢,說個日子,俺慢慢還。知道恁掙錢不容易,話也不能說到別處……”

人們蜂擁而去,屋里屋外看了,家里值錢東西的確不多。就有人挑了牲口,有人趕了豬,有人抬了桌子、柜子……香葉眼含著淚看人挑東西,那都是自己多年辛勞掙下的呀!可她還不得不笑著說:“大哥,弄到這一步,真是對不住了,恁多擔(dān)待吧?!?p>債主們知道她男人在外邊花天酒地,女人卻不曾享過半天的福,如今擔(dān)下了天大的窟窿……心里都酸酸的。那噎人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還有一群沒有憑據(jù)的,也都嚷嚷著要債。香葉說:“老少爺兒們,按說,借錢是該還的。沒有錢,也得說個時(shí)候。各位都說明心欠了錢,到底欠了沒有?欠了多少?該是有個憑據(jù)的。想各位都不是外人,人到難處了,也不會坑俺??擅餍牟辉诩遥形以趺凑f?這樣行不行,一是等明心回來,他只要說借了,會還的。要是明心不回來了,只要能說出幾個證人,公道的證人,我也認(rèn)。你們都看見了,這個家是敗了。人都有落難的時(shí)候,再寬些日子吧……”

眾人默默地,也都覺得這女人說的是理。有的就日罵著去了,有的還留下來死纏……

就這樣,從早到晚,要債的來了一撥又一撥,她就一遍一遍地給人說好話。她是個沒出過門的女人,一生都沒說過這么多的話,也沒作過這么大的難。有時(shí)候,人們拽她、搡她,叫罵聲、嚷吵聲幾乎把她淹了!她就覺得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下去了,就想瘋,想死……她恨男人,卻又不得不護(hù)住男人。男人是她的。

在這種時(shí)候,男人是她的。她用心中的“男人”支撐著這實(shí)在難以支撐的局面。

月上柳梢兒的時(shí)候,屋里屋外的東西已經(jīng)光光凈凈了,只差房子沒有扒……

香葉還在院里坐著。她哭了,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們見香葉從街上賒了一百個雞娃。

二拐子

二拐子,小頭,眼斜斜的,走路畫圈。人是很聰明的,就是好賭。賭起來能一連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尿,精瘦一個小人兒,那膀胱像是鐵做的。贏的時(shí)候,就大堆往懷里摟錢,看都不看;點(diǎn)煙用十元票,奢侈得像百萬富翁。輸?shù)臅r(shí)候,也不寒臉兒。錢輸光了,就押家什,押褲子,光著屁股也干。有一回,他輸了錢,出門碰見兒子。兒子七歲了,大名叫王國棟,小名兒叫丟兒。他看見兒子就喊:“國棟,過來,過來?!眱鹤觿偡艑W(xué)回來,就問:“爹,啥事?”他說:“用用?!闭f著,就把兒子拽到賭場上去了。進(jìn)門一聲:

“押上!”就把兒子押上了。女人聽說信兒,風(fēng)一樣趕來,抓住他又打又罵!二拐子連聲說:“用用,用用?!闭f話間就和了一盤。

女人一氣之下,扯著兒子回娘家去了。二拐子三天后才曉得女人走了,也不去找,就一個人過。田里的活兒是不做的,終日夾一個破兜,兜里裝一副麻將,手里練練地捏兩骰子,走著拋著,屁股一坐下來就沒明兒沒夜了。那一日剛敗下陣來,就被一位本家叔叫住了:“拐子,你那麥地該鋤了!”二拐子一愣,接口就說:

“四叔,二畝麥不值啥,我把青苗押給你算了……”本家叔聽了這話,胡子都?xì)庹耍骸镑M兒!你,你……毀了,毀了!”莊稼人賣青苗,就等于剜心頭肉。老人再也不搭理他了。

村里人都覺得這個家是敗了。卻不料二拐子競練了一手絕活兒,漸漸發(fā)起來了。贏了錢,吃喝用不說,還寬寬地蓋了六間大瓦房。房子蓋起,二拐子就接女人去了。女人在娘家過得很苦,看見他眼圈兒就紅了,問:“改了么?”二拐子不吭,就說:“國棟他娘,回去吧。”女人又問:“改了么?”二拐子還是不吭。又說:

“國棟他娘,回去吧?!迸丝蘖?,女人默默地流著淚,不再理他。

二拐子在屋里顛了一圈兒,說:“……我見見國棟。”女人說:“丟兒不見你,丟兒沒你這個爹!”二拐子很想兒子,四下瞅瞅,見兒子不在,問:“啥時(shí)能見?”女人狠狠心,很堅(jiān)決地說:“改了見。”二拐子再不吭了,就從兜里掏出一疊錢放下,蕩蕩地出門去。女人從屋里趕出來,把錢給他扔出去。二拐子也不撿,就夾著那個破兜又走了。任女人追著屁股罵。

依舊是一個人獨(dú)過,夜夜鏖戰(zhàn)……

去年臘月,工商稅務(wù)聯(lián)合大檢查的時(shí)候,縣里派了一個檢查組到畫匠王來了,主查篷布廠的帳。大凡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都有兩本帳,這是明的,也是暗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不敢細(xì)究。篷布廠這些年已把各級工商稅務(wù)部門的主管人“喂”熟了,不料這次卻換了人。廠長生怕查出事兒來,很慌。人已來了,明著送禮是不敢的。廠長急中生智,就想到了二拐子。于是派人把二拐子請來,說:“拐哥,請你幫個忙?”二拐子眼斜斜地說:“啥事兒?”廠長說:“檢查組來人查帳,想請你陪他們摸兩圈兒?!倍兆有α耍?p>“小菜一碟?!睆S長壓低聲音說:“拐哥,咱村篷布廠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我知道你能贏,可不知你會輸不會……”二拐子一聽就明白了。明著送禮不敢,打麻將輸錢,這叫暗送。二拐子不動聲色地問:“多少?”廠長把裝錢的提兜往他懷里一扔:“這個數(shù)兒。”

當(dāng)天晚上,二拐子就陪檢查組的人玩麻將。二拐子一坐到牌桌上兩眼就放光,玩得十分認(rèn)真。二拐子出牌很刁,客人們就贏得分外“艱難”……玩到天亮的時(shí)候,二拐子說:“罷了?!闭f完,站起就走,客人們余興未盡,各自回去偷偷地?cái)?shù)了錢,竟然都贏了三百塊!第二天傍晚,檢查大員們早早地就說:“叫二拐子,玩玩?!庇谑蔷屯嫱妗R贿B三晚上,檢查組的人玩得十分痛快,把查帳的勁頭全轉(zhuǎn)移到玩牌上了。查帳么,也就走了走過程……

送走了檢查組的人,廠長很感激地說:“拐哥,中,活兒千得漂亮!”

隔了兩天,廠長親自給二拐子送來了大紅聘書,執(zhí)意要聘他做篷布廠的業(yè)務(wù)員。二拐子笑了:“我能做尿啥?要嘴沒嘴,要腿沒腿……”廠長說:“用你一技之長!拐哥,生產(chǎn)上的事不讓你費(fèi)心。上頭來了人,你陪陪就是了。”就用了他的“一技之長”。

從此,二拐子就成了篷布廠的業(yè)務(wù)員。每逢上頭來了人,就讓二拐子陪他們“玩玩”。人分等級,“玩”也分等級。二拐子很會“玩”,“玩”得上上下下都很滿意,也就替篷布廠做了不少的事情。有時(shí)候也派二拐子到外邊去“玩”。二拐子出門很隨便,就夾一個破兜,兜里裝一副麻將,竟然吃遍天下。篷布廠新買的面包車就是二拐子玩著玩著弄出來的……漸漸,二拐子就“玩”出影響來了。四鄉(xiāng)里都知道篷布廠有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臉I(yè)務(wù)員,很能做。

鄉(xiāng)政府出資辦了幾個工廠,總是很不景氣。常常不是缺原料,就是貨銷不出去。鄉(xiāng)里就時(shí)常派人來“借”二拐子,用他的“一技之長”??h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遇上了麻煩事,局長就說:“派車,請二拐子來?!边@時(shí)候的二拐子已經(jīng)“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活兒做得十分漂亮。二百四十四張麻將牌就像在眼里放著,兩個骰子擲得溜溜轉(zhuǎn),要幾點(diǎn)兒有幾點(diǎn)兒,輸贏是盡在心中的。出門時(shí)“行頭”也變了,一身西裝穿著,夾一黑皮包,皮包里自然還是一副麻將。還印了中英文的名片在兜里,上邊赫然地印了一串頭銜……

二拐子貢獻(xiàn)大,廠長(也就是村長)十分器重,就想獎勵他。

二拐子說:“別獎,我有錢。爺兒們,能不能叫我見見國棟……”

廠長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國棟是他娃兒。就知道二拐子是想女人了。廠長一拍腿說:“拐哥,放心吧。村里出面,給你接回來?!?p>于是,村長就帶了很重的禮物去給二拐子接女人。到了女人的娘家,女人還是那句話:“改了么?”村長說:“嗨,早改了。現(xiàn)今是咱篷布廠的業(yè)務(wù)員,能干哩!縣上領(lǐng)導(dǎo)都夸他……”這么三說兩說,就把女人孩子接回來了。

女人回到家,見了二拐子就喜喜地問:“你學(xué)會做生意了?”

二拐子隨口說:“跟著跑(麻將術(shù)語)?!迸擞謫枺骸澳阃炔缓茫苈?lián)系業(yè)務(wù)?”二拐子說:“門前清(麻將術(shù)語)?!迸岁P(guān)切地問:“生意咋樣?”“發(fā)財(cái)(麻將術(shù)語)?!迸丝戳嗽豪镂堇?,又問地里的莊稼:“今年麥打了多少?”“一萬(麻將術(shù)語)?!迸算读?,疑他是吹牛。又說:“吃啥飯?”“燒餅(麻將術(shù)語)?!薄?,女人越聽越不對味,就怯怯地問:“你……不是改了么?”二拐子不吭了。

女人性硬,一氣之下,扯著孩子就走。二拐子在后邊追著屁股喊:“國棟,國棟,你看爹給你買哩啥……”孩子說:“俺娘說了,你要不改,金山銀山俺都不稀罕?!?p>后來,鄉(xiāng)里也派干部去動員二拐子女人回來,說了很多的好話。女人就這一句話:“改了么?”

二拐子只好獨(dú)過。

春三月,二拐子被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借出去“玩”業(yè)務(wù),一連陪人玩了三夜,竟突發(fā)腦溢血,死在了牌桌上。臨死時(shí),二拐子嘴里還念著兩個字:

“白板(麻將術(shù)語)?!?p>二拐子死后,村里為他開了很隆重的追悼會。鄉(xiāng)里縣上都送了花圈。挽聯(lián)上赫然地寫著:

以身殉職;鞠躬盡瘁。

二拐子女人卻以為恥。她雖然也讓孩子為他爹上了墳,燒了紙,卻把孩子的姓改了,隨母,叫楊國棟。楊國棟八歲了,上小學(xué)二年級,很用功。

菜園風(fēng)波

菜園不大,七八畝的樣子,是上水好地。每戶人家也就分得一分二分,各種各的。鄉(xiāng)下人吃菜不講究,種什么就吃什冬,種多吃多,種少吃少。平日里,你薅我一棵蔥,我拿你兩棵韭,沒人計(jì)較。菜多時(shí)也分些給眾人,全個情面。但終究是分了,日久情薄,漸漸就生出些嫌隙,由嫌隙而口角,于是各家都扎了籬笆,你一片我一片把菜地隔起來。

籬笆是擋不住人的,卻擋出了很多的怨恨。這年四月的一天,老笨家菜地里的蔥被人薅了一溝兒。他家總共才種了兩溝蔥,蔥長勢很好,本指望細(xì)水長流地吃下去,卻被人薅去了整整一溝兒!老笨家女人就在村街里罵,兩手拍著屁股,一蹦一蹦的。罵了半日,沒人應(yīng),也就不罵了。

二天,海子家菜地里的芫荽也被人薅了,薅得很殘酷,一棵不留!海子家女人是個難惹的主兒,辣貨。她敲著洗臉盆在村里罵!從村東到村西,罵得響亮而又熱烈,把墳地里的先人都抬出來了……引逗得一村娃兒跟著看。可她罵著罵著也不罵了。

三天,旺家菜地里的油菜又被人薅了。這主兒更狠,是用鏟子鏟的,一溜兒一溜兒地鏟……旺家女人柔弱,老實(shí),不會罵。

不會罵也學(xué)著罵,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頭上一句腳上一句……慢慢也不罵了。

此后,各家的菜都有被人薅的,很隨意很無賴地薅,薅得匆忙而又散亂,整塊菜地像被豬啃了啃似的,薅出了“去你×的!”

的意思。一時(shí),大家都互相防著,一個個臉綠得緊。

于是,各家都出去賣菜,悄悄的。有到東鄉(xiāng),有去西鄉(xiāng),也有到鎮(zhèn)上、城里去的。那菜的品種都很散亂,一把蔥一把韭一把芫荽一捏蒜……賣得自然便宜些。

于是,各家都派人到菜園里來看菜。你家搭一個菴,他家搭一個棚,還有的把床抬到地里,用塑料布扎一個頂……各家的人手有限,有的是男人來看,有的是女人來看,有的是小伙,有的是閨女,一入夜就扛著被子來了,菜地里顯得很熱鬧。夜里,隔著一層籬笆,你尿了,他也尿,這邊嘩啦嘩,那邊嘩啦啦;你咳嗽了,他也咳嗽,東邊“咳咳”,西邊也“吭吭”,平添了許多野趣。睡不著的時(shí)候,就互相串,你到我籬笆里坐坐,我到你的籬笆里坐坐,心里防著,面上還是笑的。夜靜時(shí),只要聽到腳步聲,就探出頭來齊聲問:“誰?!”

應(yīng)聲也很響亮:“我!”

“咋?!”

“尿!”

于是又一片笑聲。

天已是不冷了,也不太熱。在家里憋久了,來菜地里睡,屋宇顯得十分闊大??諝庾匀货r,月色朦朦朧朧的,遠(yuǎn)處穎河的水琴兒一般細(xì)淌,地下的蟲意們私語喃喃,撩人想些非分的事體,便有些滋滋潤潤的念頭生出來。一家一戶的日子,本就有著許多愁緒,許多的不美滿,心憋久了,放出來就是野馬。一天半夜,迷迷糊糊的,海子摸到旺家女人看菜的草菴里去了。旺家女人正擰著細(xì)柔身量在月色里翻煎餅,突有野黑一條壓下來,初時(shí)還掙扎了一陣,又怕人聽見,也就半推半就了,做那肉肉貼肉肉的事情,竟然很入港。九香家的大娃保柱夜里睡不著,跑到老笨家看菜的閨女順妞那里編閑話。先是低聲說笑,漸漸就有了不規(guī)矩。你抓我一把,我抓你一把,抓著抓著,保柱就捉住了順妞的手。順妞慌慌地說:“你……我喊了。”保柱松了手,看了順妞,繼而又捉住,手里濕濕的,握得更緊,順妞說:“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終也沒喊。

漸漸有風(fēng)聲傳出來了。旺家兩口子打了一架;海子家兩口子也打了一架。海子家女人又堵住旺家女人罵,兩個女人撕撕扯扯地到村長家評理,村長各打五十大板,狠狠地把她(他)們?nèi)樟R一頓了事。九香家也跟老笨家罵翻了天,從偷菜罵到偷人,一說妞兒匪氣勾人,一說娃兒流氓成性,鬧成了一鍋粥!繼而各家都生了疑惑,男人關(guān)上門審女人,女人開著門審男人,越審疑心越大。整個村子像火藥桶似的,天天有人干架!究竟為著什么呢,那又是說不清的。于是又換人去菜園里看菜。換了男人的,就有女人去盯梢兒;換了女人的,就有男人去暗查。一時(shí),人都像瘋了一樣,生出了許多事端……

接著,事情越鬧越大了。先是順妞跟保柱趁人不防雙雙私奔了。海子呢,大天白日里竟又跟旺家女人在北溝里干事。就有人捎話給旺,旺一氣之下掂了糞叉去找海子拼命!旺在前邊跑,一村人在后邊跟,嗷嗷叫著看熱鬧。等黑壓壓的人群跑進(jìn)北溝兒,海子已帶著旺家女人逃走了。旺氣昏了頭,半夜里跑到海子家,要干海子女人。海子女人性烈,自然不讓,撕扯中又扎了旺一剪子!旺呢,覺得太虧,就跑到縣法院告了海子一狀……

月余,公安局的人先是抓了海子,后又抓了旺家女人,說是重婚罪。沒過多久,竟又把旺也抓走了,說是強(qiáng)奸未遂……

都是不服的。海子、旺們覺得虧。人們也覺得虧。只怨菜被人薅了。 點(diǎn)擊進(jìn)入整本閱讀《李佩甫(書號:12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