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書號:12614)》文生,泰戈爾 全本小說免費(fèi)看
默認(rèn)卷(ZC) §2、無邊無際的早晨
一
國的好運(yùn)是三十六年前開始的。
三十六年前,國光榮誕生在大李莊村那堆還未燃盡的草木灰上,頭沖著一篷熊熊燃燒的豆稈火。
那是五更天,穎河墨一樣地流著,夜氣緩緩地從樹梢上掠過,崗上的柿樹晃著油緞一般的黑亮,古老瓦屋的獸頭猙獰地斜刺夜空,老牛的倒沫聲早已住了,狗們還在酣睡,遠(yuǎn)遠(yuǎn)近近是一片寂然的靜黑。倏爾,誰家的公雞叫了,那一聲長鳴嘹亮而遙遠(yuǎn),喚醒了天邊的一點點魚肚白,那白漸漸地漫散開去,透出了桔紅色的亮。大地漸灰漸白,一條條灰?guī)б粯拥耐谅窂拇迩f四周蜿蜒而去,土路上新濕著隔夜牛蹄的印痕。小風(fēng)從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刮過來,輕搖著場邊的垛。于是一聲陳舊的咳嗽響起,把那一抹遙遠(yuǎn)的亮光釘在了瓦屋的紅辣椒串上。這時候,國的娘覺得不對勁了。懷孕已九個多月的國的娘匆匆下床,趕緊往屋后的茅坑跑。她緊跑了幾步,只聽“忽啦”一聲,一股腥熱的氣味從褲襠下竄出來,羊水破了。國的娘在鉆心的墜痛中喊著:“天爺,天爺呀!”又折回頭踉踉蹌蹌地往灶屋奔。國的娘堅忍地跨進(jìn)灶屋,半躺在地上,慌慌地把灶里的灰扒出來鋪在下身處。九月天,風(fēng)是很涼的,躺倒在地的國的娘陷凍了將要出世的孩子,再次忍住腹疼起身,把一小捆點燃了的豆稈火續(xù)接在那片攤開的草木灰上。國的娘就這樣頭枕著灶屋的門坎躺在那片草木灰上,用一聲聲無助無援的痛苦的呻吟去迎接那個偉大的時刻。
在國的艱難的誕生中,國的娘曾經(jīng)昏過去三次。每次從冷風(fēng)中醒來,國的娘都勇敢地呼喚著:“快吧,快吧,兒呀,我的肉肉哇,快點吧……”在娘的掙扎呼喚聲中,國的頭隨著血水慢慢地滑出來。當(dāng)國的身子還在娘肚里的時候,鋪了草木灰的黑色大地已接受了他那小小的頭顱。于是,在國的身子還未落地之前,就聞到了混著血水和草木灰的泥土的氣息。那時候因為國的娘幾經(jīng)掙扎移動,使國那慢慢滑動的頭正對著灶口,而灶里的豆稈火也已燒到了灶口,流淌的血水雖然阻止了火的蔓延,可國的身子還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動,滑動……當(dāng)國的娘再次醒來時,她已著實感覺到了腳邊的灶熱!為了不讓灶口的豆稈火傷了孩子,國的娘做了最后的掙扎。她的兩只腳頂在灶角處,身子一點一點地向上移動,以致于半個身子都枕在了灶屋的門坎上。
國的娘在最后的掙扎中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于是便有更多的血液從下身處淌出來,去與灶口的豆稈火對壘……而國仿佛聽到了大地的召喚,在血與火的戰(zhàn)爭、生與死的搏斗中,加速了他的滑動。
晨光亮了,九月的冷風(fēng)掠過低矮的土墻,隨雀兒在空蕩的柴院里打旋兒,這時國的娘半個身子都沐浴在冰冷的晨風(fēng)之中,沖蕩的冷風(fēng)一次又一次地肆虐著進(jìn)行偉大生產(chǎn)的國他娘。承受著生育之苦的國他娘已通體麻木,身上連一點熱氣也沒有了,但她內(nèi)心深處的呼喚從未減弱過。終于,在神經(jīng)徹底麻痹之前,眼望皇天的國他娘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啼哭……
那一聲啼哭像號角一樣響在大李莊的上空,隨九月的晨光飄進(jìn)了一座座農(nóng)家小院,久久不絕。不用說立時驚動了四鄰的嬸子大娘,當(dāng)鄰居們匆匆趕來的時候,赤條條的國離灶口只有四指遠(yuǎn)了!他身旁是一把生銹的剪子,臍帶還連在母親的身上……
于是國得救了??蓢哪镌僖矝]有醒過來……
國命硬是不消說的。七天之后,遠(yuǎn)在平頂山的煤窯上拍來電報說,國的爹在井下挖煤時被砸死了。那也是早晨,快下班的時候……
這一切國都不知道。他一睜開眼就看到了許多張臉,看到了一雙雙充滿憐愛的眼睛,于是國很殘酷地笑了。國的笑使大李莊的女人們紛紛落下淚來,她們更緊地抱住孩子,說:“娃呀,可憐的娃呀!”
國在襁褓中為他娘送了葬。這時他在四嬸的懷抱里第一次來到村外,見識了無邊無際的藍(lán)天,見識了仿佛一世也走不出的黃土地。秋漸深了,天極高,云兒極淡,大地赤裸裸地橫躺著,一片乏極了的靜。在送葬的土路上,黑壓壓的人群在緩緩地移動,高挑的“引魂幡”晃著刺眼的白。國一定是在緩慢的移動中感覺到了什么,他突然哭起來。他的哭聲像一管哀樂,伴著那凄婉和沉重走向墳地。娘的“牢盆”是國自己摔的。在路口上,四嬸捏著他那嫩嫩的小手去摸“牢盆”,而后四嬸突然松了手,緊接著他聽到了一聲摔成碎片的脆響!于是他哭得更加銳利。這響聲在他小小的腦海里烙下了很深的印痕,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恐懼,失去依托的恐懼。
從此,國的待遇升格了,他由一家人的孩子變成了一村人的孩子。大李莊村的女人們?yōu)樗峁┝俗顑?yōu)秀最廉價的熱量。隊長老黑站在村口的大碾盤上莊嚴(yán)地宣布:“婦女們聽著,喂一次奶記三分!哇,喂胖了鱉兒我獎勵她!哇,獎勵她一升半——×他娘兩升——谷子!”那時,村里規(guī)定割五斤草記一分,這是割十五斤草的價碼。如果按隊里年終結(jié)算的價值,一個工分值人民幣六厘六,三分合人民幣一分九厘八,差二厘不夠買一盒火柴的錢。老黑還說:“聽著,‘黨員媳婦’喂奶可不記分!”老黑是黨員,他媳婦喂奶自然是不記分的。女人們聽了卻亂哄哄地“噫噫”道:“娘那腳老黑,不記工分能叫娃兒餓著?!”
國什么都可以抵賴,唯獨(dú)吃百家奶長大這一條是無法抵賴的。那時候,只要是生了娃的大李莊女人沒有不瘦的,那沒有血色的黃瘦便是他一次次貪婪吮吸的記錄。多年后,國在私下講酸話的場合里曾經(jīng)給人吹噓,說他摸過一百多個女人的奶子!
奶子是女人最圣潔的地方,人們自然不信,要他細(xì)細(xì)說。國無法說,也不能說,只神秘地笑笑。但國心里清楚,那時候他從一家轉(zhuǎn)到另一家,嘴里吃的,手里抓的,就是那肥白。沒有奶水時他就咬,咬得女人們哇哇亂叫,這狀況一直持續(xù)到他三歲的時候,在大李莊村,只要是生過娃的女人,都知道他的小狗牙厲害!
國三歲時才起名。那時上頭來人普查人口,一個村一個村地挨著查,村上人們?nèi)颊驹趫隼锇€登記。查到最后見隊長老黑還抱著一個娃兒,駐隊干部就問:“這娃子啥名?”隊長老黑“嘿嘿”笑著說:“沒名?!瘪v隊干部大筆一揮說:“就叫‘治國’吧?!?p>后來人們說國天生是做官的料,那是有根據(jù)的。
國六歲時便被稱作“二隊長”。那時,他光著屁股蛋兒,嘴上掛著兩筒鼻涕,整日里跟在隊長的屁股后頭晃悠。隊長派活兒時他也跟著,隊長說:“叫南坡的地犁犁?!彼驼f:“叫南坡的地‘哩哩’。”隊長說:“谷子該割了?!彼舱f:“谷子該‘哥哥’?!泵康较﹃栁飨拢犻L像甕一樣往村口一蹲,國就氣勢勢地在他身邊站著。遇上割草的孩子,隊長就瞇著眼問:“沒捎點兒啥?”打草的孩子自然說:“沒捎?!薄罢鏇]捎?”隊長慢悠悠地問。孩子們便怯怯地放下草筐,說:“你搜,你搜?!标犻L便歪歪脖說:“國,過去摸摸,看鱉兒扒紅薯了沒有?”國就跑過去摸。草筐很大,摸是摸不出來的。隊長就說:“讓鱉兒扣過來!”國說:“扣過來!”于是就順從地把草筐扣過來。這時隊長又問:“國,聽見響了沒?”國要說沒,隊長就說:“讓鱉兒滾吧!”國就說:“滾!”有時也搜女人。那會兒日子艱難,女人腰大,下地回來總要塞點什么。搜女人時隊長就蹲在那兒,讓國去摸女人的腰。國的小手在女人的腰上摸來摸去,摸得女人咯咯地笑。女人也不氣,知道孩子小,不懂事兒,只罵隊長不是東西!隊長眼角處邪邪地笑著,卻一臉的嚴(yán)肅,嘴里說:“老實!”又讓國往深處摸……也有搜出來的時候,就罰。偷了紅薯或玉米的,就把東西往脖里一掛,讓國跟著在村里走一圈兒。丟了人的女人一路走著哭著,一聲聲喊國,國說算了才能回去。待到收工之后,國便氣勢勢地往路口一站,喊:“老三,過來?!标犻L就笑了:“喊叔?!眹趾埃骸袄先?,你過來不過來?”
隊長說:“鱉兒——喊叔!”國陽陽地撅起肚兒來,兩手一夾:“老三,我×——”隊長罵一聲:“鱉兒!”就乖乖地趕過去蹲下了。國兩腿一跨騎在隊長脖里,叫道:“喔——駕!”隊長立即馱起他,小跑回村去。國騎在隊長的脖上昂昂地在村里過,有時還要在村里轉(zhuǎn)上三圈兒,手?jǐn)Q了耳朵放他走。若是碰上哪家女人好針線,隊長喊一聲:“鱉兒的褲子爛了,給他縫縫。”說了,就有女人拐家拿了針線出來,好言哄他下來,就勢蹲下給他縫??p好,在褲襠處把線頭咬斷,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歡去了。
有一段時間,國又被稱作“駐隊干部”。那時候,村里有個駐隊干部老馬,每天到各家去吃派飯,他也跟著吃,伙食自然好些。
老馬瘦瘦的,高,戴個眼鏡,走路兩手背著,望天兒。國跟在他屁股后,走路也背著小手,脖子梗著,一晃一晃地很神氣。進(jìn)了哪家,那家人慌慌地說:“駐隊干部來了?!眹痛舐曊f:“來了?!崩像R坐下了,他也跟著坐,一碗一碗讓人端著吃??衫像R常回城里去,國卻沒地方可去,于是就悵悵地在村口望。望見老馬,就說:
“走,上狗家吃,狗家有豆腐?!焙髞砝像R回城去了。國自然是走到哪家吃哪家,走到哪家住哪家,啥時餓了啥時就吃。家景好些的給他烙塊白饃;家景孬的,也給他拍塊玉米面餅子,沒虧過他。
可國還是想老馬。再后國見了老馬,知道他原是縣文化館的一般干部,當(dāng)過右派,平反后當(dāng)上了文化館的副館長,見人點頭哈腰的,在縣里尿也不尿。文化館開個創(chuàng)作會,把縣里大小干部都請去作“指示”,老馬弓著身一口一個“首長”地叫,握個手身子抖得像麻花。又聽說他老婆跟人家睡,經(jīng)濟(jì)也卡得緊,連吸煙錢都不給他,煙癮發(fā)了每每到街角上撿煙頭吸。想起老馬當(dāng)年的威風(fēng),國不由生出了無限的感慨。這是后話。
那時,隊長忙了就把國交給梅姑帶。在村里,也只有梅姑的話國才肯聽。梅姑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見她怎樣打扮,出門便亮了一條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蔭涼,冬天是村人的火盆,無論走到哪里,總扯了年輕漢子的眼珠滴溜溜轉(zhuǎn)。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韻;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彩;梅姑的頭發(fā)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來柳腰兒一閃一閃,無風(fēng)自擺,饞得人眼兒小廟似的。國跟著梅姑享受了從來未有過的寵愛。梅姑只要一出門,就有人湊過來跟國說話,給他買糖塊吃,還爭著馱他。國在人前就顯得更加威風(fēng),總拽著梅姑的白手讓她扯著走,眼熱得漢子們心里罵,臉上還笑著巴結(jié)他。梅姑疼這沒娘的孩子,每日里給他洗臉,給他捉虱,夜里還要哄他睡。那時光是國終生難忘的。冬夜里,國總是一蹦一蹦地竄到梅姑家,纏著讓她摟著睡,就摟著睡。一鉆進(jìn)被窩,梅姑就說:“國,涼啊,真涼!”而后把他摟得更緊,半夜里,聽見有人拍門,梅姑在國的腿上擰了,他便跳起來朗聲罵:“我×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來。國躺在梅姑的懷里,吮吸著那溫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歲了,還常拱那奶子……
應(yīng)該說,是梅姑孕育了國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個年齡很難體察的東西。跟梅姑的時間長了,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梅姑戀著老馬,偷偷地。那時候,國還不知道老馬是這樣可憐的東西。那時的老馬穿著四個兜的干部服在村里昂然地走來走去,一看見梅姑就神采飛揚(yáng),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紀(jì)的國偷聽了梅姑和老馬的許多次談話。老馬給梅姑背誦他過去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的詩,而后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老馬背著背著哭了,蝦一樣弓著身擦他的眼鏡片,這時候梅姑就偎在他的身旁像貓樣的溫順。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讓任何人碰她,可最圣潔的梅姑卻戀上了老馬。老馬是狗,是豬!多年后,國在心里這樣罵。那時他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叫“征服”,這就是“征服”。這童年的思維萌動,是經(jīng)過了三十年的反芻才得以升華的。記得有一次,梅姑帶他到河邊上玩,走著走著就碰上了老馬。梅姑撇下國急急地跑到老馬跟前,悄聲說:“你帶我走吧,走吧。到哪兒都行……”老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此后梅姑常帶國到穎河邊上轉(zhuǎn)。穎河靜靜地流著,堤上的“鬼拍手”嘩啦嘩啦地響,一只“叫吱吱”沖天而去,又無聲地落下來。梅姑凝神往極遠(yuǎn)處望,國也跟著望。天邊有一圓滾動的落日,無邊無際的黃土地在落日下泛著灰色的金黃,地上晃動的人兒很小,蟻樣的小。天光倏爾明了,倏爾又暗,靜極了便覺得極遠(yuǎn)處的喧鬧,那是一種想象中的喧鬧,叫人血熱。國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么,就這么跟著來了,又跟著去,久久佇立。有一回,國怯怯地問:“姑,你——等人么?”梅姑長長地嘆了口氣,把目光從極遠(yuǎn)的天邊收回來,默默地,一句話也沒說。這時國的思緒跳躍到那么一個晚上,在亮亮的油燈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馬那被劣質(zhì)香煙熏黃的臭手給他剪指甲。梅姑捏著老馬的指頭一個一個給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咔咔”地響著,響著……老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攬在懷里。梅姑很溫柔地從老馬懷里掙出來,羞羞地說:“國,去問問明兒干啥活兒?”國說:“老三說了,鋤地?!泵饭脫P(yáng)起潤潤的亮眼,柔柔地說:
“去吧,好國,再去問問。”后來國一想到此就罵,在心里說,×你娘老馬!在河堤上,國看見梅姑眼里落下了一串淚珠,淚珠無聲地濺落在黃土地上,印了一地麻坑。
再后,梅姑嫁到另一個村莊去了。又過了許多年,國已認(rèn)不出他的梅姑了。他見到的是一個拖著娃兒抱著娃兒的邋遢女人,臉黃得像沒洗過的小孩尿布,手黑得像雞爪,頭發(fā)亂得像雞窩,身上還帶股腥嘰嘰的臭味,國在心里說,梅姑呀,鮮艷的梅姑……
但那時候國還不可能有更多的思考。他還小呢,才剛剛七歲,跟村里娃們一起背著書包到鄉(xiāng)村小學(xué)里上學(xué)去了。沒爹沒娘的孩子,自然免費(fèi)。下課時就蹲在土墻后曬暖兒,或搖頭去背那“人手口,大小多少、上下來去……”
三
如果不是那一頓惡打,國將會成為一個賊。那么,國未來最輝煌的前程也不過是一個進(jìn)出監(jiān)牢的囚兒,一個綁赴刑場的大盜。
在偷盜方面,國早在九歲時就有了些聰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鍋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隊去食堂里打飯。國自然失去了鄉(xiāng)鄰們的特殊照顧,他餓。一天夜里,他借著槐樹從東山墻爬上屋頂,又扒著房頂上的獸頭搗開了西山墻上的小窗戶,偷偷地爬進(jìn)了食堂屋。在屋里,他坐在放蒸饃的籠前一口氣吃了三個大蒸饃,然后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個!第二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蒸饃丟了,村治保主任圍著食堂里里外外查了一遍,發(fā)現(xiàn)西山墻上堵窗戶的草被扒了一個洞兒,就斷定這是大人干的。因為山墻五尺多高,透風(fēng)窗貼著房頂,娃們是爬不上去的。于是全隊停飯一天,治保主任領(lǐng)著挨家挨戶去搜蒸饃……這時候,國正躲在煙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盜了。第一次被盜后,隊里派專人在食堂屋睡,門上還加了一把大鎖,連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結(jié)果是門被撬開了!這自然也是國干的。國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地溜到食堂門前,先對著門腳撒一泡熱尿,然后用糞叉把門腳撬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外移,這一泡熱尿至關(guān)重要,泡了尿水的門腳不再吱吜啞響了,國就這樣從撬開的門縫里溜進(jìn)了食堂屋??词程梦莸氖侨隣敚驮谌隣?shù)拇哺?,他把蒸饃偷走了。他心怯,只拿了九個。第三次,國被當(dāng)場捉住。這回食堂屋睡了兩個人,他剛溜進(jìn)去就被發(fā)現(xiàn)了。三爺用手電筒照住了他,一個精精瘦的小人兒。三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誰?!”他立時怯生生地說:“三爺,我餓?!比隣斢檬蛛娡舱罩?,照了很久。而后三爺長長地嘆了口氣,可憐他是孤兒,罵聲:“鱉兒哇!”再沒說什么。過了片刻,三爺說:“過來。”他抖抖地走了過去,三爺,籠屜里拿出一個饃來,默默地塞給他,說:“滾吧!”此后三爺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直到國自己供出來。
國在十一歲時,偷的“藝術(shù)”更有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他偷三奶奶的雞蛋,逢雙日偷,單日不偷,隔一天偷一個。三奶奶開始以為是黃鼠狼叼跑了,后來又以為是老鼠吸了,因為雞窩里有老鼠屎(那是國的“杰作”),再后來就以為是鄰居,兩家罵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嬸的頭發(fā)罵天,四嬸拽住三奶奶的大褲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誰偷的。在秋天里,國偷紅薯、玉米的方法極為高明。他沒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guī)?。他扒了紅薯、掰了玉米之后,就在地里扒一個窩窩兒,然后點著火烤著吃,吃飽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著圓圓的肚兒。國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一次偷竊是在場里。那時天還很熱,他赤條條走進(jìn)場里,當(dāng)著眾人的面,在隊長嚴(yán)密的監(jiān)視下,竟然偷走了場里的芝麻!那時鄉(xiāng)下人已很久沒吃過油了,收那點芝麻隊長天天在場里看著,眼瞪得像驢蛋!
國僅僅在場里走了一趟,光著肚兒一線不掛,就偷去了三兩芝麻!芝麻是他從鞋窩里帶出來的……他在鎮(zhèn)上用芝麻跟人換了一盤肉包吃,吃了一嘴油。
國的偷竊行為給村里造成了空前的混亂。有一段時間,這家丟了東西懷疑那家,那家丟了東西又懷疑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罵街的事不斷涌現(xiàn)。有許多好鄉(xiāng)鄰莫名其妙地結(jié)下了冤仇。這冤仇一代代延續(xù)下來,直到今天還有見面不搭腔的。
尤其是三奶奶,多年來一直不理四嬸,臨死時還囑咐家人:不讓四嬸為她戴孝!
這都是國造的孽。
國后來偷到鎮(zhèn)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飯館里的錢被人當(dāng)場捉獲,送進(jìn)了鄉(xiāng)里的派出所。這消息傳回來,一時慌了全村。沒娘的孩子,誰都可憐。村人們焦焦地圍住隊長的家門,立逼老黑去王集領(lǐng)人。老黑慌得連飯都沒顧上吃,破例買了盒好煙揣上,掂了一兜紅薯就上路了。
黃昏時分,國被領(lǐng)回來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圍著看,可憐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兩道血印!國竟然還滿不在乎,跟這個笑笑,跟那個擠擠眼,恨得隊長咬牙罵!
天黑后,隊長吩咐人叫來了一些輩分長的人,梅姑聽說信兒也來了,就著一盞油燈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們默默地吸著煙,一聲聲嘆氣,說:“匪了,匪了,這娃子匪了!”隊長一拍腿說:“×他的,干脆明兒叫鱉兒游游街!轉(zhuǎn)個三四村,看鱉兒改不改?!”
眾人不吭,眼看就這樣定下了,明兒一早叫國敲著鑼去游街!梅姑突然說:“老三,娃兒還小哪,千萬別讓他去游街?!泵饭谜f著說著掉淚了。她說:“人有臉,樹有皮。小小的年紀(jì),丟了臉面,叫他往后怎么做人呢?”隊長悶悶地吸了兩口煙,罵道:“××的,你說咋辦?”梅姑說:“打呀,老三。只當(dāng)是自家的孩子,你給我打!”
于是把國叫了進(jìn)來。當(dāng)著老人的面,國賴著臉笑,還是不在乎。隊長一聲斷喝:
“跪下!”
國起初不跪。揚(yáng)臉一瞅,卻見一屋子黑氣,也就軟了膝蓋怯怯跪下了。就有皮繩從身后拿出來,上去扒了褲子,露出那紅紅的肉兒,只見一皮繩抽下去,屁股上陡然暴起兩道紅印!國殺豬一般叫著,罵得鮮艷而熱烈!緊接著一繩快似一繩,一印疊著一印,打得小兒姑姑爺爺叔叔奶奶亂喊……
隊長厲聲問:“都偷過啥?說!”
“……饃?!?p>“還偷過啥?”
“……雞蛋?!?p>“再說!”
“雞、雞子……”
一聽說他“匪”成了這樣,皮繩抽得更猛了!那皮繩是蘸了水的,響聲帶哨兒,打上去“嗖嗖”冒血花,頃刻屁股上已血爛一片。國的腿不再彈騰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啞哭……
梅姑不忍看,轉(zhuǎn)過臉去,卻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給我往死處打!”
隊長打了一陣,喝道:“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p>隊長扔了皮繩,在一旁蹲了,喘著氣擰煙來吸。老人們和梅姑又一起上前點化他,說了這般那般地好好惡惡,國只是哭。
隊長吸過煙,又罵道:“鱉兒,丟人丟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還是短你喝了?你他媽做賊!”
國抽抽咽咽地哭著說:“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p>“你改不改?”
“改,我改?!?p>“中,你好好聽著,再見一回,打折你鱉兒的腿,叫你一輩子出不得門……”
國是被人抬到床上去的。這晚,他整整哭了一夜。梅姑可憐這沒娘娃兒,一邊用熱水給他焐屁股,一邊恨道:“國,不成器呀!”
這頓惡打使國整整在床上趴了五天,半個月都沒出門。后來出了門,也老實多了。每天背著書包去學(xué)校上學(xué),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多年后,國試圖抹去這段記憶,可屁股常常提醒他,常常。
國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是有可能免去這頓毒打的。若是不受這皮肉之苦,那么,他必須讓人牽著去四鄉(xiāng)里游街,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去向人們展覽他的偷竊行為,用“咣咣”的鑼聲向人們宣布他是賊,那時他就成了一個公認(rèn)的賊!假如不是梅姑的及時阻攔,一個經(jīng)過展覽的公認(rèn)的賊又怎么活呢?
四
國是秋天里考上縣城中學(xué)的。
那年國十三歲,已有槍桿那么高了,依舊是很邋遢,嘴上老是掛兩筒清水鼻涕,臉上的灰從沒洗凈過,身上穿的衣裳總是爛了又爛,補(bǔ)都來不及,他好上樹掏鳥兒。國平時不算用功,在班里學(xué)習(xí)也不是最好的??赡悄甏罄钋f小學(xué)有六十四個學(xué)生參加了縣中的考試,很多用功的學(xué)生都沒考上,獨(dú)有他一人考上了。
這無法解釋,這只能再一次說明國是聰明的。
臨走的那天,全村人都出來為他送行。隊里給他置了三表新的被褥,那是嬸嬸娘娘們連夜在油燈下套的。出門的衣裳也都是新置的,一針一線都帶著鄉(xiāng)鄰們的情分。國穿著一身新衣裳走出來,腳上蹬著梅姑給他做的新鞋新襪,顯得十分體面。那臉兒也洗凈了,黑里透紅,一株小高粱似的,陡添了不少的靦腆。
在村口,梅姑悄悄從兜里掏出十塊錢塞到國手里,那是她婆家送來的嫁妝錢。十塊錢那時候已是很大的數(shù)目,國縮著手不要,他看梅姑那很凄傷的臉。梅姑就要嫁到另一個村莊去了,她拿出了十塊錢,那是她的賣身錢。這時國已稍稍曉些事了,他看出了梅姑心中的凄涼。梅姑默默地站在那兒,一雙水靈靈的大眼里帶有無限的哀怨。梅姑一句話也不說,只把錢硬塞在他手里,國只好接下那錢,怯怯地叫了聲:“姑?!边@時三奶奶顫顫地走來了,三奶奶給他掂了一兜子熟雞蛋。他偷過三奶奶的雞蛋,他偷三奶奶的雞蛋生喝,叫三奶奶跟四嬸去對罵,去撕頭發(fā)挖臉,他在旁邊笑。這次他沒敢笑,只紅著臉叫一聲:“奶……”隊長女人給他烙了一摞子油饃,也用破手巾兜著送來了。那時鄉(xiāng)下過年才吃油饃,那油的來歷很讓人猜疑,隊長女人敢把油饃拿出來也需要一份勇氣。隊長女人拍著男人樣的桿子腿說:“都看看,這是俺孩他舅從西鄉(xiāng)捎來的油……”四嬸橫橫地從三奶奶旁邊插過來,走過三奶奶身邊時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三奶奶已老得不成樣了,拄拐杖的手雞爪一樣抖著,耳又背,可三奶奶倏爾就給了四嬸一屁股!四嬸只裝沒看見,挺挺地遞給國一條白毛巾。
這條白毛巾是四嬸那當(dāng)兵的兒子捎回來的。隊伍上發(fā)了兩條毛巾,兒子給娘捎回來一條,四嬸一直沒舍得用,就給了國。那毛巾上還紅鮮鮮地印著部隊的番號,國眼熱那紅鮮鮮的“8654部隊”就收下了。于是,那黃土一般的人群有了片刻的慌亂。村民們看著這陽光下的善行各自縮縮地委頓下去,于是就有人湊出一毛兩毛的送出來,盡一份心意。一百多戶人家的村子,除了出不來門的,都多多少少的有些表示。連村里最有名的吝人“窄過道兒”和“紙糊橋兒”也送了東西出來。“窄過道兒”跑回家拿了一個雞蛋,蹭蹭地來到人前,說:“娃,老少?!奔埡龢騼阂灿赂业販惓鑫宸皱X來塞進(jìn)了國的衣兜,那時五分錢能買兩個雞蛋。
這一刻,國像是長大了許多,他在人群里戀戀地叫姑叫嬸叫大娘叫奶奶……喊得人眼里含了一窩淚。
二十三年后,國扔掉了許多記憶,也曾拼命地洗刷了許多記憶,但生活的底板太厚了,洗了一層又一層,總也忘不掉鄉(xiāng)親們?yōu)樗托械那榫?。在那個無比輝煌的早晨,國站在秋天的陽光里一一與鄉(xiāng)鄰們告別。眼前是四十八里鄉(xiāng)路,身后是黃土一般的人臉,人臉很厚,一層一層地疊著,像動畫片里的木偶。風(fēng)簌簌地從人臉上刮過去,黃塵漫過后仍是人臉,墻一樣的人臉。那淡淡秋陽熬著人臉,路兩旁那無邊的熟綠擠著人臉,可那餅一樣的人臉仍然舉著,叫人永遠(yuǎn)無法讀熟。那時,他聽見梅姑在他耳邊輕聲說:“國,還回來不?”他說:“回來?!泵饭谜f:“回來看看我。不管你走到哪兒,都回來看看我……”可他沒有去看過梅姑。他是見過梅姑的。十三年后,梅姑像殺豬一樣被人拉進(jìn)鄉(xiāng)政府里。
梅姑在鄉(xiāng)政府門前潑天長罵,終還是被拉進(jìn)鄉(xiāng)醫(yī)院去了。梅姑是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被拉進(jìn)鄉(xiāng)里去的。她已生了兩個女娃,為此,男人常常揍她。把她打得渾身青紫,逼著她生,所以梅姑想要個男娃……那時他就站在梅姑的旁邊,梅姑不認(rèn)識他了……啊,鮮艷的梅姑。
隊長拉著架子車為國送行。四十八里黃土路,送了一坡又一坡。路賴,架子車“叮叮咣咣”地響著,隊長的旱船鞋“踏拉踏拉”,國跟在架子車后看隊長那駝背的腰,那腰蛇一樣擰著,一聳一聳地動……
隊長說:“國,好好學(xué)。”
“嗯。”
隊長說:“出門在外,多留心?!?p>“嗯?!?p>隊長說:“吃哩別愁,我按時給你送,別餓壞了身子骨。”
國再“嗯”一聲。
……隊長又說:“缺啥少啥言一聲……”
在路上,隊長囑咐了無數(shù)遍,國都應(yīng)著。走向新生活的國看天兒,看地,看樹上的鳥兒,看悠悠白云,腦海里那小小思緒飄得很遠(yuǎn),并不曾把隊長的話當(dāng)回事兒??蓢恢?,隊長還想再說一句。他想說:“娃子,別動人家的東西,千萬別動!”又怕傷了娃子的心。娃子大了,不能說丑話了。可他還是想說。那話隨著車轱轆轉(zhuǎn)了無數(shù)遍,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到縣城了,國說:“三叔,回吧。”隊長遲疑疑地說:“行李重,再送送吧?!本退汀j犻L一直把國送到學(xué)校門口,在校門口,隊長立住了。他怯怯地望一眼校門,說:“國,你大了,也該給你有個交待了。你爹死時礦上給了一千塊錢,埋你娘用了六百,這多年給你看病抓藥又用了二百,還有二百我給你存著呢。這是你的錢,啥時有了當(dāng)緊的用項,你說。就是沒這二百,也別愁錢的事兒……”國聽了,心里一陣熱,說:“三叔,回吧。”三叔沒回,三叔站在那兒看他慢慢往校園走,待他走有一箭之地,三叔突然喊道:“國……”國轉(zhuǎn)回來,三叔的嘴囁囁了半晌,終于說:
“爭氣呀,國?!?p>國看著三叔的臉,那臉上網(wǎng)著鄉(xiāng)村的老皺,也網(wǎng)著國的歷史。他終于讀懂了三叔的意思。國在三叔的臉上看到了自己那紅腫的屁股,屁股上印著一條條血淋淋的鞭痕!那就是三叔用皮繩抽的。三叔用皮繩一下一下狠抽,那疼即刻出現(xiàn)在國那抽搐變形的臉上,一個“賊”字在國的靈魂深處寫得極大,是皮繩把“賊”字打掉了……
國沒有說話,默默地掉了兩滴淚,去了。
五
國果然爭氣,先是入了團(tuán),后又當(dāng)上了司令。
國是第三年夏天當(dāng)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熱,狗長伸著舌頭,穎河縮成了一線,知了在樹上無休無止地聒噪,于是國當(dāng)上了司令。
國的司令僅僅當(dāng)了十四天。在這十四天里,他領(lǐng)著學(xué)生在縣城里抄了七七四十九戶地主富農(nóng)的家,在縣委大院里吃了五頓不掏錢的飯,呼口號時嗓子啞了六回,還弄了一根武裝帶在腰里束著,因此國非常樂意干司令。
國樂意干司令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校花姜惠惠也參加了他的造反組織。姜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學(xué),坐在他前邊的一個位置上,國每天上課只能看到她的后腦勺,還有脖頸上那隱在黑發(fā)里的一點奶白。國很愿意看她的臉兒,也很愿意跟她說說話,只是沒有機(jī)會?,F(xiàn)在在一個司令部里“工作”,說話機(jī)會自然多,也有了那么一點點意思……
國是牽著戴高帽的老校長游街時碰上三叔的。三叔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拉架子車來城里交糧,在縣城的十字街口,交糧的車隊碰上了國率領(lǐng)的游行隊伍。國們戴著紅袖箍,一個個穿得十分周正,邊走邊呼口號,威風(fēng)了一條街。三叔們光脊梁亮著一身臭汗,一個個老牛似的拽著糧車往前拱。人多,口號聲就震天地響亮。
國一邊呼著口號一邊喝道:“讓開,讓開!”突然,國的脖領(lǐng)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熱烈的話夾在喉嚨里,國冷不防扭身一看,卻是三叔。國忙說:“三叔,啥時來了?”三叔瞪著眼說:“鱉兒,不好好上學(xué),在這胡鬧啥哩?!”這一聲“鱉兒”讓司令很丟面子。國紅著臉說:“革命哩,咋是胡鬧!”三叔拉住國,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綁的老校長,小聲說:“國,咱回去,咱回去?!眹V眱赫f:
“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說:“鱉兒,我斷你糧!”國自然很狂,國根本沒把三叔放在眼里,一聽這話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聲呼道:“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這一聲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著國,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滿老繭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國的臉上,那巴掌扇起的風(fēng)臭烘烘的,帶有牛尿馬尿的氣味,打得司令眼冒金星,踉蹌后退了兩步!天旋旋,地轉(zhuǎn)轉(zhuǎn),那口號聲一時顯得很遙遠(yuǎn)。三叔一耳光把國扇進(jìn)了無邊的黃土地,使他又變成了一個赤條條的鄉(xiāng)下小兒,光肚兒在村街里跑的國……只聽三叔厲聲說:
“回去!”
在十字路口,這一巴掌掃盡了司令的威風(fēng),把趾高氣揚(yáng)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頭大麥。那一耳光如此響亮,致使游行隊伍頓時停下來,學(xué)生們忽啦啦把三叔圍了。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著胸脯,大聲說:“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血貧農(nóng)!”這時送糧的鄉(xiāng)漢們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圍過來喊:“咋哩?咋哩……”副司令辛向東侃侃地背了一條“語錄”,說:“為啥打我們司令?!”三叔說:“自己娃子還不能揍?!”光脊梁的野漢們也跟著嚷嚷:“自己娃子哩!”這一刻,國羞得恨不能鉆進(jìn)地縫兒!司令強(qiáng)忍著沒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里翻,涌到眼里就是淚。國知道站在隊伍里的女同學(xué)都在看自己,更知道姜惠惠眼里帶著鄙夷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個淹沒了!國不敢抬頭,可還有點心不甘,囁囁地說:“我走了他們咋辦?”說著,就把國從人群中拽出來了。國木木地出了游行隊伍,抱住頭蹲下了。片刻,游行隊伍繼續(xù)前進(jìn),口號依舊震天響!那是辛向東領(lǐng)頭呼的。辛向東一竄一竄地蹦著,十分地激動。國哭了……
在回村的路上,國屈辱地哭了一路。三叔也覺得對不住娃,出手太猛,讓娃子丟人了,就悄悄地買了肉包給他賠不是。國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紅紅地冒著兇光,跳起來發(fā)瘋似的指著三叔罵:“老三,我×你娘!×你……”在潑天野罵中,三叔的臉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顫著,兩手發(fā)抖,那黑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沒再動他一指頭。
當(dāng)天夜里,國又偷偷地跑回了學(xué)校??墒?,他的司令已經(jīng)干到頭了。就在那天下午,辛向東當(dāng)上了司令。辛向東冷冷地說:
“你被開除了?!备蓺獾氖峭瑢W(xué)們都不理他,姜惠惠看見他就像看見狗一樣,朝地上惡惡地吐唾沫!國獨(dú)自一個孤孤地在操場上轉(zhuǎn)了半夜,覺得實在沒臉兒在學(xué)?;炝?,就連夜卷了鋪蓋。臨走時,他在姜惠惠的宿舍門前站了很長時間……
國自此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一直悶悶不樂。他,回村后就倔倔地搬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飯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墻,見了三叔他是不理的,三叔跟他說話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給三叔個屁股,不管三叔說什么,他都一聲不吭。病好后,國更是很少說話。他常常一個人跑到河坡里,靜靜地躺在樹蔭下,兩眼望天兒。河坡里有一叢一叢的蘆葦,蘆葦挑著天邊那火燒的云兒,云兒一會兒狗樣,一會兒馬樣,一會兒又獅頭樣,夕陽西下時蕩一坡霞血,風(fēng)搖羽紅。倏爾,金色的“叫吱吱”從羽紅的葦蕩里鉆出來,射天而去,而后又筆直地跌進(jìn)葦蕩,化得無影無蹤。看著看著,國眼前就幻出了姜惠惠的影子。穿紅格格衫的姜惠惠裊裊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撅著肉嘟嘟的小嘴兒,兩只媚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仿佛在說:李治國呀,李治國,沒想到你這么不堅定……接著他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覺得是三叔毀了他的初戀,也毀了他的前程。
三叔當(dāng)著他戀人的面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也給了他永遠(yuǎn)洗刷不盡的恥辱!三叔不是人,是豬是狗是馬是驢!若不是三叔,惠惠會跟他好的。他最喜歡惠惠叫他“司令”,那一聲甜甜軟軟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蕩神移。若不是三叔,他們將雙雙走進(jìn)新的生活,那是一種充滿刺激的生活。埋在這無邊的黃土地里,再也沒人叫他“司令”了。啊,司令……每想到此,國就心潮澎湃,萬念俱灰,在坡里打著滾兒,像狼一樣地嚎叫!
國就這樣在河坡里一直躺到天黑,嘴里噙根草棍棍兒,一動也不動。天黑時,四嬸家的二妞就跑來叫他吃飯。二妞每次都給他帶一個熟雞蛋,親親地叫著“國哥”,剝了給他吃,國嘴里吃著雞蛋,仍然不動。二妞在他身邊坐下,他也不說話,愣愣的。
二妞說:“該割豆了?!彼驼f:“該了?!倍ふf:“天短了?!彼f:
“短了?!倍ふf:“夜里狗叫得厲害?!彼豢?。二妞說:“梅姑生了個妞?!彼€是不吭。二妞慢慢站起來,說:“國哥,吃飯吧,俺娘叫喊你吃飯呢?!眹妥饋?,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里總晃著姜惠惠……
后來二妞嫁了個煤礦工,是哭著走的。臨出嫁那天,國去幫著抬嫁妝,二妞眼紅紅地說:“國哥,俺走了?!眹卣f:“喜事,走吧?!倍ぴ贈]說什么。國也不覺,仍想著姜惠惠。
在這段時間里,國情迷姜惠惠已經(jīng)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姜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樣在他的夢中升起,引他做了許多傻事……然而,恰恰在這段時間里,革命同學(xué)姜惠惠已與革命同學(xué)辛向東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后,國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緊的。當(dāng)上司令的革命同學(xué)辛向東,由于武斗中打死了人,被抓進(jìn)了監(jiān)獄。他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了一年,然后被拉到縣城西關(guān)的亂葬崗槍斃了!辛向東著實紅火了幾年,因此頭上留下了一個血紅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學(xué)姜惠惠被流彈打中了大腿,成了癱瘓。后來終日坐在縣城的十字街口賣烤紅薯。國買過她的烤紅薯。國感情十分復(fù)雜地站在她的烤爐前,問她烤紅薯多少錢一斤?以期喚起“革命”的回憶。姜惠惠抬頭看看他,說一毛五一斤你買么?看來彼此已不認(rèn)識了。于是國買了一塊烤紅薯。
再后,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關(guān)于“文化革命中的表現(xiàn)”這一欄,國都填得十分清白。筆走龍蛇,簽名自然瀟灑。而后在一級一級的組織部門順利過關(guān)。
按說這一欄應(yīng)該歸功于三叔??蓢€是恨三叔,恨那當(dāng)街一耳光的恥辱。
六
自那一巴掌后,三叔一直覺得對不住國。他見國終日悶悶的,話也不說,就趕緊張羅著給國說媳婦。私下里說了幾家,人家一打聽,是個沒爹沒娘沒房子的主兒,連面都不見。這一弄,三叔更覺得對不住國。于是就偷偷地往公社書記那里送了禮,想給國謀個事做。三叔頭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書記大老王臉一沉說:“干啥?這是干啥?有事兒說事兒,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著:“沒啥事兒,沒事兒,坐坐?!弊艘粫r,大老王又問:“有事兒?”三叔說:“沒事兒,東西是隊里打的,給領(lǐng)導(dǎo)嘗嘗?!贝罄贤跏忠粨],說:“掂回去,掂回去。”話是說了,三叔卻沒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簍紅柿。紅柿是剛從樹上摘的,一個照一個,很鮮。三叔把簍子往桌下一推,依舊坐著。
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說:“弄啥哩?!有事兒?”三叔說:“也沒啥事兒,坐坐?!贝罄贤跏莻€爽快人,粗粗地罵道:“老黑,有事說事,沒事你一趟一趟?!說吧?!比逋掏掏峦碌卣f:“……村里有個娃,沒爹沒娘,連個媳婦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給他瞅個事兒做?”接著,三叔又說:“娃子中學(xué)畢業(yè),精靈哩?!贝罄贤醭烈髌蹋瑔枺骸案阌猩队H戚?”三叔說:“論說也沒啥親戚,一李家。娃子沒爹沒娘,不能不管哪?!贝罄贤趺臀鼉煽跓煟瑩蠐项^說:“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說:“不忙,不忙?!钡谌危逵值嗳チ藘善俊皩氊S大曲”。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話也不說,只一個勁吸煙。坐了有一個時辰了,大老王說:“這樣吧,公社缺個通訊員,叫這娃子來試試。試用期三個月,中了就叫他干。”三叔喜喜地說:“明兒我領(lǐng)來你看看,一試就中?!背隽碎T,三叔說:“×你媽,到底應(yīng)了。”
那時候,國正躺在玉米棵棵里發(fā)愣呢。他常?;貞浽诳h城里上學(xué)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樣,眨眨眼就過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讓一個個女同學(xué)在他眼前排隊,終了還是覺得姜惠惠好……而眼前卻是一坡一坡的黃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黃土地。日頭爺緩緩地轉(zhuǎn)著,像磨一樣轉(zhuǎn)著,周圍像死了一般的靜,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慌。偶爾,風(fēng)從玉米田里刮過,葉子“沙沙”地響著,有了一點喧鬧,過后又是無休無止的沉寂。國抖抖腳上的爛鞋,把臉埋在土窩窩里,痛哭。
三叔回村后到處找國,最后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他。三叔說:
“國,起,起,我給你找了個事兒做。”國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說:“啥事兒?”三叔說:“我給書記說了,叫你上公社當(dāng)通訊員。你干不干?”國愣了,慢慢坐起來,望著三叔,一時竟無話可說……三叔也不爭禮,眼一酸說:“中中,只要你娃子愿干?!?p>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國,國突然說:“我不去了?!比寤帕耍瑔枺骸罢??又咋啦?!”國不說,再問也不說,又是悶悶的。三叔忙讓四嬸去問,四嬸好說歹說才問出緣由。國吞吞吐吐地說:
“……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出門凈丟人!”三叔在門口站著,一聽這話就說:“鱉兒,現(xiàn)置也來不及呀!你說穿啥,我給你借?!眹匀徊徽f,也沒臉說,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竄出去,挨家挨戶去借,進(jìn)門就說:“國去公社了,出門是咱村的臉面,這會兒連件出門衣裳都沒有,現(xiàn)置來不及,有啥好衣裳借國一件穿穿?!?p>三叔一連跑了六家,借了幾件,不是長了,就是短了,國相不中。
最后,還是把復(fù)員兵二貴的軍上衣借來了,國總算出了門。
那時綠軍衣是最時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國穿著二貴的綠軍衣跟三叔到公社去了。公社離大李莊九里地,一路上三叔再沒囑咐什么,也沒講給大老王送禮的事兒,只顛顛地頭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伙個頭高高的,一臉的精明,穿得也干干凈凈的,很滿意地點點頭說:“留下吧?!眹瓦@樣留下了。
三叔走時,國喉嚨一熱,好久才叫了一聲:“三叔——”他似乎想說一點什么,三叔沒容他說,就弓著腰去了。
國在公社,名義上是公社通訊員,實際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兒。除了騎車到各村通知開會以外,他幾乎整天跟著大老王。
國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先是掃過公社大院,然后把水燒開,茶瓶灌滿,接著給大老王打上洗臉?biāo)?,包括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待書記起床后,去倒夜壺。倒夜壺時國隱隱地感到屈辱,夜壺的尿臊味伴著國的屈辱走那么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個月三十塊錢,那時,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數(shù)目。國忍了。白天里,國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檢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兒吃哪兒,有酒有肉。有時大老王去縣里開會也帶上他,到了縣委逢人就說:“這是我的通訊員,小伙很能干?!贝罄贤豕ぷ骱苡衅橇Γ瑸槿艘矘O為豪爽,走到哪里都是中心,國跟著他嘗到了許多甜頭。漸漸,國的天地大了,認(rèn)識人越來越多,視野也跟著開闊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許多他所不知道的東西,這些東西對他日后都是有用的。
國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書記的生活習(xí)慣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個子大,嗓門大,煙癮大。所以國兜里常常揣兩包香煙,一包好的,一包孬的。那好煙是給大老王預(yù)備的,一旦大老王沒煙吸了,國就把那包好煙拿出來,書記“×!”一聲,揭開就吸。此后大老王喝酒也帶上他,有了什么好處也總有國一份。
書記是外鄉(xiāng)人,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里。他老婆每年只來兩次,春上一次,秋后一次。那個拖著孩子的鄉(xiāng)下女人每次來總是只住三天,給書記拆洗拆洗被褥,而后又挎著小包袱默默地去了。書記常年不回去,吃住都在公社大院里,工作起來也是個不要命的主兒。常年不回去的書記還有個晚睡早起的習(xí)慣,國感覺到這習(xí)慣是有緣由的,國自然不問,只每晚早早地打兩瓶開水放到書記屋里,而后就不再去了。第二天早上,國聽大老王那一聲響亮的咳嗽。沒有咳嗽聲他就不動,直到聽見大老王的咳嗽聲,他才把洗臉?biāo)诉^去。日后,大老王曾十分感慨地對人說:
“知我者,國也!”
嚴(yán)格地說,國的政治生涯是從公社大院開始的。公社院里人不多,人事關(guān)系卻錯綜復(fù)雜。表面上風(fēng)平浪靜,可內(nèi)里卻像沸水一樣翻騰不息。從公社直接與縣上有聯(lián)系的有六條線,而且起碼掛到副縣長這一級。公社大院本身卻又較為明朗地存在著三股勢力。公社副書記老胡和武裝部長老張是一股勢力;社主任老苗與黨委委員老黃是一股勢力;以大老王為首的又是一股勢力。三股勢力雖各有所長,卻存在著明顯的優(yōu)劣。老胡和老張是軍隊轉(zhuǎn)業(yè)干部,為人嚴(yán)謹(jǐn)卻不善言詞,在關(guān)鍵時候說不出道理來;老苗和老黃是本地干部,土生土長慘淡經(jīng)營,卻又缺乏領(lǐng)導(dǎo)魄力,因此很難統(tǒng)攬全局;大老王為人粗率,不拘小節(jié),卻粗中有細(xì),能說能講,人往臺上一站聲若洪鐘,發(fā)怒時,那目光從臉上掃過去,是很有威嚴(yán)的。大老王有時甚至很霸道,罵起人來狗血淋頭!第二天見了卻又笑瞇瞇地喊住人家:“過來,過來。我這人屌脾氣,你別計較……”說了就了,該罵還罵。公社每次開黨委會,三股勢力都有一番小小的較量。公社書記大老王每每像鐵塔一樣坐在那里,聽委員們一個一個發(fā)言。那發(fā)言有時很激烈,他卻從不插話,只一支接一支吸煙。待人們都講完了,他的目光威嚴(yán)地掃過會場。目光的接觸是一種心理素質(zhì)的反映,當(dāng)他的目光掃過人臉的時候,沒有人能接住這種目光,所有的公社干部都無法承受這種目光,躲。于是大老王就說:“同志們講得很好,現(xiàn)在我總結(jié)幾句……”這所謂的“總結(jié)”完全是按照他的意圖講的,講完就散會。這“總結(jié)”自然就成了黨委會的決議。
在這段時間里,國沉湎在這種人與人的“藝術(shù)”之中。他細(xì)心地觀察了公社大院里的每個人,每件事,在人與人、事與事之間做出比較和分析,然后悄悄地做出自己的判斷。他僅僅是臨時工,自然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但這種靜靜的旁觀使他在潛移默化中走向成熟,也使他游刃有余地在公社大院生存下去。至于日后,那更不必說。國很少回村去,村莊也離他越來越遠(yuǎn)了,小伙的目光已轉(zhuǎn)向未來。
一天,三叔突然來公社了。三叔在公社門口整整等了他半天,天黑時才見到他。三叔把他拉到一邊,很為難地說:“國,你看,你看……那軍衣是借二貴的,二貴明兒要相親了,想用,你看,你看……”國一直以為這件綠軍裝給他帶來了好處。國穿著這件綠軍衣在公社院里顯得格外精神,他常常夜里洗了,白天又穿上,好保持住體面。那時他已有了工資,可以置衣裳的,但國不想還了。國紅著臉說:“三叔……”往下他就不說了。三叔像欠了帳似的,囁囁地望著國:“你看,你看……”國說:“我天天在公社院里轉(zhuǎn),人前人后的,你看……”三叔臉上的皺紋像枯樹皮一樣抽搐著,咝咝地說:“二貴相親呢。相親也是大事,你看……”國還是不脫。國說:“這樣吧,也不叫你作難。”國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十塊錢來;遞給三叔:“讓二貴再買一件,買件好的……”三叔再沒話說了,嘆口氣,就佝著腰走了。為這件綠軍衣,三叔回村后跟二貴吵了一架。二貴不要錢,非要軍衣不可,他全指望穿軍衣去贏姑娘的心呢。于是三叔只好再去給他借,求爺告奶奶地跑了好幾家,才借來了一件舊的……此后二貴的親事沒說成,一家人都惱三叔,罵得很難聽。
三叔有苦說不出,只好認(rèn)了。
國當(dāng)然不知道,仍很神氣地穿著那件綠軍衣,在公社大院里晃來晃去。
七
國的轉(zhuǎn)機(jī)牽涉著公社大院的一件隱私。
那是個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里,國心里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慌亂,有一刻,他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
九月初六是個不祥的日子。這天,大老王到縣里開會去了,會要開七天,所以沒有帶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縣里就來人了。來了兩個。公社大院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先是常委們一個個被叫去談話,接著是委員和一般干部。去的人都很嚴(yán)肅,出來時有人笑著,有人卻沉著臉,眼里藏著神秘。而后便是紛亂地走動,極秘密地進(jìn)行串連,到處都是竊竊的私語聲。
當(dāng)天晚上,武裝部長老張突然走進(jìn)了國的房間。老張坐在床邊上,很親熱地說:“國,你今年多大了?”國說:“二十啦?!崩蠌堈f:“你愿不愿當(dāng)兵哇?你要想當(dāng)兵,我今年保證把你送走?!眹芟氤鋈リJ闖,也知道征兵時武裝部長是極有權(quán)的,于是就說了一些感謝的話??烧f著說著,老張就嚴(yán)肅起來了。老張說:“國,我告訴你,老王不行了。這人作風(fēng)不正,你要揭發(fā)他的問題呀!組織上已經(jīng)派人來了,這回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那些事兒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說完,老張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國,就走出去了。
接著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瞇瞇地說:“國呀,咱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親不親一鄉(xiāng)人嘛。人家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還得在這兒混哪。日子長著哪,一根線扯不斷。你還只是個臨時工哇……”國一聽就慌了?!芭R時工”三個字一下子就釘住他了。
他想,苗主任說的是理。本鄉(xiāng)本土的,人家說走就走了,他一個臨時工往哪兒去呢!國忙說:“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輕,不曉事,你多說呀。”老苗說:“沒啥,沒啥。本鄉(xiāng)的娃子么,和尚不親帽兒親,?。俊苯又?,老苗悄悄地說:“最近聽到風(fēng)聲了吧?縣委組織部來人了,調(diào)查老王的問題。鱉兒犯事了!這人道德敗壞,又整日里壓制人……”國頭上出了一層細(xì)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說:“不要怕么,要敢于揭發(fā)。年輕人要堅持原則,你是最了解情況的證人,可得說呀!”
而后來找他的是公社的婦聯(lián)主任馬春妮。馬春妮是公社副書記老胡的老婆,為人很潑,一張薄片子嘴刀似的,一進(jìn)門就說:
“國,老胡叫我來看看你。老胡說了,你年齡不小了,叫我操心給你說個好媒。請放心了,這大鯉魚我吃了。娘那腳,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鵝娃兒筍’那浪貨明鋪夜蓋的誰不知?那浪貨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里跑誰不知?你得說你不說可不中,你不說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里了。反國(戈)一擊吧!‘鵝娃兒筍’那浪貨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淚……”
國懵了。他像掉進(jìn)了一口黑疹疹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仿佛要把他擠成肉醬!這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里是非常孤單的。
沒有人能夠幫助他,誰也不能幫助他。他必須獨(dú)自做出決定。
極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地想喊一聲娘,我的親娘喲!
憑良心說,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厲風(fēng)行。處事果斷,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里有一個外號叫“鵝娃兒筍”的女人,是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谤Z娃兒”已是很白了,又加一個“筍”,嫩嫩的白,一掐帶水兒。說話輕聲輕氣的,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里的干部都想饞這女人,爭著往廣播室跑,可她卻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個瘸子,在七里外的大柴供銷社當(dāng)副主任。副主任不?;貋?,播音員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單身一人住公社,于是就有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說閑話了……開初時,只見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里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聲“王書記”,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講一些鄉(xiāng)村里的笑話,“鵝娃兒筍”臉上就抹上了一層夕陽的暈紅,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干部群里,大老王是最風(fēng)趣的。既能把人說哭,又能把人說笑。于是“鵝娃兒筍”往他那里跑得更勤了。“鵝娃兒筍”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講笑話,夜長,就聽見兩人笑……漸漸有風(fēng)聲傳出來,說“鵝娃兒筍”跟大老王有一腿。傳言者說得逼真,公社院里沸沸揚(yáng)揚(yáng),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縣里了。
國沒看見過,自然不敢胡猜……
現(xiàn)在,這段隱私牽連上了國,使他一下子陷入了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揭發(fā),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不揭發(fā)同樣可怕。大老王不會饒過他,那些人同樣不會饒過他。他的肉身子夾在了兩座大山之間,擠得他喘不過氣來。有一刻,國的頭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亂得連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陷阱,陷阱,他眼前全是陷阱……
夜深了,公社大院里很靜,靜得人心慌。國心里說:我供出來吧,供出來吧,我把鱉兒供出來吧。這不怨我,這不怨我,我沒有別的辦法。你叫我怎么辦呢?我是一個合同工,說滾蛋就滾蛋,恁多人威脅我,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過一會兒,國心里又說: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沒看見,供出來你還怎么活人呢?供出來你還有臉見大老王么?供出來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誰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個瞎熊……再過一會兒,國擂著頭在心里說: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吔!最后,在瀕臨絕望的一剎那間,國推開屋門,像狼一樣地沖了出去。
……國像游魂似的在鄉(xiāng)村土路上蕩著,他眼前是一片濃黑,身后仍然是濃黑。夜密得像一張大網(wǎng),緊緊地裹著他。可是,走著走著,他抬起頭來,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已來到了村口。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竟然走了九里路,回到村里來了。這時,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三叔的家門。門沒插,三嬸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著吸旱煙。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亮著,映著一團(tuán)被煙火熏黑了的土墻。屋子里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那氣味像陳年老酒一樣撲面而來,給人以溫馨的親切。國什么也顧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連氣也沒喘,一股腦把那事兒說了……他說得很快很急促,說完后靜靜地望著三叔。
三叔在油燈下坐著,依舊“巴嗒,巴嗒”地吸旱煙。他兩眼耷蒙著,一張臉像是揉皺了的破地圖。地圖上爬滿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彎彎曲曲又四通八達(dá),高處發(fā)黃,低處發(fā)黑,那回旋處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隱隱地流動著什么。但細(xì)細(xì)看又是靜止的,靜得十分浩瀚。這是一張沒有年月沒有日期的地圖,而四時的變化、歲月的更替卻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風(fēng)刮過去了,蒙上一層黃塵;雨淋過去了,濺上些許濕潤;冰雹砸在上邊,敲出點點黑污;而后是陽光一日日的曝曬,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歲月一樣陳舊。于是這地圖就顯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實,叫人永遠(yuǎn)無法讀懂……
三叔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后映著一團(tuán)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猙獰得像瓦屋的獸頭,巋然似山脈??淳昧?,那黑影又透著溫和親切,像麥場上的石磙。石磙散著牛糞的氣味,也散著小麥的熟香。石磙跟著老牛在麥場上滾動,沉重而又溫柔地軋著麥穗兒,麥粒兒就歡歡地從殼里跳出來,散一地金黃。而后石磙就蹲在場邊上,再也不動了……三叔的大襠褲扔在黑污污的被子上,隨著三嬸的鼾聲時起時伏。三叔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桿仍在嘴里含著。只有蛐蛐一聲聲短叫……
三叔沒有說話。
三叔一句話也沒說。
三叔耷蒙著眼皮,就那么默默地坐著,像化了似的坐著。
國扭身走出去了。
夜靜了。誰家的狗咬了兩聲,似覺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
秋夜的天宇十分闊大,星兒在天空中閃爍,月兒高挑著一勾銀白,涼涼的風(fēng)從田野上刮過來,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月光像水一樣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展著伸向久遠(yuǎn)。穎河水嘩嘩地流淌著,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樹在朦朧中凸著深深淺淺的油黑,葦叢在秋風(fēng)中輕輕搖曳,悄悄送出小小蟲兒的呢喃。游動的夜氣里彌漫著秋莊稼的熟甜,淡淡是谷子,濃濃是玉米,偶爾一縷是芝麻。這是一個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連那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顯得很頑皮,娃兒似地蕩著,一時東,一時又西,仿佛在說:老哥,你回來了?
國踏著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著走著,頭就不那么脹了。
這時,他似乎聽見身后有“趿啦、趿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堅實地碎著,一時貼近了,一時又顯得很遙遠(yuǎn)……
國沒有回頭,很久很久之后,他恍恍惚惚地聽見身后有人說: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國不再想了,什么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子撂在床上,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縣委組織部的人找他談話,國一口咬定沒有這事,沒有……
五天后,大老王回來了,公社大院里立時熱鬧起來。老苗老胡老張老馬……都跑過來迎接他,一口一個“王書記”,親親地叫著說:“王書記回來了?”“王書記累了吧?”“王書記,幾天不見,怪想你哩……”大老王也笑著說:“回來啦。不累,不累?!狈路鹗裁词露紱]發(fā)生過。
半年后,大老王的調(diào)令來了,調(diào)他到縣委組織部當(dāng)部長。臨走時,他才對國說:“國,你愿不愿意跟我到縣里去?”
國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他心里說:幸虧沒有揭發(fā),幸虧沒揭發(fā)呀!可他始終不明白,他是怎樣走回村去的,他為什么要到那里去。那股神秘的力量究竟來自何處呢?
多年之后,他仍然不明白。
八
五年后,一紙下來,國當(dāng)上了副鄉(xiāng)長。
在這五年里,大老王把他帶進(jìn)了一個更為窄小又更為廣闊的天地。國跟著大老王進(jìn)入了縣城較高層的政治生活圈子。在這個生活圈子里,國學(xué)到了更多的不為常人所知的東西。在這里,他知道了什么是該說的,什么是不該說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這生活使他興奮,也使他感到危機(jī)四伏……
在縣里,國先是在縣委招待所當(dāng)了兩年合同工。鄉(xiāng)下人到城里來,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國就拼命干活,一句閑話也不說,也從不給大老王找麻煩。臨來時,大老王曾嚴(yán)厲地告誡過·他,大老王說:“國,我讓你來,是看你對原則問題不含糊,是個苗子。這是組織上的培養(yǎng),不是個人的事,知道么?”所以,在公開的場合,大老王一直對國很嚴(yán)厲。然而,私下里,大老王卻對國一直十分關(guān)照,有時候開會開到半夜還繞到他那里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樣。日子久了,知道城里人事關(guān)系復(fù)雜,于是國學(xué)會了隱藏。隱藏是一門很高超的藝術(shù),臉上空空的,胸中卻包羅萬象。笑的時候也許正是不想笑的時候,不笑的時候也許正應(yīng)該開懷大笑。誰能把臉變成機(jī)器呢?國正做著這種努力。不痛快的時候,他也曾關(guān)上門掉幾滴眼淚。可出了門,他就對自己說:“娃子,笑吧。在城里不好混,你笑吧?!庇谑蔷托α?。大老王知道國的嘴嚴(yán),有時也跑到他那兒發(fā)幾句牢騷。有一次,大老王感慨地說:“國呀,這席官不好做呀!”國說:“有啥不好做的?論你的能力,當(dāng)縣委書記都行!”大老王的臉立時沉下來了,喝道:“胡說!”國愣了,問:“私下也不能說呀?”大老王嚴(yán)肅地說:“私下也不能說。這是組織上的事!”過一會兒,大老王站起來,敲著國的頭說:“國呀,你個國呀,猴兒一樣!”大老王笑了,國也笑了。過了一段時間,國很快轉(zhuǎn)成了國家干部,入了黨。事隔不久,大老王又把他送到省委黨校學(xué)習(xí)去了。臨行前,國帶了兩瓶好酒去看大老王,那酒是在縣委招待所買的平價茅臺,是一般人舍不得喝的,整整花費(fèi)了國兩個月的工資??纱罄贤蹩匆娋凭突鹆?,當(dāng)著客人的面狠狠把他熊了一頓!大老王罵道:“席?誰教你的?你給我說誰教你的?你是黨員么?我開除你的黨籍!屌毛灰,你拿兩瓶酒來,你當(dāng)你還是農(nóng)民娃子呢?你是干部!組織上考慮的事兒兩瓶酒就解決了?掂回去……”國含著兩眼淚,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把酒掂回去了。當(dāng)天夜里,大老王敲開了國的門,拍著他的肩膀說:“國呀,罵了你,你不服是不是?”國勾著頭一聲不吭。大老王嘆口氣說:“送你上學(xué)的事是縣委常委集體研究的,不是哪個人的事。就是我讓你去,也代表組織嘛,不要瞎胡想?!边^了一會兒,大老王說:“國呀,你還年輕哇。一個人的立身之本還是看工作呀……”而后,大老王手一揮說:“好了,好了。屌國,喝一杯,為你送行!”大老王掂出一瓶酒來,倒在兩個茶杯里,端起來一飲而盡,國也默默地把酒喝了……
國在省委黨校里學(xué)習(xí)了兩年,輕輕松松地弄到了一張大專文憑。那時候,上頭正提倡專業(yè)化、知識化、年輕化,一張大專文憑是十分金貴的。而這時大老王恰好當(dāng)上了縣委書記。于是一紙公文下來,國又回到了出發(fā)地王集,當(dāng)上了王集鄉(xiāng)副鄉(xiāng)長。
回王集的當(dāng)天,國很想回村去看看。五年了,他越走越遠(yuǎn),鄉(xiāng)情卻越來越重。他常?;貞浧鹪缒瓿阅虝r的情景,那些裸露著的鄉(xiāng)下女人的奶子經(jīng)過想象的渲染一個個肥滿豐腴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在夜夢里,他的嘴前總晃著一個個黑葡萄般的“奶豆兒”,他用手去抓,抓了這個,又抓那個;吮了這個,又吮那個……國覺得應(yīng)該回去看看了。離村只有九里路,不回去是說不過去的??伤钟X得他是副鄉(xiāng)長了,有點身份了,不說衣錦還鄉(xiāng),這多年沒回去,是不是該買點啥?該買的,他覺得該買。鄉(xiāng)人們待他不錯,既然回去了,就該買些禮物才是。
國匆匆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院,可走著走著,他又站住了。不是沒什么可買,這些年鎮(zhèn)上變化很大,很熱鬧,賣東西的鋪子很多,各樣貨色都齊全……而是沒法買。國在心里算了一筆賬,回去一趟,三叔那里得去,四叔那里也得去,還有七叔、八叔、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爺七爺八爺,還有一群的嬸一群的嫂……他欠的不是一個人的債,一個人的情好還,他欠的是一村人的養(yǎng)育之恩。若回村去,人們見了他會說:“國,你忘了么,你吃過我的奶呀!”“國,你當(dāng)赤肚孩兒時怎樣怎樣……國,你上學(xué)那年怎樣怎樣……”國怕了,他拿不出那么多錢去買禮物。這些年他掙錢不多,縣城里人事關(guān)系重,他的工資大多都花在交往上了。而一個堂堂的副鄉(xiāng)長,又怎能空手回去呢?人們會恥笑他的。
國站在街口上,耳聽著周圍那些熱熱鬧鬧的叫賣聲,遲疑了半晌才說:應(yīng)個人老不容易呀。緩緩吧,緩緩。
二天,一位本地的鄉(xiāng)干部問他:“李鄉(xiāng)長,咋不回家看看哪?”
國隨口說:“家里沒人了?!笨蛇^后他又問自己:家里沒人了么?
鄉(xiāng)人們待你這么好,他們不是人么?你是沒爹沒娘不假,可你從小是吃百家奶長大的呀……國突然感到了恐怖,從未有過的恐怖。他欠了那么多人情債,怎么還呢?用什么去還呢?無法償還哪,無法償還!他在鄉(xiāng)里工作,總是要見鄉(xiāng)人的,見了面又怎么說?
此后,國曾想等化肥、柴油指標(biāo)下來了再回去。那時,他可以給鄉(xiāng)人們多弄些化肥、柴油票。鄉(xiāng)下缺這些東西,捎回去讓三叔給大伙分分,也算有個交待了。然而,等化肥、柴油指標(biāo)下來的時候,縣上鄉(xiāng)里又有很多人來找他。有的人拿著縣里領(lǐng)導(dǎo)寫的條子,有的人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能不給,這么一弄,手里的東西就所剩無幾了。那些天,國的怨氣特別大,一時恨鄉(xiāng)長太攬權(quán),給他的化肥、柴油指標(biāo)太少;一時又埋怨鄉(xiāng)人們不來找他,要早早來人纏著他要,也不會到這一步。再后,國把所剩很少的化肥、柴油票撕了,他說:“去他娘的吧!”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國很想回去,卻沒有回去。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突然看見了四嬸。四嬸到鎮(zhèn)上賣豬來了,一雙小腳仄歪歪地擰著,吃力地拉著架子車。四嬸老多了,蒼蒼白發(fā)在風(fēng)中散著,走著還與車上的豬說著話兒,那豬直直地在車上站著,一個勁地吼叫!這一刻,國緊走了幾步,很想跑過去幫幫四嬸??伤麉s拐到一個巷子里去了。他在巷子里轉(zhuǎn)過臉去,背對著路口吸了一支煙,待豬的吼叫聲漸遠(yuǎn)的時候,他才走出來。
國心神不定地走回鄉(xiāng)政府,一上午都恍恍惚惚的,像偷了人家似的。有好幾次,他跑出鄉(xiāng)政府大院,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生豬收購站。四嬸的架子車就在收購站門口放著,四嬸正坐在車桿上啃干饃呢。
那餅一定很硬,四嬸很艱難地吞咽著,像老牛倒沫似地反復(fù)咀嚼。假如國走過去說幾句話,四嬸就不用排隊了。可國默默地站著,掉了兩眼淚,卻沒有過去。國又怏怏地走回鄉(xiāng)政府大院,他心里明白,他怕見四嬸。為什么怕呢,那又是說不清的。
又有一次,鄉(xiāng)里要開各村的干部會。國知道三叔要來,就借口上縣里開會躲出去了。會后,他問有人找他沒有。人們說沒有。國悵悵的,再沒說什么。國心里是想見三叔的,可又怕見三叔,怕見大李莊的任何人。要是見了面,三叔問他:“娃子,離家這么近,咋就不回去呢?”他說什么,怎么說?要知道,在他們眼里,他永遠(yuǎn)是黃土小兒呀!黃土小兒,黃土小兒,黃土小兒……
躲是躲不過的。好在國碰上的是二妞,嫁出村去的二妞。
在街上,他看見一個女人裊裊婷婷地從出租車?yán)镒叱鰜恚瑺C著波浪長發(fā),身上香噴噴的,也拎著洋包。這女人叫他“國哥”,他愣愣地站住了,不曉得這漂亮女人是誰。漂亮女人說:“我是二妞呀?!眹把健绷艘宦暎骸岸ぃ俊倍ばχf:“俺那死貨承包了個礦……”往下的話,國聽不見了。國沒想到二妞竟是這樣的出眾!他想,人富了,也就顯得漂亮了。二妞出嫁時他幫著抬過嫁妝,二妞是哭著走的,現(xiàn)在人家笑著回來了。這才叫衣錦還鄉(xiāng)。
二妞帶了好多禮物,還雇了車,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國覺得那“的的”的皮鞋聲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二妞要回村去,于是就生怕二妞問他回去不?好在二妞沒問,他算是又躲過去了。
心里卻很不平靜。待二妞走過去的時候,國聞到了一股煙煤的氣味,大唐溝的煤,這才稍稍好受些。
國試圖修改他的記憶。他悄悄地對自己說:鄉(xiāng)人們對他也不是那么好,那時候他也常常挨餓。冬天里,人家都有爹有娘有人管,他沒人管,常常餓得去地里扒紅薯。有時候也在煙坑里住,大雪天,抱一捆干草睡,凍得他渾身打哆嗦……但另一種聲音仿佛來自天庭,那聲音說:國,拍拍良心吧,拍拍你的良心!不回去也罷了,怎能這樣想呢?天理不容啊!你光肚肚兒從娘肚里爬出來,娘就死了,你沒有一個親人,姥姥舅舅都不管你!你是怎么長大的?你說呀,你是怎么長大的?!你該回去的,國,你該回去呀……國又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解釋說:我也想回去呀,我早就想回去??晌以趺椿厝ツ?,回去說什么呢?那么多的鄉(xiāng)鄰,哪家該去,哪家不去呢?都欠人家的情啊,都欠……
國沒有回去。
九
國是帶著計劃生育小分隊回村的。
那年冬天,王集鄉(xiāng)的計劃生育工作受到了縣里的嚴(yán)厲批評。
縣委書記大老王在全縣干部大會上點了王集鄉(xiāng)的名,并當(dāng)場撤消了鄉(xiāng)黨委副書記老黃的職務(wù)。王集鄉(xiāng)的干部一個個像龜孫子似地耷拉著頭,而后扛著“黑旗”回鄉(xiāng)。
自從在縣里挨了批評,鄉(xiāng)長老苗回到王集就集中全鄉(xiāng)的干部大搞計劃生育。老苗挨了大老王的熊,就把氣撒在國身上,讓國主抓計劃生育工作。老苗不但讓國負(fù)責(zé)計劃生育工作,還把大李莊定為“釘子村”,讓國親自帶人到大李莊搞計劃生育。搞計劃生育是得罪人的事,一般都是這村的干部到那村去,可老苗偏偏讓國回大李莊,國一咬牙認(rèn)了。
國知道農(nóng)村的計劃生育難搞,也知道撤老黃的職有點冤。
老黃為搞好計劃生育做了不少的工作。他整天帶人到各村去宣講政策,還組織入畫了許多人口暴漲的圖表、宣傳畫到各村去展覽,甚至還借了一部“幻燈機(jī)”挨村去放。眼熬爛了,喉嚨喊啞了,可鄉(xiāng)下人就是不聽這一套,該生還生。在無數(shù)個沒有燈光的夜晚,鄉(xiāng)人們看了老黃搞的計劃生育宣傳幻燈后,仍去做那繁衍后代的事。老黃沒撤職前已扣去了好幾個月的獎金,他曾在一個村民大會上可憐巴巴地對鄉(xiāng)人說:“老少爺們,我的衣食父母哇,我的爺!別再生了……我作揖了,我給你作揖了!”鄉(xiāng)人們聽了竟哄堂大笑……所以,臨回村時,國對自己說:“你得狠哪,國,你得狠!”
國回村當(dāng)天就召集全村人開會。一聽是計劃生育的事,隊干部們?nèi)伎s縮地不肯靠前。國親自在大喇叭上喊了三遍,村人們都遲遲不來,一直等到半晌午的時候,場院里才稀稀拉拉來了些人。天冷了,人們像雀兒樣地搐著,東一片,西一片。他多年沒有回來了,不曾想鄉(xiāng)人們還是穿得這樣襤褸。他聽見散亂的人群里有人竊竊私語說:“那不是國么?國回來了……”他不敢再往下看,閉上眼,吸一口氣,炸聲喊道:“老少爺們,計劃生育是國策,別以為我回來了就能躲過去。天王老子親爹親娘也不中!這回可是動真的哩!該上環(huán)上環(huán),該結(jié)扎結(jié)扎!違反政策的,該罰多少拿多少。有錢出錢,沒錢抬東西扒房子!話說了,明天中午十點鐘以前必須見人!要是不來人,別怪鄉(xiāng)里干部不客氣……”國講完了,默然地望著三叔,示意三叔也說幾句。三叔更加的老相了,枯樹根似地在那兒蹲著。國看了他好幾次,他才站起來,諾諾地說:“國回來了……該咋就咋吧……別、別太那個了。好賴自己爺兒們,給國個臉氣……”國最怕說“臉氣”,一說到臉面國心里火燒火燎的!他立時沉下臉來,厲聲說:“老三,看什么臉面,誰的臉面也不看!政策就是政策。我再說一遍:明天中午十點鐘以前……”三叔啞了,三叔沒想到國會熊他,就木木地蹲下來,再也不說話了。國也沒想到他竟然敢訓(xùn)三叔,一時也愣了……
第二天上午,國領(lǐng)著計劃生育小分隊的人在大李莊學(xué)校里等著。學(xué)校放假了,專門騰出了一個教室供檢查用。國在校園里扼殺了任何記憶,他不敢看那些破爛的教室和課桌,他站在院子里,兩手背著,把目光射向遙遠(yuǎn)的藍(lán)天……十點鐘到了,沒有一個人來檢查,誰也不來。
冷風(fēng)嗖嗖地刮著,遮天的黃塵一陣陣蕩來,似要把人埋了。
國心里打鼓了,國說:“這一炮得打響啊!老天爺,這一炮要是打不響,往下就完了?!?p>等到十點半的時候,國不再等了,他帶著小分隊挨家挨戶去查。頭一戶違反政策的是二貴家。國領(lǐng)人到了二貴家,可二貴家一個人也沒有。二貴跑了,二貴家女人也跑了。院子里空空蕩蕩的,三塊破磚頭支著一個土坑。扒住窗戶往屋里一看,屋子里也空空蕩蕩的。二貴精呢,二貴把值錢東西都轉(zhuǎn)移出去了……國在院里轉(zhuǎn)了一圈,心說:怎么辦?這是頭一戶??!頭一戶治不住,往下還怎么進(jìn)行呢?國心一橫說:“去,把他娘叫來!”隊干部們都怕得罪人,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了。終于,二貴娘來了。二貴娘就是七嬸。七嬸挪著一雙小腳,腰里束著個破圍腰,兩手像雞爪似地抖著,一進(jìn)院就苦著臉說:“孩兒是我養(yǎng)的,可分家了呀,俺分家了呀?!眹鄱⒅邒痤^上的一縷沾有柴草的白發(fā),說:“分家了也是你孩兒!昨天開會叫到學(xué)校里去檢查,為啥不照面?!”七嬸流著淚說:“我有啥法兒哩?娃大了,我有啥法兒哩?”國火了:“你沒法兒是不是?”隨即大手一揮,“這院里的樹,統(tǒng)統(tǒng)給我砍了!”
于是國親自坐鎮(zhèn)指揮,命令小分隊的人全都上去砍樹。院里有幾十棵桐樹呢,全都一把多粗了。那斧子一聲聲響著,就像砍在七嬸的心上……“咔嚓”一聲,第一棵樹放倒了,緊接著又是第二棵……這時,村街里已圍了很多人看,人們默默地站著,誰也不敢吭聲……國的臉像鐵板一樣繃著,誰也不看,兩眼死死地盯著村外那片黃土地……七嬸先是站著,眼看他們真要砍樹,七嬸“撲咚”一聲跪下了,七嬸跪在當(dāng)院里,嗚嗚地哭著說:“鄉(xiāng)長,李鄉(xiāng)長,我去叫,我去把人給你叫回來中不中?爺呀!李鄉(xiāng)長喲,饒俺吧!我去叫人中不中……”
那一聲“爺呀!”似五雷轟頂!國顫抖了,心在淌血,國心里說:李治國,你個王八蛋!你不能好好說么?你看看七嬸,你敢看七嬸么?你吃過七嬸的奶呀!你的牙痕還在七嬸的奶頭上印著哪!七嬸這么大年紀(jì)了,她給你下跪呀!她跪在你的面前,一聲聲叫你鄉(xiāng)長,叫你爺哪!你要是個人,你要還有一點人味,你就跪下去,你跪下去把老人扶起來,給她擦擦眼里的淚……這一刻,國的心都要碎了,可他依舊漠然地站著,僅僅說了聲:“停住。”而后,國背對著七嬸,冷冷地說:“天黑之前,你把人給我找回來?!?p>四周一片寂靜。國寒著臉走出了院子。圍觀的村人們默默地讓出一條路來,一個個怯怯地往后縮。國感覺到了村人們的敬畏,那敬畏自然是他六親不認(rèn)的結(jié)果。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黃土小兒了,再也不是了。
國進(jìn)的第二家是麥國家。麥國家女人是又懷了孕的。她已生了三胎了,地上爬一個,懷里抱一個,還要生。麥國家女人聽信兒就跑了。麥國沒跑。麥國會木匠手藝,正在家給人家打家具呢。他見國先是笑笑,見國沒笑,也就不敢笑了。麥國的手十分粗大,手掌像鋸齒似地崩了許多血口子。他很笨拙地拿煙敬國,國自然不吸,臉黑煞煞的,他就那么一直舉著。國指使人抬東西的時候,麥國說:“國,總不能叫我餓死吧?”國一聽就火了,聲音也變得像鋸齒似的:“就是叫餓死你哩!為啥說叫餓死你哩?因為你屢次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為啥說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因為糧食不夠吃你還一個勁兒生!你看看你這個家,破破爛爛的,像啥,你告我吧,你就說我說了,叫餓死你哩!”麥國翻翻眼,不敢再吭了。往下,他哀求道:
“我叫她回來,我一準(zhǔn)叫她回來……爺們,這是給人家打的家具吔!你拉走了,我用啥賠人家呢?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吧……”國背著手在屋里來回走著,麥國就轉(zhuǎn)著圈跟著求他,說寬兩天吧,再寬兩天吧,人已跑了,得給個叫的時間哪……倏爾,國站住了,他聽到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咳嗽聲像麥芒兒似地堵住了國的喉嚨……那是三爺?shù)目人月?。他不知道里屋還有人,可三爺在里屋躺著呢!三奶奶已經(jīng)死了,三爺也老得不會動了。那么,三爺一定是聽到了他說的關(guān)于“餓死你”的理論……這話當(dāng)然是嚇唬麥國的,當(dāng)然是胡說,可他不知道三爺就在里屋躺著呢!三爺,三爺,三爺……問問天?問問地?問問風(fēng)?問問雨?在三爺面前你能說這樣的話么……國胸中立時燒起了一蓬大火!他的心在火里一瓣兒一瓣兒煎著,他的肝在火里一葉葉烤著,他的五臟六腑都化成了灰燼!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他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殼……但是,國咬緊牙關(guān),仍然冷冰冰地說:“一天!把人叫回來,還你東西?!?p>三天,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大李莊的計劃生育工作奇跡般地結(jié)束了。國勝利了。他的方法又很快地推廣到全鄉(xiāng),在一個冬天里,王集鄉(xiāng)的計劃生育工作一躍而成為全縣第一名,于是黑旗換成了紅旗。
然而,國卻是偷偷離開大李莊的。臨走前,國以為三叔會罵他一聲“王八蛋!”村人們會用唾沫唾他!可三叔沒有罵,三叔默默地,一村人都默默地……
第二年春上,國當(dāng)上了鄉(xiāng)長。
十
當(dāng)上鄉(xiāng)長了,可國卻無法面對鄉(xiāng)人,更無法面對自己。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拷問就開始了……
他問自己,這樣做對不對?
對的。面對國家的時候你是對的。你是鄉(xiāng)長,你必須這樣做。不這樣人口就降不下來,不這樣人口就會產(chǎn)生大爆炸,國家會越來越窮,到時候大家都會沒飯吃。而且你僅僅是一個齒輪,國家才是機(jī)器,一個齒輪是無法轉(zhuǎn)動國家機(jī)器的,只有隨機(jī)器轉(zhuǎn)動。機(jī)器對齒輪下達(dá)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絕對正確的,不容有絲毫的遲疑。當(dāng)整個機(jī)器開動起來的時候,一個小小的齒輪能停止轉(zhuǎn)動嗎?
那么,在方式方法上,并沒人要求你這樣做。是你自己要這樣做的。在王集鄉(xiāng),你采取了極端的形式,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么?譬如,像老黃那樣,甚至比老黃更耐心地去做工作,說服他們。難道你不該比老黃更耐心更細(xì)致么?
沒有更好的方法。你比老黃更了解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鄉(xiāng)人們有自己的道理。他們一代一代地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他們沒有更多的盼頭,唯一的就是生娃。
如果你還在鄉(xiāng)下,你也會和他們一樣的。除此外,還有別的樂趣嗎?你無法改變他們,尤其是短期內(nèi)你無法改變他們。鄉(xiāng)下人不怕吃苦,他們要的是傳宗接代,生生不息。鄉(xiāng)下人也不考慮村子以外的事體,他們在極狹小的范圍里勞作,不曉得什么叫人滿為患。在這里,當(dāng)他們還扛著鋤頭下地的時候,你無法讓他們明白計劃生育的好處??朔廾潦切枰獣r間的,那需要很多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努力。任務(wù)是緊迫的,你沒有說服他們的時間。
即使有時間,你也無法說服他們。你沒有這種力量。你僅僅是一個黃土小兒,假如沒有鄉(xiāng)長的框子,在他們眼里你永遠(yuǎn)是黃土小兒。方法不是最重要的,你僅僅使用了鄉(xiāng)長的權(quán)力。
那么,這樣做是不是太殘酷了?
是殘酷。既然不能說服,就必須強(qiáng)迫。柿子長在樹上,柿子還沒有熟,可你不能等了,你不能等熟了再摘,熟了就會掉在地上,就會爛掉。你只能在它還長的時候摘,你把澀柿子擰下來,放在罐子里捂、熏、蒸……然后拿出來就能吃了。這也是一種強(qiáng)迫??赡惚仨殢?qiáng)迫,沒有強(qiáng)迫,就沒有果實。
政策是不容許使用強(qiáng)迫手段的,政策要求說服??晒ぷ髌饋砭皖櫜簧线@么多了。老黃按照政策使用說服的方法,可老黃被撤職了,成了一個廢齒輪。你采用了極端措施,于是你成功了,當(dāng)上了鄉(xiāng)長。難道老黃的教訓(xùn)不該吸取么?
但是,良心,良心哪?
鄉(xiāng)親們待你恩重如山,你怎么能下得手哪?你欠下了那么多的人情債,你該還的,可你沒有還。你也知道無法償還。那就該好好地待他們,好好給他們講道理。再不行就給他們磕頭,從村東磕到村西,一家一家地給人下跪。你看見了,你什么都看見了,你看見他們屋里放著你用過的小木碗,看見了你蓋過的破被子,看見了你藏過身的草垛……可是,你卻變本加厲地對待鄉(xiāng)人,你嚇唬他們,威逼他們,斷人家的香火,你是有罪的呀,你罪上加罪!
你沒有私欲么?你有。你當(dāng)了副鄉(xiāng)長了,你又想當(dāng)鄉(xiāng)長。
你看不起老苗老胡老黃,你想干出成績來,想一鳴驚人。這還不算哪,這還不算你一直害怕見鄉(xiāng)人,你不敢面對鄉(xiāng)人的眼睛。
在你內(nèi)心深處藏著恐懼,對鄉(xiāng)人欠債的恐懼。你怕人家說你忘恩負(fù)義,總想擺脫“黃土小兒”的壓迫。于是你變壓迫為壓迫,用權(quán)力的大壩攔住了漫無邊際的鄉(xiāng)情……你沒有為鄉(xiāng)人辦任何事情。你辦的頭一件事就是回去搞計劃生育。搞計劃生育時你扼殺了你的過去,扼殺了鄉(xiāng)人對你的期待,你可以說你是為了國家、民族、鄉(xiāng)人,你不得不這樣做。可是……
你得到了什么?不錯,你得到了鄉(xiāng)長的職位??赡銋s失去了最最要緊的東西,你切斷了你的根。你再也無臉回大李莊了,再也無顏見鄉(xiāng)親父老了。你嚇唬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人吭一聲,他們沉默著,沉默著,沉默著……縱然到了這時候,他們也沒有提起你的過去??赡愫ε逻@沉默,心里怕。你硬撐搞了,你六親不認(rèn),可你的心在淌血!你把血吞下去,卻無法吐出來。你成了一個游魂,斷了根的游魂。當(dāng)了鄉(xiāng)長了,人們眼熱你嫉妒你,可你心里的痛苦向誰訴說呢?你無法訴說,也無處訴說。
你又見到了梅姑,用血肉之軀給你暖過身子的梅姑。你眼睜睜地看著梅姑被拽進(jìn)了鄉(xiāng)政府大院,那就是你的極端措施被推廣后造成的。梅姑已被男人折磨得不像人樣了。她像驢樣地躺在地上打滾痛哭,凄然地嚎叫著……那時候你就站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你無動于衷嗎?假如一切都還可以解釋,對梅姑你又能說什么呢?梅姑做完手術(shù)后不敢回家,她怕男人揍她,就在鄉(xiāng)政府的門口坐著哭……你為什么不送她回去?為什么?你該跪下來請求梅姑的寬恕,用心去跪。你該說一聲:“梅姑,原諒我吧?!笨v是盡忠不能盡孝,你也該有句話的??赡銢]有Ⅱ阿!假如梅姑有知,會寬恕你么?
良心哪,良心……好好工作吧,好好工作。假如鄉(xiāng)人能富起來,有了過好日子的一天,你的無情還可以得到寬恕,不然……
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國笑著應(yīng)付日常事務(wù),可他靈魂深處的拷問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他無法承受那曠日持久的追索,更無法填補(bǔ)精神上的空白。他覺得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會發(fā)瘋的。于是他一連打了三次請調(diào)報告,又專門跑到城里去找縣委書記大老王。大老王說:“干得好好的,動什么?”國懇求說:
“我不能呆在王集了,不能再在王集干了。王書記,你給我動動吧?!贝罄贤趼犃耍[著眼說:“不行,服從分配!”國笑笑,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此后,國卻很快調(diào)出了王集,到縣里當(dāng)組織部副部長去了。
十一
國結(jié)婚了。
國是調(diào)到縣城后的第二年結(jié)婚的。媒人是縣委書記大老王。那姑娘長相一般,卻有足夠的時髦和足夠的優(yōu)越。她是一位副市級干部的女兒,人很浪漫又很現(xiàn)實,條件是很苛刻的,一要文憑二要水平,這些國都不缺,于是浪漫就撲進(jìn)了國的懷抱。
每當(dāng)國和這姑娘單獨(dú)在一起的時候,國就想起梅姑年輕時候的鮮艷。他覺得這艷妝濃抹連梅姑年輕時的小腳趾頭都抵不上!國更無法忍受的是她的做作,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問國:“你喜歡維納斯么?”國沒好氣地說:“我喜歡牛糞!”于是這姑娘就跳起來說:“太棒了,太棒了!”國心里說,“棒”你娘那蛋!有啥“棒”的?有時候,兩人在大街上走著,這姑娘突然就背過臉去,手指著一群光脊梁鄉(xiāng)下漢說:“你看你看,鄉(xiāng)里人太沒教養(yǎng)了!”國惱了,他板著臉說:“鄉(xiāng)下人怎么了?老子就是鄉(xiāng)下人,不愿去尿!”
那姑娘哭了,而后給國道歉,再不敢說這話。應(yīng)該說,這“艷妝濃抹”在縣城里還是很招人的,總有人跟著看??蓢贿m應(yīng),連那甜甜的普通話也覺得惡心。每次上街,國都梗著脖子往前走,甚也不看。走著走著就把這姑娘甩下來了,那姑娘就喊:“李治國,等等我呀……”國心里一直是不情愿的,他覺得他還能找一個更好的姑娘,不抹珍珠霜就漂亮的姑娘,像梅姑年輕時那樣的。不是假貨??伤€是接受了。他不能不接受。也沒有理由不接受。理由。
國沒結(jié)婚前就與那姑娘干了那事兒。那時國還住在縣委招待所里,那姑娘來了,剛認(rèn)識不到半月,那姑娘來了,就不走了。她坐在國的房間里扭著腰說:“李治國,來呀,你來呀,你抱我,把我抱到床上去?!眹睦镎f:去你娘那蛋吧!掂住就把她扔在床上了。床上有海綿墊兒,那姑娘“咚”一聲摔在床上,四肢彈動著叫道:“哎呀太棒了!”國最恨城里人說的這個“棒”字,就惡狠狠地?fù)渖先チ恕^后,國心里說:“×他娘,假家伙!”可那姑娘卻柔柔地說:“李治國,你真野呀,真野!”
國是結(jié)婚前一天又碰上老馬的,在街角上撿煙頭吸的老馬。
國正在街上走著,忽然看見路口上有人在打架,一個很野的男人在打女人。那男人揪著女人的頭發(fā),打得女人滿臉是血……街上來來往往有很多人,卻都在看熱鬧,沒人管。這時,國看見老馬沖過去了,老馬扔了手里的煙頭,像狼一樣地?fù)渖锨叭ィ窠?jīng)兮兮地揪住那漢子:“你、你……為什么打人?為什么打人?!”那漢子冷不防,一下子懵了,忙松了那女人。瘦削的老馬俯身去攙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擦女人臉上的血。然而,那女人卻一下子跳起來,指著老馬罵道:“干你尿事兒?俺兩口打架干你尿事兒?閑吃蘿卜淡操心,流氓!”緊接著,那愣過神兒的野漢子抖手就是一巴掌,把老馬的眼鏡打飛了!打著還罵著:“叫你管閑事……”可憐的老馬像狗一樣地趴在地上,兩手摸摸索索地在地上找眼鏡,摸著嘴里還喃喃地說:“怎么會哪?怎么會哪……”惹得周圍人哄堂大笑。
在這一瞬間,國心里存疑多年的疙瘩解開了。他明白梅姑為什么會喜歡老馬了,他明白了。老馬是很窩囊,但老馬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國看見老馬慢慢地爬起來了,臉上腫著一塊青紫。這一刻,他很想走上前去,想把“結(jié)婚請柬”遞給老馬,正式邀請老馬參加他的婚禮??伞吧矸荨弊柚沽怂?,身份。他摸了摸兜里揣的印有大紅“喜”字的請柬,猶豫了一會兒,卻又塞回去了。他又想像往常那樣說一句:老馬算什么東西!可他說,不出來了,再也說不出來了……
國的婚禮十分隆重。結(jié)婚這天,縣委書記大老王是“月老”;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都來了??h里的更不用說,有些“身份”的全都跑來祝賀。人們衣冠楚楚,面帶微笑,連婚禮儀式中的逗趣兒也是溫文爾雅的。處處是身份,處處是等級和矜持。人們笑著,笑著,笑著。國也裹在西裝里與人們握手、點頭、微笑。女人“燦爛”地在人們眼前炫耀著她的服飾和高貴,不時“咯咯”地浪笑。
而國卻像是在夢里。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假的。在這些人中間,有沖著職務(wù)來的,有沖著關(guān)系來的,有沖著形式來的,當(dāng)然也有朋友,那也是“職務(wù)”的朋友。有些人心存嫉妒,有些人私下里恨不得把你掐死!可他們?nèi)夹χ竦谰咚频匦χ?,笑得很商品化。場面是很熱烈的,一切?yīng)有盡有了??蛇@里唯一缺少的是親情。沒有親情。鄉(xiāng)人沒有來,一個也沒有來。國曾經(jīng)想通知鄉(xiāng)人,可他最終又打消了這念頭。他沒臉兒通知鄉(xiāng)人,再說,這樣的場合對鄉(xiāng)人也是不適宜的。于是他周圍全是眼睛里標(biāo)著“假貨”的笑的招牌……
國覺得站在婚宴上與人頻頻敬酒的并不是他。這里的一切也都不屬于他。他的婚禮似乎應(yīng)該是在鄉(xiāng)間茅屋里舉行的。那里有嗚哩哇啦的喇叭聲;有鋪著紅炕席的大木床;有撒滿紅棗、柿子、花生的土桌;有推推搡搡讓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古老儀式;有鄉(xiāng)漢們那粗野的嬉笑挑逗;有嬸嬸嫂嫂拿腔作勢的攛掇;還有那必須讓新娘從上邊踏過的豆稈火!狗娃們會蹦著大叫:“親哪,再親哪,野親哪!狗×的你美了呀!”……可這里沒有,這里只有楊市長、王書記、張部長、劉主任……
新婚之夜,國喝醉了。他坐在新房里的沙發(fā)上,仍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應(yīng)該說:城里女人也是很能干的。新房刷得跟雪洞,一樣白,各樣?xùn)|西都布置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冰箱、電視、還有那立體聲的音響都是城里女人帶來的。城里女人竟還帶來了床,很高級的席夢思床,粉色的窗簾,粉色的落地紗燈……他想,女人是跟他睡來了。女人每睡一次都說一聲“太棒了!”女人就是沖著這“棒”來的。女人帶來了一切全是為了“棒”。這會兒女人正在外間的客廳里招待客人,女人的交際能力也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在他的婚宴上,女人對付了所有的客人,免費(fèi)奉送了很多的笑,女人說全是為了他。女人盼著他的職位再往上升一升。
所以,女人在他喝醉之后仍然安排了晚宴,獨(dú)自去對付那些有職位的人了。女人的笑聲不時從客廳里傳來,帶著一股很濃重的脂粉氣。女人真能干哪,女人在拿煙、敬酒、布菜、賣笑的同時,還能旋風(fēng)般地沖進(jìn)里屋親他一下,像貼“印花”似地貼了就走。
可國不由地問自己:這是我的家么?這就是我的家么?
九點鐘的時候,女人匆匆地走進(jìn)來,匆匆地對他說:“外邊有人找你,是個鄉(xiāng)下人。我看算了。你醉了,打發(fā)他走算了?!?p>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紅著眼說:“那是我爹!”
女人詫異了,女人說:“你爹?你不是說家里沒人了么?”
國心里想:我說過這話么?我啥時說過這話?他沒再理女人,就搖搖地走出去了。
天黑下來了,外邊下著濛濛小雨,雨線涼涼的,國頓時清醒了許多,就著窗口的燈光,國一下子就看見了三叔,三叔縮縮地在門口的雨地里蹲著,很老很小。
“三叔……”國熱辣辣地叫了一聲。
三叔湊湊地走過來,諾諾地叫道:“李部長……”
這一聲叫得國無地自容!他抓住三叔的手說:“三叔你打我的臉呢,三叔……”說著,國看周圍沒人,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三叔說:“……走了,也沒個信兒。聽鄉(xiāng)里苗書記說你要辦事了,鄉(xiāng)人喜哩。得信兒晚了,鄉(xiāng)人窮,一時也湊不出啥。這是你爹死后剩下那二百塊錢,我給你捎來了。都說國做大官了,不講俗禮了。鄉(xiāng)人們弄了點花生、棗、棉籽,也是圖個吉祥……”三叔說著,把一疊錢塞到國手里,又從身后拖出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
國說不出話來了。多少年了,吃鄉(xiāng)人的,喝鄉(xiāng)人的,鄉(xiāng)人并沒記恨他。鄉(xiāng)人按俗禮給他送來了“早生子”(花生、紅棗、棉籽),還送來二百塊錢,鄉(xiāng)人厚哇!那錢雖是埋他娘時剩下的,可多少年來,鄉(xiāng)下一分一厘都沒動過……國不接錢,拽住三叔一聲聲說:“三叔,上家吧,上家吧?!?p>三叔不去。三叔惶惶地往后掙著身子,說:“不了,不了,都是官面上的人……”
國說:“走了恁遠(yuǎn)的路,怎能不上家哪,上家吧……”
三叔更慌了,死死地往后掙著……
國見三叔執(zhí)意不去,就匆匆地跑回屋,想拿些好煙好酒讓三叔捎回去,可等他跑出來的時候,三叔已經(jīng)走了。院里放著裝有花生、紅棗、棉籽的布袋,布袋上擱著一疊錢……
國冒雨沖出院子,流著淚大聲喊:“三叔,等等哇,三叔……”
可三叔已經(jīng)走得沒影兒了。三叔走了四十八里鄉(xiāng)路,送來了二百塊錢和“早生子”的祝愿。他來了,又冒雨去了,連口水都沒喝。鄉(xiāng)人哪,鄉(xiāng)人!
國站在雨地里,內(nèi)心一片凄涼。這時,他聽見燈紅酒綠的新房里女人在喊:
“李治國,快進(jìn)來呀,小心淋病了?!?p>十二
在縣委機(jī)關(guān)工作需要更多的藝術(shù)。國一進(jìn)來就掉進(jìn)了漩渦之中。他是縣委書記大老王提拔的人,在人們的意識里也就是大老王的人,于是大老王的對立面也成了他的對立面。現(xiàn)在他又成了誰誰的女婿,這關(guān)系一直牽涉到市里省里,在上邊雖然有人替他說好話,自然就有人反對他。這樣,一個單個人就綁在了一條線上,有了極遙遠(yuǎn)的牽涉。國感覺到四周全是眼睛,你無論說什么話、辦什么事,都在眾多的眼睛監(jiān)視之下。你必須有更好的偽裝,說你不想說的話,辦你不想辦的事。流言像蝗蟲,在你心上爬,你得忍著,不動聲色地忍著。有人背后捅了你一下,見了面你還得跟他說話,很認(rèn)真地談一談天氣。組織部是管人事的,但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爭議的。表面上是簡單的人事安排,而私下里卻存在著激烈的權(quán)力爭斗。每個人都有巨大的背景,那背景并沒有寫在檔案里,但你必須清楚。而后在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中做出抉擇。常常是你任用了一個人,跟著就得罪了另一個人……國不怕得罪人,但縛在無休無止的人事糾紛中卻是很疲累的。
六月的一天,國走出辦公室,突然萌生了回村看看的念頭。
這念頭一起就十分強(qiáng)烈,弄得他心煩意亂。他背著手在院里來回走著,想穩(wěn)定一下心緒。然而那念頭像野馬一樣奔出去了,怎么也收不回來。他心里說: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于是,國跟誰也沒打招呼,要了部車,坐上就走了。一路上,他一再催促司機(jī):“快點,再快點!”司機(jī)看他一臉焦躁,像家里死了人似的!也不敢多問,把車開得飛一樣快。路過王集的時候,司機(jī)問:“鄉(xiāng)里停不停?”他說:“不停?!笨墒?,當(dāng)車開到離村只有三里遠(yuǎn)的時候,國突然說:“停住?!?p>車停住了,村莊遙遙在望。國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
他兩眼盯視著前方,卻一聲不吭……
已是收麥的季節(jié)了,大地一片金黃。麥浪像娃兒一樣隨風(fēng)滾動著,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著耀眼的芒兒。灼熱的氣浪在半空中升騰著,吐一串串葡萄般的光環(huán),光環(huán)里蒸射著五彩繽紛的熟香,那熟香里裹著泥土裹著牛糞裹著人汁甜膩膩腥嘰嘰地在田野里游動。麥浪里飄動著許多草帽,圓圓的草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綻在起伏的麥浪里,這兒一朵,那兒一朵,晃著晃著就晃出一張人臉來……“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麥田旋著,一時不見蹤影兒,一時又“嘰嘰喳喳”地射向藍(lán)天,嬉逐那熱白的云兒……村莊遠(yuǎn)遠(yuǎn)地浮沉著,綠樹中映著一片陳舊的灰黃。在陳舊中又模模糊糊地挑著一抹紅亮,那是高大瓦屋上掛的紅辣椒串么?村路上塵土飛揚(yáng),吆喝牲口的號頭此起彼伏,一輛輛載著麥捆的牛車在路上緩緩顛簸……
穎河就在眼前。堤上靜靜的。昔年的老柿樹仍一排排地在堤上立著,柿葉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著,河里已無了往日的喧鬧,河水淺淺的,只有盈尺細(xì)流,像是晾曬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絹。
漸漸有一小兒爬上了河堤。小兒光身穿一小小的紅兜肚兒,手里提著一個盛水的瓦罐,小兒搖搖的,那瓦罐也是搖搖的,有亮亮的水珠從瓦罐里濺出來……
小橋就在眼前,小橋靜靜的。小橋的歷史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了,橋欄早已毀壞,橋上的石板上印著凹凸不平的車轍,車轍里散著星星點點的麥粒和曬干的片狀牛糞;牛糞上清晰地顯現(xiàn)出牛蹄踏過的痕跡,像老牛蓋的圖章。橋的那邊,遠(yuǎn)遠(yuǎn)有女人響亮的喊叫:挨千刀挨萬刀的你不吃飯了嗎……
倏爾,國在不遠(yuǎn)的麥田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兒。那人頭拱在麥地里,屁股朝天撅著,身子一擰一擰像蛇一樣向前游動。麥浪在她身后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麥個兒,蕩揚(yáng)的土塵像煙柱一樣在她周圍旋著。這動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記不起是誰了。他盼著這人能抬起頭來,歇一歇身子,可這人一直不抬頭,就那么一直往前拱。天太熱了,氣浪像火一樣烤著,坐在車?yán)锏膰咽谴蠛沽芰芰?,那人還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頭,這時,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嬸,那是四嬸!四嬸年輕時是村里的頭把鐮!那時四嬸割麥要三個男人跟著捆……現(xiàn)在四嬸老了,站在麥田邊上的四嬸滿臉是汗,頭發(fā)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像男人似地挽著一只褲腿。四嬸定是很乏了,弓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四嬸那張臉已看不出什么顏色了,除了陽光下發(fā)亮的汗珠,只有干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僅僅是片刻,四嬸又拱進(jìn)麥地里去了……在緊挨著的一塊麥田里,國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沒有戴草帽,光脊梁在麥地里站著。三叔的脊梁像弓一樣黑紅,鐵黑地閃在陽光下亮得發(fā)紫,脖頸處的皺兒松松地下垂著,上邊綴著一串串豆皰似的汗珠。三叔又在罵人了,挺腰拍著腿罵,身子一竄一竄地動著,是在罵三嬸么?
倘或是罵別的什么?驀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而后又劇烈地抽搐著,麥田里暴起一陣干啞的咳嗽聲!那枯樹樁一樣的身量在振蕩中搖晃著,久久不止。三嬸慌慌地從麥田里拱出來,小跑著去給三叔捶背……突然,麥田里晃動著許多身影兒,人們紛亂地竄動著,驚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這時,國聽見“撲哧”一聲,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個“黃土小兒”。那“黃土小兒”赤條條的,光身系著一個紅兜肚兒,一蹦一蹦地跑進(jìn)麥田里去了。那“黃土小兒”在金色的麥浪里跳躍著,光光的屁股上烙著土地的印章。那“黃土小兒”像精靈似地在麥田里嬉耍,一時搖搖地提著水罐去給四嬸送水;一時跳跳地越過田埂去為三叔捶背;一時去捉兔子,躍動在萬頃麥浪之上;一時又去幫鄉(xiāng)人拔麥子……“黃土小兒”溶進(jìn)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jìn)了泥土牛糞之中;“黃土小兒”溶進(jìn)了裹有麥香的熱風(fēng);“黃土小兒”不見了……
國坐在車?yán)?,默默地吸完一支煙,又吸完一支煙……而后,他輕聲說:“回去吧?!彼緳C(jī)不解地望著他:“上哪兒?”國低下頭,閉著眼喃喃地說:“回縣里。”
十三
又是秋天了。
在這個秋天里國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市里修一條公路,這條貫穿六縣一市的公路在大李莊受阻了。這條公路恰巧穿過大李莊的祖脈,先人的墳地受到了驚擾。
于是,村人們?nèi)甲趬灥氐那懊妫柚故┕り犕靶蘼?。工程被迫停下來了。交通局的人無法說服他們,鄉(xiāng)里做工作也沒有說通。后來連市長、市委書記都驚動了,匆匆坐車趕來,輪番給鄉(xiāng)人們做說服工作。可鄉(xiāng)人們以沉默相對,不管誰講話都一聲不吭……
這局面已經(jīng)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長、市委書記都被困在那里,而工程仍然無法進(jìn)行。秋夜是很涼的,鄉(xiāng)人們?nèi)寂蛔幼趬灥乩?,以此相抗。于是市委?zé)令縣委書記大老王出面做工作,限期恢復(fù)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車趕往大李莊村,臨行前,他吩咐國跟他一塊去,讓國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
在這種情況下,國是不能不去的。就這樣,國又回到了大李莊村。
在路上,縣委書記大老王嚴(yán)肅地對國說:“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處理他們!”國無言以對,心里像亂麻一樣。又要面對鄉(xiāng)人了,他說什么好哪?
下了車,不遠(yuǎn)就是老墳地。那里有黑壓壓的人群,市長、市委書記都在那兒站著,縣委書記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國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邊。眼前就是先人的墳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饅頭”漫漫地排列著,每座墳前都豎著一塊石碑,一塊一塊的石碑無聲地訴說著族人的歷史。那歷史是艱難的,因為這里排列著死人的方隊……死人前面是活人?;钊说年嚾莞鼮閺?qiáng)大,幾千個鄉(xiāng)人黑鴉鴉地在墳前坐著,他們維護(hù)死人來了。這里有他們的祖先,有他們的親人。他們不愿意讓祖先和親人受到驚擾。人苦了一輩子,已經(jīng)死了,就讓他們睡吧。鄉(xiāng)人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一聲不吭地坐著。做為后代子孫,千年的傳統(tǒng)制約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站出來??墒?,他們卻阻擋著一條通向六縣一市的公路……
……前面是活人,后面是死人,這是一支族人的軍團(tuán),是一條黑色的生命長河。在這里,生與死連接在一起了,生的環(huán)鏈與死的環(huán)鏈緊緊地扣著,那沉默分明訴說著生生不息,那沉默凝聚著一股巨大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面對死人和活人,國一步一步硬著頭皮往前走。可是,他又能說什么呢?
走著走著,國一眼就看出了鄉(xiāng)人的凄涼。鄉(xiāng)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里,一個個像冷雀似的縮著,頭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爾有人抬頭瞭一眼,又很快地勾下去了。鄉(xiāng)人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領(lǐng)導(dǎo),鄉(xiāng)人知道理屈呀。鄉(xiāng)人的負(fù)罪感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驚動了這么多大干部,他們已感到不安了。但他們更感到不安的是對身后死人的驚擾。那是老祖墳?zāi)?!多少年來,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這里,他們每年清明都來為先人焚燒紙錢,祈求平安??涩F(xiàn)在突然有一條公路要從這里過了,他們能安寢么?
國知道,在這種時候,鄉(xiāng)人們是不會退讓的。他們進(jìn)退兩難,無法做出抉擇。他們臉上的迷惘和猶豫已說明了這一點。若是追加賠償更不行,那會讓他們愧對先人。他們會說,祖脈都挖了,他們要錢有什么用呢?國心里說:這時候不能再說軟話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鄉(xiāng)人的面目出現(xiàn),假如說了鄉(xiāng)情,那么,鄉(xiāng)人們會說:孽種!睜開眼看看吧,老祖爺在哪……
在這一剎那間,國感覺到了市委領(lǐng)導(dǎo)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氣,沖上前去,厲聲說:
“李滿倉——!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市里領(lǐng)導(dǎo)都在這兒,你辦我難看哩?嗯……回去!都回去!”
這一聲“李滿倉”如雷貫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來。三叔的名字從來沒有被人當(dāng)眾叫過,更沒有如此響亮的叫過。光這一聲就足以使三叔臉紅了。三叔被響亮的“李滿倉”三個字打懵了,他慌慌地站了起來,一時滿面羞紅,手足失措,像一個當(dāng)眾被人揭了短兒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顯現(xiàn)出來了。等他醒過神兒的時候,一切都已晚了。鄉(xiāng)下人是極看重臉面的,他一下子面對那么多的領(lǐng)導(dǎo),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名字已寫在了眾人的眼里。三叔再也無法蹲下去了。國這一聲叫得太鄭重,太嚴(yán)肅,太猛!三叔是老黨員,在三叔看來,“李滿倉”三個字就等于“共產(chǎn)黨員李滿倉”,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狽地側(cè)轉(zhuǎn)身子,縮縮地往后退著……
緊接著,國眼一撒,又沉聲喊道:
“李麥成——!干什么你?嗯?不像話!趕快回去……”
立時,人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鄉(xiāng)人群里掃射著。五叔被“李麥成”三個字叫得一驚一乍的,實在經(jīng)不住那么多人看他,語無倫次地擺著手:“那那那……不是俺,不是俺……”話沒說清,就嘟嘟囔囔地往后退了……
再接著,國炸聲喊:
“李順娃——!聽見了沒有?聽話,快回去!”
李順娃跟國是同輩人,人年輕老實,更沒見過世面。國一語未了,他背著被子就跑……
往下,國一一叫著村干部的名字,喝令他們回去。國知道村干部是非常關(guān)鍵的,他們都是村里的頭面人物,是村人們的主心骨。只要能喝住他們,往下就好辦了??蛇B國都沒有想到,喝喊鄉(xiāng)人的名字竟會產(chǎn)生如此神奇的效果。在他的喝斥下,被叫到姓名的村干部一個個張皇失措,溜溜地退去了。
鄉(xiāng)人群里出現(xiàn)了片刻的騷亂,人們互相張望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已經(jīng)站起來了,有的還在那兒坐著。
站著的人遲疑疑的,仿佛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就那么呆立著。
坐著的人竊竊私語,像沒頭蜂似地擰著屁股。嬸嬸娘娘們生怕被叫到名字,全都側(cè)著臉兒,頭勾在懷里……
已是午時了,孩子的哭聲像洋喇叭一樣在墳地上空吹奏著。
趁這功夫,國穿過人群走進(jìn)了墳地。他站在墳地里,目光掃過那蒼老的古柏和一塊一塊的石碑,慢慢地走到一座墳前,他在墳前靜默了片刻,抬起頭來,沉聲說:
“老少爺們,為修這條公路,國家投資了一千六百萬,一千六百萬呀!國家為啥要花這么多錢修路哪?是為咱六縣一市的百姓造福哇,是想讓鄉(xiāng)人們盡快富起來呀!路修通了,經(jīng)濟(jì)搞活了,大家的日子不就好過了么?咱大李莊人一向是知理的??山裉?,咱大李莊人擋了六縣一市的道了……”說著說著,國話頭一轉(zhuǎn),大聲喊道,“老少爺們,我李治國今天不孝了!大家都看著,這是俺娘的墳,這墓碑上寫著俺娘的姓氏,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今天不孝了……”說著,他突然跪了下去,在墳前磕了一個頭。而后,他轉(zhuǎn)過身來,手一揮說:
“來人!挖吧……”
施工隊的人跑過來了。鄉(xiāng)人們呼啦也全都跟著站起來。人。群亂了??烧l也沒動。人們眼睜睜地看著施工隊走進(jìn)了墳地。
看著施工隊的人在國的娘的墳前舉起了鐵鍬、洋鎬,緊接著,紛亂的挖土聲響起來了……
國挺身站著。
人們也都默默地站著。
這時,國聽見人群里有人悄悄說:“算了,別叫國作難了,官身不由己……”國聽到這話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到了這會兒,他才悟過來,三叔給了他多大的面子呀!鄉(xiāng)人們又給了他多大的面子呀!這是情分哪,還是情分。若不是情分,鄉(xiāng)人們說啥也不會讓的。族人要真想抗,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鄉(xiāng)人們知理呀……
片刻,人群慢慢地散了。黑壓壓的人們?nèi)窟M(jìn)了老墳地,人們?nèi)脊蛳聛恚o先人們磕頭??蘼曊鹛?!那凄然的哭聲像哀樂一樣響遍了整座墳地,驚得樹上的烏鴉“呱呱”叫著亂飛……
國咬著牙,堅忍地逼住了眼里的淚水。
市委書記大步走過來,握住國的手說:“謝謝你,李治國同志,謝謝你!”市長也贊許地說:“很有魄力嘛,很有魄力!”
國木然地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十四
國要走了。
任命已經(jīng)下達(dá),他榮升為另一個縣的縣長,他的任命是市委常委會全票通過的。市長、市委書記在會上都高度評價了他的才干和工作魄力。市“人大”和縣“人大”也已認(rèn)可,往下僅僅是程序的問題了?,F(xiàn)在,那個縣派車來接人了,車就停在國的家門口。而且,百里之外,那個縣的領(lǐng)導(dǎo)們已在準(zhǔn)備著為他“接風(fēng)”了。
家里,女人正忙著為他收拾東西。女人高興壞了。女人說:
“李治國,你太棒了。我真想親你一萬次!”女人像旋風(fēng)一樣屋里屋外忙著,每次走過他身邊都像貓一樣俯下身來“叭叭叭”。女人親他就像親“職務(wù)”一樣,在他臉上蓋了許多“圖章”。女人的顛狂從昨天夜里就開始了。她興奮得一夜沒睡,像魚一樣游在國的身上說:“我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國知道她是愛“縣長”呢,她太愛縣長的權(quán)力了,真愛呀!假如他還是那個黃土小兒,見了面她也許會“呸”一口呢……
一切都收拾好了,女人撲過來說:“走吧,我的縣長大老爺,咱走吧。你還想什么呢?”
國坐在沙發(fā)里,兩手捧著頭,一聲不吭。
女人像蛇一樣纏在他的膀子上,又“叭”了他一下,柔聲說:
“車在外邊等著呢,走吧。”
國還是不吭。國默默地靠坐在沙發(fā)上,兩眼閉著,慢慢,慢慢,那眼里就流出淚來了……
女人慌了。女人溫順地親著他的頭發(fā),而后用舌尖輕輕地舔他眼里的淚,女人說:“怎么了?你是怎么了?不舒服么?說話呀,我的好人兒……”
國仍舊不吭。他的眼緊緊地閉著,一串一串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
門外的喇叭一聲聲響著。女人急了。女人一時看看表,一時又在屋里來回走著,而后女人蹲下來,貼著他的臉說:“國呀,你到底是怎么了?頭一天到任,那邊的人還等著呢?!迸藦膩頉]有像今天這樣,女人在“縣長”面前顯得比貓還要溫順百倍。
女人細(xì)聲細(xì)氣地說:“是我不好么?是我惹你了么……”
女人總是叫他“李治國”,這一聲“國呀”無比親切,國的眼睜開了。他茫然四望,不由問自己:我是怎么了,我這是怎么了?
是呀,該走了。我還等什么呢?
就在這當(dāng)兒,縣委辦公室的秘書匆匆跑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小包裹。秘書進(jìn)了門就恭恭敬敬地說:
“李縣長,鄉(xiāng)里干部捎來件東西,說是家鄉(xiāng)的人捎給你的……”
國趕忙站起來,可女人已搶先接過來了。東西看上去沉甸甸的,用一塊大紅布包著。女人匆匆解開了包著的紅布,竟是一塊土坯……
女人望著那塊很粗俗的紅布,眉頭不由地皺起來了。女人不耐煩地說:“哎呀,跑這么遠(yuǎn),啥捎不了,捎塊土坯?真是的……”接著,女人又?jǐn)[出“縣長夫人”的架式說:“算了,就放這兒吧。不帶了?!?p>城里女人不了解鄉(xiāng)俗,不知道這塊土坯的貴重。國是知道的。這土坯是給出遠(yuǎn)門的人備制的。土要大田里的,水要老井里的,由最親的人脫成土坯,用麥秸烤干而后用紅布包著讓遠(yuǎn)行的人帶上。這樣,無論走到哪里都有塊家鄉(xiāng)的熱土伴著你。帶上它可以消災(zāi)免禍,還可以為出門人治病。有個頭痛腦熱的,摩一點土末放在茶碗里喝,很快就會好的。過去,凡是出遠(yuǎn)門的鄉(xiāng)人都要帶上一塊家鄉(xiāng)的土坯。有了它,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會平安的。所以,按鄉(xiāng)俗,這叫“老娘土”,也叫“命根兒”……看來,鄉(xiāng)人已聽說他當(dāng)了縣長了。他要走了。鄉(xiāng)人雖沒有來送行,可鄉(xiāng)人終還是捎禮物來了。鄉(xiāng)人給他捎來了“老娘土”,這就夠了。沒有比“老娘土”更貴重的東西了……
國的臉立時黑下來,他沉著臉說:“帶上!”
女人受委屈太多了。女人撅著嘴,生硬地把那塊土坯包起來,倔倔地夾出去了。女人不敢不帶。
上了車,國的臉一直陰晦著,一句話也不說,來接他上任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問:“李縣長,你不舒服么?”這時,國的臉才稍稍亮了些,他很勉強(qiáng)地笑著說:“沒啥,沒啥?!?p>車開出很遠(yuǎn)之后,女人的情緒才慢慢緩過來。她又“叫喳”開了,先是為司機(jī)和辦公室主任遞了煙,而后又悄聲對國說:“國呀,頭天上任,你夾塊紅布包著的土坯,影響多不好呀?不知道的,人家還以為迷信呢?!迸艘贿呎f著,一邊看他的臉色。當(dāng)著司機(jī)和辦公室主任的面,國不好說什么,只是笑了笑。這笑是下意識的動作,習(xí)慣動作。他笑習(xí)慣了,不知怎的,臉上的肌肉一動,就笑出來了。女人把他的笑當(dāng)成了默許。緊接著,女人熟練地?fù)u下了車窗,就自作主張把那塊裹有紅布的土坯隔窗扔下去了……
“咚!”車窗外一聲巨響,驚得辦公室主任趕忙扭身問:“怎么了?”
女人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說:“沒什么?!?p>在辦公室主任的注視下,國仍然保持著矜持的神態(tài)。可一會兒功夫,他就堅持不住了。他慌忙扒住車窗往外看,土坯已經(jīng)不見了,那塊紅布在路上隨風(fēng)飄動著,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漸漸化成了一片幻影兒……
車仍然飛快地往前開著,可國覺得載走的僅僅是他的身子,他的靈魂已經(jīng)扔出去了,隨那裹有紅布的土坯一塊扔出去了。
他的“老娘土”,他的“命根兒”,還有那漫無邊際的鄉(xiāng)情,都被女人扔在半道上了……
國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你要到哪里去……
走著走著,國突然說:“停住。開回去!”
女人驚詫地望著他:“怎么了?你……”
國還是那一句話:“開回去?!?p>車停住了。女人小聲勸他說:“算了吧,你得注意影響?。《嫉戎隳?!”
辦公室主任也莫名其妙,忙問:“李縣長,怎么了?”
女人解釋說:“沒什么。東西掉了。也不是啥金貴東西,一塊土坯,鄉(xiāng)下人送的……”
國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就那么黑著臉。
辦公室主任看看表,頭上冒汗了。他說:“李縣長,時間已不早了??h里領(lǐng)導(dǎo)都在那邊等著為你接風(fēng)呢。你看,這……”
國繃著臉說:“那好,我下去?!?p>辦公室主任慌了,忙賠情說:“李縣長,李縣長,這樣吧。你們先坐車走,我下去,我下去給您拾回來……”辦公室主任擦著頭上的汗,擰開車門,仍像賠罪似的說:“李縣長,我們在下邊做工作的也有難處哇,你給我個面子吧?”
女人也急了,說:“你怎么能這樣呢?算了吧,???”
國沉默不語,可他腦海里仍飄動著: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你要到哪里去…… 點擊進(jìn)入整本閱讀《李佩甫(書號:12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