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卷(ZC) §3、豌豆偷樹


1985年9月1日

開學(xué)了,我仍是六年級的班主任。當班主任一月有五塊錢的津貼,校長常常很隨意地更換。一學(xué)期一換。這次他沒換。

教室里彌漫著一股口臭氣,學(xué)生娃剛從地里拱出來,一個個土頭土臉的。過去,我曾強調(diào)過要洗臉,當學(xué)生了,要洗臉??舌l(xiāng)下活太多,十幾歲的學(xué)生也算是半勞力了,忙了一夏天,整日在田里撲騰,頭臉就顧不上了。頂多擦一把,馬馬虎虎。說也無用,這是一種習(xí)慣。我沒有強調(diào)刷牙,在鄉(xiāng)下,刷牙很奢侈。我也是在縣城上高中時才開始刷牙的。說心里話,我如果有錢,會讓學(xué)生們都刷牙,一人發(fā)一套牙具,把牙刷得白白的,教室里就不會有口臭氣了??上覜]錢。

這是頭一天,學(xué)生僅來了七七八八,不齊??纯吹睾芘K。假期里有人借教室辦酒宴,一地?zé)燁^。房角里凈是蜘蛛網(wǎng)。窗戶上還釘著隔年的塑料薄膜,爛了的塑料薄膜被剝蝕得像小孩尿布一樣。我吩咐學(xué)生們打掃衛(wèi)生,學(xué)生說沒笤帚。就去找校長要笤帚。

校長室在東邊,門虛掩著。推開門,見校長光脊梁,在逮虱。

校長放下汗衣,忙凈手。而后問:“干啥呢?文英。你干啥呢,也不言聲?”

我說:“領(lǐng)笤帚呢。校長,我來領(lǐng)笤帚。”

校長說:“沒笤帚。今年經(jīng)費緊張,沒錢買笤帚?!?p>我看著校長。校長身上沒多少肉,筋巴巴的,皺兒多。校長說:“將就吧?!?p>我回到教室,對學(xué)生們說:“散吧。明兒帶笤帚來。”

學(xué)生們就散了。

9月3日

今天正式上課。

我清點了人數(shù),班里有四十一個學(xué)生,空了三個位子。王小丟沒有來,王聚財沒有來,王大花也沒有來。

我問:“誰知道他們?yōu)樯稕]來?”

同學(xué)們?nèi)氯碌溃?p>“老師,王小丟他爹不讓他上了?!?p>“王聚財去給他家老母豬配種了?!?p>“王大花幫她娘生孩去了……”

學(xué)生們哄然大笑,亮一片黃牙。我嚴厲地說:

“不要笑!”

這時,王鋼蛋站起來說:“不誑你,老師。王大花去新疆幫她娘生孩去了……”

陽光從門外射進來,晃得人眼花。我無話可說,就說:“上課吧……”

王大花的娘,論輩分我該叫一聲嬸。鄉(xiāng)下沒別的,就是想生男孩,好傳宗接代。她又懷孕了,生了三個妞,還想要娃。王大花在家里是老大,才十四歲,就跟她娘到新疆去了,去躲避計劃生育。此去千里,多大的云彩呀,就拉著大妹,抱著小妹,還要護她娘的肚子,學(xué)也不上了……

王聚財去給他家老母豬配種,連假也不請,準是又挨他爹的破鞋底了。他家的老母豬一年生三窩豬娃,很能掙錢,是他爹的“命”。你要給他說,上學(xué)重要,還是老母豬重要,他爹肯定會說老母豬能置錢。他爹是個“咬斷筋”,有理扯不清。

王小丟不該不上。雖說他家最窮,可這孩子聰明,是班里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的學(xué)生。不上可惜了……

中午,我去了王小丟家。小丟爹見我來了,扔出一個小板凳,說:“坐。”

人沒坐,蒼蠅先坐了,一屁股下去,砸死兩只。覺得濕,欠起屁股,小丟爹大手一抹,說:“坐?!?p>只好坐。小丟爹依樹蹲著,說:“閑了?”我說:“閑了?!?p>院里很臟,撒一地雞屎。蒼蠅在頭頂“嗡嗡”飛,很親熱人,趕都趕不去。一只小克郎豬在腳邊“哼哼”著拱,得用腳踢著。

蚊子一團一團地從灶屋的濃煙里卷出來,四下撞。有公雞在淘菜、洗碗用的瓦盆上立著,不時啄一下,像敲鐘。水缸呢,緊挨著糞坑,缸還是爛的,上邊趴一層蟓蟲……

我問:“小丟呢?”

小丟爹說:“丟賣煙去了。俺不上了,上也是白上。識倆字算了?!?p>我說:“讓小丟上吧。咱村多少年沒送出去一個,孩子聰明,不上可惜了……”

我說了一堆好話,講了很多道理。小丟爹像蔫瓜一樣,眉頭蹙著,一鍋子一鍋子吸煙。他額頭上趴著一只金色的蒼蠅。陽光下,臉很重,蒼蠅很明亮。

灶屋里,風(fēng)箱一嗒一嗒響著,忽然就靜了。煙霧里探出一頭柴草,是小丟娘。小丟娘說:“你看俺這一家,你看俺這一家……”緊著就咳嗽起來。而后嘆口氣,啞著喉嚨說,“他爹是個榆木疙瘩,地也種不好,又不會做個生意。蓋房吧,拖一屁股債……家里缺人手?!?p>我說:“要是學(xué)費有困難,我給學(xué)校說,給他免了。這行吧?”

小丟爹說:“日他娘,日他娘哩!”

小丟娘說:“買起豬,打起圈;娶起媳婦,管起飯。國家的事,咱也不能欠人家。就是人手緊……”

我不能松口,我又說:“十幾歲的孩子不上學(xué),長大了又是個文盲,還不是照樣受人欺負?!?p>這句話很吃緊,老實人最怕受人欺負。小丟娘轉(zhuǎn)著圈說:

“那、那……要是能上出個名堂,就讓他上吧。”

小丟爹轟了蒼蠅,白了小丟娘一眼,說:“球哩,能上個啥球名堂?”

我趕忙說:“能上出名堂,讓他上吧?!?p>說著話,院里似有了風(fēng),有了蘊潤的生氣,有了一片肉色的明亮。扭頭一看,王小丟回來了。這孩子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倏爾就站在院子里了。靜靜的,黑臉上淌著一層熱汗。

王小丟看見我,眼一亮,親熱地叫了聲老師。

小丟爹問:“煙賣了?”

王小丟說:“賣了。”

小丟爹問:“幾級?”

王小丟說:“三級?!?p>小丟爹噴一嘴唾沫,罵著:“日他娘!二級煙賣三級……”

王小丟不吭,很懂事地立著,臉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

小丟爹嘮叨說:“咱不認識人家,要是認識,三級煙能賣一級。日他娘吔……”

王小丟仍不說話,就那雙眼睛亮著。仿佛知道罵也無用,就不吭。

我對王小丟說:“小丟,下午去學(xué)校上課吧。給你爹說了,不交學(xué)費,上吧。”

王小丟的目光從爹娘臉上掃過去,頭慢慢轉(zhuǎn)著,似喜非喜,臉上竟帶著與年齡很不相稱的沉穩(wěn)。見他爹還在嘮叨著罵“煙站”里的人,就說:“晌午了,老師,在這兒吃吧,叫俺娘搟蒜面?!保G娘慌了,忙說:“你看,你看……也沒啥好的?!?p>我說:“不了。記著下午上課。我回了?!?p>小丟娘見我站起來,說:“吃嘛,在這吃嘛……”又說,“好好上,別負了老師的心意?!?p>當我走出院子的時候,王小丟默默地跟在后邊,仍是無話。

可我感覺到了,身后有兩條細桿腿舉著一雙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很重。

9月11日

上午,校長女人堵在學(xué)校門口大罵。

校長女人跟我同歲,才三十八,已蒼老得叫人不敢看。黃刀條臉,齜著一嘴豬屎牙,頭發(fā)亂麻麻的,立在學(xué)校門口拍腿大罵:

“郭海峰,你個挨千刀挨萬刀的,你出來!見棵嫩白菜就想甩了老娘,你休想!老娘給你吃給你睡給你生娃,老娘哪一點對不起你……”

校長是許昌人,早年在城里教學(xué),五七年打成右派,貶到鄉(xiāng)下來了。那時候,校長是村里唯一的國家教師。后來娶了老支書的女兒做老婆,成了村里的老女婿。

“老女婿”趿拉著鞋從辦公室里跑出來,慌慌地說:“干啥呢?干啥呢?有話回家說。”

校長女人上去拎住校長的耳朵,說:“走,上村街里說,哪兒熱鬧咱上哪兒……”

校長說:“國燦他娘,國燦他娘……”許是怕學(xué)生們笑話,就乖乖地跟著女人出校門了。

昨天,學(xué)校來了個城里姑娘,穿飄裙。跟校長在辦公室談了半日,而后就走了。校長送到門口,一臉光氣?;仡^給人說是他一位同學(xué)的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分在縣教育局工作,依母親的吩咐來看看他。校長說,這姑娘的母親年輕時很漂亮?!靶;ǎ 毙iL說,“那時候,上師范那時候……”

不知哪位多嘴驢報與校長女人,女人就罵到學(xué)校來了。

放學(xué)的時候,見校長女人在地里種蘿卜,校長跟在女人身后點種,褲腿挽著,一步一挪,一步一挪……校長女人還不依不饒地掄著鋤說:“……郭海峰,你要有外心,我死也不饒你。我死了變個厲鬼,天天站你床前頭!”校長一邊點種,一邊賠禮說:“這多年了,這多年了……”

記得二十六年前,年輕的郭海峰老師拍著我的肩膀說:“王文英同學(xué),好好學(xué)習(xí)吧。我當人梯,一定把你送出去。世界大哪!”

他沒把我送出去,自己倒留下來了。

9月13日

午后去鎮(zhèn)上給娘抓藥。三劑中藥五元八,帶洋五元,不足,又攜雞蛋十個,賣與鎮(zhèn)人。

多日不來,鎮(zhèn)上日見繁華。人多、車多、賣東西的多。女人身上有很多顏色,穿飄裙,走路簸箕樣,不由多看兩眼。

路過鄉(xiāng)政府門口,碰上了老同學(xué)孫其志。昔日在縣城上高中,孫其志曾與我同窗三載。那時候?qū)O其志與我同坐一個桌,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上下鋪)。有一次,他夜驚尿了床,尿水從上鋪流到下鋪上,第二天早上我們倆又一塊曬被子……孫其志頭大,常被同學(xué)們戲稱為“孫大頭”?,F(xiàn)在“孫大頭”當官了,是鄉(xiāng)里的民政助理。他與鄉(xiāng)長一干人又說又笑地從門里走出來,像是剛吃了酒,臉上油光光的,有桃色。既是老同學(xué)見面,自然要打個招呼。我忙下車,迎上去喊:“孫其志,孫……”

誰知,孫其志明明看見我了,臉上的笑還像胡椒面一樣撒著,卻忽地轉(zhuǎn)過臉,巴巴地去拍鄉(xiāng)長肩上的土,像不認識一樣。

可嘆哪,我已張口,忙閉嘴,就覺得人賤。木木地站了兩秒鐘,狗一樣推著車往前走。走了幾步,只。覺秋陽如虎,渾身蝎蜇。剛剛賣了雞蛋,這會兒又賣了臉皮,厚顏無恥也只有到我這種地步了。

于是我又折身拐回來,正對著孫其志一幫人。孫其志見我回來,一下子愣住了。我說:“孫大頭,孫其志,孫助理,你不認識我么?你就是不認識我?我文英再窮,拉棍要飯也要不到你門前哪!別說你當個驢尾巴吊螞蟻樣個小助理,你就是縣太爺,就是國務(wù)院總理,我窮是我的,窮氣也粘不到你身上哇?!狗眼看人低!”

罵完,我返身上車,揚長而去。孫其志滿臉潮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追著喊:“文英,文英,你聽我說……”

痛快!痛快!痛快!

車是借洪魁家的,腳刀蹬壞了,修后還了人家。

9月15日

白眼狼。

我是在學(xué)校廁所里發(fā)現(xiàn)的。廁所墻坍了一半,還有一半,能遮住屁股。就在那爬滿綠頭蒼蠅、能遮住屁股的一小半土墻上,孩子們書寫著“白眼狼、好尿床”的粉筆字。字寫得不好,枝枝權(quán)杈的,很陽壯。只不過狼字少了一點,成了“白眼狠”。

尿完了,眼望著遠處那排破舊不堪的校舍,望著操場上那對歪歪斜斜的籃球架,望著天上那塊燠熱的白云,聽著學(xué)生娃那念經(jīng)一般的讀書聲,倏爾,我明白了:白眼狼就是我,我就是白眼狼。

我眼里有塊白斑,是娘胎里帶的。村里人叫得好聽些,說是“棠梨花”。我左眼里有個“棠梨花”,孩子們就說是“白眼狼”。

從廁所里走出來,在一排教室的磚墻上,我又看到了粉筆字。教室墻上有很多“大×白眼狼”“××白眼狼”的粉筆字……

時光倒回去了,我看見時光一點一點往回倒。我是從三年級開始接這個班的。這個班的前任老師是王明順。王明順老師是村長的兄弟,他初小畢業(yè),識字本就不多,給村長言一聲,就來教學(xué)了。他是拿了他娘的老花鏡戴著來給學(xué)生上課的。王明順老師往講臺上一站,很神氣地把老花鏡架在額頭上,“唰唰唰——”在黑板上寫下了一道算式,而后叉著腰大聲問:“同學(xué)們,4×0等于幾?”座中有學(xué)生舉手,王明順老師指頭一點:“好,你說?!蹦菍W(xué)生說:“老師,4×0=0?!蓖趺黜樌蠋熓忠粨]:“不對,不對!坐下吧?!苯又謫枺骸斑€有誰知道?”再有學(xué)生舉手,王明順老師咳嗽一聲,再點道:“說吧?!蹦菍W(xué)生說:“4×0=4?!蓖趺黜樌蠋熞慌耐龋骸皩α寺铩蔽也⒉幌胭H低王明順老師,是校長實在看不下去才讓我接這個班的。都上三年級了,班里竟有很多學(xué)生不認識被子的“被”字。那時,王鋼蛋在班里學(xué)習(xí)還算好的,我指著黑板上的“被”字讓他認,他就不認識,老師沒教。我啟發(fā)他,我說:“你家床上是什么?”王鋼蛋愣了愣,說:“床上是俺娘?!蔽壹绷耍骸澳隳锷砩夏??”他竟傻乎乎地說:“娘身上是俺爹?!?p>就是這樣一個班,我接過來了。我天天給他們補習(xí),講著新課,補著舊課,盡了最大的努力,我期望著能送出去一個兩個。我要求嚴,我是要求嚴……

站在講臺上,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無話可說。我看見老鴰黑壓壓地從我頭頂上飛過去,拉了我一頭白屎。我看見樹葉綠了又黃了,樹葉是很容易褪色的。我看見村街里漾溢著豬屎馬尿的氣味、一片一片的大海碗和機群一樣的蒼蠅。我看見了嬰兒的啼哭,看見了破剪刀“咔咔”剪著臍帶,我看見戴著紅兜肚的娃兒搖搖地走向田野,手里提著一只瓦罐。我看見我的鄉(xiāng)鄰們背著鋤下地,又扛著鋤回來,一日日背老日頭。我看見在老鼠撒歡的黑夜里,娃們睜大眼睛,默默地看爹娘在床上做那種事情……我想說:同學(xué)們,我把心扒出來吧,我把心扒出來給你們看看!

學(xué)生們都默默地望著我,像舉著一把把鮮艷的黃土。黃土也會褪色,我知道黃土也會褪色,到那時候就晚了。孩子們沒出過門,學(xué)的知識有限,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樣子。孩子眼里滿是惶惑,那惶惑像大水一樣朝我漫過來……

這一刻,教室里靜極了。我在黑板上寫了“白眼狼”三個字,我說:“叫我白眼狼吧,就叫我白眼狼算了。別用粉筆往墻上寫,粉筆長價了,二分錢一支?!?p>同學(xué)們笑了。

我也笑了。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

9月18日

梅來了。

背上熱,我知道是梅來了。

我說,別看我,別偷偷看我,我改作業(yè)呢。

梅說,誰偷偷看你了,你心不專。

我說,我丑,我不經(jīng)看,我眼里有“棠梨花”,孩子們都叫我“白眼狼”。

梅笑了,梅笑起來很柔,一點聲音也沒有。

梅很勤快,來了就掃地。掃了地就坐在床沿上補衣裳。梅不愛多說話,總是我一個人說,她聽。

我說,梅,你不嫌我,真不嫌我?我是個窮教書匠,還是民師,一月才四十二塊錢。娘的眼瞎了,病懨懨的,常年抱藥罐子。

這個家,你看看就知道了。聽說這些年做生意能發(fā)財;我要去做生意也許能多掙些錢,可我喜歡教學(xué)。我在縣城里上過六年學(xué),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那時候就我一個人考上了縣城里的中學(xué)。

那時候不光右派老師郭海峰說我是才子,村里人也都說我是才子。要不是趕上“文化革命”,我也許能上大學(xué)。后來我就回來了,在村里教小學(xué),一教教了十八年。教慣了,不站講臺心里空。

你看我胡子拉碴的,其實我才三十八歲,虛歲三十九。不是我不想成家,是沒女人愿進這個門。我不埋怨女人,女人也有難處。

剛回來時,也有人說媒,人家看看家,看看房子,看看娘,就不說了。我不瞞你,我跟女方見過面,一共見過三個。頭一個是大李莊的,有文化,人才也說得過去。見了一次面,換了換“手絹”,人家也沒說別的。后來媒人捎話說,能在城里瞅個事做,給她也安上個城市戶口,就嫁。她以為我是國家教師呢,可我不是,往下就沒法說了。又見一個是扁擔(dān)楊的,胖些,人也丑些。見面時,娘給她封了五十塊見面禮,媒人領(lǐng)她看了看宅子。她說,都是窮人,也不希圖啥,看能不能給她兄弟蓋所房子,訂一門親,往下就好說了。我沒有這多錢,人也相不中,罷了。再后見一個是坡張村的,叫張秀月,她跟我一個學(xué)生同名,就記住了。人長得蠻好,眼大,爽快,笑也甜,就是腿有點瘸,是個跛子。進門來娘先給她打了一碗雞蛋茶,她看了看,沒喝。出了門給媒人說:“瞎瞎瘸瘸的,還有個‘棠梨花’,這日子怎么過呢?”一跛一跛走了。媒人說,路上她還夸了一句呢,說這家怪干凈。往下就沒人說了。我也不愿叫人說了。村里人都說我有病,說我神神道道的。其實我沒病,我一點病也沒有,只是不愿再叫媒人說了。

梅,你煩不煩?你要煩,我就不說了。我獨個也慣了,我不怕夜長。我常聽蛐蛐叫,夜靜時蛐蛐叫得很響,這邊一叫,那邊就應(yīng)了,蛐蛐的話真多呀!

梅走到我跟前來了,我聽見梅走到我跟前來了,梅就站在我身后??晌也桓遗ゎ^,我一看她心里就怦怦亂跳,都是些淫狎的念頭。梅臉嫩,我不能嚇她。梅說,你心好??晌抑牢疑砩嫌幸皻猓芤?,常常不能自抑……對梅,我不能撒野。

梅輕聲說,你的褂子爛了,肩上有個三角口。

我說,那是掰玉米時掛的。掰玉米時我脫了,掛在樹上,光著脊梁掰的,脊梁不怕掛。走時,手一勾,在樹上掛爛了。

梅說,我給你縫縫。你別動,我給你縫縫。

我就不動,聞到了一股棉花樣的吹氣。

梅說,閉上眼。

我就閉上眼。

梅說,咬根秫稈,秫稈能避邪。

我就咬根秫稈。梅的手在我背上動著,很軟。線兒很長,我感覺到線很長,一扯一扯的……

縫完了,梅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伸了過來,梅抱住了我的頭。梅的手很潤、很細、很白,帶一股淡淡的女人的香氣……

梅說,你哭了?

我說,沒哭,是風(fēng)。

好梅。

9月23日

三秋大忙,請假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今兒只有七名學(xué)生上課,王小丟又沒來。

雖然只有七名學(xué)生,課還是要講的。學(xué)生娃子說,算了,老師。人老少,你回去拾掇玉米吧。我說,放心吧,同學(xué)們,來一個我也講。

課后,我找了校長。想再說說給王小丟免費的事。上次我給校長講了,校長說研究研究。這回,校長說:“經(jīng)費老緊哪!”我說:“再緊也不在乎這一個孩子的學(xué)費呀?”校長說:“莊里窮戶多,這個免,那個也免,都免了這學(xué)還咋辦呢……”

我把王小丟的作業(yè)本拿出來了,一本一本掀著給校長看。

王小丟的作業(yè)本是廢煙盒紙釘做的。這孩子有心勁,作業(yè)本不向家里要錢買,拾些廢煙盒紙自己釘做。一百張廢煙盒紙一本,張張都在石塊下壓過,抻得很平展,釘?shù)靡舱R。我說:“還有比王小丟家更難的么?”

校長拿過廢煙盒紙做的作業(yè)本,一張一張翻著看,嘴里噴嘖響著,眼也亮了,說:“這孩子成績不錯嘛?!?p>看著,校長臉上有了光氣,校長一下子顯得年輕了。我又看到了當年的郭海峰老師,戴右派帽子圍駝色圍巾的郭海峰老師。

那時,郭海峰老師臉很白,講話時臉上總帶著激動的紅光,還習(xí)慣甩一下圍巾,甩得很瀟灑。我覺得我慢慢縮回到童年里去了。

在童年里,年輕的郭海峰老師時常對我說:“不要考慮別的,好好學(xué)習(xí)吧。我喜歡有志氣的學(xué)生,我給你當人梯?!碑斈辏7謇蠋熃o我買過不少作業(yè)本……

看著看著,校長眼濕了,像是回憶起了什么,怔怔的。而后,校長慢慢伸出一只手,去撓胳肢窩。撓了兩下,就撓了兩下,校長停住了。他抬起頭,望著遠處的田野。

這時候,校長突然說:“還有洋煙紙呢。”

我無法理解校長這一瞬間的變化。他看到了什么呢?他就撓了兩下胳肢窩,撓胳肢窩的時候仍然激動,似乎還想說一點什么。接著,他臉上的光就暗下來了,一點點暗下來,耷著兩只灰里泛黃的眼泡,看上去十分蒼老。他把煙盒紙做的作業(yè)本交給我,干干地說:“經(jīng)費確實緊張?!?p>我說:“他家不想讓他上了,是我說給他免的,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人家了?!?p>校長沉著臉,不滿地說:“學(xué)校的事,哪能隨隨便便就答應(yīng)人家……”

我說:“你扣我的工資吧,扣我下個月的工資。”

校長不看我,又用手去搓腿上的灰,搓了兩下,說:“聽說你投稿了?掙了不少錢吧?”

暑假里我寫了篇短文,寄給在報社工作的一位高中同學(xué),后來發(fā)表了。統(tǒng)共才寄來了五塊錢,校長問了幾回了。我不想再說,推門走出去了。

中午,在路上碰見了小丟爹,小丟爹正拉玉米呢。我問:“小丟呢,咋不來上課?”小丟爹吭吭哧哧說:“在地里呢??礻炅??!蔽艺f:“晚上讓他來,我給他補課?!毙G爹也不吭。

到了晚上,王小丟背著書包來了。人在院里站著,黑黑的一個影兒。那黑影兒吐一口氣,叫了聲老師,嚇我一跳!

知道是王小丟,就說,上屋吧。王小丟悄沒聲地進了屋,仍然立著。油燈下,我看見王小丟光著脊梁,身上有一道道玉米葉刮出的血痕,那血痕漫出一股股玉米汁液的澀香,屋子里撲滿了玉米汁液的澀香。我本想給王小丟說說學(xué)費的事,可我不敢看這孩子的眼。不知怎的,就怕看這雙眼。那眼像陽光下的玉米粒兒一樣,光很毒……

補完課,王小丟走了,仍是悄沒聲的。人走路是應(yīng)該有聲音的,可這孩子走路就是沒聲兒。

人走了,屋子里仍殘留著玉米汁液的香氣……

我給梅講了王小丟的事,梅也說這孩子眼重。

9月29日

今兒是陰歷八月十五,我給娘買了塊月餅,是個意思。

路過代銷點,洪魁家女人招呼說,才拉的月餅,買塊吧,給你娘買塊吧。我摸摸很硬,她說是才拉的,就給娘買了一塊小的。

月餅漲價了,小的也五毛錢一塊。

回到家,我把月餅?zāi)媒o娘。我說,娘,今兒是八月十五,我給你買了塊月餅。娘眨著眼說,可十五啦?花那錢干啥。操心成個家吧。娘說著,接過月餅聞了聞,一掰兩半,嘗了嘗,嘴慢慢磨著,說:冰糖老甜哪。又舉著另一半讓我吃,說你嘗嘗,還有青紅絲呢。我說,我不吃,你吃吧。娘硬把半塊月餅塞到我手里,那瞎了的眼一眨一眨地說:文英,你黑晌跟誰說話哪?我說:我沒說話,我啥也沒說。娘不吭了,眼像井一樣深邃……

回到我住的小屋,我把半個月餅給梅,梅也舍不得吃。月餅就在土桌上放著。

八月十五,月滿滿的。月餅只有一牙兒。梅看著我,我看著梅……

10月1日

今天是國慶節(jié)。

校長說放假十天,讓學(xué)生們回家拾掇莊稼。

莊稼是養(yǎng)人的,卻拖住了學(xué)生娃的腿。

10月9日

洪魁他爹死了。頭天,他爹還在地里搖耬呢。夜里脫了鞋,就沒有再穿。

這是個很值得驕傲的老頭。他一輩子生了兩個兒子,蓋了兩所房子,娶了兩房媳婦,又生了兩個孫子。村里人都說他有福。

鄉(xiāng)村里禮數(shù)多,葬人也是熱鬧事兒。洪魁家開著代銷點,有錢,點兩班響器吹奏。村里人有送緞子被面的,有送太平洋單子的,也有的扯一兩丈白布……都是給活人用的。

我一月四十二塊錢,一個老娘,二畝半地。除了交土地稅,水管費、電管費(電也不經(jīng)常有哇?。?、機耕費、教育費、干部提留費,還要買化肥、農(nóng)藥、薄膜……已所剩無幾。給娘看病抓藥又花去不少,親戚也得串。實不知該送點什么。

路過代銷點,見我的學(xué)生王小丟拿了六個雞蛋,換了兩刀燒紙。知道再窮也逃不過禮數(shù),也賒了兩刀燒紙,和我的學(xué)生一塊去祭。

進了洪魁家,見院子里掛滿了“禮數(shù)”,紅紅白白,一派喧鬧。

兩刀燒紙就顯得分外羞澀。硬著頭遞上兩刀燒紙,洪魁刮我一眼,收下了。洪魁跟我自小要好,又常借他的自行車騎,兩刀燒紙薄了,一時就覺得人情比刀厲,欠不得呀。洪魁接了王小丟的燒紙,說:“晌午叫你爹來吃桌!”王小丟自然明白是讓他爹來吃喪宴,卻不說話,就看著洪魁,洪魁轉(zhuǎn)身忙去了。

人一撥一撥地來,“禮數(shù)”都很重。站在院里礙事,我拉了拉王小丟,說,上屋吧。

屋里卻靜。死去的老人在靈床上躺著,頭前點著一盞長明燈。我望著老人,老人成了一張皮,死去的老人成了一張皮。記得老人的臉紅堂堂的,終日在日頭下轉(zhuǎn)。有時背著一捆柴草,有時扛著鋤、挎著糞筐,有時在坡上趕牲口……看著老人,就覺得太陽真像一面火鏊子,它在熬人的油呢,用溫火一點點熬、一點點熬;那日子就是柴火,柴火一點點續(xù)、一點點續(xù),續(xù)著續(xù)著油熬干了,人就成了一張皮……

忽然想起王小丟跟著我呢,趕緊扭頭,怕嚇了他。卻見王小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老人,臉上沒有一絲恐懼,就默默地看著。見我扭頭,王小丟說:“老師,他還笑哩?!?p>我呆住了。一個死去的老人怎么會笑呢?我怎么就看不出呢?老人死得安詳,他靜靜地躺在靈床上,像是睡去了。他的嘴角上有一絲斜紋,僅僅是有一絲斜紋,那能算是笑,死人的笑?

我突然想逃出屋子。心說,這孩子怎么就不怕呢?他一點也不怕。

出了屋,又看見校長在西屋里忙活。他一會兒進,一會兒退,一會兒彎腰,一會兒作揖……細看,原來是校長在教洪魁家的女婿們行“二十四叩禮”。校長一邊上三步、下三步做著示范,一邊說:“不難,不難?!焙榭业呐鰝円粋€個傻愣愣地看他做。

村里有規(guī)矩,埋老丈人新女婿必須行大禮,老女婿教新女婿。記得十五年前,校長曾為這事作過大難。那時的郭海峰老師剛結(jié)婚沒幾年,也算是新女婿。老丈人死了,按規(guī)矩新女婿必須行大禮??晒7謇蠋焾詻Q不做,他說他不會,讓他學(xué)他嫌丟人。于是女人又哭又鬧,說我爹把我的身子都給你了,你是右派我爹不嫌你是右派,他死了你連個禮都不行……纏得郭海峰老師沒有辦法,又想想老支書生前待他不錯,只好推托說,不是不做,我戴著“帽子”呢,怕人家找事。女人說,我爹是支書,老黨員,他死了,給他行個禮,誰敢找事兒?!郭海峰老師再沒有借口了,就說,反正我不跟人家學(xué),你要會你教我吧。女人這才擦擦淚說,難的我也不會,就行個簡單的吧,行個“九叩禮”。好人,“轉(zhuǎn)靈”時你替我撐住這個臉,來日我給你當牛做馬。于是,郭海峰老師就在床前頭跟女人學(xué)“九叩禮”。學(xué)也沒學(xué)會,二天“轉(zhuǎn)靈”時就上去了。一村人都看這文靜的右派老師行大禮,看得他心慌。他一上去把什么都忘了,拿著一炷香,跌跌撞撞的,該下跪時他傻站著,該進的時候他退,狼狽極了……看得村人們哈哈大笑。他下來時,掉了兩眼淚。

十五年過去了,校長成老女婿了。想不到校長居然學(xué)會了“二十四叩禮”!時光真能磨人哪。這會兒,校長又在教新女婿了……

我怕王小丟看見,趕緊把他拉走了。這孩子太靈。

10月13日

世人皆有嗜好,我不吸煙,不喝酒,獨喜歡聞粉筆的氣味。

說來招人笑,粉筆就是我的煙卷。當教師,粉筆握了十八年,握出情分來了,一日不聞,便覺渾身乏力。世人不知,粉筆也是有味的,味辣。那辣不同于辣椒,也不同于芥末,而是有一點點辣,有一點點嗆,有一點點甜,間或還能嗅到一點點生紅薯的味,是在窖里藏了很久的那種紅薯味。總之,是一種很特別的叫人說不出的味。感冒的時候,拿根粉筆放鼻子前聞一聞,立時四體通泰。

說實話,我喜歡粉筆已經(jīng)到了發(fā)癡的地步。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得了“粉筆病”,我一定是得了“粉筆病”了。我只要一捏住粉筆,就會渾身發(fā)顫,就會涌出一股無名的激動。粉筆涼涼、澀澀、滑滑,哎呀,那時候我的心就在指頭肚兒上繃著,去吮那涼涼、澀澀、滑滑……真舒服??!有一次,我忍不住把一錠粉筆吃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一錠粉筆吃下去了。我吃了那錠粉筆之后惡心了很長時間,有好一段身子不顫了。但后來又不行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還有個很不好的癖好,喜歡用粉筆頭“點”學(xué)生。只要一看見學(xué)生在課堂上打瞌睡,我就用粉筆頭“點”他。我“點”得很準,一下子就砸在學(xué)生的腦門上了!這不好,我知道這不好。

今天我把王聚財“點”哭了。王聚財在課堂上打瞌睡,還呼嚕。隔著六排桌子,粉筆頭飛出去正砸在他的光頭上。我一共“點”了兩次。頭一次他沒醒,第二次我用了點力,粉筆頭又砸在他的光頭上了,砸了他兩眼淚……

課后我才知道,王聚財夜里去公路上賣雞蛋了。他爹是個精明人,聽說六里外的公路上堵了車,就趕快煮了些雞蛋讓兒子去賣。王聚財著盛雞蛋的籃子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怎能不瞌睡呢?

王聚財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很軟弱。我不該用粉筆頭“點”他。我覺得對不起孩子。

回家后,我給梅說了這事兒。我說,梅,你看我得了“粉筆病”了,我怎么就改不了呢?今天我又把學(xué)生“點”哭了。你幫幫我,幫我改了這毛病……

梅笑笑,梅不說話。我知道梅想說什么,梅想說,你真是個“白眼狼”!

10月19日

我是個很沒用的人。有時候,我覺得我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是個教師,十八年來,我都給了孩子什么呢?我又能給孩子什么呢?

水旺回來了。水旺十年前是我的學(xué)生,是個很好的學(xué)生。

那時,論成績,水旺完全可以考上縣城中學(xué)??赡菚簳r興的是“推薦”。我怕“推薦”不上,可惜了這塊材料,就找了郭海峰老師,讓他去縣教育局跑一趟,介紹介紹水旺的學(xué)習(xí)情況。郭老師去了,回來后對水旺爹說:縣上說了,一村一個,這事兒村支部當家。跑跑吧。我也希望水旺能去縣里上學(xué),著急地說:二叔,水旺靈,是塊大材料。要考試,準能考上。如今興“推薦”,那就難說了……水旺爹聽說孩子天分好,就跑著買點心往支書家送。

誰料,水旺性烈,一聽說要往支書家送禮,當場把點心匣子摔了!

點心是花了兩塊錢買的,他爹心疼東西,拿起棍子就打,水旺一氣之下跑了……

現(xiàn)在,水旺回來了,穿得周周正正的,人高馬大,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蛇@孩子,一個很有前途的孩子,卻當了“鉗工”(小偷)。

水旺回村,還專門來看了我。他說:“老師,我對誰都沒說實話,在爹娘、兄弟面前都沒說實話。對您,我得說實話……”他說他跑出去十年,先是流浪,萬般無奈,后來就做了“鉗工”。

我看出來了,他眼黑著。他穿得周正,眼卻黑著……

十年流浪,偷兒也是有情分的呀!水旺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放在土桌上,說:“老師,這是學(xué)生的一點心意?!?p>我說:“你拿走,趕緊拿走!”

水旺眼里含著淚說:“老師,你嫌錢臟?”

我很冷淡,轉(zhuǎn)過臉不看他。

水旺默默地把錢收起來了。他哆嗦著手說:“老師,學(xué)生對不起你。學(xué)生也后悔……老師一生清貧,我不能臟了老師?!?p>聽了這話,我心如刀絞。我說:“水旺,你聰明,干什么都行,去學(xué)一門手藝吧。別干這了,這是邪路呀!”

水旺搖搖頭,說:“老師,十年了,我改不了了。”

我苦苦地勸說:“水旺,你聽老師一句話,別干了,別再干了!你要是我的學(xué)生,就洗手吧……”

水旺伸出一只手,說:“老師,我也想改。我剁過一個指頭……”

我一拍桌子說:“那你滾吧,滾出去!你不是我的學(xué)生,永遠也別來踩我的門!”

往下,水旺默然,我也默然,還能說什么哪?

臨走時,水旺回過頭,望了我一眼。我流淚了,我說:“水旺,老師再問你一句,你真的就改不了了?你真的不能改嗎?!”

水旺也流著淚說:“老師,你要我下個保證嗎?下個保證容易??晌摇?p>出了門,水旺又回過頭來,說:“老師,你放心,我不在本縣做活兒,不給你和鄉(xiāng)人丟臉?!?p>天哪,我多希望水旺能回頭?。】伤吡?,還是走了。我心里叫著水旺水旺水旺……真想放聲大哭!哭我,也哭我的學(xué)生。

我愧呀!為人師表,不能讓該成材的成材,我愧。賣唾沫十八載,不能勸人改惡從善,我愧。俗話說,學(xué)生是老師的品行。

學(xué)生做了偷兒,我還有什么品行?

10月25日

今天跟校長吵了一架。

說起來事兒很小,為一個籃球。

學(xué)校經(jīng)費緊張,買不起別的運動器械,只有兩個籃球。籃球一直在校長屋里鎖著,上體育課的時候才讓拿出來拍兩下,過后又鎖起來了。學(xué)生們都想玩玩,他老鎖著。

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幾個學(xué)生想打籃球,就圍在教室門口攛掇我:“王老師,打籃球吧?”看孩子們想打,我就說:“好,打吧。”于是我就去找校長。校長不在屋,門正好沒鎖,我就把籃球抱出來了。

不一會兒,校長回來了??匆娢液蛯W(xué)生們在操場上打籃球,就直釘釘?shù)卦谵k公室門前站著,臉黑風(fēng)風(fēng)的,一言不發(fā)……

等我去還籃球的時候,校長大發(fā)脾氣,手指著我說:“你、你……太不像話了!”

我也氣了,回道:“咋不像話?一個破籃球,寶貝似的,買回來不就是讓打的?!”

校長氣得兩眼鼓鼓的,口吐白沫,嘴哆哆嗦嗦,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待他緩過氣的時候,竟罵起來了:“我我我……日你娘!”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校長會罵人!校長過去教過我,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師。在我眼里,校長是很文氣的。雖然他娶了個鄉(xiāng)下女人,生了一堆娃兒,偶爾也逮逮虱子,可他骨子里是文氣的。他是從城里到王村來的第一個國家教師。他來時,村里引起了多大的轟動呀!那時,他總圍著一條駝色圍巾,走路文文靜靜的,說話也文文氣氣的,連甩圍巾的動作都顯得極有風(fēng)度。他早上起來刷牙的時候,一村人都圍著看,說:“看那白鏡子,看那白鏡子,多講究,還倒白沫哪……”

許多年過去了,為一個籃球,校長竟突然喊出了一句莊稼棵兒里的罵人話:日他娘!

我不知道我當時說了些什么,也許什么也沒說。就看著他,一直盯著他看……

傍晚,喝湯的時候,校長女人找上門來了。她一只腳門里,一只腳門外,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手里端著個盆子,還沾了兩手面,氣沖沖地問:“文英,你跟你姑父吵架了?”

沒等我說話,她一躥一躥地拍著桿子腿說:“你姑父好賴是校長哩,你當著你貓貓些人嗆他,叫他還咋領(lǐng)人哩?嗯?!你姑父那些年戴個右派帽子,貓一會兒狗一會兒受人欺負。這會兒平反了,誰欺負俺也不中!這會兒你姑父氣得躺床上了,飯也不吃……”

我無話可說。她的輩分高,在村里串著稱呼,串來串去我該叫她一聲姑,于是校長就成了“姑父”。

這是個好女人,我知道這是個好女人。她從十七歲嫁給郭海峰老師,一拉溜生了三個娃,現(xiàn)在已成了這個樣子了。她年輕時叫桂花,很是秀氣。她跟郭老師是老支書定的媒。老支書對右派老師郭海峰說:“你學(xué)問高,好好教娃識字吧,我給你安個家?!蹦菚r候桂花跟我是同班同學(xué),老支書言一聲,就把女兒嫁給郭老師了。那時候桂花很喜歡比她大十多歲的郭海峰老師,尤其喜歡他那圍著駝色圍巾的樣子,常常偷看他,看得郭老師臉紅。二十多年過去了,沒人再叫她桂花了,桂花的顏色已經(jīng)褪盡,人們早就把她的名字忘了,都叫她校長女人。

說句公道話,在村里,沒人敢欺負郭海峰老師??v然是戴著右派帽子的時候,也沒人敢欺負他。他是老支書的女婿,又是孩子們的先生,人們是很尊重的。后來老支書下世了,有這位辣女子護著,仍沒人敢欺負他。在漫長的日子里,她對郭老師是體貼的。無論多么困難,她每天都要給郭老師打兩個荷包雞蛋。有時雞不下蛋,她就跑出去借,村里人都知道郭老師一天吃兩個荷包雞蛋。當然,生娃多了,日子緊巴,家里地里就她一個能干,也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有時,她會把郭老師罵得狗血淋頭!但卻不容許別人說郭老師一個“不”字,只要聽說有人說郭老師什么了,她就會罵上門來……

校長女人臉上灰一塊、黃一塊的,滿是雞爪皺兒。說話像刀子一樣,惡狠狠的。可她心是好的。我說:“咋說也是老師呢,我沒和他吵。為一個籃球……”

校長女人說:“我不管啥球,你嗆他我就不依你!”接著她突然低下聲來,“你姑父上歲數(shù)了,脾氣有點怪,你別跟他一樣。你聽他的,他是校長哩。”說著,聲兒又低了,說:“文英,你替我看住點,別讓那媚狐子把你姑父的魂兒勾去了。那城里的浪女人真不是東西,見天來找他……”

我趕忙解釋說:“就來了一回,是看校長的……”

校長女人說:“一回?一回也不中。保不定還來二回哪。你猜你姑父前些時在屋里倒騰著找啥呢?你猜猜?他找那條駝色圍巾呢!你看看,多少年了,那爛臟圍巾我早撕撕給小孩當尿布了,他還找呢。你替我看住點……”

校長女人走了。我站在院子里,想想,心里竟酸酸的。

校長沒有駝色圍巾了,校長的圍巾當了小孩尿布。

11月1日

又到發(fā)工資的時候了。

我去會計那里領(lǐng)錢,會計說,這個月的工資已經(jīng)扣了,替王小丟交了學(xué)費。

他果真扣了。校長有這個權(quán)利,我知道校長有這個權(quán)力。

我無話說,扣就扣吧。

在我的印象里,校長是愛才的,校長不是摳咬人??墒恰?p>下午,交作業(yè)的時候,王小丟走到我跟前,低著頭說:“老師,那錢,我將來會還你?!?p>我說:“學(xué)費是學(xué)校給你免的,你別管了,好好學(xué)習(xí)吧?!?p>王小丟抬頭看了我一眼,重復(fù)說:“我還你?!?p>這是個很有出息的孩子。

11月6日

梅跟我藏貓貓呢。她躲在門后頭,叫我:“文英。”我撲到門后,卻不見人。又聽見在窗外叫:“文英,文英?!弊叱鑫蓍T,又不見人。找來找去,一回頭,見梅在床頭立著呢。

梅說:“怎么就黑著臉呢?”

我心里的話只有給梅說。我說:“梅,我沒錢給娘抓藥了?!?p>梅說:“窮是窮,也不能黑著臉呢。”

梅笑了。

我也笑了。

梅說:“去借吧。有借有還,借錢不丟人?!?p>我說:“梅,門里門外我轉(zhuǎn)了幾趟了,不好意思借,張嘴難哪……”

既然梅說了,就去借。

梅是我的膽哪!

11月14日

夜里澆地。

夜靜了,獨一人在田里澆地,清爽是極清爽,只是小咬叮腿。

遠處有鬼火頑皮,孩兒一樣,一時東,一時西,那真是死后的魂靈在打著燈籠走夜路么?

夜?jié)馑颇?,人情卻薄如紙。

十天前捏的蛋兒,蛋兒上寫的是第一名,澆著澆著卻名落孫山。我后邊還有王小丟家。小丟爹罵了,我為人師表,不好去罵。說來,電工春旺還是我的學(xué)生呢。人很精明,知道如何“混”人。最先澆的是支書家;挨著是村長家;開代銷點的洪魁家排為第三;第四家是村會計;第五家是計劃生育專干;第六家是鄉(xiāng)煙站的合同工;第七家是鄉(xiāng)糧所做飯的麥囤;第八家是赤腳醫(yī)生來喜;第九家是潑皮王三……第十四家才輪到他自己(也真難為他了)。三十家后才輪到親戚,四十家后是近門,五十家后是友鄰……人眼是秤哇!倘我輩,實屬清風(fēng)朗月不用一錢買的人,排在最后又何妨呢?

電工春旺雖說是我的學(xué)生,我又能給他什么呢?滿打滿算才小學(xué)畢業(yè)。他也有難處哇。電工是支書、村長讓干的,不先澆他們的地,又該澆哪家呢?

不能怪春旺。他和他弟弟水旺相比,總算是走了一條正路。

鄉(xiāng)村的初級教育,實在是很有限。孩子們識些字,大都就烙饃卷吃了。唉……

11月17日

中午吃飯,見小丟爹在村長家門口蹲著;傍晚回家,又見小丟爹在電工春旺家門口踅。

原來村長在春旺家喝酒呢。一伙人出來時,小丟爹上前攔住說:“村長,我那地才澆了尿一會兒,剛濕住地皮,就停電了。一停幾天。叫春旺給復(fù)復(fù)水吧?”村長剔著牙,笑著罵道:“貨!”春旺也笑罵道:“屬貨!就你那事兒多。”小丟爹笑著求道:

“復(fù)復(fù)水吧,才澆了尿一會兒。復(fù)復(fù)水吧……”村長不應(yīng),村長伸手朝小丟爹頭上捋了一下,說:“屬貨!”幾個人也上去捋小丟爹的頭,這個捋一下,那個捋一下……小丟爹笑著,轉(zhuǎn)著圈兒給人說好話,人們就轉(zhuǎn)著圈捋他的頭,捋得他身子一趔趄一趔趄的,卻還是笑,轉(zhuǎn)著圈兒給人遞煙吸。村長說:“不吸,不吸?!贝和舱f:“不吸,不吸?!贝彘L的手晃晃的,醉眼乜斜著,一下子就把小丟爹遞到眼前的煙打掉了,說:“席哩,澆吧?!毙G爹喜喜地說:

“中,我可澆了?!贝刹總冏吆螅G爹忙又把掉在地上的煙撿起來,那煙被踩扁了,他放在嘴邊吹了吹,自己點上吸了……

我感到驚訝的不是這些,是王小丟。

那時候王小丟就在糞堆上蹲著,看著他爹給村干部們敬煙,看著干部們捋他爹的頭……已是傍晚了,西天里殘燒著一片紅染。夕陽的霞光照在王小丟的臉上,照出了一片黧黑的寧靜。

那是怎樣的寧靜??!腳下是糞土,頭上盤旋著一片一片的蚊蟲,夕陽的斜輝灑一片暗紅色的亮光,他就在亮光里蜷著,像小石磙一樣蜷著,黑黑的臉兒上沒有一點表情。那蹲相極為生動,叫人無法想象地生動。他兩手捧著小臉,人像煙化了似的,獨一雙眼睛亮著,眼睛里燃燒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思考的亮光。那亮光上仿佛爬著許多螫人的螞蟻;又仿佛是一根井繩,從深井里往外拽的井繩,擰著一股一股的光。那光遠遠地扯出去,咬住夕陽的霞輝,不動……

我說不清楚,我說不清楚我看到了什么。他才是一個孩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后來,他爹吸著煙走了,王小丟仍在糞堆上蹲著……我走上前去,輕聲說:“小丟,回家吧?!?p>許久,王小丟喉嚨里咕嚕了一聲,慢慢揚起臉,漠然地望著我。倏爾,他的臉變了,臉上掙出一片慘然的笑,他笑著說:“沒啥。老師,我玩呢,我在這兒玩呢?!?p>那笑一下子扎到我心里去了!我站著,很想給他說一點什么,可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王小丟仍笑著說:“老師,你回家呢?”

我不敢再看這孩子了,我覺得這孩子是頂著磨盤跟我說話呢。他用全身的氣力撐住那笑,就像頂著一架磨……我趕緊走了,我說:“嗯,我回家哩?!?p>走著,我的腳像踩在我的心上,高一步低一步。我叮囑自己:別回頭,別回頭看他……,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糞堆上長出了一雙眼睛。

后來我又夢見了許許多多的眼睛,有的長在古老瓦屋的獸頭上;有的長在拴牛的木樁上;有的長在磨盤的磨眼兒里;有的長在熏黑的屋梁上;有的長在掉光了樹葉的樹杈上;有的長在墳頭上的蒿草里;有的長在裊裊的炊煙里;有的長在場邊的石磙上;有的長在祖先的牌位上……

夢醒之后,我出了一身冷汗。

11月25日

想不到,孫其志到學(xué)校來了。

孫大頭一見面就說:“老同學(xué),我是來負荊請罪的,我來給你賠禮來了。那天是我有眼無珠,你罵得好哇,罵得好!”

這番話說得我挺不好意思,忙說:“你這家伙,哪陣風(fēng)把你吹來了?”

孫大頭說:“早就想來看你,一直抽不出空來。就你說那,當著驢尾巴吊螞蟻樣個小助理,窮忙。今兒閑了,來看看老同學(xué),讓老同學(xué)好好日罵日罵。”

我笑了。事兒已過去,我不好再說什么了。

孫大頭又說:“那天,你走后,我一晚上都沒睡著覺。想想,我真不是個人!老同學(xué)見了面,咋能連句話都不說呢?實說吧,文英,我裝作沒看見,是怕你找我辦事兒。我當個屁助理,沒職沒權(quán)的,啥事兒也辦不成??捎H戚朋友們都來找我,這個讓我買化肥呢,那個讓我批救濟呢,還有托我貸款的,想多生個娃兒的……弄得我頭蒙。我就跟狗似的,不光躲你,見人就躲。唉,不說了。文英,還記得咱們在縣城上中學(xué)時候的事么?那時你住下鋪,我睡上鋪,我夜驚時尿床,尿水從上鋪流到下鋪上,流了你一身。第二天咱倆一塊出去曬被子,同學(xué)們都笑話咱,你也不解釋……文英,你仁義呀!”

聽了其志的話,我更覺得不好意思。是人都有難處,其志也有他的難處。他雖然變油滑了,對老同學(xué)還不失真誠。我說:

“算了,其志,你別說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p>孫大頭拍著腦袋說:“我差點忘了。老同學(xué),我這次來,一是見見面,給老同學(xué)賠禮;二是給老同學(xué)辭行;三嘛,是想給老同學(xué)辦件好事……”他話說到這里,不說了,看著我。

我問:“怎么,調(diào)動工作了?”

他皺著眉頭,卻仍藏不住臉上的喜色。那喜色從眼角處一絲兒一絲兒地往外溢,一時像喝了酒似的,醉醉的。他擺著手說:“不算啥,其實不算啥。我調(diào)縣上了,鬧個‘計生辦’的頭兒。當了多年孫子,嗨,才鬧個‘計生辦’的頭兒……”接著,他說,“老同學(xué),別在這哄娃子,還是民師,沒啥干頭。這會兒鄉(xiāng)政府缺個筆桿子,我給鄉(xiāng)長說好了,讓你去。先干著合同工,待有機會我讓他們給你轉(zhuǎn)個正式的,說不定將來還能弄個鄉(xiāng)秘書干干。這樣,我也算是對得起老同學(xué)了。你看咋樣?”

我明白了。那時我罵他是“驢尾巴吊螞蟻樣個小助理”?,F(xiàn)在他高升了,當上了縣計劃生育辦公室的頭兒,一高興就想起老同學(xué)來了。他來看我,雖帶幾分夸耀,但畢竟是真心的。我說:

“其志,謝謝你的好意,我,哪兒也不去,我教書教慣了,別的干不了?!?p>孫大頭愣了,他沒想到我會拒絕。他說:“文英,你再考慮考慮,機會難得呀……”

我說:“其志,你說那事兒好是好,可我喜歡教學(xué)。我也不瞞你,當民師是窮,一月掙不了幾個錢,可我慣了,一天不站講臺心里空。再說,我家還有個老娘呢,娘身體不好,是個藥罐子……”

孫大頭咂咂嘴說:“文英呀文英,叫我咋說你呢?我大遠跑來,張風(fēng)喝冷的,想為老同學(xué)辦件事兒。你知道我做了多大難哪!”

孫其志的確是好意。我心里說,不教吧,就不教吧?可我送的是畢業(yè)班哪……

往下,他看我執(zhí)意不肯,就說:“你要真不去算啦。以前有對不住老同學(xué)的地方,你多包涵。以后有啥事兒你盡管到縣上找我,我再躲我就不是人!”

正說著話,校長推門進來了,一進門就熱情地說:“聽說孫助理來了?孫助理,你可是稀客呀,難得!”說著,上去抓住孫大頭的手,又是點頭又是哈腰。

孫大頭是場面上的人,連忙站起來,笑著說:“郭校長,你好你好。坐吧,坐?!?p>校長趕忙按住孫大頭,親熱地說:“哎呀,你是上邊來的人,你坐,你坐?!?p>辦公室里只有兩把椅子,我只好站起來讓校長坐。校長竟然不坐,仍哈腰站著。待我介紹了孫大頭的情況之后,校長又一次上去握住孫大頭的手說:“喲嗨!孫主任,孫主任,你多指導(dǎo),多指導(dǎo)……”說著,校長的身子像沒地方放了似的,搓著手說,“你看,縣上領(lǐng)導(dǎo)來了,咱學(xué)校窮,連碗茶也沒有。要不,上家吧,上我家……”

我替校長難受。我說:“校長,你坐吧,坐下說?!毙iL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仍欠著半個屁股,臉朝著孫大頭笑……

連孫大頭都看不下去了。臨走時,孫大頭悄悄對我說:“恁校長咋這樣兒?”我趕忙解釋說:“他是我的老師,過去可不是這樣的……”

校長不覺,校長仍一口一個“縣上領(lǐng)導(dǎo)”地叫著,一直把孫大頭送了很遠很遠。

12月2日

天冷了,樹葉落了。

我原以為是風(fēng)把樹葉撕下來了,風(fēng)把樹葉一片片撕下來,樹就光了。

其實不是的。是樹葉自己落下來了。在沒有風(fēng)的日子里,樹葉也一片一片往下掉。樹葉綠的時候很柔軟,很韌,而后一日日褪色了,黃了,干枯了,就落在地上。泥土里生出來的東西,又化進了泥土,沒有聲音。

太陽落了,可以再升起來。樹葉落了,就再也不會升起來了。

我病了,發(fā)高燒,走路晃晃的,身上一點力也沒有。人在發(fā)燒的時候,就會想些奇怪的念頭:我看見落地的樹葉又一片片飛起來,打著旋兒飛起來,每片樹葉上都長著一雙眼睛,金光閃閃的眼睛,長著眼睛的樹葉又重新飛回到樹上,一片片綠,一片片綠……

12月3日

早上起來,頭重腳輕。

娘扶著門框說:“文英,歇一天吧。病成這樣,咋就不知道惜乎身子呢?”

我說:“娘哇,咱不比人家呀。咱是扛長工哩,使了學(xué)校的錢,就得癡心干。我送的是畢業(yè)班,耽誤不得。”

娘不吭了,就摸摸索索地去灶屋做飯。娘眼瞎,原以為老人家不分晝夜,卻也早早地起來了。娘也苦哇……

傍晚回來,在講臺上撐著站了一天,渾身酸疼,不想吃飯,就一頭倒在床上睡了。

恍惚間,覺得有只手貼在額頭上,那手涼涼的、軟軟的,很輕很輕地動。睜眼一看,梅在床前站著。

梅哭了,梅流著淚說:“文英,看你燒哩跟火炭樣,咋不去看看呢?”

我說:“不礙事,睡一覺就好了。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p>梅嗔我一眼,說:“凈說傻話?!?p>而后梅輕輕地把我扶起來,梅說:“起來吧,起來喝碗酸湯面葉兒發(fā)發(fā)汗……”

我扭頭一看,土桌上果然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酸湯面葉兒。

真香??!那是梅親手給我搟的酸湯面葉兒。面葉兒薄薄的、寬寬的,上邊漂著一層油花兒……我饞酸湯面葉兒,我從小就饞酸湯面葉兒。小時候我一有病,娘就給我搟酸湯面葉兒喝。后來娘的眼瞎了,我再沒喝過酸湯面葉兒。

世間還有比這更好的享受么?梅喂我喝酸湯面葉兒。梅一口一口地喂,我一口一口地喝……那酸湯面葉兒真好喝呀!辣辣的,酸酸的,嗞溜、嗞溜,喝了我通身汗。

喝了酸湯面葉兒,梅又扶我躺下來,給我掖好被子。我看著梅,梅真好,真漂亮,真賢惠……

我看得梅有點不好意思了。梅說:“睡吧,文英。睡一覺發(fā)發(fā)汗,興許就好了。”

我聽梅的話,我閉上眼??晌疫€有點不甘心,就悄悄地把手伸出來,抓住了梅的手……

梅一直在我的床前坐著,我就這樣抓著梅的手睡去了。在睡夢里我飄起來了,我很輕很輕,梅一拽我就飄起來了。我和梅手拉手在海子里游,海子里水竟是熱的,小魚兒一跳一跳地咬我,咬得我渾身發(fā)癢……

12月4日

今天好些了,頭不暈了,只是嘴里有股粉筆味。

我吃粉筆了?記不清……

也許是又吃了一錠粉筆。

12月9日

又見小丟爹在村長家門前蹲著。問了,他說是來要押金的。

去年,村里干部們興了一個新規(guī)矩,蓋房時需交二百元押金,以防蓋房的農(nóng)家不守規(guī)矩亂蓋。錢是必須交的,不交不讓蓋。說是房蓋起退押金,卻沒人能要回來,多是被村干部們吃去了。小丟爹急著用錢,就在村長門前死蹲。

有些事很難說。這是個老實得有點窩囊的人,村里人都叫他“王缺火”。他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早上早早就起來了,天昏黑才回家。收成呢,卻總不見好。老是欠著人家一點什么,欠久了,就做不起人,日子也過得窘迫。常常小偷樣,手總是袖著,臉兒苦苦的,很茫然。有時也笑,見了穿制服的就笑,笑也很吃力;有時也罵,日天日地地罵,罵得很無趣。被村人捉弄的時候,卻又不敢惱……

可是,你看,他卻生了一個精靈一樣的兒子。他吃過什么好的么?那定然是沒有的,無非是五谷雜糧;教育呢,也談不上。

他不識幾個字,整日里一張苦臉……那么,王小丟的稟賦又來自何處呢?那一雙靈動的會說話的很毒的眼睛是得了怎樣的孕化呢?難道是這一張苦苦的臉嗎?這張臉被四時的風(fēng)霜雨雪打磨過,被莊稼的汁液浸染過,被糞土熏過、蚊子咬過、蒼蠅爬過;被一日日的陽光曬過、烤過、蒸過;又一日日在汗水和愁苦里泡,有著說不清的茫然和卑賤……就是這些?不,不會的。

那又是什么呢?

12周15日

今天上作文課。

我給學(xué)生們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

同學(xué)們嘁嘁喳喳,雀兒似的,都說不知道寫什么。我也怕學(xué)生們胡編,想做些引導(dǎo),就讓學(xué)生們各自說說自己的理想。

教室里一下子就靜了,學(xué)生們一個個冷雀兒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吭。過了一會兒,王鋼蛋舉手了,我讓他說,他說:“老師,我想尿。”就讓他去尿。尿回來,他說:“老師,叫說實話?”

我說:“說實話,都說實話。我小的時候……”

教室里有些動靜了,仍沒人發(fā)言。我開始點名了,我點著名讓學(xué)生們一個個發(fā)言……

王聚財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想去糧所看磅。我要是能去糧所當個看磅的合同工,俺家交糧就不用排隊了,打的等級也高……”

王鋼蛋說:“我想當村長!當村長能管人。俺爹說,當村長還能承包村里的磚窯,掙錢海著哪……”

有的說,畢業(yè)后想學(xué)木匠手藝……

還有的說,他想當電工,當電工管電還管水……

輪到王小丟,他站起來愣了好一會兒,才說:“豌豆偷樹?!?p>聽他這樣說,同學(xué)們都笑了。見人笑,王小丟坐下了,默默的。

當時,我期望孩子們有崇高的目標,有更為遠大的理想,就滔滔不絕地在課堂上講了一通。課后又惘然。孩子們又知道些什么呢?從小生在村里,長在村里,天僅一隅,地只一方,接觸的都是村里的人和事,很少出遠門。天陰了又晴了,莊稼綠了又黃了,日影兒緩緩西移,夜總是很黑,老人們?nèi)杖照f的盼的是生一個娃子、蓋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婦、再生一個娃子……

有時候,我覺得天像鍋蓋一樣。我真想把這鍋蓋兒掀了。

我要有能力,就把這鍋蓋兒掀了!而后把我的心挖出來,切成一份一份的,團成藥丸,讓孩子們吃了,孩子們吃了“藥丸”就能飛出去了,讓孩子們飛出去看看,然后再來寫“我的理想”……

豌豆偷樹?

12月19日

今日見小丟爹仍跟在村長身后求告,還是要那二百塊押金。

小丟爹哼唧著說:“房早蓋起了。說是要退錢,咋就不給呢?”

村長不耐煩地說:“村里沒錢,等有了錢再說。還得研究哩,又不是你一戶!”

小丟爹纏著說:“有急有不急,我急用呢。早說要給,咋就不給呢……”

村長氣了,說:“屁哩!你告我吧,你去告我吧!球二百塊錢,天天要狗肉帳樣……”

小丟爹賠笑說:“你看,我也沒說啥。你急啥,你別急……”

村長日罵道:“咋哩?你那頭老圓,就你那頭圓?!呔是……”

小丟爹不敢再吭了,只賠著臉笑。村長罵罵咧咧地走了。

小丟爹站著愣了一會兒,看看四下無人,對著日頭罵起來:

“我日你娘日你娘日你娘!”

我站在院墻里看著,心里很不是滋味。

12月27日

娘說,文英,村長家老二陰歷二十辦事哪,咱出多少哇?我說,咱不出,還得給你抓藥呢。娘說,多少也得出點呀,一個莊住著,人家又是村長哩。我說,咱不出。

誰料,下午娘就把錢交上了。娘說,你三嫂來攛掇我呢,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三嫂說,村長兒結(jié)婚呢,別人家早送去了,我來給你提個醒兒,再晚人家就不收了。我說,你看俺文英也不在家,俺出五塊吧。你三嫂撇撇嘴說,五塊,這年月你只出五塊是村長家兒辦事哪!我來攛掇攛掇你,咱倆家合個份子,你只出五塊?!我問,你說出多少?你三嫂說,俺也不寬余,多了掏不起,你家十塊,俺家十塊,湊錢買個大號太平洋單子,也算拿出門了……

我埋怨娘,我說,這錢留著給你抓藥呢,咋說一聲就給人家了?我說不出就不出,咱不巴結(jié)他。

娘說,文英,娘老了,凈拖累你。娘就這樣了,不吃藥也能熬。禮情上的事兒咱不能缺。再說人家是村長哩,一村人都送了,咱不送,人家不知會咋想呢。你三嫂去了,回來還后悔呢,說老少老少,寡寡一個單子,拿不出門。人家都送的禮重,可勢海啦……我給你三嫂說了,叫寫上你的名兒,王文英。

望著娘的一雙瞎眼,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禮,已送了,還說什么呢!我只感到恥辱,深深的恥辱,為王文英感到恥辱!

我看見我的名字寫在紅紙上,掛在太平洋單子上……

12月30日

明日村長二兒保國結(jié)婚。因客人多,宴席擺在學(xué)校。校長讓放假一天,說頂住“元旦”。

午后,有一千人在校院里壘墩子火。村長兒結(jié)婚,幫忙的人多,拉磚的、和泥的、壘火的都搶著干,一拉溜兒壘了八個!下課時,孩子們?nèi)紘矗绊懞懿缓?。校長在一旁趕學(xué)生,說:

“回去,都回去。壘個火,有啥看的?!”

我問校長:“為啥在學(xué)校辦席?弄得學(xué)生不安心上課?!?p>校長說:“村長家辦喜事,客人多,家里擺不開。再說,誰家不辦個事呢……”說著,他翻眼看看我,“你不也送了一份禮么?太平洋單子,帳還是我登的。”

我看著校長的手,校長的手黑污污的,沾了許多墨汁。這幾天校長一直很忙,忙得像“賬房先生”一樣。白日里他忙著給村長家寫“喜帖”,晚上又要去村長家給送賀禮的記賬……

郭海峰老師的手很白,那時候,郭老師的手很白。記得那年秋天,年輕的郭老師對我說:“去散散步吧?!蹦菚r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散步,散步是城里人說的,后來我明白了,就是走一走。

于是我跟著郭老師走,一走就走進柿林里去了。已是深秋了,柿葉一片片落在地上,地上鋪著一層殷紅。我和郭老師踩著一地落葉往前走,踩出一片簌簌聲。走著走著,郭老師站住了,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柿葉,端詳良久,說:“聽,樹葉在歌唱呢?!蔽铱觳阶叩剿埃瑐?cè)耳細聽。他伸著白白的手,手上端著那片金紅的柿葉,說:“聽到了么?你聽……”我聽了很久,什么也沒聽到。偶爾有風(fēng)刮過,響起一陣“沙沙”聲,過后就什么也沒有了。

這時,郭老師笑了。他抬起頭來,用力地甩了一下圍在脖里的駝色圍巾,兩眼望著遠處的村莊,傲然地說:“你聽不見。這里沒人能聽見。只有我能聽見……”他默默地走了幾步,回過頭說:“我會讓你聽見的。會讓村里的孩子們都聽見……”

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著那個金色的秋天,記住了那只托著一片樹葉的白手,記著郭老師許下的諾言。那時候,年輕的郭老師能聽見樹葉的歌唱,是他把我送進縣城中學(xué)讀書的。在縣城的中學(xué)里,知識使我頓悟。我漸漸明白了,那樹葉的歌唱是來自上天和心靈的共顫,是一種崇高的感覺,是天籟……

我很想問問校長,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個秋天了。校長肯定不記得了,校長把秋天就烙饃卷吃了。校長夸耀說:“帳是我登的,帖也是我寫的,少說得五十桌!一桌十人吧,五百人也打不住,家里咋擺得下呢?”

傍晚,“請?zhí)彼蛠砹?,果然是校長的字墨。堂堂校長,竟去為村長兒的婚事登帳……

我決意不去。

12月31日

王小丟闖禍了。

上午十點左右,我正在家里修補院墻,忽聽鞭炮齊鳴,響器嗚哩哇啦吹奏,人像跑馬似的涌出來,喊著:“新媳婦來了!新媳婦來了……”緊著,一拉溜十幾輛車“日日”開進村來。前邊是摩托,跟著是臥車,臥車后面是卡車……嫁妝真多呀!一時村街里花紅柳綠,擺滿了顏色。村人們像過年似的來回跑著看,眼都看花了。連瞎眼的娘都坐不住了,說:咋恁熱鬧哪?叫我看看,叫我去看看……

過了有一頓飯的功夫,我才知道,王小丟闖禍了。

正當村長家賀客云集,新郎新娘歡天喜地拜天地的時候,王小丟悄沒聲地背一根繩子來到了村長家門前。人亂麻麻的,沒人注意他。待發(fā)現(xiàn)時,他已把繩套套在了脖子上,要吊死在村長門前!

村長家門前有棵老槐樹,他爬到了槐樹上,人們還以為他看熱鬧哪,他已經(jīng)綁好繩子了……

人們慌了,急喚村長。村長出門,撞一雙黑亮眼睛,笑便凍在臉上了。王小丟吐一口氣,平緩地說:“還我爹二百押金?!?p>樹下圍了很多人看,都說這孩子可惡!揚言要揍他,村長攔住了。村長何等精明,看看客人都到了,還有許多縣上、鄉(xiāng)里的干部……村長臉上的肉顫顫地動著,頭上的汗已密密麻麻,仍笑著說:“孩子,你下來。你叔老了,忘事。我這就叫人給你拿錢,下來吧?!闭f著,隨即叫人拿來二百塊錢,還給了王小丟……

等我趕到時,王小丟已拿著錢走了。他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錢拿走的。我去時,樹下還黑壓壓地站著一片人,人們愣愣地望著那棵老槐樹。樹上的樹葉已經(jīng)掉光了,樹枝權(quán)權(quán)椏椏地黑枯著,上邊吊著一根繩子。繩子在寒風(fēng)中晃悠著,一蕩一蕩地動,人們就盯著那繩子看,一個個傻了似的。

我揉了揉眼。我看見樹上長著一雙眼睛,很硬、很韌、很毒的一雙眼睛……

我趕到王小丟家,見小丟爹臉黃黃的,正咋咋?;5亓R他呢。小丟爹跺著腳說:“誰叫你去要了?祖爺,誰叫你去要了?!”

王小丟不吭,就坐著,臉上瀉著一團木然的靜,靜里蘊涵著一層黑氣,疹人的黑氣。那黑氣叫人害怕,叫人不敢往下想。他怎么做得出來呢,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小丟爹掄起牛鞭要打,我攔住了。小丟爹看我一眼,嘴里嘟噥說:“沒叫他去,沒叫他去呀!”說著,抱頭蹲在地上,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下午,村里像炸了似的,家家戶戶都在議論這孩子。有的說,村里蓋房戶很多,誰也沒把錢要回來,這孩子竟有法叫村長把錢吐出來,在村里是頭一份,真絕!有的說,這孩子有種,長著天膽哪,敢去踢村長的“臉面”……有的說,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趁人家辦喜事的時候去勒索人家,太惡毒!還有的說,這孩子不是人,是精氣……

傍晚,又聽說小丟爹偷偷去給村長家送錢,村長不要,被推出來了。

夜里我無法入睡。背著一根繩子的王小丟總在我眼前晃。

我看見這孩子貓一樣走著,貓一樣“哧溜、哧溜”爬上了那棵老槐樹。在婚禮的鞭炮聲中,在喜慶的樂曲里,在司儀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時候,他綰好了一個繩套,他把繩套套在脖子上……

這是個極其優(yōu)秀的學(xué)生,他的優(yōu)秀使我激動??伤劾飬s蘊涵著一層黑氣,那黑氣會毀了這孩子……

怎么辦呢?

元月1日

今日照常上課。

說是上課,其實是打掃衛(wèi)生。五百人的婚宴擺在學(xué)校,教室內(nèi)外一片狼藉,到處都是人吃剩下的殘羹,村里的狗都跑到學(xué)校來了……

校長沒有來。校長在村長家的婚宴上喝醉了,醉成了一攤泥。

課余,我把王小丟留了下來。

我說:“小丟,你把錢要回來了。要錢是對的。但我要告訴你,我不喜歡這樣的行為?!?p>王小丟低著頭,一聲不吭。

我說:“小丟,你人聰明,學(xué)業(yè)很好,是班里最有出息的學(xué)生。也許你將來會做大事情,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但我要告訴你,一個人的品行非常重要,品行是立身之本,品行壞了,一個人就完了。窮是沒有什么錯的,老師也很窮。窮要窮得有骨氣,窮得正道。在人家結(jié)婚的時候背一根繩子去鬧,這不好,很不好。孩子,你知道不知道,這是耍無賴,是勒索呀!你很聰明,但聰明得過頭了,這不是一個品行好的孩子要干的事情。這樣下去,有一天你會走上邪路的。你是我最喜歡的學(xué)生,我不希望你走上邪路……”

王小丟一直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望著我:“老師,我咋把錢要回來呢?”

我語塞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老天,我怎么給孩子說呢?!

元月3日

上午,正上課的時候,聽見村里“咕咚”一聲巨響!震得教室落土。

后來,我才知道,是村長家鋸樹呢。村長讓人們把門前那棵老槐樹鋸倒了。那是一棵年數(shù)很久的古槐,根扎得很深。村長原打算連根挖了,可根太粗了,挖不動。于是村長就讓人把樹鋸了。

村長說,他看見那樹眼黑。

元月5日

下雪了。小雪,鹽粒兒樣,紛紛揚揚。雪下了一夜,地上像抹了一層白粉,很滑。樹上結(jié)溜冰了,樹的陰面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溜冰。那溜冰是風(fēng)吹出來的。風(fēng)把寒冷的濕氣吹到樹上,一直不停地吹,樹就結(jié)溜冰了。

這幾日神思恍惚,常能看到“眼睛”。風(fēng)里有眼,雪里有眼,地上、樹上、房上到處是眼……

踏雪來到學(xué)校,聽人說校長找我呢。就去見校長。

推開門,見校長在爐火前蜷著。學(xué)校窮,教室里生不起爐子,就校長屋里有一個爐子,間或能燒壺開水。這會兒爐子上放著幾塊紅薯,校長正“吧唧、吧唧”吃烤紅薯呢。聽說校長跟女人吵了一架,許是沒吃飯吧?

看著校長啃紅薯的樣子,不由讓人想笑。記得郭海峰老師剛有孩子時,女人去灶屋做飯了,把孩子交給他。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紅薯吃。正吃著,孩子拉屎了。他一下子就慌了,不知該怎么辦。就舉著紅薯喊:“哎,咋辦呢?咋辦呢?”女人沒有出來,女人問:“屙了?”他說:“快點來!快來吧。”女人還是沒有出來,女人“噢噢”叫了兩聲,一只狗跑來了。狗“哧溜”一下鉆到了郭老師腿下,郭老師嚇壞了,舉著紅薯高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女人沾著兩手面,慌忙從灶屋里跑出來,一看,“吞兒”笑了。女人說:“你真是個呆子,連狗吃屎都怕!”校長仍舉著紅薯,慢慢轉(zhuǎn)過臉來,一看,地上果然沒屎了。后來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給村人們學(xué)說郭老師舉著紅薯的呆樣,說他連狗吃屎都怕……再后,郭老師慢慢習(xí)慣了,不再怕了。孩子拉屎的時候,也“噢噢”喚兩聲,狗就跑來了,他背過臉不看……

我問:“校長,有事嗎?”

校長抹了一下嘴說:“王缺火那孩子你得好好整治整治他,太壞,太不像話!趁人家辦喜事去訛詐人家,差點出大事。不行就開除他!”

我說:“王小丟這孩子平時還是不錯的。要錢是對的,但做法不對,我已經(jīng)批評他了。再說,村長也有錯處。別開除,還是教育教育吧?!?p>校長望著我,久久不說一句話。校長眼里還有紅絲,校長的酒勁還沒下呢。校長又拿起一塊紅薯,捏了捏,咬了兩口,說:

“我的話也不聽了,你看著辦吧?!?p>我看著校長,校長的心變硬了。校長蜷在爐火旁,脖兒縮著,眼光很混濁。他冷冷地說:“文英,你看著辦吧?!?p>窗外,雪仍下著,冷風(fēng)嗚嗚刮著,我問自己,我的老師呢,我的老師哪里去了……

元月11日

今天,鄉(xiāng)派出所來人說,水旺被抓了,關(guān)在縣城東關(guān)的拘留所里,讓家里人去送被褥。

他爹聽說兒子因為偷人家被抓,一下子氣暈過去了。他娘讓電工春旺去給他兄弟送被褥,春旺嫌丟人,不去。春旺媳婦也攛掇著不讓去。待他爹緩過氣來,老人躺在床上流著淚說:“不管他,叫他死吧!誰叫他偷人家呢?!”

在鄉(xiāng)村里,做賊是很丟臉的事,一家人都臉上無光。

水旺曾是我的學(xué)生,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那次回來,他沒對家里人說實話。他對家人說他在外做生意呢,對我卻透了實底兒。他沒瞞我,他說他是“鉗工”。那時候我就知道他是“鉗工”。可我,做老師的,卻沒有回天之力,沒能勸住他……

天一日日冷了,水旺蹲在牢里,期望著有人去給他送被褥。

可是,他家里卻沒人去,因為他是一個賊。

唉,他畢竟是我的學(xué)生啊,我的學(xué)生……做了賊也是我的學(xué)生。

中午,我猶豫再三,還是給娘說了。我說:“娘,水旺偷人家被抓住了,關(guān)在縣拘留所。他家里人不管他,說來還是我的學(xué)生呢,天冷了……”

娘說:“多好的娃呀,咋去偷人家哪?作孽呀!去吧,去看看他,權(quán)當積德呢。”

下午是自習(xí)課,我抽空借了輛車子,給水旺準備了些被褥,就騎車到縣城去了。

縣城很遠,騎到已是快下班的時候了??匆娋辛羲拇箝T,我的臉像被扇了似的!做老師的,丟人也只有丟到這份兒上了。

我咬咬牙走上去,一位民警同志說:“干什么?今兒不是探視日,回去吧?!蔽艺f:“同志,我是給王水旺送被褥的,是鄉(xiāng)派出所通知讓來的?!蹦俏幻窬究纯次?,黑著臉說:“不是早就通知了嗎?為啥到現(xiàn)在才來,嗯?!人凍死了誰負責(zé)?這樣的家庭……”說著,他不耐煩地看看我,“東西拿來了?”我說:“拿來了。”他“嗯”了一聲,忽然很警惕地問:“你是他什么人哪?”我臉紅了,我說:“我是他老師。”民警同志上下打量我一番,又像審賊似的看了很久,嘴里念叨說,“噢,老師?噢,老師……”那意思很清楚,老師就教出這樣的學(xué)生?還有臉來……既來了,就不要臉了。我說:

“同志,俺離這兒遠,來一趟不容易,能不能讓我見見他?”民警說:“按規(guī)定是不能見犯人的。既是老師,可以教育教育他。好吧,你等著。”

過了一會兒,民警把水旺帶來了。我簡直不相信那就是水旺,他臉色蒼白,剃著光光的葫蘆頭,身子抖抖索索的,還帶著傷。水旺看見我,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跪下來抱著我的雙腿哭著說:“老師,我想不到你還會來看我,我想不到還有人來看我……”

我拉住他說:“水旺,你起來……”

水旺不起來,水旺泣不成聲。他說:“老師,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

水旺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我說:“水旺,我把被褥給你送來了。你爹病了,你娘走不動……”往下,我也說不下去了,我眼里也有了淚,“改吧,水旺,你改了吧。”

水旺哭著說:“老師,你別說了。我等了一個星期了,我知道家里不會有人來……老師,我真想不到你會來!你放心吧,我改,我一定改。”

我說:“水旺,你要改了,還是我的學(xué)生,你要不改……”

水旺說:“老師,我沒想在縣城偷人家。元旦哩,我想回家看看。下了車,看見人家的包鼓囊囊的,這手就不是我的了……老師,你放心,我要是改不了,我永生永世都不再見你了,我沒臉再見你了!”

我從兜里掏出五塊錢,遞給水旺。我說:“水旺,錢不多,你拿著買條毛巾、買塊肥皂吧。”

水旺接過錢,頭咚咚地在地上磕了幾下,說:“老師,天晚了,你回去吧。我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老師……”

那民警不耐煩了,說:“算啦,起來!背上被子走?!?p>水旺乖乖地從地上爬起來,戀戀不舍地看了我一眼,流著淚背上被子走了。

我眼里的淚“唰”就流下來了。我沖著他的背影喊,我說:

“水旺,你改呀,你可改呀!”

水旺似想回頭,又不敢回頭,遲疑了一下,只聽那民警厲聲喝道:“走!”接著,“咣哨”一聲,他被關(guān)進鐵門里去了。

人哪,千萬不能做賊呀!

元月14日

上午,在村口碰上了校長女人。

校長女人穿了一身新衣裳,雞窩頭上亮著木梳印兒,難看是難看,略顯展呱了。校長女人截住我,又朝村里掃了一眼,很神秘地說:“文英,問你個事兒?!?p>我說:“啥事兒?”

她臉上的皺兒一下子就凸出來了,襯得那身衣裳很假。她問:“聽說那狐媚子又來纏你姑父了?昨兒個來的。你說,你實說。”

我說:“縣教育局來人不錯,是來檢查工作的。那女的沒來……”

她問:“真沒來?”

我說:“真沒來?!?p>校長女人說:“她要再敢來,我非抹她一嘴屎!你姑父是好人,就怨那浪狐媚子纏他。那狐媚子娘也不是好東西!就同同學(xué),多少年不見了,又打發(fā)她閨女來……你姑父年輕時性躁,好瞎想,光想那少天沒日頭的事兒。這些年日子好過了,安生了,冷不丁冒出個浪狐媚子……你說說?我不是怕別的,孩子都六了,我怕村里人笑話。地面上誰不知道你姑夫,他當著校長哩……”

說著說著,校長女人猛地甩了一聲高腔:“……串親戚哩。俺舅家的妞兒結(jié)婚了,叫去給他當叫女客哩!還不是看你姑父是校長,叫去妝光哩……”

我愣了。一回頭,看見校長騎車從村里過來了。校長女人老遠就埋怨說:“昨恁磨蹭哩?叫我老等。”

校長也換了一身新,推著一輛新車子,車后邊夾著兩匣點心。校長看見我,很勉強地打了個招呼,他說:“吃了?”

我說:“吃了?!?p>校長女人又埋怨說:“你在家弄啥哩,這會兒才出來?”

校長不耐煩地說:“你掛梁上那點心,匣都油透了,咋給人家拿哩?”

校長女人一拍腿說:“喲嗨,油了?沒幾天呢,會上的點心,半年都不到,咋可油了?那咋辦哩……”

校長說:“我繞代銷點了一趟,想叫洪魁給換個匣。洪魁都給換了新封新匣。我給錢,他不要,絲絲秧秧地纏了半天,到了還是沒要……”

校長女人美滋滋地說:“還不是看你的面子。不要算了,新匣才五分錢一個,也不值啥?!?p>校長雖穿了一身新,卻看著叫人別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細看才知道,校長穿的褲子是偏開口的,是他女人的褲子。

在鄉(xiāng)下,一時找不到出門衣裳的時候,男人就穿女人的褲子。那褲子是一塊布套剪的,男人做一條,女人也做一條,為了省布。

出客的時候,就混著穿。校長不但能穿女人的偏開口褲子,也知道給點心換匣了。鄉(xiāng)村里的點心不是吃的,是“串”的。鄉(xiāng)下串親戚的時候,提上兩匣點心,從這家串到那家,而后就一直串下去,也許一年,也許半載,只要裝點心的匣不壞,就提著走。點心匣被油浸透了,換換匣;彩色的封底爛了,換換紙,卻不管匣里的點心……點心匣是鄉(xiāng)人的臉面哪,鄉(xiāng)人是提著臉行路的。

校長騙腿兒上了車子,帶著女人去了。校長已很樂意給人當“叫女客”,當“叫女客”有酒喝。校長女人在車上囑咐說:“少喝點,別又醉了?!毙iL說:“放心吧,喝不醉?!?p>麥苗出齊了,綠油油的,村路蜿蜒,校長騎的車在村路上晃著,慢慢就不見了,像煙化了似的。

我站在村口,覺得冷風(fēng)像刀一樣,很寒。校長沒帶圍巾,校長已用不著圍巾了。

元月21日

明天就要放寒假了。

校長對我說:“下學(xué)期的課得調(diào)調(diào),你有個準備?!?p>我問:“怎么調(diào)?我送的是畢業(yè)班?!?p>校長不看我。校長站在廁所里撒尿,我也尿。校長尿完緊了緊褲帶,耷蒙著眼說:“回頭再說吧?!倍缶妥叱鋈チ耍忠凰σ凰Φ?。

我想趕上去問問他。校長也等著我問他。我沒動。

我知道校長對我有意見。

2月1日

今天是陰歷臘月二十三,是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時辰,可我卻聽到了一個壞消息:王小丟被人打了。

王小丟在去鎮(zhèn)上賣蘿卜的路上被人打了。是洪魁發(fā)現(xiàn)的。洪魁去鎮(zhèn)上進貨,看見他在路上躺著,蘿卜散了一地,就把他拉了回來。人看了,都說打得狠,打得仔細,身上已無一塊好肉……八成是有仇!

洪魁說,看見時,他還在地上趴著,一臉血!見了人,他竟沒有哭,他說:“洪魁叔,扶我一把?!焙榭龁査钦l下的毒手,他咬咬牙,不說,再問也不說。

我去看他時,小丟娘已哭成了淚人。小丟爹在床前蹲著,一聲聲嘆氣說:“看看,出事了吧!咱惹不起人家……”王小丟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見我來了,臉上掙出一絲猙獰的笑,喃喃說:“老師來了。娘,給老師個座兒?!?p>小丟娘擦擦眼里的淚,給我搬了個小板凳。我坐在床前,望著遍體鱗傷的王小丟,心一下子像是被揪住了。我說:“小丟,上醫(yī)院吧,我送你上醫(yī)院?!?p>王小丟疼得渾身直抖,可他堅忍地咬著牙說:“不,不去,我能熬。”

天哪,這是我最喜歡的學(xué)生,也是王村學(xué)校最有培養(yǎng)前途的學(xué)生。我期望著能把他送出去,期望他能長成一棵大樹,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伤麉s被人打成這樣,血肉模糊地躺地那里……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怒火一下子竄到了腦門上,我“咚咚”地站了起來,問:“小丟,是誰打的?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王小丟緊咬牙關(guān),兩眼空空的。那空空的目光直視屋頂,冰一樣冷。他身上仿佛游動著一股凜人的寒氣,那寒氣在仇恨和屈辱的毒火里燒過,而后化成了一片灰燼,黑色的灰燼。很久很久,他的眼眨了一下,那一眨是兇殘的。他咬著牙說:“別問了。老師,你別問了?!?p>為什么要毒打一個不足十五歲的少年呢?他惹了誰了,打得這樣慘?!我說:“小丟,你說吧。你相信老師,老師會給你做主的……”

沒有話,王小丟挨了打卻不說一句話。他不哭,不叫,木然地躺在那里。他的耐力已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極限……

我說:“小丟,你不相信我嗎?你連老師都不信了?!”

仍無話。我看見他身上的血痂在變黑,流淌的血也在變黑,那血濃得像醬油湯似的,散著一股泥土的甜腥氣。土地是沉默的,這孩子也是沉默的。我心里不由飄出一絲疑慮,這孩子是怎么長成的呢?他怎么會具有這樣的耐力和韌性呢?

驀地,我想起了王小丟背一根繩子去鬧村長家婚宴的事……我明白了。他知道是誰打的,他知道為什么??伤男谋淮驓埩?,他不再相信人了,他誰都不信。在他眼里,世間沒有公理,沒有正義,也沒有善良……

在這樣的孩子面前,語言是蒼白的,教育也顯得無力。我還能說什么呢?救救我的學(xué)生吧,誰能救救我的學(xué)生?我是老師哇!

離開王小丟家時,我的心很疼,像被人用刀割了似的。

2月8日夜

今兒是除夕,也是我的洞房花燭夜。

沒有請外客,只有我和梅。

一碗餃子,兩枝紅燭,四碟小菜,我和梅相對而坐,以茶代酒,四目相望,已是人間天堂。

窗外北風(fēng)怒號,瑞雪紛紛,一片潔白。爆竹響過了,狗兒也不再咬,村人已睡去。世界真靜啊,仿佛在夢中。我問梅:這是夢么?

燭光流著紅淚,把梅的臉映得鮮艷如花。梅笑了,笑出兩個甜窩兒。梅羞羞地說: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還說這傻話。

梅,梅,好梅。梅用眼睛說話,梅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心里一熱,就坐到梅跟前去了。我拉住梅的手說,梅,讓我好好看看你。

梅說,還看不夠么?

我說,細讀。

梅扭著腰說,看我打你,看我打你。說著,兩只手輕輕地朝我身上擂,我就勢抓住她的手,把她擁在懷里,狠狠地親了一口!

梅再要打我,已似無力,就撲倒在我懷里,喃喃說,狼,白眼狼……

梅,我的小狐仙,是老天爺派你來的?老天爺可憐我這個窮教書匠,可憐我這個光棍漢,就把你派來了。老天爺有眼哪!你說話呀,小狐仙。

小狐仙不說,小狐仙羞紅著臉趴在我的懷里。我真害怕天亮,天一亮我的小狐仙就飛走了……

梅說,小狐仙不走,小狐仙會好好跟你過日子,過一輩子。

相擁而坐,已近三更,可我還是不敢睡,我怕一睡下小狐仙就真的走了。

我的小狐仙。

2月24日

寒假已過,又要開學(xué)了。

今天,在教師會上,校長突然說:“文英,這學(xué)期你教一年級吧?!?p>我一下子愣住了。我送的是畢業(yè)班,眼看著就要把學(xué)生送畢業(yè)了,這是最關(guān)鍵的一學(xué)期,校長卻突然決定讓我教一年級……

屋子里有了一串咳嗽聲,沒人吭聲,誰也不說話。接著就有人跺腳,天還是很冷,很冷。

校長耷蒙著眼皮,說:“散會吧。”

教師們袖著手往外走,一個個冷雀似的。我坐著沒動。校長看人走光了,才慢吞吞說:“文英,你還有啥事?”我說:“沒事,校長。我只想問問你,是不是因為那次打籃球?”

校長很窘,久久說不出話來。在沉默中,我發(fā)現(xiàn)校長很憔悴,頭發(fā)掉光了,身子蜷曲在椅子里,看上去很像一團破棉絮。

校長當年的英氣也已隨著頭發(fā)掉光了,人委委瑣瑣的,一只手去搓腳上的灰……

就這么坐了一會兒,校長摘下眼鏡,揉了揉浮腫的眼窩。慢慢,那眼里的混濁淡了些,他又干干地咳嗽了兩聲,說:“文英,你要想教六年級,就……還教吧?!?p>我站起來,慢慢往外走。這時,校長又說:“文英,我老了,別跟我一樣……”

聽了這話,我心里濕濕的,很不好受。校長一生坎坷,他被打過右派,還娶了個鄉(xiāng)下女人,孩子又多,日子像樹葉一樣稠啊!

是日子把他磨成這樣的,這不能怪他。校長是個好人,他知道畢業(yè)班的重要,他也期望這所偏遠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能送出幾名學(xué)生。

他是想報復(fù)我,可他做不出來。他當了一輩子教師,他做不出來。

我沒吭聲,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當我站在清冷的操場上的時候,校長卻又追了出來。

他走上前,拍著我的肩膀說:“文英,你那脾氣也得改改。你可以繼續(xù)教六年級,但有一條,王小丟不能讓他上了?!?p>我轉(zhuǎn)過身來,望著校長,問:“為啥?”

校長說:“村長說了,那孩子太毒……”

我喊道:“都把人打成那樣了,還想咋……”

校長攔住我的話頭,說:“文英,你別嚷嚷,我知道這孩子學(xué)習(xí)好,是塊料??赡阒?,學(xué)校老師的工資有一半是村里補貼的,給不給村長當家,你掂掂分量吧……”校長說完,扭頭走了。

這時候我看見眼前有一個飯碗在滴溜溜轉(zhuǎn),那是泥捏的飯碗。我的飯碗是泥捏的,一摔就碎了。我看見我的飯碗碎了。

碎就碎,我不怕碎,只是身上冷。風(fēng)寒,身上就冷。

走在路上,我也想罵,日天日地地罵……

2月25日

一夜沒睡。

我是一個很膽小的人。我翻開心看了看,我很膽小。

2月27日

今天,我去看了王小丟。

王小丟仍在床上躺著。他生瘡了,生了一身爛瘡,膿水四下流,他卻一聲不吭。

小丟娘把燒過的草木灰鋪撒在床上,他就在熱灰里滾,牙關(guān)緊咬著,頭上冒一層細汗……

屋子里彌漫著甜甜的腥味,草的腥味。燒成灰的草仍然帶一股腥味,那腥味是泥土給予的,和人的血腥味沒什么兩樣。當草灰粘在小丟身上的時候,能聽到“咝咝”的聲響,一種融化的聲響,聲響里飄出一縷縷香氣。這孩子是人嗎?

我問王小丟:“痛嗎?”

王小丟說:“不痛。老師,我不痛,只是有點癢?!?p>小丟娘說:“癢就好了。”

王小丟望著我說:“老師,有話你就說吧?!?p>我知道這孩子眼尖??晌夷苷f什么哪?我說校長不讓你上了?你別上了……這話我說不出口。我說:“沒事。開學(xué)了,我來看看你,看你啥時候能去上課?!?p>王小丟說:“老師,我能上??晌乙簧頎€瘡,怕同學(xué)們惡心,等瘡好了吧?”

我說:“行,治好了再去吧?!?p>王小丟眼巴巴地望著我:“老師,你能來給我補補課么?我,怕耽誤太多。”

孩子把我逼到死角里了,我不能不說話。我說:“放心吧,我來給你補課?!闭f完,我趕忙走出去了。

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我害怕這雙眼睛。

3月5日

我想了很久很久。只有一個辦法,我得把村長告下來,我一定得把村長告下來。

今天上午,我去縣里找了老同學(xué)孫其志,孫其志現(xiàn)在是縣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副主任了。

孫其志又胖了,很忙。見了面倒還熱情,說話“哼哼”的,很有氣派。我說:“其志,我想請你幫個忙。”

孫其志手一揮說:“老同學(xué),客氣啥。有話請說啦,能辦的我一定辦?!?p>我就給孫其志講了村里的情況,講了我的學(xué)生王小丟……

我說,我得把村長告下來,你幫幫我。

孫其志聽了搖搖頭說:“老同學(xué),這事兒我管不了啊,你該去公安局。要是‘計劃生育’上的事兒,我一準管?!?p>我笑了。我說:“其志,我就告他違犯計劃生育政策。村長大兒結(jié)婚后已生了兩個孩子了,又偷偷生了一個,說是撿的……”

孫其志愣了,搖搖頭說:“當真?”

我說:“千真萬確?!?p>孫其志沉吟半晌,哈哈一笑說:“算啦,算啦。老同學(xué),你管這屁事干啥?走,我請你吃飯!”

我說:“其志,我大遠跑來,不是混飯吃的。你管不管?”

孫其志看我認真了,忙改口說:“我問問,調(diào)查調(diào)查再說吧?!?p>出了門,我心里跳跳的。我想說一句:千萬別把我露出來,別說是我告的??晌覐埐婚_嘴。

3月15日

十天了,沒有任何消息。

我又找孫其志。這回我狠了狠心,提去了十斤小磨香油。

孫其志看見油就笑了:“老同學(xué),你打我臉哪……”

我也紅著臉說:“自己地里種的……”

其實不是種的,是我買的,高價買的。提著油,我覺得我是把臉賣了。

孫其志看看油,說:“你真想告他?”

我問:“這事兒能告倒他嗎?”

孫其志說:“如果調(diào)查屬實,撤職是沒有問題的。不過,這事兒老復(fù)雜呀!”

我不吭聲,就看著他。孫其志拍拍我說:“好,我查查?!?p>3月25日

又送香煙兩條。

4月1日

桃花開了,開得很艷,一樹樹粉紅。梨花也開了,一樹樹粉白。鳥兒在唱……

縣計劃生育小分隊下來了,復(fù)查村里的計劃生育工作。孫其志說:“你等著吧?!?p>4月3日

今天上午開了群眾大會。

會上宣布,村長因帶頭違犯計劃生育政策被撤職,還罰款兩千元……

村長老婆站在村口整整罵了一天!

村長說:“查出來剝他的皮!”

當時,我真想站出來說,是我告的,剝我的皮吧!可我沒有勇氣。五叔,對不住了。干這件事太卑鄙,我也覺得自己很卑鄙。我干的不光明正大。為人師表,干這些雞鳴狗盜的事,說來叫人汗顏。我問過我的良心,良心說你別這樣干,要干就當面鑼對面鼓,你站在他的門口,大喊三聲,說我要告你啦!可我又問了問我的膽,膽說事不密則廢。你是個民師,你的飯碗是泥捏的。雖說你是為學(xué)生,可你不但救不了學(xué)生,自己的飯碗倒先碎了,你還有個瞎眼的老娘哪!你沒有別的辦法……

傍晚,王小丟來了,仍是悄沒聲的。他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望著我,我也看著他,誰也沒說話,沒有話。

過了一會兒,王小丟說:“老師,昨兒個我做了個夢,夢里我把村長家的騾子勒死了。我小,我沒那么大的勁,沒人能猜出是我干的??晌夷芾账浪业拇篁呑樱矣袆拧@是個夢?!?p>我的喉嚨有點干,我說:“要相信……”

王小丟說:“老師,我說著玩哪。我不會干讓你丟臉的事兒?!?p>我躲開他的目光,那光很毒。我說:“明天來上課吧,好好學(xué)?!?p>王小丟說:“我要考出去,我能考上。”

4月20日

校長問我,這屆快畢業(yè)了,你估摸能考上幾個?

我說,縣重點中學(xué)最起碼一個,鄉(xiāng)中也會考上十幾個。校長很高興。校長說抓緊點,鄉(xiāng)文教助理說了,還要評獎哪。全鄉(xiāng)二十一所小學(xué),評一二三等獎。一等獎是電視機,二等獎是自行車,三等獎是座鐘。你能爭個自行車就不錯,我那娃子有人提媒,女方要輛好自行車……

5月10日

考試一天天迫近了。

同學(xué)們正加緊復(fù)習(xí),每天晚上提著油燈來學(xué)校夜讀。我也搬到學(xué)校來住了,一天只能睡四五個鐘頭,很乏。俗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得撐住。

也有的學(xué)生明知無望,就不來了。

下罷早自習(xí),在回家吃飯的路上,我碰上了王聚財:王聚財背著鋪蓋卷正慌慌地往村外走??匆娢?,他站住了。我說:“聚財,你干啥呢?”

王聚財說:“老師,我不上了。上也沒啥指望。俺舅在鄭州做木工活呢,我去跟他學(xué)木匠……”

我心里一熱,眼濕了。我說:“聚財,上了幾年學(xué),會寫信嗎?”

王聚財說:“會寫。你教過多次,我都記住了。我?guī)е刂纺亍!?p>我拍拍他說:“出門在外,多留神。你才十五歲,還小。常給你娘寫個信,別叫她掛念。”

王聚財哭了。

我說:“別哭,老師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吧?!闭f著,不知怎的,我也掉淚了。

王聚財走了,我的學(xué)生走了。不管怎么說,他能寫信了,能寫信就好。

6月10日

離考試還剩一個月了!

附記

1986年6月17日上午9時,王文英老師正為參加畢業(yè)考試的二十七名應(yīng)屆畢業(yè)生輔導(dǎo)功課,忽聽房梁上有“咔咔”的聲響。王文英老師急忙讓學(xué)生快跑……待學(xué)生們?nèi)侩x開教室后,王文英老師才最后一個出來,但已晚了一步,只聽“咕咚”一聲,王文英老師被砸倒在教室里……抬出來時,人已血肉模糊。他睜眼看了看圍在身邊的學(xué)生,喃喃道:快走,快走!

王文英老師死后,全校師生為之披麻戴孝送葬。六月天,村里村外一片孝白,哭聲震天……

(據(jù)查,頭天夜里下了場雨,房坍是村人偷竊房梁鋼筋造成的。

但王村年內(nèi)無人蓋房,而去年蓋房的有四十八家之多。事隔一年,房突然倒坍,已無法查證。主要責(zé)任者郭校長被開除公職,免于刑事處分?,F(xiàn)為農(nóng)民,在村里放羊。)王文英老師的事跡逐級上報,縣廣播站廣播了他的優(yōu)秀事跡,《河南日報》發(fā)了專題報道??h廣播站的記者看了死者的日記后,專程來采訪王文英的妻子。村人愕然,說他光棍一條,沒有女人。記者不信,去家查看,見屋內(nèi)只有一床一破桌,一張女人的畫……

這年,王村學(xué)校學(xué)生王小丟考上了縣城重點中學(xué),走時帶洋二百元。小丟娘讓他留下五十,說家里沒錢。王小丟不給,說:“三年后還你?!贝迦藗冋f,這娃子真不是人。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李佩甫(書號:12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