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劍遲和俞曉棠一起回到山門后便分道揚(yáng)鑣,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

蕭劍遲剛打開自己的房門,就發(fā)現(xiàn)里面亮著些許火光,他慣坐的木椅上,有一個白衣女子靜坐翻著書。女子正襟危坐,挺胸抬頭,神色專注,燭光落在她的面容上,熠熠跳躍,燦若云霞。

一直到蕭劍遲進(jìn)門,女子才收起書抬頭道:“劍遲,你過來?!?/p>

蕭劍遲聽這語氣忽感不妙,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提心吊膽地看著她。

坐在那里自顧自翻書的女子正是裴雪吟,她看著蕭劍遲,手卻在桌上的書本處摩挲,她很好奇,為什么書上字里行間那些崢嶸劍氣消失了,難道是因?yàn)闅q月隔了太久么?

蕭劍遲被她看得有點(diǎn)慌,搶先開口道:“師父這么晚來找劍遲是為何事?”

裴雪吟合上了書,背靠在椅子上,轉(zhuǎn)過身看著他,問道:“今晚你和曉棠去哪了?”

蕭劍遲面不改色道:“試道大會臨近,我和曉棠去山下對練了一會劍。”

“為什么不在劍坪上練?”

蕭劍遲平靜道:“對練時候劍撞擊的聲音比較大,我怕這種嘈雜的金石之音擾了師父和二師兄的休息?!?/p>

裴雪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沒想到徒兒竟然會如此為他人著想,為師甚是欣慰。”

蕭劍遲誠懇道:“應(yīng)該的。”

裴雪吟忽然站起來,一把擰住他的耳朵道:“那為什么錢庫有被人翻動的痕跡?”

蕭劍遲一不做二不休,嘴硬道:“師父你先松手,想必是宗門遭賊了。師父最好設(shè)立一個劍陣嚴(yán)加守衛(wèi),以防那賊人再次趁虛而入。”

裴雪吟拎著他的耳朵把他按在椅子上,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筆塞到了他的手里,命令道:“你把這本《劍意通錄》抄一遍,抄不完不許睡覺?!?/p>

蕭劍遲知道再辯解也沒用了,苦著臉說道:“去人間走走對劍道修行大有裨益啊?!?/p>

裴雪吟訓(xùn)斥道:“劍心通明首先要做到的便是斬斷俗塵?!?/p>

蕭劍遲瞬間心里炸響了一道驚雷,這句話五百年前被他視為大道真理,并且也是一直這么做的。他斬了七情六欲,也斬了人間的冷暖。

最終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雪吟,害了書靜,這五百年對他來說不過一場輕夢,但對她們卻是很漫長很漫長的煎熬。

蕭劍遲緩緩平復(fù)情緒,所幸還不算太遲,還有機(jī)會挽救。

耳朵越來越痛,感覺都快被她給撕掉了,但他對此無動于衷,而只是愧疚地看了一眼她的臉。

裴雪吟忽然心中觸動,不自覺地松開了手指收了回來。那清澈干凈的眸子里,投來關(guān)愛寵溺的眼神,就如同五百年前的他一樣。

驀地,她回過神來,懸在半空中的素手又立馬擰住了他的耳朵,更快,更狠。她不由回想起他那霸道放肆的一吻,心中怨道:“雖然你記不得了,但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的。”

蕭劍遲察覺到不對,連忙低頭認(rèn)錯,裴雪吟這才松開他的耳朵。

蕭劍遲一邊揉著紅腫的耳朵,一邊有氣無力地說道:“其實(shí)啊。我以前也收過一個徒弟?!?/p>

裴雪吟饒有興致地問道:“哦?我這位徒弟的徒弟什么樣???”

蕭劍遲揉著通紅滴血的耳朵,看著她的臉,鄭重其事道:“我收我徒弟的時候,我還不大,而且那時候我會的也不多,對徒弟基本就是放養(yǎng)。而且我那位徒弟也是生性頑劣,經(jīng)常捅出許多亂子,把我忙得夠嗆。后來我和這位徒弟就分開了,然后就一直沒有機(jī)會見面?!?/p>

裴雪吟見他神色認(rèn)真,不似開玩笑,便問道:“收這么一個頑劣的徒弟肯定很麻煩吧?!?/p>

蕭劍遲說道:“當(dāng)時覺得麻煩極了,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覺得再沒有更溫馨的事情了?!?/p>

裴雪吟認(rèn)真思索了一番他的話,說道:“理當(dāng)如此?!苯又謫枺骸澳悄愣冀棠阃降苄┦裁矗俊?/p>

蕭劍遲咬著嘴唇,憋了一會,他仿佛確有其事地說道:“抓兔子?!?/p>

“啊?”

蕭劍遲忍著笑意說道:“我們那邊村子附近有許多兔子,但是那些兔子很狡猾,喜歡打假洞,我是我們那抓兔子最厲害的。我那徒弟被兔子的假洞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便來找我詢問技巧,我便順勢讓她叫我?guī)煾?。就是這樣兒戲。”

裴雪吟信以為真道:“那你懷念你的徒弟么?”

蕭劍遲說道:“其實(shí)有些害怕?!?/p>

“害怕,為什么?”裴雪吟眉頭微皺驚訝詫異。

蕭劍遲說道:“當(dāng)時只是小孩子打打鬧鬧過家家認(rèn)一個便宜師父,現(xiàn)在時過境遷,再遇見那個徒弟說不定此刻人家已經(jīng)大有出息,那時候面對她,如果她已經(jīng)高高在上,對我趾高氣昂,愛搭不理,甚至欺負(fù)我,那我豈不是很受傷么?”

裴雪吟深以為然道:“確實(shí)如此。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徒弟就太氣人了?!?/p>

蕭劍遲拼命點(diǎn)頭:“你也這么認(rèn)為的對吧!”

裴雪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為何情緒忽然如此沖動,只好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日為師終生為師,萬不可忘本?!?/p>

蕭劍遲煞有介事道:“我一定會去找我徒弟的,如果她敢那么對我,那我就用師父您教我的武功狠狠懲罰我的徒兒,師父你看如何?!?/p>

裴雪吟答道:“師父懲戒徒弟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不過只能以警訓(xùn)為主,不可太仗勢欺人?!?/p>

蕭劍遲很是滿意地點(diǎn)頭:“師父你這么說,徒兒就安心了,懲罰她可是得到師父你親口允許的?!?/p>

說完,他深深抱拳:“師父請回吧,徒兒要抄《劍心通錄》了,一定準(zhǔn)時交付于你?!?/p>

裴雪吟一臉不解地看著莫名干勁十足的蕭劍遲,有些遲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臨出門之際,她還是有些心軟,便又囑咐了一句:“若是實(shí)在抄不完,你可以先睡會。下不為例?!?/p>

蕭劍遲開懷笑道:“知道了,師父?!?/p>

三個月后,蕭劍遲開始選劍,他和趙有年很難得地交流一會。

劍宗自然有劍閣,劍閣里陳列了上百把劍,那些劍都曾經(jīng)是叱咤一時的名劍,有些劍上前代主人的靈氣未消,依舊桀驁。

本來劍閣應(yīng)該是禁地,但是隨著劍道衰頹,劍閣也變得可以隨意進(jìn)出了。

趙有年從劍閣選了一柄青藍(lán)色的劍,那柄劍據(jù)說是數(shù)百年前的西海劍妖的三把佩劍之一。

蕭劍遲一眼便看出了那柄劍的來歷,看著搖頭道:“劍妖之劍妖氣太重,不適合你?!?/p>

趙有年心中有些不屑,心想你一個不能修行的人懂什么劍,但是畢竟是自己的師弟,還是溫言問道:“那師弟覺得什么劍適合我?”

蕭劍遲不說話,自顧自地向前走著,憑借著記憶,他來到了道路的盡頭,劍閣的道很長,越是往前劍的品階便越高。

越深處劍意越強(qiáng),遍地生寒,趙有年只覺得劍氣刺骨,每走一步都猶如劍刃在身上劃割,

但是蕭劍遲面色如常,彷佛沒事的人一樣。

他很是不解的,但是痛苦讓人無法分心思考。

終于,在趙有年快支撐不住的時候,蕭劍遲從木架上取下了一柄劍遞給了趙有年:“此劍名為雪牙?!?/p>

“當(dāng)年雪國魔頭之劍?”

趙有年心頭暗驚,但是他依然接過了劍。

那確實(shí)是一柄罕見的好劍,雖然是雪國魔頭,但是劍卻毫無戾氣。

當(dāng)年雪國覆滅,這柄劍便被親手?jǐn)亓四悄ь^的師祖懸掛在劍閣之中。

趙有年接過劍便連連后退,退出了如織的劍意范圍。

蕭劍遲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以趙有年的體魄還無法承受這些名劍的威壓。

蕭劍遲低聲輕道:“以后他便是你的主人了?!?/p>

嗡得一聲長鳴。

趙有年原本還想以魔頭之劍之類的理由反駁,但是那一刻,他竟然感覺自己與此劍已經(jīng)心心相連。

那種奇妙的感覺玄之又玄,難以言喻。

他深深地看了蕭劍遲一眼,問道:“師弟,其實(shí)你是可以修行的對吧?”

蕭劍遲沒有回答,自顧自地朝著劍閣更深處走去。

趙有年站在原地不禁懷疑,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蕭劍遲看了劍閣最深處的那柄劍一眼,目光幽幽。

他說道:“我是蕭劍遲,劍宗的一名弟子,你的師弟。師兄,試道大會師父對你寄予厚望,可不要讓師父失望啊?!?/p>

趙有年抿著嘴,忽然開口問道:“師弟你要選什么劍?”

蕭劍遲的目光從那柄曾經(jīng)震爍古今的劍上移開了目光,那柄劍竟然難以抑制地發(fā)出了顫鳴,那是戀戀不舍,也似老友久違重逢。

蕭劍遲沒有理會它的挽留,轉(zhuǎn)身離開:“我沒有要選的劍,我想自己弄一把?!?/p>

趙有年更加疑惑:“自己弄一把?”

“嗯,我在山下認(rèn)識一個鐵匠?!?/p>

…………

沿著山道向下,是一片亂葬崗,

獨(dú)自一人下了亂葬崗之后,有一片怪石橫生的溪流,溪水濺成無數(shù)白色的水沫順流遠(yuǎn)去。

沿著溪流的南邊走有許多幾十丈高的老樹,那里落葉堆積得很厚,蟄伏蛇蟲,一般人都會繞道而行。

四月初春,清流漲水,無數(shù)溪流上浮滿了細(xì)紅落花,有魚輕吻花瓣,一觸即走,散成清漣。

蕭劍遲腳步一頓,他鬼使神差地抬起頭,隔著數(shù)十步遠(yuǎn),一襲漆黑的衣衫徑直地撞入了視野中。

那道黑色似乎很柔和,卻顯得那樣刺眼,彷佛青天白日之下燃起的墨色焰火,明媚得奪去了所有的目光。

那是一個黑裙少女。

因?yàn)楸晨恐鴧⑻旃艠洌燥@得她的身材更為嬌柔。

少女坐在岸邊瑩潤的石頭上,赤著的雙足垂蕩著溪水,她光潔的小腿輕輕擺動,輕巧的水珠和波紋像是一簇簇綻放的小花。

蕭劍遲心中微異,為何荒郊野外會出現(xiàn)一個這樣的少女?少女的長發(fā)如瀑般垂下,擋住了她的側(cè)臉。

她只是沉默地低著頭,似是在看自己溪水中的倒影。

她的長發(fā)太過漆黑,以至于無法分辨發(fā)絲,就像是畫師用最濃的墨一筆垂下,一氣呵成。

少女的身材很是美好,既不纖細(xì)也不臃腫,黑色裙衫貼著的粉背玲瓏姣好,衣領(lǐng)上露出了一截如雪的脖頸,彷佛最深的夜色里溫柔明艷的月光。

隨著蕭劍遲步履的接近,踩碎落葉的沙沙聲驚擾了靜坐的少女,她忽然回過頭,神色有些愕然,蕭劍遲終于看清楚了她的臉,他無法形容那種容顏,彷佛是萬仞山崖上風(fēng)雪里盛開的梅花。

那名少女見到蕭劍遲,松了一口氣,繼續(xù)轉(zhuǎn)過頭。

蕭劍遲心中明白了幾分,應(yīng)該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偷偷跑出來,又害怕被仆人抓回去。

蕭劍遲心中想著鑄劍一事,便沒有太過逗留,繼續(xù)向前,剛走了兩步,他心中忽然一個悸動,還是轉(zhuǎn)身走到了那名少女的身邊。好言相勸道:“姑娘,這荒郊野外野獸橫行,強(qiáng)人出沒,你還是早些回去吧?!?/p>

那名少女抬頭看了他一眼,幽深的目光像是幾萬米的深海。

她搖了搖頭:“沒事的。”

外表纖弱,但是聲音卻很平靜。

蕭劍遲微微驚訝,他看得出,這名少女身上根本沒有什么修為。

這時候他忽然注意到少女的膝蓋上放著一本古舊的書,封面的字跡已經(jīng)難以辨認(rèn)。

她輕輕地滌蕩著水面,裙擺均勻地覆蓋在膝蓋上。

沉默寡言。

蕭劍遲下意識說道:“你這本書……很奇怪?!?/p>

少女微微仰頭,說道:“你也是。”

蕭劍遲皺眉道:“多加小心。”

少女玉足滌水,波紋粼粼:“謝謝?!?/p>

簡短而摸不著頭腦的對話之后,蕭劍遲不再廢話,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看不出那本書的來歷。

但是如果真的是名門的小姐,那身上必有法器倚仗,安危也不需要自己關(guān)心。

一路下山,來到了一座破舊的小城里。

他借著記憶來到了一座鐵匠鋪?zhàn)拥拈T口,鋪?zhàn)娱T口垂著一塊熏黑的天藍(lán)色舊布,隱約可以聽見半開著的門里傳來的打鐵聲。

走到門口依舊可以感受到一股熱氣。

蕭劍遲猶豫了片刻,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去。

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年漢子掄著鐵錘對著一塊燒紅了的胚子的捶打,火星四濺,砧板上的鐵胚被敲打得當(dāng)當(dāng)作響。

那名中年漢子抬起頭看了一眼進(jìn)來的人,順便拿起掛在脖子上的白色毛巾,抹了一把汗珠,汗水灑落,落在滾燙的砧板上,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客人要把什么樣的刀?”中年漢子問道。

蕭劍遲看著他,掩上了門,平靜道:“我想要一柄劍?!?/p>

中年漢子面露難色,苦笑道:“劍?公子莫不是在嘲笑我?這鋪?zhàn)右呀?jīng)一百多年沒有鑄過劍了?!?/p>

蕭劍遲沒有理會他的說辭,自顧自地說道:“我要的劍要求不高,以雪花鋼作為材料,不需要特殊的紋路,劍一定要薄要窄要輕,方便激發(fā)劍氣就好。劍鞘用最普通的獸皮制作便可?!?/p>

中年男子擺了擺手說道:“不做劍不做劍,這大逆不道不說,而且我?guī)煾敢矝]有教過我做劍的技藝,早就失傳了,做不了做不了。”

蕭劍遲看著他,問道:“你真的想一輩子待在這個小地方為凡夫俗子鑄造菜刀農(nóng)具?”

那名中年鐵匠忽然不說話了,他滿是健壯肌肉的胸膛流淌下亮晶晶的汗珠,

滴到通紅的胚子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音。

蕭劍遲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承君,龍牙,誅仙,蒼山雪,還有……羨魚。”

中年鐵匠靜靜地聽著他說完這些劍名,一言不發(fā),兩人四目相對,陰暗的密室里火星四濺,濕熱壓抑的氣氛終于被中年鐵匠打破,他的聲音有些沙?。骸澳憔烤故鞘裁慈??”

忽然他瞳孔一亮,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蕭劍遲的臉,語氣中已然是震撼得難以言表:“是你?不對!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