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吟正了正神,說道:“那就當作是個玩笑吧?”言罷,不待蕭劍遲反應,便素手輕抬,一豆青光陡現(xiàn)。

蕭劍遲雙目微怔,心里訝嘆——“錯憶靈犀!”

“錯憶靈犀”——乃當年自己坐觀魚戲洞庭,略有所得偶然所創(chuàng)。施之可攝人魂魄,卻能在不損害其識海一毫便可輕易抹去被施法者的某段記憶,堪稱奇術。

前身未曾傳習過外人,這舉世間也只傳給了眼前的女孩。

或許當真是命運使然,這小妮子如今卻將此術用到了她的家?guī)熒砩?,日后若被她知曉,不知心底會作何感想?/p>

一念至此,蕭劍遲不由感到幾分好笑。

眼見那青光觸及眉心,蕭劍遲不再多想,裝作已然伏法的姿態(tài),微斂雙目,好似失神。

暗地里卻默念“正魂一氣”與之對抗——

“此番自己理虧,換個女子這般做也是合乎情理...罷了,師父在心底先給你道個歉吧...”蕭劍遲緩舒了口氣。

蕭劍遲裝著略感迷茫的雙眸,在她施法完畢時無力向前倒去。

“嘭”

蕭劍遲徑直倒在地上兩眼冒星,心中痛呼見鬼,本以為這妮子會接住自己,倒在她的懷里才對,結果卻是毫無準備地一頭撞在地板上。

蕭劍遲忍著疼痛躺在那繼續(xù)裝死,同時也將這筆賬給她記上了,想著以后怎么討還。

裴雪吟看著蕭劍遲,半響后,深嘆一口氣,將他提起送了回去。

在確定她已經(jīng)走后,蕭劍遲緩緩睜開了雙眼,目光深邃。他掀開蓋在身上的被褥下了地,來到窗前推開了扇窗,讓寒風和殘雪一起拍打在自己身上。

“五百年前要是知道會是這樣,你還會選擇去追尋那一絲渺茫的大道之光嗎?江臨淵!”蕭劍遲看著眼前的瓊樓雪景喃喃低語。

他努力地去回想著五百年前的光景,只是五百年太久太久,久到許多記憶都已經(jīng)模糊了。

他低頭抬手欲揉揉因追憶而越發(fā)昏沉的腦袋,卻無意中觸碰到了額頭上紅腫的鼓包,又是一陣鈍痛。

他輕輕按壓揉著額頭的鼓包,心里想著明天看能不能用頭發(fā)遮擋起來,不然又要被曉棠那個丫頭追著嘲笑了。

蕭劍遲不由搖頭先自嘲地笑了出來,自語道:“看來是要好好鍛塑一下這副身體了,男人就該有個男人的樣子?!?/p>

這副身體雖說是經(jīng)過淬體煉魄拔污除穢的,潛力資質自然是沒得說的,但是現(xiàn)在還太羸弱了些,給不了別人那種壓迫的安全感。肌肉不需要太大,但要飽滿結實條塊分明,身高最好再長快些,需要抬頭仰視那個妮子,心里總感覺有些別扭。

他摸著被風雪吹得冰涼的臉頰,思緒忽然又陷入了困頓。自己的身體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他現(xiàn)在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為什么相貌也變得大不相同了,和以前的那個自己相比,雖然都是很英俊出眾,但卻看不出一絲相似的痕跡。

腦袋又開始昏昏沉沉了,想不起來便索性不再去想,心里將之通通歸結于五百年前的那個大道機遇,而且現(xiàn)在這些也都不重要了。

凝視著漆黑的深空,好半響,他輕輕地合上木窗,心中的雜念和這刀刮一般的風雪一起被他推拒在外。

這一刻,他邁入了劍道第三境。

翌日,太陽還未升起,天空如墨,有幾點稀星閃閃發(fā)光。

蕭劍遲推開屋門走了出去,開始了他的晨練,長跑,蛙跳,舉石索,負重撐……不斷地忍痛撕裂著肌肉,直到力竭。

為了更好地激發(fā)錘煉自己的身軀體魄,也為了更好的感悟,他將功力用秘法完全封禁了,從此刻起,他便如同常人。

幾個月后的某個清晨。裴雪吟遠遠地望見蕭劍遲站在廣場上練劍,舞劍的樣子很笨拙,像是稚童一樣,劍都有些抓握不穩(wěn),她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

本來那一天聽了少年的“豪言壯語”之后,她心里是燃起了一絲希望的,但是這絲希望很快被蕭劍遲糟糕的表現(xiàn)所撲滅了,此時她都有些后悔當初不該抹掉他的記憶。

只是她也明白,那道門檻光有豪情壯志是遠遠不夠的。

她有時候甚至想勸蕭劍遲放棄劍道,但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一些劍道的指導。

雖然在她看來這些指導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但她看著蕭劍遲裝模作樣練劍的樣子,除了怒其不爭還能如何?

漸漸地,她開始放養(yǎng)蕭劍遲,不再逼迫他每日練劍,而是把心思更多得放在趙有年身上。

但是她對蕭劍遲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許是因為那晚被他看到了的原因吧。

雖然她早已劍心通明,但是自己骯臟的一面被徒弟看了去,內(nèi)心肯定還是有所芥蒂的,縱使她覺得抹去了他的那一段記憶。

讓裴雪吟欣喜的是,趙有年的進步卻快得出奇,他像是突然悟道了一般,短短的幾個月的功夫,便隱隱要邁入第五境了。

如果真的能順利邁入第五境,那么還是有望為宗門獲得名次的。那樣至少之后的五年里自己不必去和季易峰做那種交易了。

沒有了裴雪吟的管束和制約,蕭劍遲干脆也裝模作樣都不做了。要不是為了讓這個寶貝徒弟安心一點,他根本不會去做練劍這種浪費生命的事情,更何況每天的強力鍛煉早就把他的身體力竭欲垮了。

與他相似的是,俞曉棠也不怎么喜歡練劍。

趙有年平時不愛說話,所以一直悶得發(fā)慌的俞曉棠便喜歡來找蕭劍遲玩,無奈蕭劍遲也不喜歡說話,但是俞曉棠總覺得蕭劍遲長得英俊好看,而且她出了山門就不識路,所以也樂此不彼地來找他下山玩。

這一來二去之后,他們便漸漸能聊起天來了。

蕭劍遲一如既往地將那本自己寫的《劍氣初理》攤在桌上,自己則是閉目養(yǎng)神。俞曉棠忽然推門進來,蕭劍遲睜開眼時,俞曉棠已經(jīng)跑到了桌子旁。

俞曉棠看著桌上那本翻到中間的書,露出了鄙夷的神情:“這么一本破書你居然這么久都沒看完。哼,要不是如今我們式微沒人,我早就讓師父把你逐出師門了!”

蕭劍遲微笑道:“你別小看了它,這書里可有大智慧?!?/p>

俞曉棠不以為然道:“沒覺得。我看你根本就是對練劍一點興趣都沒有。整天無所事事,好吃懶做,真是對不起咱們師父的苦心教導。”

蕭劍遲故作訝然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我確實不喜歡練劍。”

俞曉棠問:“那你喜歡啥?”

蕭劍遲想了想,說道:“我喜歡春雨夏雷秋風冬雪……”

俞曉棠連忙打斷:“呸呸呸,我們是修劍的,別一股讀書人的酸勁,咬文嚼字故弄玄虛?!?/p>

蕭劍遲無奈笑道:“其實我還是挺喜歡劍的?!?/p>

“信你個鬼?!庇釙蕴南胍膊幌霃澭鸹⒅樀溃骸澳阋欢ㄊ怯惺裁床豢筛嫒说哪康?,你是不是其他宗門派來的臥底?”說著自己也不信,自語道:“你這么傻不應該啊,那你是不是……是不是……”

俞曉棠忽然眼睛一亮:“你是不是喜歡師父!”

蕭劍遲詫異的看向她,道:“為什么你會這么想?”

俞曉棠嘟了嘟嘴,說道:“誰叫你有時候老是瞥著師父看呢?”

“有嗎?”蕭劍遲扯了扯嘴角,想到自己往日發(fā)呆的確是喜歡望著小雪吟的,想不到這被她誤會了。

“有!”

“嗯…”

察覺到話題有些跑偏,她故作鎮(zhèn)定道:“咳咳,就說你二師兄趙有年吧,他入門比我晚些,但現(xiàn)在修為都……”

說著說著,俞曉棠有點垂頭喪氣了。

蕭劍遲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像和當初揉著雪吟一樣:“你的天賦很高,比你想象中要高很多很多。”

俞曉棠被自己的師弟用這種長輩的方式摸著頭,心里有點不爽,拍開了他的手,佯怒道:“你懂什么?我自己的根骨我自己還能不清楚么?我能跨過修行的這道門檻已經(jīng)是修了八輩子的福氣了,我也不舍求能走多遠了?!?/p>

蕭劍遲正色道:“相信我,你可以走很遠?!?/p>

俞曉棠撇了撇嘴,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便戲謔道:“你看看你呢?我好歹知道練練劍,你呢?就不知道也去劍坪上練一練?師父看到了好歹也舒心一點?!?/p>

“哎!你都不知道師父這些年是有多么不容易。哎,師父這么好的一個人不該這樣的。都怪那個殺千刀的師父的師父,搞了這么一個殺千刀的劍道,現(xiàn)在他自己倒好,走了一了百了,剩下后人給他收拾這些爛攤子?!?/p>

蕭劍遲嘆道:“師……師祖做的確實不對?!?/p>

俞曉棠點頭道:“劍道第一又怎么樣?天下第一又怎么樣?他根本就不配做師父的師父!”

“……”蕭劍遲忽然不知道說什么,便問道:“劍道為什么會式微至此,聽說以前很輝煌啊?!?/p>

俞曉棠撐著下巴想了想,說道:“我聽師父說起過,好像是有人給師父的師父設了一個死局,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了。反正現(xiàn)在浮嶼的當權者最討厭劍宗了,變著法子打壓劍宗,明里的,暗里的,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

“然后我們圣武皇朝的狗皇帝,為了巴結浮嶼的勢力,便也跟著要整死劍宗。雖然師父是化境的大劍仙,可是化境上面還有通圣啊……”

蕭劍遲問道:“浮嶼的當權者是誰?”

俞曉棠撓了撓頭發(fā):“記不清了,好像是姓殷的……”

果然是他。蕭劍遲神色微動。又問道:“圣武皇朝好歹是世俗最大的王朝,怎么會放下顏面要去刻意巴結浮嶼?”

俞曉棠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問道:”你以前消息是有多閉塞?。俊?/p>

“怎么了?”

俞曉棠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你難道不知道一直混亂不堪的北域,十年前出了一個妖尊,不僅一統(tǒng)北域,還將三大妖族的勢力聯(lián)合起來,養(yǎng)精蓄銳,對圣武皇朝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蕭劍遲皺眉疑惑道:“妖尊?”

俞曉棠翻了個白眼:“據(jù)說那個妖尊可厲害了,王朝派了很多高手去北域打探情報,但都是一去不歸?!?/p>

作為曾經(jīng)去過北域的人,他自然知道北域有多亂,三大妖族割據(jù)政權,誰也不服誰,經(jīng)常有戰(zhàn)爭爆發(fā),那三大妖王皆是境界極高的強者,而妖族的小妖更是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即使是浮嶼神宮也拿北域沒有任何辦法。

如今卻出了一個一統(tǒng)北域的妖尊,到底是什么人會有如此能力?

即使是他,也忽然很想見一見。

忽然,俞曉棠戳了戳他,說道:“還有半年就要進行試道大會了,你真的不準備準備嗎?好歹不要給宗門丟太大的臉?。 ?/p>

蕭劍遲回過神來,笑著搖頭道:“我懶。”

俞曉棠暴賞了他一個板栗:“懶死你哦?!?/p>

蕭劍遲摸了摸頭,微笑道:“其實我的劍很厲害的!”

“騙人,吹牛,你根本就不練劍!”

“不騙你,不相信我教你一劍,保證驚世駭俗。不過這件事情你不許告訴師父,可以么?”

誰料俞曉棠一臉不屑道:“誰稀罕?!?/p>

蕭劍遲又問道:“你確定不學?”

“……”俞曉棠。

……

這天下有許多很高很高的山,山越高,宗門地位便越高。

燎云峰是圣武王朝第二高的山峰,僅次于那座人間至高峰魂斷峰。

燎云峰東臨大海,日日夜夜有瀚海潮煙拍岸,聲勢駭人。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大戰(zhàn),死者的尸體盡數(shù)流入海中,化作久久不散的陰氣,所以那些潮浪拍打的聲音,再聽起來也像是冤魂的哀嚎。

一個少女俏生生地立在山崖之上,她望著那山下一波波涌來的浪頭,也望著那更遠處一直到視線窮盡的天海一線。

天太高太遠,看不到盡頭。海水太冷太深,越看越令人心悸。她便低下了頭看著自己僅僅覆蓋到膝蓋上的黑色棉布裙,有山風起,輕輕拂動著她的裙擺,裙擺輕柔地貼著大腿翻滾,像是一層細細的波浪。

微風清澈,吹動她額前的發(fā)絲,吹動她青稚的眉目。她垂到腰間的長發(fā)用一紅色的發(fā)絲輕盈地系著,垂落肩上的幾縷漆黑的發(fā)絲被晚風拂起,那稚美的臉上無比寧靜。

她的長發(fā)無比漆黑,那是純粹的黑色,一如她的衣裙,她的瞳孔,也如那山崖之下漆黑翻涌的潮水。

盛夏時候的燎云峰一半鉛灰色,一半翠綠色,像是分隔生死的陰陽一樣,霎時好看,可如今是在冬季。

山頂上鋪著皚皚白雪,夜色降臨,寒風凄迷,少女像是感覺不到寒冷一樣。她喜歡來到山頂上眺望或者凝想。

只是她經(jīng)常會覺得,這座山還不夠高。站的不夠高,自然不能看得更遠。

站在山崖上的少女靜靜地呼吸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之間,夜色之間傳來了一陣喧鬧的聲音,一只同樣漆黑的夜鴉出現(xiàn)在了云巔之上,少女遙遙望去,對著夜空伸出了手。

寒鴉發(fā)出了一聲尖銳的鳴叫,刀子般撕扯著夜色。

雪越下越大,海浪越來越急。

少女靜靜地閉著眼睛,稚美的容顏上忽然泛起了一絲微笑,漣漪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身后出現(xiàn)了一個唇紅齒白,撐傘而立的儒生。清秀的面龐依稀可見其女子姿態(tài)。

雪細細地鋪在青色的傘面上,那人輕聲道:“小姐,回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