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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醉晚樓


初夏的夜晚,天氣還不十分悶熱。

江青菡坐在房中彈琵琶,一聲一聲語調(diào)如泣似訴,她只安然坐著,面上半分神情也無。夜色逐漸落下來,她心靜,卻有人不愿她靜。

“江青菡!你當(dāng)你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么?整日耷拉著一張臉,白瞎了這張臉!辛苦培養(yǎng)你這么久,你倒好,整日只知彈些鬼調(diào)子,這么在房里坐著,客人就會(huì)上門嗎?老娘這些年在你身上賠大發(fā)了!”

紅姨人未至,聲先到。滾珠似的一串話說下來,方才將門推開。她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她,只差把手指戳到她額上去了。

江青菡默默嘆了口氣。她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日子,身在qinglou,身不由己。她抗?fàn)庍^,但最終只能屈服于暴力與更大的痛苦之中。

見她還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紅姨眼中怒意更甚,瞅著多好的一張面皮,沒想來了三年,還是這么沒情調(diào)的樣子。當(dāng)初花大價(jià)錢把她買來,她可是將江青菡當(dāng)紅牌來培養(yǎng)的,砸了不少錢下去,她倒好,白白浪費(fèi)了年華,真當(dāng)自己還是大家閨秀?

她幾步上前扯著她細(xì)瘦的一條胳膊就往外拖,嘴里罵罵咧咧道:“今日你要是不給我招攬個(gè)生意,我就讓你陪著龜奴睡!”

江青菡瑟縮了一下,果然乖順地跟著她下了樓。

醉晚樓是上京最大的qinglou,樓里姑娘眾多,江青菡雖品貌上佳,可煙花之地,向來不需要清高。

她被龜奴推搡著往門口走,門口已站了不少姑娘,見她過來,皆暗自撇了撇嘴。江青菡視若不見,象征性地站到了門口,卻也不急著招攬。

左右,憑她的姿色,只需往門口一站,便會(huì)有人湊上來。

果不其然,一個(gè)滿臉橫肉的富商走上前來,一旁的姑娘們立刻殷勤地往上貼:“王官人,這么這么久沒來了呀,可想死我們啦!”

那王官人嘿嘿一笑,與那幾人調(diào)笑了一番,徑直朝江青菡走來。

“小美人,等我呢?今日可是難得,瞧著你這么巴巴站在門口的樣子,可讓大爺我心疼壞啦!”說著,就朝她腰間擰了一把。

江青菡早已麻木了,由著他將自己抱在懷里,也不去推搡。自己這身子早已不干凈了,多一個(gè)少一個(gè)又何妨?

兩人正要往里走,江青菡眸色一緊,忽然停在了原地。

醉晚樓外的街道上,朱礪與江紅玉正相攜走過。兩人衣著富貴,與這煙花之地格格不入。她下意識地就要躲,可是晚了,江紅玉忽然一眼看了過來,隨即朝朱礪說了句什么,兩人的視線齊刷刷地投射過來,正看到她被王官人抱在懷里的樣子。好死不死,那王官人一只手還摸了一把她的屁股。

江青菡清晰地看到朱礪眼中的鄙夷,兩人像是覺得臟一般,很快就走了。她只來得及看見江紅玉投來一個(gè)得意的眼神,就被王官人半推半抱著往房中去了。

三年了,她以為她早已麻木,誰知,還是沒能活成一具行尸走肉。

因?yàn)樗暧翁焱?,那王官人不盡興,早早就走了。又得了紅姨幾句冷嘲熱諷,好歹是收到了銀子,倒也沒有再為難她。

卻沒想到還有后話。

煙花之地慣來白日歇業(yè)。這日江青菡剛起,紅姨就來敲了門,一反常態(tài)地笑著對她道:“菡姑娘,你什么時(shí)候跟丞相府有的交情啊,我都不知道,這不,丞相府的少夫人特意派人來請你,趕緊收拾收拾,別讓人等急了!”

江青菡一愣,還未及反應(yīng),那廂紅姨已經(jīng)喚了丫頭幫她梳妝打扮。直到上了丞相府的轎子,她才反應(yīng)過來,少夫人?江紅玉?

這些年她隱隱約約也聽說了些關(guān)于他們的事。

聽聞江紅玉以妾的身份嫁入了丞相府,倒是手段了得,不過三年時(shí)間,就擠掉了朱礪的發(fā)妻,成功上位。

她看著面前朱紅色的“丞相府”牌匾,在下人有意無意的鄙視眼神中,抬步進(jìn)了門。

入了正廳,江紅玉端端坐在主座上,手中端著一盞茶,儀容端莊,舉止優(yōu)雅。江青菡才跨過門檻,就覺眼中一刺。

江紅玉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綾羅綢緞,妝容得體,看著便是一fuguan家貴婦的樣貌。反觀自己,穿的是極盡輕薄的料子,抹的是庸脂俗粉,原本一個(gè)府里出來的兩個(gè)人,竟已是云泥之別。

見她來了,江紅玉將茶往旁一放,微微笑著道:“這些年過得可好?”

江青菡心中的火氣騰地就上來了。當(dāng)年爹爹出了事,大房與二房對她母女二人極盡壓迫,娘郁郁而終,而她,也被賣進(jìn)了qinglou,如今,她江紅玉哪里來的顏面,問她這一句過得可好?

她不答話,江紅玉也不放在心上。她起身走到她身邊,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邊看邊嘆道:“當(dāng)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當(dāng)年你不是清高得很么?與你那娘親一個(gè)樣,整日只知讀些酸腐文章。如今可好了,在那樣骯臟的地方不也過得風(fēng)生水起?菡姑娘,如今艷名遠(yuǎn)揚(yáng)啊?!?/p>

江青菡性子本就柔弱,這些年更是被折磨得習(xí)慣了隱忍,被她這牙尖嘴利的妹妹這么一頓損,竟是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江紅玉見了她這樣,唇角的笑意越發(fā)深了,道:“好了好了,我今日來,又不是找你吵架的。小紅。”

她身邊那丫鬟應(yīng)了一聲,隨即捧上一個(gè)精致的荷包遞給她。

江紅玉道:“昨日我偶然見了你,心生不忍,怎么說你也曾是江家的人。好在你這些年夠乖覺,也沒提起江家什么。這些銀子你且收著,做這一行總是有個(gè)年老色衰的時(shí)候,將來若是沒有行情了,這些銀子也夠你節(jié)省著過日子了。只是今后啊,還是不要提起江家。畢竟,爹九泉之下也丟不起這個(gè)人?!?/p>

江青菡還沒說什么,就聽江紅玉甜甜叫了一聲:“夫君,你回來啦?!?/p>

她身子一僵,看著江紅玉越過她,體貼地與朱礪低聲說著話,而她猶如多余的空氣,眼前是那刺目的荷包,她就這么僵在原地,感覺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曝曬在日光底下,便是一絲尊嚴(yán)也沒了。

朱礪淡道:“把她叫到家里來做什么?”

江紅玉笑著道:“昨日見了她,好歹曾經(jīng)姐妹一場,終歸是不忍心。夫君別氣,我這就讓她走。小紅,送客?!?/p>

江青菡幾乎是落荒而逃。

三年了,她本以為早已流干了淚,卻還是在那人一聲云淡風(fēng)輕的“把她叫到家里來做什么”中全線崩潰。

遭奸人陷害,家中一朝變故,她從被爹爹捧在手心的小女兒一下子跌到了塵埃里。

爹爹喪事才過,大房二房就迫不及待將他們母女倆趕到了一個(gè)偏僻的小院落住著。分光了爹爹送給娘親的所有首飾財(cái)物,再瓜分家產(chǎn)。

奈何大房二房所出的兩個(gè)哥哥都是庸才,眼看著家道中落,在逼死了母親后,他們又將主意打到了她的頭上。

她那時(shí)還天真地以為,至少自己還有朱礪。她千辛萬苦見了他一面,幾乎是放下了女兒家所有的驕傲來求他娶她,誰知昔日花前月下一下成了空,朱礪只冷道:“你家道中落,又是庶女出身,你我二人,不般配?!?/p>

便是這一句不般配,斷了她所有的希望。

母親頭七才過,她就被賣了個(gè)好價(jià)錢。那醉晚樓的老bao紅姨見她死活不從,狠心讓龜奴輪番破了她的身。

她的人生,早已在那一日就走到了頭。

江青菡渾渾噩噩地走回qinglou,紅姨見她是走回來的,特意問了幾句,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隨即也沒了興趣,只道:“李大人今日要來,你可好好表現(xiàn)!”

江青菡瑟縮了一下,沒有回答。

夜晚如期降臨。

江青菡猶如行尸走肉,白日里的一切無時(shí)不刻不在凌遲她。明明是江家將她逼到了此等境地,江紅玉又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竟能說出那般話。

愣怔中,門口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李大人,有什么事兒您盡管吩咐,好好,您盡興!”

紅姨的聲音逐漸遠(yuǎn)去,門吱呀一聲打開又關(guān)上,江青菡回身,驚恐地看向李大人。

這個(gè)李大人,甚至比那幾個(gè)龜奴更讓她恐懼。他總是變著法地折騰她,每次他來,她總是要留一身傷。

今日也不例外,她看著李大人微笑著拿過一旁的燭臺(tái),眼中的驚懼達(dá)到了頂點(diǎn)。

幾乎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剝光,隨即,那李大人將她的雙手固定在頭頂,滾燙的蠟油就滴了下來。

“??!”

她聽見自己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可是這只是換來了李大人更興奮的笑容。他狠狠地在她腰間擰了一把,滿意地看著她疼得變了形的臉,繼續(xù)手下的酷刑。

在疼痛中逐漸麻木,江青菡迷迷糊糊地想,為什么是她,要承受這一切?

身上的傷口慢慢冷卻,疼痛卻越發(fā)的重。

“你當(dāng)自己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么?”

“畢竟,爹九泉之下也丟不起這個(gè)人?!?/p>

“把她叫到家里來做什么?”

疼痛到了極致,反而麻木了。江青菡看著李大人終于折磨爽了,背過身去脫衣服的當(dāng)口,眼角余光掃到一旁的剪刀。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她用盡全身力氣把那剪子拿了過來,朝著李大人的后頸扎了下去。

李大人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她冷著一張臉,眼中是深不見底的仇恨,眼也不眨地拔出了剪刀,又朝著他的胸口扎了下去。

江青菡站在房間中央,看了一眼自己慘不忍睹的身子,再看看倒在血泊里的那個(gè)人,真臟啊。這個(gè)世界,真臟。

她的手伸到了燭臺(tái)上,帶著滿眼冷靜,緩緩地點(diǎn)燃了層層疊疊的床幔。

是夜,醉晚樓大火。紅姨帶著龜奴終于撲滅了火,卻只見到燒焦了的兩具尸體。

因涉嫌謀害朝廷命官,醉晚樓被關(guān)停。

沒有人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gè)永遠(yuǎn)冷冰冰的花魁,名喚江青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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