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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認卷(ZC) 第四章
有人說,秋天是個好季節(jié),萬物都在這個季節(jié)吸收雨露、陽光,成長自己的肢體,收獲自己的夢。也有人說,秋天是個令人失望的季節(jié),為的是嚴寒一天天逼近,不像冬天反給人希望,因為冬后便是萬物勃發(fā)的春。不管人們怎么說,息波覺得這個秋天仍是它本來的樣子,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一如她的職業(yè)。
九月中旬的一個禮拜四上午,息波到文廣局報到,知道龔局長為她安排的崗位是局辦秘書,非常意外。按當初的約定,她該去電視臺新聞部。她想這事肯定搞錯了,急忙忙來找龔局長,可是龔局長回避了不見。
實話說這事怪不得龔局長變卦,要怪只怪息波長得漂亮。漂亮常常是要壞事的,比如被擄掠的女人,哪一個是丑八怪?這事跟龔局長的兒子有關。
龔公子名叫福來,今年三十有五,至今未成家。此公子雖然其貌不揚,可是擇偶的條件賽得過皇帝選妃。龔局長夫婦老來盼孫,急著四處張羅為兒子找對象,誰知介紹人推薦的一大堆國貨產品,寶貝兒子一個也看不上。不久前這位公子參加同學的婚禮回來,羨慕那位同學娶了外國新娘,回家就大談優(yōu)生學,說什么自己身材矮胖,非找個人高馬大的美國妞作老婆不能潤澤后代。
這事讓老倆口特別犯愁,心想洋媳婦過門一不會說中國話,二不能燒中國菜,老倆口還打算跟兒子過日子嘞,總不見得大把年紀再改吃西餐,學什么COFFER、MILK吧,因此雙方談判達成協(xié)議,兒媳婦仍選中國制造的,附加條件必須得選出口的一類,因為這一類大多是國優(yōu)、名牌。
龔局長那天聽宋局長推薦息波,初時不過敷衍敷衍。等到與她面談后,立即決定錄用。心想這真是老天送給龔家的厚禮,傳宗接代的機器就是她了。后來他了解到息波要去電視臺,心中就不樂意,暗想新聞工作整天東奔西跑,婚后那有時間生孩子。盡管息波是新聞系的畢業(yè)生,將來定有作為,電視臺也的確需要這樣的人才??墒桥寺铮煞蚓褪撬穆殬I(yè),有了丈夫有了家就等于有了職業(yè)。妻子的前途得服從于丈夫的仕途,自己有個輕松的地方拿拿工資就不錯,不需費心干什么事業(yè)。
依龔局長之見,女人有張漂亮的臉蛋比文憑重要得多,有張漂亮的臉蛋嫁個好男人,就不愁吃不愁喝,此觀點倒與繁凡如出一轍。所以龔局長從小家而非大家的角度考慮,決定讓息波擔任局辦秘書。她為未來的兒媳籌劃好了燦爛的明天,只等著息波過幾天想過頭來感恩戴德,乖乖就范嘞。憑良心講龔局長的這番打算雖夠不上一位合格局長的行為標準,但絕對是位夠格的好父親,息波該以此為幸,聽話接受榮華富貴才是。只可惜龔局長沒跟她攤牌,息波蒙在鼓里,白白為自己的前途擔了不少心。
一連三天找不到龔局長,息波心急如焚,她去找宋局長。宋局長對這個安排也莫名其妙,表態(tài)說:“這樣安排不合適,也許只是暫時的。這樣吧,小石,你先別急,我去問問龔局長?!?p>他的話讓息波抱了期待。
宋正并不是那種隨便應諾的人,他做事一向守約,要么不答應,答應了就一定辦。何況他也出自科班,與息波屬于同齡人,知道寒窗十載,一朝走入社會后渴望有所作為的迫切心情。而且,他身為一局之長,盡管是個副職,卻不敢有違為官者的職責,那就是知人善任,為人才提供一展才干的舞臺。為官之初他就下定決心,要做識馬的伯樂。今天他見息波學不致用,既替她本人可惜,也替局里可惜。何況,小石還是石老師的侄女,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允許他沉默。雖然幾年來的副職經(jīng)歷使他明白自己的建議對龔局長來說常常是毛毛雨,有時候還恰恰事與愿違,這本是一切副職幾近尷尬的處境。即便如此,宋正也決定要找龔局長談一次,盡力讓息波到電視臺去。
事情可想而知,最終勞而無功,宋正面對息波期盼的目光,感到說明真相的困難。息波見他欲言又止,心中已經(jīng)明白,她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和不解,說:“說好的事怎么能變卦?”
宋正不好回答。他沒有表露出對正職的不滿,違心說:“小石,先好好干,以后……”以后如何,他心中也沒底,又不能隨便許諾,只好打住。
息波清楚問題所在,說:“我去找龔局長?!?p>宋正一喜,暗想看不出外表嬌弱的小石,內心倒很有股不服輸?shù)木箨瘢膭畹溃骸叭柷宄埠?。”——抱歉地——“這事怪我沒辦好。”
息波忙說:“不!您千萬不要這樣說。如果不是您推薦——”宋正不愿意聽人感激,擺手不讓她說下去。
送息波出來前,他說:“小石,我想告訴你,我剛分到文廣局的時候,也有過和你類似的經(jīng)歷??墒乾F(xiàn)在”——他堅定地把手一揮——“一切都改變了。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我們要經(jīng)受得住波折,要有信心,還要有耐心?!姘鼤械?,一切都會有的’?!?p>息波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感到身上輕松了許多。她想人與人之間真奇怪,相處一世的人未必知心,比如同床異夢的夫妻,而素不相識的人卻能一見如故,緣故大概正在于彼此有共同的觀念和理想吧。
這番對話好比架設出一條心靈隧道,使宋、石兩顆心縮短了距離,彼此生出默契。
息波找不到龔局長,龔局長卻宛如詩人“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妙句,突然光臨。他自以為給準兒媳考慮的時間夠充分了,這天主動把她叫進辦公室。
“小石,工作還適應吧?”
息波裝不出滿意,答:“局長,怎么沒讓我去電視臺?”
龔局長料到準有此問,肚皮里早準備下答詞,哄騙道:“不是不讓你去,是因為電視臺現(xiàn)在沒有編制了?!薄⒉H感意外,沒想到這是崗位變動的原因——“我知道你想當記者,當記者是很好嘛,可是沒有編制能讓你去嗎?哪不成了‘黑戶口’。我們得為你負責。所以我跟宋局長商量,打算先將你借調到局辦來,等有了編制再說?!?p>息波心頭飄過一絲疑云,想起宋局長說過不知道這事的話,還說電視臺有兩個編制的。倆個人話對不上,究竟怎么回事。她想宋局長應該不會騙人,那么——
她正沉思,卻聽龔局長發(fā)問:“難道——你懷疑我說謊么?”
一般人撒謊不敢這樣問,龔局長是扯謊的老手,知道非這般這般、如此如此不能打消對方的疑慮。息波心驚,暗想自己不可言傳的心理活動竟被局長偵破了,很有些局促,仿佛說謊的倒是她自己。
龔局長看在心里,心中把握更大了,他恨不得說:“你放心,有爸爸在,包你不吃虧。”可是時機不到,只好緘默不語。息波見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沒什么好講了,怏怏地道:“那我走了?!?p>龔局長拍著身旁的沙發(fā),說:“急什么。來來來,坐!別拘束!你來后我一直忙,還沒有時間找你,呃——今天總算有點空,坐下!我們隨便聊聊。嗯——小石,你對這里還習慣嗎?嗯——晚上都做什么。為什么不上我家去玩呀?”
息波還沒有回答,司徒秘書推門進來問:“局長,剛才馮局長來電話,請你過去一趟。”
龔局長問:“什么事?”
司徒說:“他沒講?!?p>龔局長不耐煩地揮手說:“知道了,叫小王備車”——沖息波——“你看今天又沒空了,這樣吧,改天到我家來,我們好好聊聊,?。俊?p>息波答應著走了出去。
回到家,她把這事同父母討論,說:“噯!他讓我上他家玩,什么意思?”石母聰明地回答:“肯定是嫌上次送去的東西少了,想再撈點,這個人,看不出還很貪嘛?!笔笓u頭道:“唉!現(xiàn)在的世道?!迸畠撼忠傻溃骸安惶??!笔竼枺骸澳哪阏f他是什么意思?”四清在一旁笑而不語,息波問:“你笑什么?”四清說:“你交好運了?!?p>“呸!我交什么好運了?你說?!?p>四清笑意更深。息波心頭起疑,也沒有再問。
石母道:“管他什么意思,再買點東西送去,禮多人不怪嘛。波波將來要在他手下吃飯,關系弄好了有好處——老頭子,你把剛收到的稿費拿出來。”石父原打算用這筆錢買本古玩珍藏畫冊的,嘟噥道:“就那么一點,夠買什么?”石母瞪眼睛說:“夠不夠不用你操心,你只管交上來就行。不夠?不夠我去銀行?。 毕⒉φf:“今天單位補發(fā)我半個月工資,有三百多,也算上一份。”石母高興道:“波波就是懂事,你哥哥工作都五年了,沒交過一分錢不說,反經(jīng)常向我們伸手。他要像你,媽也就省心了?!?p>小女兒說:“媽,你又這樣說。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這話給大哥聽見,不高興。”
石母說:“我管他高興不高興。他不高興,我還不痛快嘞。提起你大哥我就生氣,中午他突然跟我們說要結婚了,要我和你爸準備四萬塊錢。四萬塊,我去偷啊,這一時半時到哪去籌?只有一萬零一點,我問他行不行?他說四萬是女方開出的最低價,沒有就不結婚。我問她是哪樣商品,賣肉啊?這樣說話嚇唬誰,不結,不結正好,我還不想要這種人當兒媳嘞。你猜你大哥怎么回答?”
“他怎么說?”
石母兩手撫胸:“真氣得死我!他說——哼!再過五個月我們就可抱孫子了,想不要人家,到時弄出人命來可不要怪他?!?p>石父直搖頭。息波覺得這事不簡單,問:“大哥女朋友人怎么樣?我來了快一個月,倒一次也沒見過?!?p>石母鼻孔里出氣道:“哼!人家千金貴體,嬌嫩得很,輕易不肯踏進我們這塊賤地。別說你沒見過,我們也只瞻仰過一次,還是在年頭他們剛認識的時候。瘦精精的,有什么好看,文革偏偏就迷上她,迷上哪一點了也不知道?!?p>“大哥沒說把新家安在哪里?”
石母嘆息道:“按我們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長子討媳婦,應該跟公婆住??墒俏覀儸F(xiàn)在的條件哪里行呀?!笔笓氖赣忠肿镉谒?,裝著吐痰躲到門外去。石母一心只在兒子身上,沒有留意老頭的舉動。她對女兒們又說:“我跟你爸正愁這事嘞。錢我們是存了點,只是不想都給他們,要為你們留下。房子就麻煩,一時半時到哪去找?”
息波勸慰道:“爸媽,你們也別著急,總會有辦法的。依我看,與公婆同住只是我們老家的習俗,這里人未必信這套,說不定……”
石母突然一拍大腿:“噯,老頭子,我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可以按這里的風俗辦嘛。我們單位老黃他兒子結婚,家里房子小,就是住到女方家的?!?p>四清贊同道:“這主意不錯?!?p>石父進門道:“做倒插門女婿?”石母說:“做上門女婿怎么了?”石父輕蔑的口吻:“丟人!”說過看見四清,想起大女婿馮剛可是石家的上門女婿,怕大女兒多疑,忙說:“當然馮剛除外,他可是個爭氣的孩子。”四清對此只是笑笑了事。
石母翻白眼道:“丟什么人?你有辦法馬上弄套房子給他們,不用丟人。虧你還是個知識分子,滿腦子封建思想,和你那個老娘一樣?!?p>石父無言以對。息波幫母親做父親思想工作道:“爸,目前也只能這樣了,有些事也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實事求是吧。我只擔心她家房子也不夠大?!?p>父親看看女兒們,長嘆一聲道:“唉!怪來怪去,只怪我這個當爸爸的沒用啊。將來你們都好好干,不要像爸爸……替石家爭口氣,你哥哥是靠不上了,唉!”
息波突然覺得父親衰老得厲害,禁不住心頭泛酸,說:“爸,你不要這樣講。”
不等石家上門拜謝,龔家父子在一天晚飯后突然造訪。息波跟同事去看電影,沒能見上面。龔家少爺本是沖石小姐而來的,見斯人不在興趣頓減。他住慣了自家百多平方官邸,面對石家逼仄的鳥籠生出蓬蓬勃勃的優(yōu)越感,心想石小姐生在這樣的家庭,得遇自己這樣的高貴弟子青睞,哪會有不稱心如意的。假想中石小姐似乎正嬌羞滿面地依偎在他懷里……
龔公子沒有多少耐心,坐了一會不見伊人歸來,聲稱有事匆匆走了。龔局長自然也有些后悔沒有通知石家,讓小石在家恭候,但他顯得比兒子有涵養(yǎng),邊等著小石,邊跟石家老倆口閑聊家常,走前還同石父下了兩盤棋。
龔家父子走后,石家老倆口議論龔家此行的目的,彼此心照不宣,都猜到那事上頭。
石父說:“我看那小子不懂禮貌,坐那里東張西望的。問他話,也只是鼻子里哼哼,目中無人的樣子?!?p>石母替未來女婿辯解道:“你懂什么?人家是性格內向。做男人嘛,就得穩(wěn)重些,整天婆婆媽媽的還行。聽說他還是甲殼蟲公司的經(jīng)理,年紀輕輕的可不容易哦。”
石父不以為然道:“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多半靠老著子有點權,自己不見得有什么本事。光聽這個公司的名字就知道不會好,甲殼蟲,干脆叫癩蛤蟆算了。”
石母搶白道:“就你有本事——哦,龔局長一共有幾個兒子,你知不知道?”
石父帶氣說:“我又不是他家娘舅,怎么知道。”
“老東西,又發(fā)神經(jīng)了?!?p>兩人互不理睬,過了一會石母忍不住又問:“噯,老頭子,你注意到?jīng)]有,小伙子好像比波波矮?”石父作回憶狀,不肯定道:“好像比我高半個頭,我送他出門的時候——”
“噯!那就跟波波差不多,男人不顯個頭。恐怕波波不愿意,等她回來,我問問她。”石父阻止說:“別忙問,人家只是來坐坐,又沒有挑明,萬一不是那個意思……”
“我看八九不離十?!?p>隔天,石家三口去回拜龔家。石母特意染了發(fā),穿上新做的衣服。石父和息波仍是平常裝束。到了龔家,龔家保姆打開門,邊往往里讓邊沖房內通報說:“大姐,來客了?!?p>龔太太聞聲從房里出來,懷里抱著一只卷毛狗。那狗養(yǎng)乖了,會向人討好,不停地舔主人的手,有一下還舔到主人臉上。息波由這根狗舌頭聯(lián)想到大便,不由替女主人惡心。龔太太卻習以為常,十分得意這人畜和睦的表演,連連說:“哦!乖乖,我的小寶貝?!?p>石母敷衍道:“喲!這狗,真有靈性!”
息波和石父沉默地不說話。女主人這才問道:“你們是——”
石母說明自家的身份,同時雙手提高禮盒說:“大姐,我們特意來拜訪龔局長和您?!?p>龔太太笑容滿面道:“哦!老龔已經(jīng)對我說過了——噯!你們不要客氣,下次可不許這樣哦——喲!這就是小石呀,長得可真標致——噫!老龔,石工他們來了?!?p>保姆早接過禮盒,泡上茶來。
息波聽龔太太一口一個“老公”,正有些難為情,龔局長龔公子同時走進客廳。龔公子不理睬別人,直奔息波而來,捉住手熱情道:“歡迎,歡迎!”又派頭十足地作個請坐的手勢,自己傍著坐下。那邊主客幾個也客套著落了坐。
息波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膻味,心中不由奇怪。龔氏夫婦離自己很遠,這氣味從何而來。正著捉迷藏,龔公子掏出一包MORE香煙說:“石小姐,來根香煙?!?p>“謝謝,我不會?!?p>龔公子自己燃上一支道:“石小姐真的不會抽煙嗎?”——再次得到了明確答復——“真是太遺憾了,現(xiàn)在的女人都時興抽煙的,這是潮流,像我媽媽這種上年紀的女性都不甘落后,石小姐年紀輕輕,就更不應該保守了——姆媽,我的話對嗎?”
龔太太頗洋派地“哼哼!”兩聲道:“不過小石,我建議你抽紅健,外煙過癮,中國煙做工太粗糙,口感太差,我從來不抽。唉,沒辦法,外國貨就是外國貨,連宗教也是外國的正宗——石太太,你信什么教?”石母羞答答承認說是菩薩。
“哦!”——斬截地——“我從來不信菩薩,菩薩全是泥捏出來的,能解救眾生脫離苦海么?我就不信。我只信奉基督,我主耶和華才是萬能的主宰?!?p>龔太太國語比丈夫說得好,可是時時流露出清川土音,像飯里摻的沙子,磕得耳朵生痛。石母從不允許丈夫對自己的菩薩評頭品足,可是面對龔太太的憷逆,她卻連連稱是。
龔太太在教會里擔當?shù)糜幸环N任務,就是發(fā)展新教徒,據(jù)說發(fā)展得越多,自己的功德就越高,死后可以升天堂,即便在世也能夠逢兇化吉,安享太平。因此她進一步鼓動道:“石太太,說來你也許不相信,有一次我燒開水,水瓶爆炸,啊唷,炸得滿地是水,我就站在跟前,居然一點也沒沾著水星,你說奇怪不奇怪?不瞞你說,我家老龔自從當上局長一直一帆風順,福來的公司也生意興隆,托的都是耶穌的福。石太太,你不如改信基督,保你先生官運亨通,全家富貴?!毕氡剡@是龔家沒請保姆前發(fā)生的事,否則龔太太不用燒開水,就沒有這次基督顯靈。
龔局長身為共產黨員、國家干部,自然不相信——至少表面上要裝著不信異教邪說,反正夫妻同體,夫人信教帶來的福氣他可以共享。當了外客的面,龔局長聽太太說得露骨,岔話道:“桂花,天熱得很,你去拿點冰鎮(zhèn)的燕窩——來,老石,她們婦道人家說不出什么正經(jīng)事,我們不用理睬——”瞟一眼肩并肩說話的兒子和小石——年輕人也有他們自己的話題,我們兩個老朽下盤棋,自己樂樂怎樣?石父連說:“好,好!”
龔太太自然不會親手去端冷飲,她只調頭喊王媽。石母忙說:“別麻煩,別麻煩,坐坐就行?!饼徧溃骸安宦闊?,很方便的——王媽!”王媽應聲而至,又應聲而去,不一會用托盤盛出白瓷碗裝的冰糖燕窩,一碗碗送到客人手邊的茶幾上。王媽回廚房后,石母便夸贊王媽利索,又問雇用的市價,龔太太最好表現(xiàn),樂得一一炫耀。
那時候息波聽龔太太談耶穌,心里好笑,臉上不由帶出一絲笑意。龔公子誤會是他的話引出了石小姐的興趣,很有些得意,因為他正好說到日本的絲納庫,索性進一步發(fā)揮道:“在絲納庫,只要每小時付一萬日元,就可以和小姐隨便聊天,說什么都行。小姐是不允許生氣的,她們的工作就是要讓客人高興。有一次,我在新宿的一家絲納庫碰到一位非常好看的小姐,是地道的東京人,哦喲!那份溫順真讓人難忘。不過,絲納庫再好,據(jù)說也沒有情人旅館的小姐溫柔?!鄙酝#⒁庥^察石小姐的反應,補充道:“那種地方我從來不去。年輕人應當潔身自好,再說出了國門,我就代表中國,不能有損國家形象呀?!?p>中國該為有龔經(jīng)理這樣的愛國者自豪。不過愛國者回國,形象不必再講,所以龔經(jīng)理又說:“我聽說東京的情人旅館是世界上生意最興隆的的旅館,原因就在于它的建筑風格和服務項目搞得很有特色。從外觀上講,走在大街上你一眼就可以把它們找出來,那些旅館全部裝著假窗,也許你會奇怪為什么只裝假窗,這里面當然有道理,我馬上告訴你。那里的停車場都拉著一米多寬的橫幅,目的是為了遮避汽車牌號。正同安裝假窗一樣,都是為了替客人保守秘密。情人旅館的服務員是絕對不允許與客人見面的,如果在走廊上迎面碰到,她們必須臉朝墻壁回避,等客人走去后才可以動,真是有意思得很!石小姐,你想不到日本那么封建的國家,在性方面竟會如此開放吧!”
他突然瞥見紅暈從石小姐皮膚深處一層層涌出來,暗想石小姐害羞時更加漂亮了,恨不得抱在懷里輕薄一番。這時他早忘了洋貨國貨說,全心只盼著擁石小姐早入洞房。
息波十分窘迫,想不到頭一回見面,龔公子竟然說這些話,心中又羞又惱,面子上卻不好發(fā)作,正尷尬中,王媽端來冷飲,便用碗遮住臉,沒頭沒腦地喝起來。
這時龔太太響亮的嗓音傳過來道:“我最討厭洗碗、掃地這些事情了,寧肯出錢雇人。我們老龔很體貼我,他說自己工作忙,幫不上我,如果請了人我說可以輕松些。福來也是個孝順兒子,非常贊成請阿姨。噯!你看,我們家就請人了。嘻嘻!在我們片區(qū)這可是頭一份,別人都沒請嘞。我做事總喜歡跟人家不一樣。”
石母道:“是是是!龔太太你就是有遠見,福氣也好,要不這么理想的丈夫和兒子怎么都給你找到了?”石母這話說得不通,丈夫說找還可以,兒子怎么是找來的?好在龔太太的水平還沒有達到準確辨別的程度,她聽了這不合邏輯的恭維,舒坦道:“正是這樣說的,我現(xiàn)在做人沒什么不滿足了——石太太,我勸你做人不要太苦自己,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也請個阿姨好了,我給你介紹!”
石母嘆口氣說:“噯!我哪有你這么好的福氣!真要請上人,連住的地方也沒有了,算了,算了?!?p>龔太太不無優(yōu)越地說:“房子很重要,沒有房子什么事也辦不成?!?p>石母勾起心事說:“可不,我兒子要結婚,房子——哎!我們原先的房子很寬敞的,四室二廳”石母不知不覺中就把內地的住房增加了一間,“現(xiàn)在兩個女兒都住在別人家里?!?p>龔太太詫異道:“這怎么成?大姑娘不好隨便住別人家的?!?p>石母忙補充說不是外人,是她姑姑家。
龔太太又問:“你兒子多大,就要結婚了嗎?我們福來的房子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他結婚嘞??墒悄悴恢?,我們這個兒子眼光挑剔得很,人家不知為他介紹了多少好姑娘,他全看不上。好多姑娘主動找上門,他一概拒之門外,弄得人家很傷心,我們都罵他??墒菦]有辦法,罵他也不聽?!狈诺吐曇簦瘍蓚€年輕人呶呶嘴,湊近石母耳邊:“不過,我看福來跟你女兒倒蠻談得來?!饼徧@番話大有深意,既是替兒子炫耀,又是向對方傳遞信息。
石母不傻,表態(tài)說:“他們能談得攏當然最好了。”
兩個女人達成默契之時,也正是龔公子與石小姐僵持之時。息波聽到龔太太夸贊兒子,心想龔公子可不像說得那么穩(wěn)重。她生怕龔經(jīng)理口不擇言再說出什么話來,站起身告辭,龔福來卻沒有盡性,恨不得化出如來佛的無形之手把石小姐捆綁在椅子上。龔局長放下手中的棋子,狐疑地打量兒子。龔太太親密地挽留來來的兒媳婦,連稱謂都改了說:“息波,還早嘞,吃了飯再去?”
息波執(zhí)意要走。石父本對龔來福印象不佳,跟著辭謝,唯獨石母想留下與龔家攀親,連連拉石父衣角??墒撬抡齐y鳴,又不好當著外人的面訓斥丈夫,不情愿地隨著父女倆起身。
局長夫婦把客人送到大門口,龔太太揮手說:“有空常來!”龔公子舍不得石小姐,情意綿綿直送到樓下。他見自己一番深情不能感動美人,便決定以物取勝,開出一輛油光水滑的公爵王,說要送他們一程。
石母平生頭回坐這檔子車,怎么也打不開門。龔福來在駕馭室里不知按個什么鈕,三道車門全部自動打開來。息波的意思要打的士,龔經(jīng)理公務繁忙,不便打擾。石母卻一腳跨進豪華車說:“怎么能辜負龔經(jīng)理美意呢?!币贿吚浮J敢灿行┖闷?,想試一試坐高級車的感受,身不由己鉆進去,息波也只好上車。
有美麗小姐坐在身旁,龔經(jīng)理忘記駕車不許交談的告誡,一路高聲說笑。息波則少有應答,她眼睛直視前方,仿佛職責已與龔福來調了個,不是坐車而是開車。
公爵王開到石家逼仄的弄堂口,啾啾直按喇叭,有一、二鄰居聞聲探出頭來。息波暗怪龔經(jīng)理張揚,想等好奇的鄰居縮回頭再下車。石母卻大有揚眉吐氣之狀,精神飽滿地跳下來,高聲邀請龔經(jīng)理到寒舍小坐。龔經(jīng)理看出石小姐沒有留客的意思,便推說公司要開會,改天再來打擾。臨走他邀請息波明天同吃晚飯,息波不說話,石母卻替女兒答應下來。
龔福來大功告成,這才揮手作別。他捉住息波綿軟細滑的手,恨不得在上面咬幾口。他坐進駕駛室后意猶未盡,又說了許多瘋話才開車離去。
繼龔家之后,石家去拜謝宋局長。從感情上說,息波跟宋局長貼近,他與姑姑的師生情誼暫且不說,介紹工作之恩不容忘記。石母卻認為能進文廣局關鍵在龔局長,宋正不過起了橋梁作用。息波對母親的說法不以為然,她推理說如果沒有宋局長,就不可能認識龔局長,更談不上到文廣局工作,宋局長的作用不可低估。
他們到宋家時正是大禮拜的上午,天下著雨。宋正住在一幢老式住宅的底樓,母女倆按響門鈴,開門的正是宋正。
這是一套小小的二居屋,沒有裝修。室內光線陰暗,點著燈。屋里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是中西藥、屎尿、霉臭的大混合。屋里零亂不堪,幾乎報有的物品都放在不該放的地方,仿佛新兵突遇緊急集合,忙亂中站錯了隊。
宋正道:“家里亂得很——請坐吧!”一邊歸攏沙發(fā)上的雜物,一邊張羅泡茶。他注意到息波把一只禮盒放到門邊,就說:“小石,你們來看我就行了。不要帶東西,等會別忘了拿回去?!毕⒉ň陀行┚o張,擔心重演史家的一幕。
宋正看息波神色異樣,解釋說這是他當局長的那天起立下的規(guī)矩,“小石,你總不能讓我破戒吧?”
息波真誠地說:“宋局長,如果換成別人,我們還不送,我們真沒把你當外人?!笔竻s認為世上沒有不吃腥的貓,宋正不過是故作姿態(tài),解釋說帶來的東西不是好東西,“只是一些土產而已?!?p>宋正想他平時拒不收禮,不過是怕“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辦起事來受牽制。這次卻不能一概而論,一則是他老師的親戚,二則所送的東西價值并不高,如果執(zhí)意不收,倒讓她們難堪。不如暫且留下,改天再買些東西回訪,如此既不傷情誼又解決了問題,所以沒有再拒絕。
宋正這番心思,石母無從探究,她見宋局長改變了主意,認為自己判斷準確,宋正不過惺惺作態(tài)罷了。
正說著,房間里走出一位滿面倦容的婦人,目不斜視地去了廚房。息波暗自吃驚,想宋正的夫人如此蒼老。石母站起身,本想客套客套,見那婦人徑自朝前走,只得又坐下。她猜不準婦人的身份,問:“這是——”
宋正說:“我請的阿姨。”
息波恍然大悟,暗想難怪看上去不般配,又想這保姆好沒禮貌。
婦人不管客人的感想,盛完粥又徑自回房。門開時隱約有似嚎似呻的聲音傳出,細聽有沒有了。母女倆正有些奇怪,一個約摸四歲的男孩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長得眉清目秀,可是衣著卻很邋遢,褲子穿反了向,上衣的鈕扣也扣錯了位。
宋正招手說:“平平,過來見過外婆、阿姨。噫!怎么又扣錯了?”——不好意思地對客人解釋——“孩子小,沒辦法,衣服總是穿不好。”
石家母女同時說話,女兒道:“已經(jīng)蠻好了?!蹦赣H說:“孩子都是這樣的——來,來!外婆幫你穿?!逼狡巾槒牡刈哌^來,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看石母,又看看息波,說:“阿姨,我不認識你?!毕⒉狡降哪樥f:“我們現(xiàn)在認識了。阿姨家有好玩的玩具,帶你到阿姨家去玩好嗎?”平平興高彩烈地說:“好!”——褲子換好——“謝謝外婆?!笔该洌骸皢?!這孩子真有禮貌,真懂事!”息波也喜歡地捉住他的小手。宋正臉上帶笑地聽著。
平平突然說:“爸爸,我餓了?!彼握吐曊f:“嬤嬤沒給你吃飯?”這個嬤嬤顯然指保姆。平平點點頭,又補充說:“嬤嬤管媽媽。爸爸,我要吃包子。”宋正哄道:“泡飯燒好了,泡飯好吃,吃泡飯吧。”平平低下頭,聲音瘦了一圈道:“不,我想吃肉包子嘛?!弊霭职值恼f:“乖,聽話,家里沒包子?!蓖谎劭腿耍巴饷嫦掠?,不方便。”
息波看出宋家節(jié)儉,心中不由詫異。暗想做父親的苛刻孩子顯然說不通,如果要說不堪生活重負,好象一個當局長的也不至如此。又想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會想信一個局長家會是這番光景。再看看宋家陳設的確儉樸,由此不難推斷宋正不會是史總編那類“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貪官,也進一步證明他剛才拒收禮物確非裝腔作勢。她覺得平平吃包子的要求實在微不足道,便起身說:“平平,阿姨帶你去買,好嗎?”
宋正正想阻攔,平平早跳起來拉住石阿姨的手,連跳帶嚷道:“哦——買包子去嘍!吃肉包子嘍!”隨即伸出兩根指頭,又變成三根道:“阿姨,我要吃兩只——三只包子,大大的包子?!卑职种浦箖鹤拥溃骸捌狡剑辉S胡鬧?!笔疙標浦鄣溃骸昂煤煤?,快去。”
宋正客氣說:“這怎么好意思呢?我去吧——你找不到地方。”轉身到廚房拿傘。雨傘得了骨折病,伸不直腰腿,勉強撐開來,卻像夜間的上弦月,只有半張臉。息波忙遞上自己的傘。
宋正朝窗外望望,雨仍下得很大。他注意到石家母女半截褲腿都打濕了,心想真難為她們,這樣糟糕的天氣還來看他。出門前他似乎不放心,特意推了推房間的門,又對兒子交代道:“平平,陪婆婆、阿姨坐一會,爸爸去去就來?!薄D身向客人——“你們先坐坐?!?p>他走后,石家母女同小主人說話。石母壓制不住的好奇問:“平平,媽媽呢?”
平平用手指指房門說媽媽在里面,又說這里也有媽媽,拿出一本像冊,翻到一頁說:“這是媽媽?!?p>像上是個模樣和息波相仿的女子,長著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左頜上一顆美人痣,正柔情、嫵媚地凝視著像外。息波疑心這是女主人送給男主人的定情照,因為照片的背面寫著一行字:“莉攝于一九九一年秋,正存?!?p>影集里大多是平平和宋正的合影,有平平不同年齡不同季節(jié)不同裝束的照片。奇怪的是這些像上全沒有女主人。翻到最后一頁,才看見宋正和一位大肚孕婦的合影,婦人甜美、安祥地笑著,左頜一顆美人痣。息波猜想這肯定是宋夫人身懷六甲時的風姿。再有一張是初為人父人母的新爸爸、新媽媽懷抱嬰兒的合影。
正看著,房內突然一聲女人的驚呼,接著是碗打碎、椅子翻倒的聲音,接著保姆神色倉皇地逃出來。她肩背頂住墻,雙手死勁拉住門把,不讓里面的人出來。門里那個人卻硬要沖出來,憤怒的呼聲時斷時續(xù)傳出。倆人抗衡激烈,保姆漸漸力氣不支,驚慌地喊石家母女幫忙。母家女倆彼此交換狐疑的眼神,還來不及采取行動,保姆已失手跌坐在地。門“砰”地一聲巨響,墻頭的白石灰同時墜落了許多。
門開處跳出位蓬頭垢面的女人,她激動地“嗷嗷”叫著,胡亂揮舞著手臂。保姆見勢“媽呀!”一聲躲到桌子腳下。平平嚇得哭起來,石家母女忙拉著他退到墻跟。女人像頭困獸在房間里亂轉亂竄,踢翻了板凳,打碎了花瓶,還隨手抓起客人丟下的影集亂扯亂撕。平平見勢哭道:“媽媽,媽媽!不要撕照片!”女人聞聲突然安靜下來,似有所觸動。她側轉頭朝平平望過片刻,一步步逼過來。息波忙護住平平,同母親一道往廚房轉移。
她們這才看清了,女人臉色蠟黃,目光呆滯,左頜上正有一顆美人痣。息波疑惑頓解,明白了女人的身份。
正亂著,宋正沖進來,望一眼局勢,鎮(zhèn)靜地放下手中的東西,柔聲喚道:“小莉,小莉!”慢慢靠近女人——女人茫然地翻著白眼——宋正輕輕擁住她,邊朝房里走邊說:“我是正,給你買包子回來了。我喂你,好嗎?聽話,乖,別鬧!我們回房去?!迸司谷豁槒牡馗M了屋。
門關上后,保姆爬出來,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帶喘帶怨地說:“受不了,真受不了。我不干,不干了!”石母忙拉她的衣袖,朝房內呶嘴。保姆正想說什么,宋正在房內喊阿姨,她只得進去。石家母女聽到宋正在隔壁問:“她怎么又發(fā)病了?昨天還好好的——”
保姆發(fā)連珠炮道:“平平爸,這事你可不能怪我——她自己有病,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犯。我成天提心吊膽,要不是因為家里缺錢,我也不會——我看你還是另找人家吧?!?p>宋正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如果你真想走,我當然不強留。不過,我想請你再等幾天,等我聯(lián)系好醫(yī)院?!?p>保姆不情愿地說:“那好吧。”
宋正又說:“我給她吃過藥,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靜了。你先陪她一會?!?p>宋正走回客廳,沖客人抱歉道:“剛才沒嚇著你們吧?真不好意思,你們第一次來,家里……”
息波有滿肚子的問號,像新版《十萬個為什么》的目錄,可是自覺不便問,因此無語。石母見機道:“沒什么沒什么。——宋局長,你家里忙,我們不多打擾了。”
宋正把她們送到門口,平平喜歡上面善的石阿姨,位住息波說:“石阿姨,你不要走,不要走嘛!”
母女倆走在路上,母親說:“波波,難道是真的,宋局長的老婆像是瘋子嘛,這怎么可能?”息波皺眉道:“奇怪,她怎么會——媽,你注意到那些照片沒有?”石母道:“嗯,看到了,蠻漂亮的人,怎么會瘋的?”彼此猜測答案,先猜可能是家族遺傳,息波替平平擔心說:“但愿孩子沒事?!庇植率窃獾搅送蝗淮碳?,順理成章推斷這刺激的種類。石母想像力豐富,笑道:“我看宋正長得英俊,保不準呀,是他外頭找了‘小秘’,結果老婆知道了——”
母親口若懸河中的“小秘”聽起來刺耳得很,息波替宋正辯解道:“我看宋局長對他老婆蠻好,”一邊回憶夫婦相擁入室的情景,竟沒來由地有些嫉妒。
母親道:“不管怎么說孩子可憐了??吹?jīng)]有,連包子都沒得吃,唉!”息波更憐惜宋正,說:“我看宋局長也不容易,又要當爸,又要當媽,工作還那么忙。如果那保姆走了,他可怎么辦。”母親不上心道:“這個你就不用替他愁,沒聽說找醫(yī)院嗎?”
“難道是精神病院?”
母親點頭說:“還能是哪里。”
女兒替宋家擔擾道:“哪得花不少錢吧?”母親抱有權就有錢的論調說:“宋正當著局長,還愁沒錢?”息波替局長廉潔道:“我看不像。你沒注意到,他家連臺電視都沒有?!蹦赣H取笑女兒說:“你倒偵察得仔細,像個暗探。也許他家電視放在里面房間,我們又沒有進去怎么知道?”
正說著汽車進站,倆人收傘上車。母親隨手丟開宋家的事,倒是女兒念念不忘。猜想小莉精神失常的原因和時間,不明白宋正為什么要娶個瘋子。她推測這不幸一定發(fā)生在婚后,有照片可以證明。那么宋正為什么不離婚呢?是迫于女家的壓力,還是社會輿論,還是出于責任和愛才不忍丟棄?看來他們的生活很不寬裕,不知宋局長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為什么不來幫一把?還有小莉家,也應該有親戚吧。她反復想著這些問題,竟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宋家,和宋正一起說說笑笑地忙家務,亂糟糟的房間整潔了,平平也穿得整齊了,飯桌上擺著擱著吃不完的食物,其中最顯眼的就是包子,一只只籃球那么大。
息波從亂夢中醒來不由奇怪,心想這夢怎么跟真的似地。又想平平怪可憐的,宋正也不容易,今后有機會倒要多幫幫他們,不為別的,就沖他沒有拋棄莉莉。
第二天是周末,跟文姬首次通國際電話的日了,她七點鐘準時到辦公室,可是等到七點半也沒來電話,她跑到郵電局掛電話過去,幸虧就接通了。對方是個男人,嘰哩咕嚕一通大和民族國語。息波一句也不懂,突然想到英語是世界通用糧票,試著用英語連說:“pleasetellyourwifetelepone!”總算叫來了田中文姬。文姬還不知道是誰,用需回鍋的夾生日語問:“誰?”
息波好笑,說中文道:“假洋鬼子,是我。為什么失約,是不是大和民族新教給你的社交禮儀?!?p>文姬那頭母雞似地一疊聲亂叫,剛把這件事起個頭,突然又想起另一件,結果息波聽到的是這一個的頭,那一個的身子,另一個的尾巴,又仿佛把電臺的節(jié)目輪個遍,雜七雜八的,莫明其妙。只搞清楚她剛才跟婆婆學做生魚片,所以把時間忘了。息波笑道:“可以理解!肚皮問題是首要問題,民以食為天,孔夫子的理論看來在日本國也同樣實用?!?p>文姬大笑說:“我高興得昏頭了,只說自己的事,你怎么樣?”剛才她盡顧著販賣異邦的奇聞軼事,現(xiàn)在則是貪婪地吸食故土的特產了,食量大得驚人,仿佛要榨出祖國瘦身體里的每一滴油。她逼息波說催息波講,事無巨細。息波笑道:“你離國不到三個月,倒像餓了三年,什么都想吃了?!?p>文姬嘆道:“真的,奇怪得很。我在國內的時候,經(jīng)常想的是日本,到了日本,反倒常常想國內,想媽媽、想弟弟,想我們學樣的荷花池,想你——唉!真的想,有時候胃口不好,什么都不要吃,就想吃碗水餃。夢里點了特大碗,等來等去等不來,一著急就急醒了。醒來才意識到這是在日本,在東京,在東京的鄉(xiāng)下,根本沒有水餃?!?p>息波敏感地問:“怎么,那邊不好?”
“怎么說呢,物質生活很優(yōu)越,可是精神很空虛。我現(xiàn)在日語不過關,無法與人交流。電視看不懂,書報也看不懂,簡直成了文盲,呆在家里整天憋也憋死了。”
息波說:“改天我給你寄些報刊給你。語言方面不要太著急,你現(xiàn)在不是讀日語速成班嗎,很快就會適應的。別著急,慢慢來?!?p>“實話說,我愁的并不是這些,我感覺有些事情,時間不能解決問題。”
息波有些緊張,問:“怎么,他對你不好?”
“也不是不好,他還是很愛我的。只是我沒有想到,日本比國內還要封建,我對田中說想出去工作,一來解悶,二來可以更快地適應日本。他不同意,說日本女人結了婚都不工作,在家里養(yǎng)孩子。要我趕快給他生兒子,固執(zhí)得很,根本沒法商量。”
息波埋怨道:“我早跟你說過的,要你慎重考慮?!?p>文姬辯道:“其他還好。其實我早想明白了,世上不存在絕對的樂園,不如意是在所難免。留在國內,留在國內就沒有煩惱,你現(xiàn)在沒有煩惱?你學的新聞,結果怎么樣,讓你當秘書,簡直浪費人才。我在日本雖然什么也沒干,可還圖到一頭,舒服!盡管感到有些寂寞。不過我想,任何人剛到一個地方都會感到寂寞的,過段時間就好了。我真打算接受田中的建議,趕快生個孩子,有了孩子,就不會太無聊了?!?p>息波調笑道:“好啊,趕快生個合資產品,這也算中日交流的一大成果。”對自己工作的補充意見是:“我當秘書只是暫時的,以后有編制宋局長一定會給我?!?p>文姬問宋局長是誰,息波禁不住面面俱到的介紹,夸他是好官。可是這樣的人,偏偏遇到不幸,生活發(fā)生困難,“我又幫不上忙,要能幫上就好了?!?p>文姬仔細聽完說:“我可提醒你,別掉進去。”
息波不明白地問:“掉進哪里?”
“裝糊涂,是不是愛上了?”
息波一愣,否定說:“瞎說什么?人家有老婆?!?p>“嗯!還算沒昏頭。我可告訴你,別那么天真,不要自找麻煩。幫別人,誰來幫你,你以為你是救世主?在內地和沿海間,你選擇過一次,現(xiàn)在怎么樣,要不早去了電視臺,跟繁凡也不會吹?!?p>息波聽不入耳文姬的話,暗想她們之間真有距離了,不僅僅是空間的,便有些懶懶地說:“好了,以后再說吧,我還有事。”
文姬叮囑道:“別忘了我的話,我可是為你好。像你這樣漂亮,應該挑一種最舒服的日子過?!?p>息波揶揄道:“好啊,幫我也物色個日本闊佬吧?!?p>文姬興趣濃厚道:“真的。你也到日本來算了,我們兩個也好相互照應?!?p>息波說:“拉鄉(xiāng)黨阿?”
文姬講:“這事我等會就跟田中說,讓他一定幫你物色。”
“別別別,你可千萬別,我可沒那福氣。”
文姬不悅到:“怎么,怕我腐蝕你呀,人家托我我還不理嘞?!?p>息波忙說:“好好好,多謝你的好意。還是先把人家托的事辦好吧,??!”
文姬說:“辦好人家,我就辦你?!?p>息波笑道:“怎么,包辦婚姻呀?”
“是救你!”
“好了好了,電話費超過三百了,我可沒你闊,再見吧!”
“電話費我付,改天我匯日元來?!?p>息波說:“別別別,資本家的闊太太,你也太瞧不起‘無產階級’了,這點電話費我還是付得起的。”
文姬咯咯笑道:“改不了的臭德行。清高,我看你清高到什么時候?”
“這輩子算是沒治了?!?p>隔天是周末,離下班還有一個鐘頭,大家聚到一處說話。息波處理好文件,也與大家圍坐一處。助理會計陳雄看她進來了,把自己的位子讓出來。息波推辭不坐,顧會計就說:“你們倆只管客氣什么?小石,你要真不坐,我可坐了。陳會計,我可以坐嗎?”陳雄搪塞道:“誰坐都一樣。”顧會計別有深意地眨眼睛問:“真的嗎?那我就不客氣了?!?p>息波跟顧會計這段時間有些混熟了,知道她為人直爽,就拉了她說:“噯!你就坐嘛。”顧會計笑著坐了,嘴上仍直管說:“哦!我今天可沾光了。小石,改天我們局去黃山,如果我沒有座位呢,你趕快站到我旁邊來?!?p>眾人不解,息波猜著沒好話。顧會計果然說:“只要你站著,保管有人讓座。”憋一眼陳雄,陳雄裝沒聽見,埋頭撥弄算盤珠子?!爸灰腥俗屪也痪陀凶??”眾人這才明白過來,都笑起來。息波紅了臉,擰顧會計的嘴道:“看你今后再亂講?!?p>笑過一陣,檔案員張小飛問:“老王,到黃山去的事定下來了?”又有人問幾號走。辦公室王主任說:“時間是定下來了,月底走,人還沒定?!睆埿★w嚷:“老王,這回應該考慮考慮我了?!彼緳C老乜起哄道:“我的名額讓給你?!鳖檿嬓Φ溃骸澳惆l(fā)揚雷鋒精神不要緊,沒人開車,我們就該走著去了?!?p>有人問這次是哪個領導帶隊,“聽說是宋局長,是不是宋局長?”顧會計道:“不會是他。他最近忙著準備大檢查的事,月末又要到承德開會,哪有時間?再說他家里,一個躺著,一個小不點,根本走不開?!?p>息波正想問問哪個躺著的情況,王主任說:“這次倒是宋局長帶隊,龔局長去了北京。不過最后還沒決定,宋局長家里有事,不知道走不走得出。你們都知道的,他家里的情況……唉!說起來他也真是不容易,更難得是心腸好。上次我跟他出差去廣州,臥鋪票只買到一張,晚上他硬要我睡鋪,說我年輕大累不起,他自己在幾案上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見他眼睛里全是血絲,倒過意不去?!?p>張小飛也說:“去年市里到我們局檢查,我愛人突然心臟病發(fā)作住院,我跟宋局長請假,那時候有多忙,他二話沒說就同意了,還說如果時間不夠可以再續(xù)。后來我想起有一堆重要的文件沒有處理,晚上到辦公室去,結果你們猜怎么樣,宋局長當時正替我整理嘞。”
息波問:“真的?”張小飛說:“騙你做什么?”老乜嘆道:“宋局長真是個好人??墒呛萌藳]有好運氣,老天不長眼,偏偏讓宋局長的老婆得了精神病,成天大吵大鬧的。”
息波問:“宋夫人怎么瘋的?”張小飛嘆息道:“唉!誰想得到呢,好好的一個人,被汽車一撞就撞成了精神病。”顧會計道:“說起來陳小莉也可憐,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好容易有了一個家,又……”
老乜說:“我看宋局長更可惜,好好的人整天陪個神精病,這日子怎么過?!毕⒉P切地問:“難道治不好了?”顧會計說:“沒少治過。為治病,宋局長——噯,我告訴你們,可不要亂講啊——宋局長已經(jīng)向單位借了錢?!庇腥瞬逶拞柖嗌伲澳銈兿胂?,全家靠他一個人掙工資,既要治病,還要養(yǎng)家,夠開支嗎?”息波問:“宋局長家里人為什么不來幫一幫?”
張小飛說:“他家只有一個哥哥,前二年施工時砸斷了腿,老婆跑了,一個六十歲的老娘留在家里照顧孫子和兒子,哪里幫得上忙。”
“哦!”息波聽了真替宋局長一家難過。
老乜說:“這樣還不如離掉算了?!?p>息波忙問:“宋局長提過離婚?”
老王道:“他哪里會?倒是人家勸他,他說如果離了婚,他是好了,陳小莉怎么辦。還說將來他即使真走這步路,陳小莉也得一起過。唉!真是個重情義的男人啊。”顧會計說:“但愿他老婆的病早點治好。”息波牛反芻似地咂摸“重情義的男人”這句話,心想宋局長果真難得,可惜命運不濟,將來有機會自己還真得幫幫他們。
到了下班時間,大家各自回家。息波車騎出一半,突然想起新借來的一本書忘在辦公室,又折回單位。她正上樓,突然看見宋正多辦公室跑出來,往樓下走兩步,又轉回身,再回頭走兩步,站住了發(fā)愣。
息波忙問:“局長,你有事嗎”
宋正一見是她,眼睛亮了一亮。他說:“小石,你現(xiàn)在有空嗎?我有件事托你。”
原來宋平平所在的幼兒園打電話來,說平平發(fā)燒需要馬上送醫(yī)院治療。
“唉!我現(xiàn)在有客人,走不開,能不能麻煩你……”
息波不等他說完,問:“平平在哪家幼兒園?”
宋正報個地名,息波便飛快地跑下樓去。臨走時她沒忘記說:“宋局長,我馬上去,你放心吧。有事我就給你打電話。”
息波坐著出租車直奔那家幼兒園,找到?。ㄈ┌鄷r,小朋友們都已經(jīng)回家了。一位老師從值班室里迎出來,問她可是宋平平的媽媽,領了她就往值班室走。
平平爬在值班室的桌面上,瘦小的脊梁從衣服下突出出來,息波見了不由一陣心酸。平平燒得滾燙,兩只眼睛無力地搭拉著。息波見他人也無力站穩(wěn)的樣子,知道病得不輕。她忙把平平抱在懷里,攔了一部車向醫(yī)院奔去。
她本打算帶平平去婦兒醫(yī)院的,不巧一路堵車,息波怕誤了平平的病,臨時決定轉到附近的一家衛(wèi)生院。等掛完號,趨排隊的空隙,她抽空給宋正打了個電話。她不敢隱瞞病情,據(jù)實相告。宋正就說他馬上趕過來。
衛(wèi)生院這天恰巧病人很多,急診室里一個醫(yī)生既看內科,又看外科。息波心里著急,怕耽誤了這個苦命的孩子,數(shù)次請求醫(yī)生先診,那些病人見平平果然病得不輕,也幫著她說好話,醫(yī)生也就答應了。
這時宋正已趕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診斷后說平平有嘔吐、抽搐、輕度精神失常的病癥,要他們馬上轉送婦兒醫(yī)院,去做包括腦電圖在內的檢查。息波想繞來繞去最終還得去婦兒醫(yī)院,都怪自己耽誤了時間。
到婦兒醫(yī)院,掛上急診,大夫簡單地檢查過情況,說:“馬上住院?!?p>宋正吃驚道:“要住院?”與息波交換個眼神,又望一眼平平,焦慮地說:“醫(yī)生,孩子得了什么?。俊?p>“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要進一步檢查?!?p>宋正為難道:“能不能不住院?”
息波知道他的難處,正要幫腔。醫(yī)生說:“你這個當爸爸的怎么回事,孩子病成這樣,還說不要住院,萬一出了事誰負責?實話告訴你,你的孩子可能得了腦炎?!?p>息波和宋正異口同聲道:“腦炎?”做爸爸的急道:“??!醫(yī)生,我們住。”一邊想起過去因為忙,好幾次誤了給平平打預防針,他把臉靠近兒子額頭自責道:“平平,都怪爸爸不好?!毕⒉袼灰y過,孩子不會有事的。
到了住院部,住院醫(yī)生詢問平平發(fā)燒前后的情況,又給病人量了體溫,分派好床位,當即給平平打針、輸液。按規(guī)定醫(yī)院要預收三千塊錢押金,宋正沒帶足夠的錢,要回去拿,又擔心著平平。息波看出他為難,忙說:“你快去吧,這里交給我?!?p>宋正感激地說:“小石,那就麻煩你了。”他想今天幸虧有小石,不然還不知道怎么辦嘞,一邊又想起家中的莉莉,該不會有事吧,不由嘆口氣。
他回來時,平平鹽水已經(jīng)吊完,睡著了。息波正坐在床前,輕輕地替他揩汗,桌上堆放著荔枝、香蕉、牛奶和蛋糕。宋正說:“已經(jīng)夠麻煩你了,怎么好意思再讓你破費?!币贿吿统鲥X包來打開。息波見里面不過是些碎票,知他拮據(jù),堅決不要。兩人推來推去的,手無意中碰到一塊,觸電似地忙分開了,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
息波低聲說:“宋局長,你如果實在為難,就當是我借給你的。”
宋正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他這才想起忙了半天,兩個人都沒有吃晚飯,忙著要去買飯,息波怕他破費,心想這次住院還不知要花多少嘞,他以前還欠著帳,忍住餓說:“剛才我已經(jīng)吃過了。你去吃吧。”
宋正將信將疑,想小石未必有時間吃飯,不管真假勸她再去吃一些。息波怕他再客氣,決定先回家。臨走她把一疊飯票遞給宋正,說明天的早餐預訂好的,有饅頭、包子和稀飯,問宋正這個數(shù)夠不夠,又說每天早上九點醫(yī)院都會來訂全天的飯菜,叮囑他別錯過時間。接著再交代打開水的地方,還說陪夜的床已經(jīng)訂好,到晚上九點鐘就可以去306室領取。
宋正見她考慮問題周到,事情安排妥貼,倒有些意外。暗想有個人幫忙真就不一樣了,唉,自己正缺這樣的幫手。
這時醫(yī)生敲門喊:“八號家長來一趟?!毕⒉ㄕf:“宋局長,是叫我們嘞!”
宋正去后回來,愁眉不展道:“醫(yī)生說要抽骨髓檢查?!?p>息波雖然不懂醫(yī)學,卻也知道骨髓不是隨便好抽的,睜大雙眼問道:“真病得那么厲害嗎?宋局長,我看暫時別忙。我有個同學當醫(yī)生,你把手機約我,我先打電話問問?!彼握f上手機,息波邊撥號邊講:“現(xiàn)在有些醫(yī)院一點病就要人住院,這樣檢查那樣治療,全是為賺錢。平平看上去沒有那么嚴重,剛才吃過藥,熱度降一些了,我想可能也就是一般的感冒發(fā)燒?!薄握灿型?,點頭贊同——“喂總機嗎?請轉內科,我找張醫(yī)生……”
正打著電話,幾個醫(yī)生、護士進來,催著把平平抱進另一個房間,宋正猶猶豫豫的。息波放下手機說:“醫(yī)生,孩子剛睡著,是不是……”
一個口齒伶俐的醫(yī)生斷然說:“不行,得馬上做。收你們住院的醫(yī)生是我們院最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她一般不輕易收人住院的。她既然寫了腦炎待查,問題就嚴重,不抽骨髓怎么能查清病情呢?”
宋正不好再說什么,息波更不好反對。爸爸彎腰抱起兒子,平平醒過來,看見那么多穿白衣服的陌生人,心里害怕,以為又要打針,便哭起來。息波忙哄他,他索性投進她懷里說:“阿姨,我不打針,我不打針!我要回家!”
息波只好說:“乖平平,不痛的,一會就好了?!?p>平平仍是害怕,吵著要走。
醫(yī)生等不及家長做好孩子的思想工作,命令武力行動,強行把平平抱到隔壁房間,按倒在床上。息波看見一個實習醫(yī)生模樣的小姑娘把一塊消毒布蓋在平平腰上,手里拿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心里就發(fā)緊。她望著旁邊站著的老醫(yī)生,恨不得命令他來操作。實習醫(yī)生用消毒棉球給平平消好毒,喊一聲:“抓牢了!”一針下去,一寸多長的針直插進肉里。
平平就哭喊起來,身體拚命掙扎,不一會嗓子就啞了,滿臉是汗,滿臉是淚,不知有多痛。息波看了替當爸爸的心痛,宋正也像自己挨了一針似的,痛在心頭。
誰知劫難并沒有完,那實習醫(yī)生手藝不到家,一針下去管子里抽不進東西,她撥出來準備第再扎第二針,息波不顧一切喊:“大夫——”
老年醫(yī)生似有不忍之色,他跟實習醫(yī)生換個位置,自己操作,一針下去就抽出東西來,白白的透明的大半管。息波覺得醫(yī)生抽的不是骨髓,倒像抽出一把把炒票似的。猜想這數(shù)量總有100CC吧,不由替平平心病,想這都是孩子小小身體里的精髓呀!他本就瘦小,又損失這么多,明天要好好替他補一補才行。
宋正也難過異常,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平平,走回病床。
老醫(yī)生跟過來說:“頭平仰,靜靜地平躺兩個小時,不能動?!?p>平平仍處在驚恐之中,不安地轉動頭部,息波忙爬到枕邊,握住他的手說:“平平乖,不要動!阿姨給你講故事,好嗎?”平平點點頭,息波就給他講《木偶奇遇記》和《灰姑娘》,平平聽著故事漸漸安靜下來,有兩次還嘿嘿笑出聲音。息波看他臉上仍掛著眼淚,心想畢竟是孩子,一會就忘了痛,自己倒替他心痛了半天。
宋正抬腕看看手上的表,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鐘了。他說:“小石,今天晚上太辛苦你了。早些回去吧?!币贿呉酵饷娼谐鲎廛囁退?。平平聽說她要走,拉住手不放。息波說:“平平放心,阿姨不走。阿姨給你剝香蕉吃?!逼狡饺圆环判模皇掷职?,一手拉住石阿姨的衣角。后來還是哄平平睡熟了,息波才回的家。
第二天上午,息波和母親一同到醫(yī)院,帶來自制的鯽魚湯。正喂平平喝著,宋正領了他母親和侄女進來。老人一臉的焦慮,趴在孫兒枕前問長問短。石母忙勸老人不要著急,孩子沒有大問題。息波見宋母一臉風塵,忙給她打水洗臉。又見那個七歲的孩子,眼睛直掃著吃的東西,趕快給她削了蘋果。石母聽女兒介紹過宋正哥哥家的事,這時客套地問宋大媽:“他們都好吧?”
老人嘆氣道:“好什么?那頭還沒有理清,這頭又出了事情。我生的這兩個兒子,不知怎么搞的,一個比一個命苦。小的一個前兩年瘋了媳婦,這大的一個……”說著抹淚。
石母勸老人不必太難過,事情總會解決的,有事盡管來叫她。
老人仍然嘆氣搖頭道:“我怎么放得寬心?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么孽?!?p>人們都被宋大媽的話勾起傷感。石母想的是自家的事,不由也嘆道:“唉!生兒呀、養(yǎng)女呀,淘不完的氣,操不完的心。”
息波忙拉母親衣角。石母醒悟過來,想起自己此行的責任,忙找些寬慰的話勸慰宋大媽。那兩個堂姐弟,好久沒碰到一處,這時嘰嘰喳喳地說過不停。息波想起一句古詩:“少年不識愁滋味?!毕氲侥茏R愁苦、擔著愁苦的都有是大人,不由把眼睛看了宋正。見他滿面倦容,那胡茬一夜之間竟長了不少,憑添幾分蒼老。替他想想眼前,想想將來,不由得不替他嘆息。
之后幾天,息波少不得往醫(yī)院跑。送吃送穿,前后照料。那平平也離不開石阿姨,息波一時半天不來,他就吵著要打電話。到了禮拜三,平平體溫恢復正常已經(jīng)兩天了,該做的檢查,該做的化驗都做過了,每天除上午掛一次鹽水、量兩次體溫外再沒別的事情。息波看宋家?guī)讉€在醫(yī)院吃吃不好,睡睡不好,就對宋正說:“我看,平平不像有大毛病,住在這里,人反瘦了不少,干脆出院吧?!?p>宋正也正這樣打算,跟母親一說,宋大媽也表示贊同。平平聽說可以回家,高興得直跳腳。他們找到醫(yī)生,醫(yī)生卻不同意,說血培養(yǎng)還沒有出來,又有什么透視要做。倆從再次懇請,醫(yī)生干脆說:“起碼得住滿一個星期吧?”
息波聽了好笑,暗想住院長短不是由病情決定,倒是湊整數(shù)的。路上她把這層疑惑講出來,說:“宋局長,他們這樣做,我們就給他們曝光,太不像話了?!?p>回到病房,宋大媽以為出院不成問題,早把東西收拾成一大堆,這時也只好重新打開,息波說:“大媽你別忙。宋局長,我看也不用他們同意,我們自己走好了。”
宋正說:“這樣不好。你們等著,我去找他們院長?!?p>不一會他回來,身后跟著院長,還有剛才那個不許出院的醫(yī)生,另個有幾個護士。院長是兒科專家,親自帶聽診器檢查了一番,又仔細看過病歷、化驗單、住院記錄,說:“基本上沒有大問題,可以出院?!?p>那個剛才阻撓出院的醫(yī)生訕訕的沖宋正、息波解釋:“血培養(yǎng)要一星期才出來,不是我不讓你們出院,多觀察兩天,免得病情反復也是好的?!?p>那院長臨出門,回頭問宋正:“你是哪個單位的?”
息波詫異,她原以為宋正找院長時已經(jīng)自報家門了,沒想到他沒說。她還以為院長是權衡利弊后才同意出院的,現(xiàn)在看來是把兩個人都想偏了。暗想為官者如宋正、如這位院長,不以權壓人,秉公辦事,那才是真人本色、好官風范。
她本想替宋正說明身份,看宋正在一旁使眼色,就打住了話頭。
當天下午平平出院,暫時沒上幼兒園。息波還像往常那樣,有空就去看他,陪他們堂姐弟游戲。莉莉仍由保姆照顧,倒也一直安靜。宋大媽住過幾天,見這邊沒事了,就打算第二天回鄉(xiāng)下去,她記掛著大兒子。
頭天晚上,息波買了些吃吃用用的東西來到宋家,正要敲門,卻聽到宋家母子在談論她,不由停下腳步,立在了門邊。
只聽宋大媽說:“正兒呀,媽走了呢,又放心不下你,不走呢,又放心不下順兒,這兩頭難顧著。我看小莉的病恐怕是難好了,你住后總得有個打算,長時間下去要拖垮了身子的。平平這孩子也要有個人仔細照顧才行,不要再鬧出什么病來。我看常到我們家來的小石,人就不差,她對平平挺好,平平也喜歡她,你們——”
宋正不說話。息波的心怦怦直跳起來,像剛出水的蝦,抓也抓不住。
宋大媽說:“你們究竟怎樣?你倒是說話呀!”
宋正道:“媽,你別瞎猜了。人家是看咱們困難,來幫幫忙的,看你想到哪里去了?!?p>宋大媽說:“我看不見得。這些事媽比你懂。正兒呀,你可別錯過好機會。我的眼光不會錯的,這姑娘心善,再說平平也喜歡她。多好的姑娘,長得多俊??!”
兒子道:“我也知道人家好——我哪里配得上?就算有這份心,難道要人家跟來吃苦?”
母親嘆氣道:“正兒呀,你打小就替人著想,總怕讓人家吃虧。對小莉,是這樣,現(xiàn)在又是這樣。如果過得去媽也就不提這些了,過兩天幫忙的阿姨一走,你又是家又是工作的,怎么顧得過來?總得想個長久的法子嘛。再說,你還這么年輕,難道就一輩子守著她?”
兒子道:“媽,我也不是沒考慮過,只是沒那么容易。要找個合得來的,又要人家不嫌棄,肯帶孩子,肯照顧病人。”
“上次那個阿敏——”聲音細得聽不清,息波恨不得摘下耳朵,丟進門去?!拔铱此龑δ愕剐U有意思的。”
兒子斬截道:“不合適。媽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復雜得很,你根本搞不清楚她心里究竟怎么想。我最怕人家圖的是別的,真娶過來,不好好待孩子,不安心照料小莉,那更糟糕。你別急,這事得慢慢來。媽,時候不早了,去睡吧。這些事,以后再說?!?p>母親道:“慢慢來,慢慢來。過了年,你就三十六了,看你拖到什么時候?!?p>“媽,你放心,有合適的,我會考慮的?!?p>息波在門外聽得站立不安,抬腳想走開,心卻不肯走。她聽到宋正夸自己,血管里像注進了蜜糖,甜得流不動。又聽到談阿敏,頓生緊張,后來知道不相干,才放心。她手上提著東西,覺得這時送進去不妥,索性轉身跑回宿舍。
回到寢室,息波坐在床上,仔細捉摸偷聽的那番話,心里仿佛水開了鍋不得平靜。她反復想到:原來宋正喜歡她,原來他喜歡她。那自己呢,想了半天,沒法否定,看來她也喜歡他??尚ι洗魏臀募щ娫捴姓勂疬@事,她還自信不會犯傻,到此時認真審視自己,才不得不承認文姬的敏銳??磥碓谒闹性缫崖裣铝饲榉N。她一向自認為受過愛情挫折,不會再輕易墜進情網(wǎng),現(xiàn)在想來完全是誤會。也許正因為有了上次的經(jīng)歷,才明白什么是愛,什么值得愛。當然宋正有妻子,可是說成是個需要照顧的病人更合適。沒有人會認為她在破壞他人家庭,她的介入非但道德,而且合情合理。因為從愛出發(fā),給人以愛,自己也得到愛。還有什么能比一個人幫助另一個人擺脫困境、獲得幸福更好呢?
息波陷入一種決定奉獻的快樂之中。這快樂使夜透明了,睡也變薄了,甜蜜不時從夢中冒出來把她叫醒。她忍住了不睡,仔細回想與宋正交住的點滴和描畫將來的美景。
宋正當晚也是一夜無眠。他心緒復雜,既興奮激動又緊張擔憂。他想到小莉出事后的幾年中,自己既要照顧孩子和她,又要忙工作,精力和經(jīng)濟都不堪重負,到今天的確已經(jīng)難以支持,疲乏的心迫切需要慰藉和幫襯。他并不是守舊講虛名的男人,對于如何解脫目前的困境,使平平、莉莉以及他在內的每一個人都生活得更好,他自有理解,與其苦撐苦掙,既影響工作又照顧不好家庭,不如吸收外界力量,共同來扶持這個家,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問題的關鍵倒不是找不找人,而是找什么樣的人。這個人既要得自己喜愛,又要平平喜歡,更重要的是她不僅要愛自己,也要愛平平,對莉莉更得有愛心。許多人容易做到愛丈夫,可很難做到愛前妻之子,更不要說關愛前妻。做得到的不用說娶進門才能免除后顧之憂,真正起到內助的作用。
停妻再娶,他并不怕人說三道四,怕只怕看錯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當初物色的范圍限于已婚行列,女方大都帶著孩子,這樣更使家庭關系復雜化。母親的提醒使他開了思路,想到可以在單身女性中物色。小石不僅年輕漂亮,聰明有才識,得平平喜歡,而且更得自己喜歡。只是不知她心意如何,真像媽說的也看上了自己,看中了什么呢?是一時感情沖動,還是另有所圖?如果她真愛自己,表示愿意共同照顧平平和莉莉,自己能拒絕嗎?答案是否定的。只是她嬌弱瘦小,嫁一個負擔重的已婚男人,心理和生理的承受能力有多少?再說憑她的條件什么樣的人找不上。唉!他可不能自私,光顧了自己。除非她心甘情愿,自己決不主動出擊。
宋正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月偏東天才迷糊過去。這夜夢中,坦白可親的息波來到他身旁,兩人歡歡喜喜一起燒飯做菜,小莉和平平也都喜笑顏開。他不知類似的夢息波已經(jīng)做過,也已經(jīng)有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感想,不然他心中的安慰會增添幾分。他只是想常聽人說夢是反的,恐怕他與小石的交往不會有好結果。
宋大媽不知道她的一席話在兩個年輕人心上投下了石子。她的點撥使他們想到彼此還可以有那種發(fā)展。第二天早晨,息波來送宋大媽,宋正見她對母親和侄女態(tài)度依然,唯獨不太同自己說話,神情中似有羞澀之意,便猜測她可能聽到了昨晚的談話,不知她怎么想,心中不免七上八下。如此一來,他的舉止失去自然,顯得有些生硬。
應黃山市有關部門邀請,宋正帶職工去那里參加了交流活動。他將平平托給鄰居,又到精神病院看了妻子——那時小莉已經(jīng)到醫(yī)院接受治療——在星期一的上午帶隊出發(fā)。
清晨五點天還沒亮,職工們都集中在局機關大院上車。息波因為來晚了,只有宋正旁邊還空著位子,只好坐到那里,心里既不安又高興。戀愛中的女人感覺靈敏,盡管宋正亦跟她一樣地一言不發(fā),她仍感覺到了他那克制的興奮。
宋正問明各組人馬都已到齊,就宣布開車。車到中途,大家下車吃中飯。眾人走進路邊飯店,見是間門面很小的民宅,上屋住人,下層做生意。店主從沒招待過大批客人,有些手忙腳亂,好容易開出飯來,卻粗糙難咽。有人就偷偷議論,說什么出來就是玩的,宋正搞得這么節(jié)約,明顯是想撈政績。說這話的是楊艷艷,一位頂替進局的初中生。息波聽了她的話不由替宋正難過,她不便出面申辯,就決定用實際行動聲援。她不顧飯菜難吃,大口大口吞咽。楊艷艷看了,也不好再說什么。
吃完飯剛出發(fā)不到半小時,頭輛車突然熄火,宋正忙停車問出了什么事,回說楊艷艷暈車吐了,宋正就問有沒有人帶藥。有人說暈車最好的辦法是透氣,宋正便對幾個組長說:“你們先走,我留下來,在溫州會合?!?p>小組長顧會計說:“局長,還是你先走吧,我來照顧?!?p>宋正擺手道:“就這么定了。你們先走,路還很遠,不要耽誤時間。”
當晚夜宿溫州,息波因中飯吃了死螃蟹,半夜就喊肚皮痛,接連跑了三趟廁所,拉出來的全是湯水。眼看難熬到天亮,顧會計說:“我送你去醫(yī)院掛鹽水吧?!毕⒉ㄅ聨Ю鬯菹?,堅決拒絕。大家又分頭睡去。
息波本意是不要吵鬧了大家,尤其不要給宋正知道了,又添他的事??墒撬亩瞧げ粻帤猓炅讼〉木退绖磐?,仿佛有攪拌機在里面鬧騰似的。息波熬不住蹲在茅坑里吭嘰有聲,顧會計很警醒,從床上爬起來,不由分說就要送她上醫(yī)院。息波見熬不過去,也就沒再推辭。
宋局長不知怎么知道了。他讓駕駛員睡覺,親自開車送她們。說駕駛員明天要開車,要必須休息好,他反正沒事,明天在車上可以補睡。
息波心想明天他未必會得空閑補睡,一隊人全要他操心。心里就不好受,怪自己嘴饞,怪那只螃蟹,也怪那個店家。她忍住腹痛,堅決地說:“宋局長,你去休息。我們可以打的。”
顧會計也勸宋局長休息,小石有她,盡可以放心。
宋正還要堅持,息波決斷地說:“宋局長,如果你送,我就不去了?!?p>宋正見息波這么說,就沒有再堅持?;氐椒块g,他想小石一定是怕他受累,這個姑娘真的關心他。想到小石對自己關心,宋正心里一陣溫暖。同時想到小石的病,在她需要自己的時候沒有出力,他心里又是一陣自責。
息波呢,見宋局長沒有去醫(yī)院,心里松下一口氣。鹽水吊到半瓶時,她想宋正這時應該睡著了。她看看腕上的表,已是午夜二點,就算現(xiàn)在才睡著,到天亮也有五個小時的睡眠,總比陪著自己從醫(yī)院回去再睡要多幾個小時。想到宋正能夠多得幾個小時睡眠,息波心里一陣快慰。但她隨及想到,也許宋正不放心,正等在旅館里呢。果真是這樣,倒不如讓他陪到醫(yī)院,這樣總能眼見心安。想到這里息波又是一陣焦急,她怪吊瓶的針眼太小,偷偷把控制開關拔到最大。藥水流得過快,她的手臂陣陣脹痛,可是這痛壓不住她的心急。
他們倆個人就這么彼此牽掛著過了一夜。
翌日早晨,他們雙方見面,看到對方的眼睛里都爬滿血絲,不由彼此心痛。
吃早飯時,息波沒有看見宋正,等到人們都吃完飯了,才見他匆匆趕來,為了不耽誤大家趕路,他只拿了兩個饅頭。息波留意到宋正沒有吃飯,偷偷用手帕包了自己的雞蛋,想一想,又從盤子里拿起一只。
宋正把一盒藥遞給息波時,息波才明白他吃飯來晚的緣故,原來是替她買藥去了。她忍不住低聲埋怨:“我昨天配了藥的。你干什么不先吃飯……”
宋正聽這話來得搪突,不由定睛看她。
息波臉微微發(fā)紅,她不再說話,塞給他圓鼓鼓的一包東西,轉身跑走了。
宋正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兩只水煮蛋。他想到雞蛋都是按人頭分的,如此說來她自己沒有吃,都留給他了。看著這兩只雞蛋,宋正心里又是一陣溫暖。他想她生著病,正需要營養(yǎng)呢。雞蛋雖然不是什么好東西,可這時在宋正的眼里比那魚翅燕窩還要金貴。他回味著剛才息波的言行,竟有些發(fā)傻。
往后這一天,每逢點菜宋正都點炒菜,還吩咐酒家一定要燒熟燒開。碰到?jīng)]人的時候,他就問息波累不累,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就說出來,千萬不要撐著。息波自然說她完全好了,不必擔心。他們彼此關心著,都感到這有病痛加入的旅途并不缺乏甜蜜。
隔天學習結束。一行人驅車直奔黃山風景區(qū)。他們選擇的上山方式是徒步登山。剛開始大家新鮮勁上頭,還能蹦蹦跳跳,有說有笑。走過幾里路后,漸漸感到體力不支,特別是息波這些女同志,統(tǒng)統(tǒng)落在隊伍后面常言說路遠無輕擔,她們離家前恨不得多帶幾套時裝,現(xiàn)在沒有不后悔的,恨不得把所有物品一丟了之。男人們發(fā)揚黃山精神統(tǒng)統(tǒng)當上挑夫,肩頭手上憑空多出幾倍行囊。
隊伍快到筆架峰時,息波坐在臺階上捶腿,宋正經(jīng)過時問:“走不動了?”伸手示意她把包給他。息波看他清瘦的臉上掛著汗珠,突然又是一陣心痛,便說:“不給?!薄獕旱蜕ひ簟澳隳玫脡蚨嗔??!彼握睦镉质且粺?,礙著人多,他只好仗著玩笑的外殼強迫道:“不給?那我可要動手搶了?!?p>息波跳起來就跑,說:“你搶不到。”
“我搶不到?那好,看誰跑得快,誰贏了誰拿?!毕⒉此麧M臉倦容,猜他比自己也強不了多少,欣然道:“一言為定!不過,如果你輸了,還得拿一只給我?!彼握靼紫⒉ㄒ獮樗皽p肥”了。兩人都打定為對方減壓的主意,各自拼命朝前奔,其他人就在后面七嘴八舌地喊:“加油!加油!”
他們漸漸與眾人拉開了距離,率先奔到山巔,朝下一望,不由驚呼起來。眼前一派如畫的云海。宋正甩掉包,抓出像機道:“小石,別動!”剛拍完一張,眾人趕上來。兩人都遺憾他們上來得太快了。
大家紛紛忙著拍照,單人照、雙人照拍完,小組長提議拍集體合影,大家亂哄哄地站位置,宋正當攝影師。息波心中遺憾,暗想為什么偏偏不是別人拍這張照呢。正悵悵的,聽見顧會計說:“宋局長,我和閻紅要跟你合影,你大領導肯不肯賞光?”
宋正道:“哪里哪里,承蒙漂亮小姐看得上——我站哪里?”
三人照好,又有幾個人擁著宋正合照。息波幾次想上前,都被眾人搶先。搞到最后,只剩她一個人,就不好意思同宋正照了。顧會計心細,推她上前道:“等等,這里還有位大美人沒拍嘞——來,我來給你們拍一張?!?p>宋正和息波心里同時一喜。楊艷艷卻說:“顧會計,你不安好心!拍這種照片,存心讓局長夫人吃醋?。俊鳖櫲A想想是有些不妥,一時沒了主意,她握住像機問宋、石倆人拍不拍,宋正和息波自然不好說拍。楊艷艷這時又轉過念頭,不無惡意地推息波上前道:“拍!怕什么?”后來還是閻紅解圍,雙人合影拍成了三人合影。當晚,眾人住宿在蓮花峰,大家奔走一天,早早洗漱了睡下,一夜無事。
三天后,一行人返回清川,宋正馬上就到省里開會去了。他不在的時候,黃山拍的照片沖印來,息波去拿那張三人照時,竟奇怪地有了種做賊的感覺,仿佛人人皆知她的心中秘密似的。晚上回到宿舍,她拿出照片來仔細端詳,閻紅和自己像是新學了隱身法,眼前只有宋正的影子。息波想這明明是一張蠻好的雙人照,只可惜多了個第三者。瞧來瞧去,突然有了主意。她搬來剪刀、漿糊,東拼西貼,拼好兩人意中人,望了一眼支離破碎的閻紅,說:“閻小姐,多有得罪。請原諒,請原諒!”
正得意地欣賞,楊艷艷在外面敲門,息波想這經(jīng)過處理的照片會泄漏秘密的,便胡亂抓本書,把照片夾進去,再塞到枕頭底下。門打開,楊艷艷望見桌上殘留的碎片,狐疑地問:“你干什么?我敲了半天門?!?p>息波自從到文化局上班后就住到408宿舍,與楊艷艷同寢室。楊艷艷初中文化,打印文件時總打錯字,比如“買賣”兩個字就被她時常弄顛倒,對于單位面積這些數(shù)學概念更是糊里糊涂。有一次,她在制作三產公司年度報表時,就把會計寫的人均居住面積11.9平方打成119立方,結果宋正大會上把這事一提,笑話不脛而走,人們再見到她時就喊救火車或者直呼“119”。119的綽號傳得人人皆知,楊艷艷私下就惱了宋正。
據(jù)說楊艷艷是位有來頭的人,傳說她爸爸的表弟的老婆的娘家小舅子是市里分管文教的副市長的秘書,她的工作正是副市長一個電話安排的。其實傳說與事實有些出入,她那個曲里拐彎的八竿子才搭得上的親戚并非副市長的秘書,而是副市長秘書的鄰居,跟秘書有些往來,完全是睦鄰友好那種禮節(jié)性的。至于副市長,她的秘書親戚跟所有普通市民一樣也只在電視上見過。楊艷艷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澄清事實,可是她聽任傳言風起,非但不阻止,還在別人提起這事的時候說:“嗨!這有什么?!?p>她越覺得沒什么,別人越覺得有什么,于是就有明白人送她手表、玉器這些不明不白的禮品,求她請秘書借市長之力辦件事,并暗示事成之后另有重酬。楊艷艷見天上竟掉下來餡餅,又驚又喜又擔憂。驚喜的是手表漂亮、玉器值錢。憂的是辦不成事別人要討回貢品??墒菐状谓灰紫聛恚檻]全消。原因是陰差陽錯別人辦成事功勞歸她的,緣故就在于進貢的人東貢西貢到后來也搞不清是哪尊菩薩顯靈了,反正所有的菩薩都聲稱出過大力。如此一來,秘書的真實性不容置疑。
自然也有辦不成事的,楊艷艷便說:“別急。我那親戚出國去了,等他回來再說?!庇H戚自然正在單位——國營商場站柜臺,可是楊艷艷派他出國,恐怕一時半時還回不來。
楊艷艷本來好好地獨占一間房,平白無故跑來個同室奪去半壁江山,自然對息波不歡迎。不過楊艷艷雖然排外思想嚴重,做事卻一貫深藏不露,表面上倒也想安無事。有時她還挽了同室的手散步,說些并不知心的知心話。
楊艷艷不久發(fā)現(xiàn),自從息波住進408室,宿舍里明顯熱鬧多了,這對于剛剛戀愛失敗的她來說自然是個好兆頭。她認定這是自己的秘書親戚發(fā)揮了威力,更深信是她新買的衣服和剛燙的頭發(fā)對異性產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于是她每天更加刻意地裝扮、修飾,唯恐擦的胭脂不夠紅、灑的香水不夠濃。她新近還學會了一種說話的腔調,是模仿電視上港臺明星并加以發(fā)揮而來的,又軟又拖還帶拐彎,像唱戲似的。也許在“港臺明星”楊艷艷的潛意識中,生活即是做戲,做戲即是生活。
可是男人們并不領情,見了面泛泛應酬兩句,就丟開她找息波說話。耳聽得他們邀請同室看電影、上飯館,她心中很是氣惱,對息波當然又添了幾分嫉妒和提防。偶爾有幾位新潮的男士,在楊艷艷獨自留守時帶了鮮花來拜訪息波,她打開門,甜蜜地笑著,嗲聲嗲氣地說:“喲!這么漂亮的花,是送給誰的??。∥也鲁鰜砹?,是送給我的,對吧?哈哈,謝謝!”不由分說從那些或沒有經(jīng)驗、或猝不及防中亂了陣腳的青年手中拿過花,轉身插到自己床頭的花瓶里,用鼻子嗅嗅,拋個媚眼道:“真香,我好喜歡?!?p>遭了搶劫的男青年木然呆立,半天醒過神來,見了鬼時的慌忙告辭,下樓時一不小心,還把腳脖子給扭了。揉著痛處的青年暗自反思剛才的行為,想不出自己言語中何時出了讓港臺明星誤會的地方。他們自信并沒有出錯,免不了帶些氣惱地嘟噥:“莫名其妙!”
常到宿舍來的人中間有位原名叫黃文革的電視臺記者,因為出生在“文革”時期,父母為他起了這頗具時代特征的大名。待到鳴放的時代結束,人心冷淡了“紅心”、“赤色”這類火燒火爆的政治名詞,黃文革亦不能免俗,自作主張改名為中一。
這新名字算是避開了“文革”產物的嫌疑,可是從字面上看卻猜不出它的意義。中國名字歷來講究象征和寓意,仿佛要以名字中的富、貴、錢、財求得現(xiàn)實中的富祿壽似地。黃中一的老子對兒子的新名號顧有微詞,可是兒子大了,不好再拿老子的名分嚇服他,加上兒子態(tài)度強硬地宣布獨立自主,只好聽之任之。漸漸地舊名號萎縮,新名字茁壯成長且小小地有了知名度。青年人通常最擔不起一點名氣,仿佛名氣是塊增高鞋墊,讓人憑添心理高度。亦或像架蹺蹺板,一頭著地,一頭就不能著地。
“無冕之王”黃中一自命不凡,這種思想意識自然也影響到他的擇偶標準。他曾經(jīng)暗中把電視臺——不,全文廣局的未婚女子集中檢閱過,得到的結論是偌大一個系統(tǒng)可惜佳人短缺,不值得讓他這樣的英雄折腰。所以他二十有八,至今未婚。事實上是他每每出師不利、求愛無果,免不了染上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毛病。
不久前黃中一到食堂吃飯,途中巧遇息波,心頭立刻爆發(fā)起八級地震,感覺他像被拋進了一個巨大的磁場,身不由己地旋轉。所以,408宿舍三天兩頭成了他的采訪地。這天晚飯后他照例來訪石小姐,捧了滿天星、紅玫瑰、康乃馨組合表達的祝你永遠美麗、請你接受我的愛等等復雜感情的鮮花。他自以為到的時間夠早,料不到進門時屋里已有了好幾位男客,便竟不住有些失望。
息波正同楊艷艷并排坐在床沿,看見黃中一旁若無人地走進來,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楊艷艷故伎重演,竟然伸手去接那束象征愛情的花。黃中一沒料到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一激靈中趕緊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靈巧地躲過突襲。楊艷艷一撲撲個空,惹得眾人大笑。尤其是那些有過同樣遭遇的男青年更是幸災樂禍地哈哈有聲。笑聲漲紅了楊艷艷的臉,但她隨即一本正經(jīng)道:“笑什么?我是替息波拿的。”眾人知情不語。息波忙打圓場道:“是我讓她拿的?!?p>這當中會計陳雄沒有同流合笑,因為他覺得那幾個男青年太糊涂,分不清敵友,忘記毛主席老人家“誰是我們的敵人,誰中我們的朋友”的告誡,不知道今天的敵人不姓楊而姓黃,因而眾人皆醉我獨醒地說道:“這種花我從來不買。因為這種花開不常久,開不常久的東西拿來送人,只能說明他的友誼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本身就是短暫的?!薄貌唤o對手還擊機會的進攻法,及時壓住黃中一的反駁,一氣呵成——“別看這些花現(xiàn)在開起來鮮艷,等明天干枯了也最難看。培養(yǎng)出這種花然后任其枯萎本身已屬不仁,又靠花來掙錢,更加不義。至于買花的人嘛——呃,為什么糊涂到要去做幫兇呢?所以我從不買花?!闭f完望著息波笑。
息波覺得他嘩眾取寵,根本無法贊同。
黃中一把鼻孔當成空調機,吹冷氣道:“聽聽,我們的陳先生多么仁慈。不過,照他的說法,這世上就沒有長久兩個字了?;〞驍?,食物會腐爛,人會衰老,甚至連房屋、建筑也會陳舊不堪。難道說因為有了凋敗、腐爛、衰老和陳舊,我們就不去種菜以求溫飽,建造住房以求溫暖?我們就不用建設和創(chuàng)造,甚至不用來到這個世界嗎?”——口氣頗像參加演講大賽——“陳會計這種話有無道理暫且不說,只一點,抱有這種陳詞濫調的人不會是樂觀向上的人吧?我聽起來怎么像遺世遺老的口吻,散發(fā)著一股陳腐的死尸氣味呢?”——說時不失時機地用手扇著鼻翼,仿佛驅趕臭味似地,神情和姿態(tài)更有不拿冠軍暫不罷休之勢——“我感覺,像你這樣的人也應該歸入‘嚴打’之列,散布這種論調,不利于鼓舞人心?,F(xiàn)在從中央到地方都重視安定團結,你不是明擺著唱反調嗎?”
黃中一不愧是記者中的高手,對國內本階段的工作臺重點爛熟于心,更兼得“文革”遺風,是制造高帽子的快手。可是陳雄并沒有被嚇倒,反駁說:“當前搞‘嚴打’主要是打‘黃’”——他故意強凋這個字,讓人意會到玄妙之處。眾人果然一點就通——“像我們這些小百姓,一不貪污,二不受賭,怕什么打?”
黃中一語氣輕蔑道:“這倒說不定,干經(jīng)濟的人最容易出問題。像最近抓出來的一批蛀蟲,多半出自銀行、證券公司?!?p>陳雄插話說他既不在銀行也不在證券公司,毫無關系。黃中一不屑一顧地瞥他一眼,繼續(xù)說:“行政機關、企事業(yè)單位從事財會工作的人也多有觸雷,比如……”他旁征博引,口稱消息來源于某某內參、某某電臺廣播,說得有根有據(jù)、有頭有尾、有名有姓,由不得人不信服。至少楊艷艷就聽得心服口服,她雖然剛剛吃過黃中一的虧,可是現(xiàn)在正患健忘癥的病。聽了大記者一番邏輯嚴密的宏論,滿心起了佩服和仰慕。她隔著桌子探身夸贊道:“黃記者,你消息真靈通?!薄抡f話不夠分量,還樹起右手大拇指——“真不愧是搞這行的?!?p>黃中一不理會她的奉承,轉而恭維息波道:“像石小姐這樣的人說沒有問題,倒讓人相信。”楊艷艷見意中人巴結情敵,恨不得模仿古代妒婦的毒辣手段,替息波加鎖、封蒜。
息波替自己開具罪名道:“那可不一定。說不準我受賄一百萬,做著軍火生意,開著地下賭場,是黑社會的頭號人物,正是‘嚴打’的重中之重嘞?!秉S中一在陳雄得意的口哨中解嘲道:“石小姐真會開玩笑,我敢替你打包票的。”
陳雄嗤之以鼻。眾人皆斂息屏氣,眼睛在主戰(zhàn)的兩個人身上往返,臉上帶著看好戲的喜悅表情。
陳雄得了石小姐的聲援,士氣大振道:“剛才黃記者說,我有腐尸的氣味——我們都是腐尸,難道這世上就只有黃記者青春不老?”
這話難免有影射的嫌疑??墒屈S中一不怕揭短,坦然道:“本人雖然二十有八,自信還稱不上老朽??茖W家們早就指出,人有生理年齡、心理年齡之分。有的人剛剛二十出頭,卻已經(jīng)衰老,有的人七老八十仍然年輕,講得就是這個道理。如果照大會計的說法,這些豈不成了天方夜‘談’?”
楊艷艷迫不及待地贊同道:“對呀!正是這個道理——黃記者,你說得真透徹!”
黃中一得意地四周顧盼。陳雄不在乎楊艷艷加盟,他只關心息波的態(tài)度,說:“石息波,我們倒該問問黃記者,他心理年齡幾何,生理年齡幾何?”息波興趣索然的神情使他大感困惑,不過他好勝心切,暫時丟開愛情,不無惡意地補充道:“我聽說如果要判斷一棵樹的年齡,就非得攔腰鋸斷,數(shù)數(shù)它的年輪不可。如果要判斷一頭牲口的歲數(shù)——對不起,黃大記者,我不是有意要把你同低等動物相提并論,”——有人暗笑——“要判定牲口的歲數(shù),就必須撬開它的嘴,數(shù)數(shù)牙齒。請問黃記者,如果要檢閱你的‘芳齡’,該用什么辦法呢?”
黃中一虎下臉正要回答,息波身上的拷機突然響起來。她看都不看就朝門外走,回避的痕跡明顯。黃中一不愧是記者,應付突發(fā)事件的能力強,搶先喊道:“石小姐,我陪你去。”眾人皆恨爹媽把腦子生笨了,不及姓黃的靈活。唯獨楊艷艷,怪黃記者不識親疏,恨息波奪人所愛。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仗著同性同室的優(yōu)勢,高聲阻止道:“黃記者,不用你費心嘍,我陪息波去。”
此舉深得息波和一幫青年贊同。陳雄忙提議打紅五,借牌之手扣壓黃中一。黃中一只得眼睜睜看了兩個女人親密地勾了手下樓。
息波的意思要去打公用電話,順便散散步。楊艷艷掛念著白馬王子,不肯走遠,她說:“何必自己出錢?我看見宋局長在辦公室,到他辦公室去打好了?!币贿厧Φ卮烫剑骸案嬖V人,是不是回男朋友的電話,他在哪里工作,干什么?!毕⒉牭剿尉珠L三個字,心頭突然重重地一跳,她眼睛偷偷看了看同伴,暗自詫異素來警覺的楊艷艷竟然聽不見。
楊艷艷拖著息波來到宋正辦公室門前,楊艷艷敲門,叫宋局長。宋正拉開房門,問:“什么事?”
楊艷艷把息波往前一推,說:“她要借你的電話?!?p>宋正做個請進的手勢,楊艷艷順勢把息波一推,說她還要去宿舍看守人,不然他們會造反,便徑自走了。
這是宋、石兩人黃山回來后首次獨處,彼此都有些緊張。宋正眼睛看書,耳朵卻只顧聽息波打電話,息波嘴巴在說話,眼睛卻留意著宋正。所以一個說話前言不搭后語,一個不知書中所云。息波放下電話,一時不知該走還是該留。她看見宋正桌上攤著書,得救似地問:“你這么用功,晚上還看書。”
宋正留意到她不稱呼自己局長而稱呼“你”了,便想起外國人的習俗。對外人一概用“您”,只有對自己人才不需要客氣,可以去掉“心”字底,直接呼“你”的。按理說以無“心”來表示親近不通,但是這個“心”字并非去而失落,而是從這一個心里搬進另一個心,是兩顆心合攏到一個胸腔。外國話多不合中國文法之處,唯獨這點上倒一語中的,精辟絕倫。他心里做著這奇特的感語,嘴上卻說:“沒辦法,白天忙得很。評職稱要考英語,一點也沒看書。不像你剛從學校出來,沒問題,我早把老師教的都還回去了?!?p>息波說:“那你怎么不參加補習?有老師講好得多?!边@話像參謀亦或妻子的口吻。宋正說他本來也打算去的,可錯過了報名時間。
參謀熱心道:“你還想不想?yún)⒓??我去問問姑姑——她這次正好上英語課,多一個人少一個學校也不管的。”
宋正道:“實話說,不是我不想去,真是沒時間。不過,你幫我問問也好,有機會就去聽聽。如果真要去得辦好手續(xù)?!蹦┚湓捠腔卮鹉蔷鋵W校不管的話,怕息波誤會自己好占便宜,他不愿意在她心上留下壞印象。
息波笑道:“那我先幫你問問。”
有時候聽人說“這事我全包在我身上”未心可信,有時候聽人說“我先試試看”倒是可以期待。息波的這番話當屬后者,宋正自然區(qū)別得出,高興道:“那就麻煩你了?!?p>他們都覺得倆人反比去黃山前生分了許多。他們心里都暗暗有些著急。兩個人一時沉默下來,過了一會息波笑道:“你怎么不說話?”宋正也一笑,反問:“你怎么也不說?”
息波正要說什么,外面走廊上突然一陣吵嚷。只聽見一個男人大聲地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告訴我人在這里,到了又說不在。盡講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和男朋友吹不吹跟我有什么關系?”男人心里其實明白得很,但他沒有體恤人的習慣,更樂于表現(xiàn)。聽不見人回答,接著男人喊:“息波,你在哪里?”一面腳步聲靠近。
息波聽出是黃中一,趕緊跑出門。出門的一瞬間她瞥見楊艷艷的身影在樓道口一閃。息波將宋正的房門拉攏了一半,冷淡地問黃記者有什么事,一邊不停步朝宿舍走??墒屈S中一心中起疑,并不跟上來,反走到她出來的房間,證實里面的確坐著宋局長之后才回頭。走在路上他想宋局長跟石小姐干什么呢。又想何必多心,宋局長是有婦之夫,版權喪失,不足構成威脅,也許他和石小姐在談工作。
黃中一回到宿舍,一幫人吵著要人。陳雄別有用心地問他把楊艷艷藏到哪里去了,打趣說:“大記者交上了桃花運,楊小姐對你很關心啊?!?p>黃中一正色道:“我又不是替補隊員。誰有興趣誰進攻好了,與黃某人不相干。怎么,要不要我介紹呀?”說時眼睛留意石小姐的反應。
息波討厭這幫人,不管人家有事沒事,坐下就不肯走。她正想著如何脫身,黃中一低聲邀她去散步,說月光很好,正是散步的佳時良辰。他自以不行動詭秘,不料早被國際間諜陳雄捕捉,陳雄手指頭遠遠點著他說:“大記者,為什么盡干拆臺的事?我們這里三缺一,正等著石息波開局嘞——石息波,我們做對家好不好?”息波對散步、打牌統(tǒng)統(tǒng)不感興趣。
黃中一見沒有伴著佳人月下漫步的榮幸,賭氣坐上牌桌,手指陳雄挑戰(zhàn)道:“今天我倒要跟你比一比,看看鹿死誰手——來來,小周,我們聯(lián)手,遞他們光頭?!闭f時手臂劃個圈,表示光頭的數(shù)量不止陳雄一人,“石小姐,你為我們助陣,保證贏?!?p>息波心不在焉,樓下的宋正替她心上拴了繩索,繩子不時拉動,使她坐不住。
被劃進包圍圈的未來光頭們不服氣。陳雄一疊聲說:“來來來,看遞誰的光頭。三局二勝,不必多,最多打三把,干不干?石息波得做我們這邊的參謀。——先要講清楚,你們輸了怎么辦?”他問話的口氣大有不戰(zhàn)而勝的先見之明。
黃中一說:“輸了?輸了今晚我請在坐各位上舞廳?!标愋勐耦^看表,緊追不放道:“好!大家都明清楚了——石息波,他說輸了請客,你去不去?——要去就去‘白天鵝’,敢不敢?”
白天鵝是一家新開家的舞廳,正被市民看好,據(jù)說人均最低消費每晚118元。
黃中一拍胸脯充闊佬道:“有什么不敢的?白天鵝就白天鵝。如果你們——呃,你輸了,你請?!彼庾R到剛才打擊面過大,無意中樹敵過多,所以這時縮小包圍圈,只抓住主攻對象。
陳雄拍桌子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p>陳、黃俱打著如意算盤,盼著情敵當冤大頭,花錢讓自己同石小姐親近。其余人等嚷著分裂組合,陣營分成親黃派和親陳派,同時裁判、拉拉隊員一并產生,大家各就各位,情緒高漲。
息波身在曹營心在漢,正思謀著脫身之法,call機突然又響,她一陣高興,仿佛勞役犯獲釋,手上抓包東西,跳起來就跑。黃中一等人正戰(zhàn)得難舍難分,無暇顧及石小姐。息波跑到樓下,看見宋下辦公樓還亮著燈,才松下一口氣。她碎步走過去還沒有靠近,宋正正巧關了燈走出來。他從亮處到暗處,眼前一時漆黑,聽到輕快的腳步聲,就問:“誰?”
“我!”
宋正聽出是息波,猛然心跳起來。他克制著情緒道:“你呀!還沒回去?”
息波一時不知如何應答,言不由衷道:“宿舍鬧得很,呃——我正要下樓去走走,碰巧你——你就出來了。”
宋正信以為真,竟有些情緒低落。
息波這時心里也后悔。他們有想說的話不便說,便沉默了往樓下走,即使如此,倆人還是體會到了一種甜蜜的東西。在潛意識中,他們希望這臺階像細胞裂變,成倍成倍增長,永遠不到盡頭,讓他們這樣相伴著走下去,沒有終點??墒乔槔聿辉试S他們停步,奇跡更不可能發(fā)生,轉眼間下到底樓。
息波說:“噫,奇怪!今天樓梯變短了?!闭f過覺得意思太明顯,又掩飾道:“大概走四樓習慣了,少走一層就覺得快——給!天冷了,這是我給平平買的毛衣,不知合不合身,千萬別客氣。”
宋正心頭突然電光劃過似地,明白這番路遇并非巧合。他不由探究地看著息波,見她羞澀地不敢跟自己對視,心里明白了大半。
息波輕聲說:“我們去走走吧?!闭f完轉身急跑到對面樹下站著。宋正的心快活得少跳了幾跳,他來不及多想,大步跟上去。
正是陰歷八月十四,明天就是舉家團圓的日子,所以今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圓,朗照了一切。地面像是涂了白銀,光潔無比。小河里倒影著滿天的星星,圍著一個不停地打皺的月亮。這是水中的月亮,夢中的月亮,活的,有著生命,在笑著,跳著,唱著。
兩人沿河堤而行,一時都不知該說什么,有些不自然,有些緊張,有些不安,但這所有成份加起來,都不及期盼的一半。他們來到小橋上站住了。
息波心里興奮而激動,她決定在今晚挑明跟宋正的關系。她知道宋正有顧慮,有些話必須由她挑破??伤吘故莻€情竇初開的女子啊,缺乏勇氣和經(jīng)驗,與繁凡的那一次算不得戀愛,只好比一個人沒吃過某樣東西,帶了好奇去品嘗,吃過了才覺得滋味不過爾爾罷了。
息波很想握宋正的手,可是她不好意思。她想說那句話,可是卡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宋正呢,既希望又猶豫,后來理智占了上風,他無力地說:“我們回去吧?!毕⒉▎枺骸霸趺淳突厝チ??”宋正嘆氣道:“人多眼雜?!?p>“我不怕!你怕嗎?”
“不是怕,而是擔憂?!?p>息波鼓勵道:“不必擔憂。前天我在報上看到篇文章,名字叫《只鎖自己》,很有啟發(fā)。我把它帶來了,你看看?!?p>宋正就著月光讀道:
有位同事特別管不好自己的鑰匙。不是弄丟了,就是忘了帶,要不就是反鎖進門里。他的辦公室就他一人,總是撬門也不是個辦法。于是配鑰匙時他便多配了一把放在302室。這下無憂無慮過了好些日子。有天他又沒帶鑰匙,恰好302室的人出去辦事了,又吃了閉門羹,于是他在303室放了鑰匙。外邊存放的鑰匙越多,他自己的鑰匙就管得越松。為保險起見,他干脆在304、305……都存放了鑰匙。最后就變成這樣,有時候他的辦公室,所有人都進得去,卻只有他進不去。所有的人手中都有鑰匙,只有他的鑰匙無處可尋,到那時他那扇門鎖住的,就只有他自己。
宋正看后若有所思。息波道:“我從中受到啟發(fā),《只鎖自己》這個題目很好。不是嗎,生活中許多事,我們首先不能戰(zhàn)勝的就是自己??倱倪@樣做,別人會怎么想,或者顧及那樣做,會給誰帶來麻煩。為什么總怕別人怎么樣,而不怕委屈自己呢?”
宋正嘆氣說:“誰愿意委屈自己,可是道義、責任呢?人活著不能光顧自己,還得講責任,盡管這些東西有時候壓得人累?!蓖谎蹪M河的星星,“它們真自在。我羨慕這些家伙,可以靜靜地躺著休息,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息波關切地看他一眼道:“你太累了。說實話,有時候我真想幫你,可是又幫不上?!?p>宋正管制住聲音里的激動說:“謝謝你!小石,有你這句話我已經(jīng)足夠了?!自捳f,‘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最終我還得靠我自己。”
息波心跳加速,紅了臉說:“那就幫一世。”
宋正全身通電似地一怔,沖動地想抱住她??墒撬喪露嗄辏凶銐虻睦碇呛统墒?,經(jīng)過一番快速調整,他說:“小石,我真想這樣??墒俏也荒??!保⒉枺骸盀槭裁??”
“因為我們之間不很合適,”
“什么地方不合適?”
“你仔細想過沒有,我有孩子,有家。換句話說,我有老婆,盡管她——可法律上我們還是夫妻?!?p>“你們可以離婚?!?p>“是的,你說的對,我們可以離婚,這并不是我所說的不合適。”
息波直看著他問:“哪到底是什么?”
“我說的不合適,是你有的是機會。我不能拖累你,跟著我會很苦的,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愿意你將來后悔。”
息波釋然道:“這些不成問題。我已經(jīng)考慮好了。”
宋正軟弱無力地說:“你再仔細想想。”
息波兩耳充血,低聲而堅決地:“我想好了。我們一起來照顧平平,照顧莉莉姐?!闭f著勇敢地攥住他的手。
那只手先是松軟無力地顫動著,猛然收緊了,力量之大似乎要把兩只手合二為一。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金屋(書號:125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