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禮拜三的中午,這位女學生來到男生宿舍,舉手敲門。屋里沒人,門卻虛掩著。
女學生站在門口打量著房間。屋面顯得很零亂,有七張的鋪蓋已經(jīng)全部拿走,只剩下光木板。墻角堆放著他們遺留未曾處理的垃圾,可算作留給學校的紀念品,亦或是送給新同學的見面禮。門后、墻頭還貼著幾張早兩年走紅的球星掛歷,蒙了灰,黃了臉,寂寞無奈,像過季的時裝,再也無人問津。
房里只有一張床上還放著被褥,吊著發(fā)黃的蚊帳,釘子上仍掛著一件黑白相間的T恤,表明它的主人并沒有離開。女學生知道這是繁凡的鋪位。她走過去,把一包東西放到床上,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兩步,又踅回身慢慢踱到窗前,探頭張望。樓下小道上走來一對情侶。女學生的身體怔了怔,轉(zhuǎn)身抓起包奪門而出。
可是晚了,那一對男女已走進樓道。三個人狹路相逢,情侶中的男同學滿面尷尬,低頭無語,他的女友則說:
“哎呀,息波!你還沒走???”
女學生的臉像蝦在熱水里煮熟了似地。她沒有答話,扭頭向樓下就跑。
“臭美!”情侶中的女士罵道。
女學生聞聲停了停腳步。那低頭的男士立即警告道:“赫倩倩!”
女學生動了動唇,咽下涌到嘴邊的話,一甩頭跑下樓去。后面?zhèn)鱽砗召毁惶翎叺穆曇簦骸霸趺?,心痛是吧?你要是后悔了,現(xiàn)在還來及??熳飞先サ狼?、討?zhàn)垼d許她就原諒你了。去,快去追???”
這話怪不得赫倩倩要說,一周前繁凡還是這位姓石的女學生的白馬王子。
石息波二十有四,是班上的學習尖子,新聞系的團支部書記,大凡班、系、校有活動都少不了她:或者在文藝演出時彈一曲吉它,或者在詩朗誦會上朗誦一首自作的小詩。她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是毛筆,是學校書法活動小組的積極分子。會講一口流利、標準的英語,時不時在英語演講賽上一展辯才,令人嘆服,覺得她不入英語系而就讀新聞系是外語界的一大損失。
息波成為系里、校里的紅人后,不知贏得了多少男同學的青睞,他們的眼光在課堂上、在舞池里、在演講臺上追逐著她,她不止一次地光臨男同學的夢鄉(xiāng),一廂情愿地被邀為他們?nèi)沼浿械闹鹘恰?p>人常常是有從眾的心理的,可是只有一個人例外。繁凡是系里公認的才子,成績名列前茅,一直與息波輪流把持著班里各科成績第一名的交椅,惟獨他對她視若不見,從不主動接近。息波倒也奇怪,對一班追求者無動于衷,卻偏偏對繁凡發(fā)生了興趣。繁凡似乎具有特異功能,他很快捕捉到了息波的心理動態(tài)。
這天,息波意外地收到繁凡的便條。這便條的作用是當晚把他倆同時引入了一家電影院。他們共同觀看了由張藝謀導(dǎo)演的一部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這串紅燈籠至此點燃了他們的愛情。
倆人第一次單獨約會的翌日,息波與繁凡在公共食堂同桌同碟共進午餐。這等于當眾宣布了他們彼此的版權(quán),有意志薄弱者當場驚呼:“名花有主,我們絕食吧!”
那頓午餐之后,不知多少男同學和女同學同時品嘗了失戀的苦果,有人當晚在日記中寫道:“1995年10月8日,刻骨銘心的日子?”
息波一直搞不懂繁凡態(tài)度突然轉(zhuǎn)變的原因,數(shù)次探根究底,繁凡只是說:“你自己說呢?她猜不出答案,她的同窗好友文姬卻洞若觀火?!蔽募дf:“你是當局者迷,我可是旁觀者清。依我看,繁凡他煞費苦心?!?p>“你的意思……”
“對,這是他的計劃。”
息波這才意識到可能上了男友的圈套,猜想他以往的高傲不過是玩手段。兵法上頗有名的欲擒故縱法,突然減了興致。不過她想到難為繁凡如此費心,對他又生出些憐惜。
他們的交往并沒有走出俗套,無外乎旅游、逛公園、看電影,與所有的戀人一樣。只是有一點息波與眾不同,那就是她接受牽手、親吻,卻堅決不肯越最后的雷池,常常在男友蠢蠢欲動的關(guān)頭鄭重地說:“請你答應(yīng)我,等到那神圣的一夜吧?!?p>繁凡低聲抗議:“現(xiàn)代人還講這個?美國十六歲的女子已經(jīng)沒一個是處女。他們認識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
息波斬釘截鐵地回答:“在我這里不行。我要把美好的回憶留給美好的時辰!”
繁凡不敢強求,只好痛苦地克制,與女友保持幾乎是柏拉圖式的戀愛。他多少有些后悔,尤其在刺探到其他同學機密的時候,禁不住眼饞,認為女友過于落伍。
轉(zhuǎn)眼到了大學最后一年,同學們各顯神通,紛紛投身到紛繁的大世界,要在蕓蕓眾生中為自己謀得一塊耕地。息波與繁凡自然也不例外,他們與好幾家對口單位掛上勾,其中一家正是見習的省報。事情原該順溜如綢緞的,可是不久起了變化。這變化來自息波一方。
息波出生在半個知識分子家庭,她的母親只有初中文化,父親在研究所搞古文字研究。弄學問的人鼻梁上總少不了眼鏡,古文的陳腐、生僻,眼鏡的方方正正,構(gòu)成石父為人的主體。俗話說男人統(tǒng)治世界,女人統(tǒng)治男人。石母雖然只是位圖書管理員,社會地位遠在丈夫之下,實際權(quán)力卻遠在丈夫之上,在家里享有說一不二的特權(quán)。她祖籍上海。年輕時支邊到內(nèi)地,與石父成婚后,接二連三生下一男二女。三十多年過去,當初的美貌少婦變龍鐘老太。人老思根,石母強烈地思念故鄉(xiāng)。可是她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并愛她,數(shù)次想調(diào)回去,終究未能如愿。
偏巧那年石父的妹妹來信說,離上海不遠的清川市正在搞開發(fā),大批量引進外地人才,他們可趁此機會聯(lián)系聯(lián)系。石母歷來對婆家人沒有好感,面對新機遇也沒有“溫度”,倒是石父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之心,偷偷回信,托妹妹代為聯(lián)絡(luò)。
清川方面果然求賢若渴,新落成的博物館需要有職稱的老學究鎮(zhèn)館,一如鎮(zhèn)壓白娘娘需要雷峰塔。石父雖已夕陽近黃昏,發(fā)揮余熱的時日不多了,仍被熱情接納。
石父好生高興,自婚后這還是頭一遭背著老婆干成功一樁事,而且是大事,男子漢的雄風阻隔了三十多年重新回歸,他說不出的自得,竭力主張走。勸導(dǎo)不肯走的老伴說,清川雖離上海還有五十公里,可是比之三千公里豈不大大縮短了距離?也許長長的思鄉(xiāng)線也可隨之同步縮短的。石母先還不答應(yīng),問兒女們怎么辦。石父拿出清川方面的回信說,子女可以隨帶,這個問題毋庸質(zhì)疑地要解決,可以解決,而且已經(jīng)解決。石母又問:“有工作的答應(yīng)解決,那沒工作的呢?波兒怎么辦,她還要大半年才畢業(yè)?!?p>石父一攤手說:“這有何難,畢業(yè)后我給她在那里找個單位不就行了?”自得的語氣仿佛清川市的人事大權(quán)全捏在他手中。
妻子畢竟了解丈夫,遲疑地說:“你——你能行?”
丈夫漲紅臉道:“我不行,人家會要我?”
妻子樂得在人家重視丈夫的時候也重視他,考慮了幾天同意走,自慰地想不管怎么講總算離家又近了。再說她非常不滿意內(nèi)地的閉塞,為孩子們著想,應(yīng)該到開放的地方去?;貜?fù)清川方面時,她要丈夫信中再三強調(diào),一定要在解決好兒女工作的前提下,“我們畢竟老了,還能干幾年?他們時日就長了,馬虎不得,特別是波波,不能留下她一個人?!?p>息波把家里的最新動態(tài)透露給男友,繁凡急切地問:“你怎么想?你走不走?”
她反問:“你說我走不走?”
繁凡不假思索地說:“不要走!留下來!”
息波試探說:“我們一起走?”——繁凡閉口不答——“我并不是一定要跟著父母。聽說那邊搞得活,對我們的專業(yè)發(fā)揮有利。你不是一直盼著好好干番事業(yè)嗎?”
繁凡皺眉道:“算了吧,哪有這么容易的?這里單位基本落實好了,我去日報,你到電視臺,都留在省城,多好!何必再找麻煩,東部西部其實都一樣?!彼髦懿灰粯印?墒窃u論家說,所有的歷史只有一部當代史,歷史是為當代書寫的。歷史尚且如此,一切言行更可以無標準,全憑對當前利益有利與否而是而非。他感嘆女友天真理想,曉之以理,動之于情道:“我們?yōu)榱粼谕蛔鞘?,費了不少勁,得之不易??!你沒看見他們怎樣跑的?我告訴你——你不要講出去——黃新跟趙麗很可能要分手?!秉S新留校,趙麗回原地,兩個人隔得遠天遠地的,將來怎么辦?生活就是生活,還是實際點吧。其實人真的又能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業(yè),世界還沒有進步到人盡其才的程度,能平平安安保住一份差事就不錯。找個好單位比十上理想都重要,對于你們女性來說更——目光轉(zhuǎn)為堅定——“是如此?!?p>息波不以為然道:“為什么特別對女性是這樣?”
“因為這是男人的世界。”
息波聽了很不舒服,她反駁道:“不!這是男人的世界,也是女人的世界。女性在各個方面的才能并不比男性差,有些方面甚至超過了男性,女性應(yīng)該得到承認和肯定。”——目光轉(zhuǎn)為堅定——“我不相信,女人不能靠才學自立,而必須依附男人。我要證明這一點?!?p>男友不無嘲諷地說:“佩服佩服!有理想,有抱負!可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當心碰得頭破血流。”
息波道:“我倒要試一試。”
繁凡嘆氣,摟住她的肩說:“你太理想化。聽我的,找個輕松點、待遇好一點的工作,知足吧!我父母那輩人,一輩子別提多辛苦,為了吃口飯,吃盡苦頭,到頭來什么也沒有。我是看得怕了,不愿意像他們那樣再過一世。我們還是把主要精力投到這邊,等單位一落實好,我們就結(jié)婚?!彼胫灰Y(jié)了婚,女友就不會離開他,在父母與丈夫的天平上,她理所當然要傾向丈夫。
結(jié)婚當然要到畢業(yè)之后,學校是不負責開結(jié)婚證明的。而照繁凡的觀點,婚后必須朝夕相處,倘若天各一方,又哪里談得上朝朝暮暮,所以同留一座城市是結(jié)婚的有提,沒有這個前提,一切都是空談。它是婚姻的合同,是婚姻的條款,不能有絲毫讓步。
息波明白這點,認真地問:“繁凡,如果我們分不到一塊,怎么辦?”這是個敏感的問題,也是個原則問題,繁凡不回答,息波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沿海之論、畢業(yè)走向使這對戀人呼吸到一股危機的氣息。
畢業(yè)分配歷史是情人間的煉獄,別看平時信誓旦旦,事到關(guān)頭,大都勞燕分飛。有的怕被指責薄信,半年中還保持些書信往來,過新年的時候也寄份賀卡,偶爾得便的時候還彼此探望探望,不過已經(jīng)沒有實質(zhì)性的行動了,再拖上半年或一年不等,雙方各自戀愛,那段學生時代的舊情就算壽終正寢,圓滿地畫上了名號。當然這中間也有經(jīng)受住考驗的情侶。
息波平素不動聲色地觀察男友,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頭罩光環(huán)的優(yōu)等生實際上是個非常注重實際的人,盡管他平時刻意掩飾,還是露出自私和虛榮的尾巴,仿佛他的外套不夠長,內(nèi)衣拖了出來。這些發(fā)現(xiàn)雖然使她失望,可是她更相信愛情的力量,期望書寫勃朗寧式的神話,暗想男友畢竟沒有癱瘓在床,輪椅上的才女尚能借助愛情的力量重新站立,區(qū)區(qū)性格上的小斑點又何足掛齒?息波幻想用愛的力量凈化男友,可是她不久發(fā)現(xiàn),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才是顛撲不滅的真理。世界觀好比肉里的骨頭,骨頭里的骨髓,外科手術(shù)即使能在骨頭上雕花刻字,卻無力改變骨髓的成份。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著又發(fā)生了一件事。
“國慶”節(jié)前,學生科的令狐科長把繁凡叫到辦公室說:“繁凡,恭喜你!”繁凡猜想可能是日報來調(diào)檔案了,卻聽令狐科長說:“你們縣電視臺來要人,我查了查,這一屆畢業(yè)生中,只有你是縣上來的,就推薦了你,怎么樣?”
繁凡心上的笑被凝固了,不自然地吱唔道:“哦,哦……”
令狐科長眼光敏銳,問:“怎么,不想去?”——想一想,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舍不得你的——呃,心上人吧?我聽說她長得很靚,是你們的系花,工作聯(lián)系到電視臺了?”
其實令狐科長熟悉息波,而且還不止一次打過交道,可是他這時候多疑得很,心中的秘密害怕見人,仿佛偷吃的老鼠總擔心被貓捕捉。
繁凡道:“科長就是信息靈!”——忍不住抱怨——“不過,人家還不愿去,要到什么沿海發(fā)展?!闭Z氣又驕傲又沮喪,仿佛興沖沖套住一只金絲雀,滿以為可以一輩子養(yǎng)在籠中,供己夸耀,供他人觀瞻,可是突然有一天,金絲雀打開籠門,飛到自由的天空,不再由他控制,不再歸他所有。
令狐科長像國際間諜偷聽到重要機密,忙不迭問:“哦!那你們怎么辦?”繁凡懶洋洋引用名方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到時候再說吧?!彼滕B如果執(zhí)意要飛,攔是攔不住的,還是好好再造一只鳥籠,重新捕捉只聽話的金絲雀吧。不過,這一次他得仔細把牢門拴結(jié)實了。在他的潛意識中,籠中之鳥只需有美麗的羽毛,而不必有多少偉大的理想。換名話說,他的鳥只需要一個主人,一個給她提供鳥籠的主人。從這點上講,息波并不適合他,她有太多的思想,太多的追求,這樣的妻子不會對丈夫俯首貼耳。好在他一舉打敗了眾多的角逐者,勝利者的虛榮足以抵償鳥飛的慍怒。
對于故鄉(xiāng)的召喚,繁凡無動于衷。故鄉(xiāng)太貧窮了,博不到莘莘學子半滴眼淚。他歷來羞于承認他是山里人,他的祖祖輩輩都靠耕作為生,在他的記憶中,貧瘠的土地從沒讓他吃飽過肚皮,盡管他是家里最受寵愛的孩子。初中時他每天的伙食僅僅是二分一碗的咸菜湯,到上大學的那年他都沒穿過屬于自己的一雙鞋子,穿在身上的都是哥哥姐姐不能再穿,經(jīng)母親縫縫補補改造而來的顏色深淺不一的衣褲。貧窮的日了養(yǎng)成他自卑、敏感而又好強的個性。他發(fā)奮讀書,發(fā)誓要離開這片黃土。而今他終于如愿以償,怎么可能再回去呢?盡管故鄉(xiāng)電臺召喚他,他不用回到老家那個偏僻的小村盡管他喝著故鄉(xiāng)的水長大,說話仍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盡管那里還留著他的雙親和兄弟姐妹,可是他早已決心遠離它、背棄它,如同丟掉一只穿破的襪子。他想,讓別人去改造貧窮吧,他要留在這座繁華的省城里,占據(jù)一個好位置,建立一只個人的小巢,養(yǎng)一只聽話的雌鳥,然后再生一只小鳥。這就是他的人生理想,一個包裹在五色光環(huán)里的世俗、平庸的內(nèi)核。
繁凡說:“令狐科長能不能推薦別人?”
科長故作為難?!鞍凑撸瑧?yīng)該你去。再說,我已經(jīng)把你的情況介紹過了,他們很滿意。再換人,怕不太好吧。”
繁凡恨不得一口咬下令狐的酒糟鼻子。他好容易克制住沖動,說:“那——我考慮考慮?!?p>“噯!這就好嘛?!?p>走出學生科,繁凡緊急思謀對策。他立刻有了主意,想起班上的赫倩倩,知道她跟校黨委書記有關(guān)系,不妨請她替自己探探根底,搞清楚這事的來頭。只怕她不肯幫助,后悔當初拒絕她的求愛過于堅決。他那時候不知道赫倩倩會有如此厚實的背景,看到她又黑又粗,臉上星羅棋布的雀斑,心里蕩不出一絲漣漪,讀她的情書仿佛水往荷葉上倒,留不下一點痕跡。他那時候心思全在息波身上。到跟息波的名份公開后,赫倩倩再見到他,神情冷漠,仿佛冰箱里剛出柜的凍肉,又冷又硬。他卻滿不在乎,心想高興不高興隨便。可是不久同學間傳說,她家跟校里某某實權(quán)人物有姻親,他初時不信,繼而后悔,竭力想改變彼此的冷戰(zhàn)狀態(tài),可是一直收效甚微。繁凡知道癥結(jié)所在,除非他跟息波斷交,可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只有舍魚而取熊掌了。這選擇當然是在息波沒提出去沿海前的決定,現(xiàn)在她執(zhí)意要走,他可要另做打算。
他坐在學校中央一個偏僻少人的涼亭里,差人去叫赫倩倩。天上的月亮帶著昏黃,上過蠟似地。星星神秘地眨著鬼眼,仿佛已洞悉了人世間的一切秘密。他等得心灰意冷,以為赫倩倩不會來,正打算離開,一眼瞥見赫倩倩穿過亂樹叢走近來。撲鼻的香味,臉上是細致涂抹的白粉和胭脂,給月光篩得均勻了,顯得光潔滋潤。雀斑也給這月光熨平了,又仿佛被月亮一口氣吸到了天上,變成滿天的星星。她身上是一襲薄似蟬翼的緊身長裙,勾勒出豐滿的前胸、后臀。
繁凡心想,月亮真是個怪東西,它會使丑陋的東西變美,竟有些心動。他殷勤讓座,無話找話地問赫倩倩一向可好,最近忙些什么。赫倩倩疏遠、冷淡的回答凍縮了他的幻想,他想起那洋洋灑灑的求愛信,何等甜密熱情。不過要重新點燃那熄滅的火焰并不難,只需一根火柴棍。他打算不顧一切,暫時將這火焰點燃,仿佛便秘的人服用瀉藥,顧不得考慮副作用,只圖那通暢后的舒服。他體貼地說:“天有些涼,披上我的外套吧。”
這只是陰歷三月天氣,氣溫不算高,赫倩倩坐在冰涼的石凳上微微有些發(fā)顫,也不知是真冷還是心靈顫動。她板著臉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說吧?!?p>繁凡打定主意要以熱克冷,他柔聲說:“你今晚真漂亮!”
赫倩倩的身子猛地一抖,紅暈升上臉頰,可是月光吸食了它們的影子。
繁凡低聲說:“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辜負了你的好意——”站起身,面對著月亮,加大嗓音,背誦臺詞似地——“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有多后悔!”
赫倩倩詫異地抬頭問:“什么?你說你后悔?”
“我后悔?!比匝雒鎸χ鹿?,仿佛在跟嫦娥?!澳阋欢ㄒ詾槲腋ⅰ⒉ê苄腋?,其實我們之間根本不合適。她要走,跟她父母去沿海。”
“你們之間不合適?她要去沿海?”——站起身,踱二步,厲聲——“你給我說這些干什么?”
“我需要向人訴說,你是最合適的人選?!?p>“我是最合適的人選?——嘲諷地——這么說,你是被拋棄了,這才想起我,對不對?”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她沒有拋棄我。相反,是我打算放棄她。”
“為什么?”
“一定需要說明嗎?”不等回答,鬼使神差地,“因為你對我才合適。我……我喜歡你!”
赫倩倩心跳得要跑出胸腔,她漲紅臉,一字一頓道:“你一撒一謊!”
繁凡果斷地捉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就像握著命運的咽喉一樣。他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這捉弄人的月亮,是它讓自己干了傻事。也許這樣更好,讓一切都盡早結(jié)束吧!息波要找尋她的桃花源,追求她的理想國,就讓她自己去追求吧,他可不愿當傻瓜。
赫倩倩快速判斷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她是個踏實、實際的人,出身在官宦家庭,在家中排行老大,從小被父母調(diào)教得心眼伶俐,知道機會到來的時候要牢牢抓住,因為機會往往稍縱即逝。她自知相貌平平,對男同學缺少吸引力,可是才貌出眾的女同學沒有她那樣出色的父親,她知道現(xiàn)在的世界許多時候權(quán)利比才學更重要。讀大學后,她看到繁凡才華出眾,長相英俊,有意給他機會,可是好幾次投石問路都沒有結(jié)果,才有了那一次熱情似火的書面表白??珊蘼浠ㄓ幸?,流水無情,她怪繁凡有眼無珠,對她的呼喚不理不睬,偏偏跟石息波來往親密。她早已死心,料不到繁凡在畢業(yè)之際卻有這番表白,心里雖然猜疑卻禁不住驚喜,暗想姓石的總算被自己打敗了,有種說不出的痛快。她表面不動聲色,心里早已打定主意,這時抽出手說:“你今天晚上很會講笑話,也許明天就該請我們吃喜酒了吧!”——怨恨的目光——“我只當你吃醉酒,算了。不過,不會有下一次。對不起,不奉陪了?!闭f罷高傲地昂頭而去。
繁凡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臉上像是被人抽了記無聲的耳光。他暗笑自己求佛不成,反被佛踢。好在丟丑丟得隱蔽,明天一樣可以磊落做人。月亮、星星倒是聽見看見,不過沒有生命的東西不會也說不會講,泄不了秘密??墒窃铝敛恍姑埽y保赫倩倩同樣保持沉默,她會不會拿這事去炫耀?鬧得息波知道了更麻煩。不行,得去找赫倩倩。慢著,找到她怎么說,倒不如不聲不響,讓這事悄悄過去。猜想她赫倩倩也沒什么好講的,自己不過泛泛說了句喜歡她,如果將來事情敗露,老著臉不承認,看她有什么話好說??珊捱@家伙不知好歹,有他這樣才貌雙全的男子垂愛還不肯俯就,眼睜睜錯過大好時機。不過,也許她拒絕了更好,真找下她,保不準將來后悔。唉!只可惜不能靠她幫忙了,再想想其他辦法吧。怪只怪令狐雄這狗東西,無事生非,放著那么多人不推薦,偏偏推薦他。搞不懂什么地方得罪的了這狗日的,平時關(guān)系不是挺好嗎?現(xiàn)在看來平時稱兄道弟全是水貨。
當晚繁凡心煩意亂,沒心思去會女友,第二天又忙著打探,到下午才懶懶回到宿舍。正準備去息波處,門衛(wèi)送來封信,沒有稱謂,沒有地址,空白如電影放映前的幕布。他自覺奇怪,忙抽出里頭的信紙,上面寫著短短幾行字:
原諒我昨晚的無理!我實在被你大膽的表白弄昏了頭。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請于今晚八點仍在涼亭一會。我等你!
信中不具落款也不具日期,可是這一切全不妨礙繁凡理解,他看懂讀明白了。繁凡握著拳頭在屋里轉(zhuǎn)圈,走幾步又停下來讀信,心想這可是關(guān)鍵時刻,取熊掌還是取魚在此一舉。最后他決定赴約,見面后見機行事。當務(wù)之急,是要赫倩倩馬上去黨委書記家,替自己打探。
他來到?jīng)鐾r,赫倩倩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一見面,繁凡就知道赫倩倩今晚十分熱情主動。她語氣溫柔、甜潤,吐出的每一句話,說出的每一個字仿佛都預(yù)先在蜜糖里浸過似地。她身上散發(fā)的香味仍然濃郁,衣服新?lián)Q了一套,仍然勾勒出豐滿的身體曲線。頭發(fā)吹剪過了,上面糊著一層干膠,像木刻的假發(fā)。
今晚有著和昨晚同樣的圓滿、豐盈的月亮,高高地掛在蒼穹,射出冷冷的清輝,俯視著人間上演的一出出鬧劇和喜劇。
赫小姐見繁凡來了,莞爾道:“你真準時!你約會從來都這么準時?”繁凡略顯尷尬。赫倩倩寬容地一笑,用手背碰碰他,遞上一袋開心果。這玩意情人間愛吃,看它嘴半開半閉的樣子,真跟笑著似地。戀人們吃東西頗為科學,正應(yīng)了開心人吃開心的東西這句老話。繁凡伸手去拿,袋小手大,掏兩下沒掏著,赫倩倩笑嗔道:“真笨!”嬌聲命令他攤開手掌,從里面倒出指頭大的幾粒,一如吝嗇人的愛情。繁凡若有所思地嗑著,因為心思不夠,咬碎了殼里的肉,惹得赫倩倩又嗔笑道:“噫!你怎么連殼也吃?算了,我給你剝吧——張口,好!”繁凡受著這戀人般親密的照顧,心中已經(jīng)有底。他暗想看不出這又粗又黑的家伙,倒頗解風情,不知她是從書上學來的,還是實際操練出來的,摟到懷里又不知是什么滋味,息波這方面就不如她,心中突然一陣輕快的嫉妒。
赫倩倩見繁凡只吃不說話,道:“今天怎么變啞吧了?”繁凡反戈一擊道:“不是你約我來的嗎?你說你說,我聽著?!币贿吢?lián)想起昨晚她那番高傲,今天——哼,好玩!赫倩倩將身子一扭,手帕同時一抖,一股香風直掃他的臉膛:“這么說,我可走了?”繁凡知道她未必走,坐著不動。赫倩倩她知道繁凡不會讓走,故意走兩步。
到底是農(nóng)民的兒子,不及官家小姐有手段,眼看赫倩倩下了臺階,繁凡沉不住氣,喊道:“噯!我還有事要說嘞?!焙招〗沩槃萃弦豢?,問:“什么事?”繁凡把縣上的事說一遍。赫倩倩嘴角上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成心找我——我才不管嘞?!庇痔_作勢要走,繁凡趕上前拉住道:“不管不行,我就要你管!”赫倩倩假意掙扎說:“噯,放手!別拉拉扯扯的好不好!當心給你的那個情人——”繁凡被挑逗的性起,伸手捂她的嘴說:“看見又怎么樣?我……”
一句話沒吐完,一陣腳步聲跑近。赫倩倩面對來人,突然朝他懷里一撲道:“繁凡!”來人亦喊:“繁凡!”
繁凡回頭,正是息波。他一時心虛氣短,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怎么來了?”息波喘氣無語,唇齒微顫。赫倩倩面無表情,道:“是我叫她來的——石息波,這出戲好看吧?”繁凡震驚道:“什么?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倒要問問你什么意思?哈哈哈!”一陣幸災(zāi)樂禍的笑。息波被這聲音刺激得意識恢復(fù),打個冷噤,轉(zhuǎn)身就走,倉促中絆住了籬笆,跌倒在地面。繁凡下意識地上前扶她,息波厲聲道:“不要碰我!”繁凡縮回手,背過身去。息波爬起身來,一拐一拐地走遠了。繁凡回頭,逼近赫倩錆,氣憤地喊:“你——”
“我怎么了?”收住尖厲的瘋笑,露出坦白的憤恨,“我長得黑長得粗,礙著人什么了?長得不漂亮就低人一等嗎?你想耍弄我,告訴你,沒門!上次你把我的信拿去四處張揚,這次又想利用我通路子。告訴你,繁凡,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點道理你總該知道吧?你用不著怪誰,這是你活該!”說罷鼻子里哼一聲,歪著頭走出涼亭,口里唱道:
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
我無法把你看得清楚
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
仿佛走入了層層迷霧
……
繁凡咬緊下唇僵在臺階上,月光清冷地照著,帶著嘲諷的微笑。他愣怔過片刻,心想:“好吧,姓赫的,我也不會放過你!”不顧一切地追上去,拉住赫倩倩,抱住她,強迫接吻。赫倩倩先還掙扎,后來就降服了,手腳癱軟像抽掉筋骨的魚,軟軟地粘在他身上。好半天,倆人分開來,女的說:“你得為你所做的一切負責?!?p>“負責,可以!”——戲謔的口吻——“那我們就結(jié)婚吧?!薄婀终f這話跟說上廁所一樣平淡無奇。也許人生求婚只能一次,次數(shù)一多難免走味。赫倩倩仔細研究他的臉,探究地問:“當真,你不后悔?”復(fù)嘆口氣道:“你要對我好?!?p>“可以?!?p>“那她呢?你真……”
繁凡發(fā)火道:“她她她,你為什么總跟我提她?”——放緩語氣——“我早跟你說過,我跟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早結(jié)束了?!?p>息波那天去繁凡宿舍迎頭撞見赫倩倩后回到宿舍,文姬見她臉色不正,問:“怎么,吵起來了?這個繁凡,真不識抬舉,我找他去。”——一邊埋怨——“我說陪你去,你偏不?!毕⒉ǖ卣f:“沒什么,隨他去吧?!闭页黾舻叮涯侵话痖_,鉸里面的毛衣。文姬正在收拾皮箱,看見了,趕過去搶,早鉸出一個破洞。她拿在手里嘆息道:“哎,好好的毛衣。你這是何苦?還說沒什么,我看你就是放不下,要不要我去找他?”
“你要是去當心我跟你翻臉?!?p>“好好好,不去,行了吧!可是我明天一走,你怎么辦?”
“你盡管走好了。我們電話聯(lián)系?!?p>息波躺到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文姬說:“那上面不會有答案的。我問你,當真要去沿海,不留省城了?”息波不作聲地認可。文姬嘆氣說:“也好,這樣我們也近一步,將來我從日本回國找你方便些?!毕⒉〞簳r放下自己的心事,問:“文姬,你真考慮好了,跟田中走?我可再次提醒你,日本是個大男子主義盛行的國家,當心受不了。再說語言、飲食、風俗習慣,還有氣候都跟國內(nèi)都不同,你能適應(yīng)嗎?”文姬走過來跟她靠一個枕頭上,說:“我顧不得那么多了,先過去再說。實在不行,再回來。國外總比國內(nèi)好,不然那么多人為什么都削尖了頭往外跑。我有這個機會,白白放棄了豈不可惜?!毕⒉ㄑ劬Χ⒅龁枺骸拔募В阏f實話,真的喜歡田中?”文姬答非所問:“他對我很好,他很喜歡我?!毕⒉ㄅ厕淼溃骸跋矚g你?當然喜歡你。他已經(jīng)四十出頭,‘屋頂’半禿,”——用手拍腦門——“你才多少?二十四歲,年輕漂亮有學識,他當然喜歡你。我猜他在日本準是找不上好人家,不然會獨身到現(xiàn)在?你可要想好,沒有愛情的婚姻是痛苦的?!?p>文姬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痛苦的,有愛情不同樣痛苦?你愛過,結(jié)果怎么樣?”這話切中痛處,息波不再說話。文姬抱歉道:“息波,我不是有意的,我——”
大學四年,文姬和息波相處最好,可以敞開心扉,無話不談。
“你不用解釋。其實告訴你,我反覺得幸運?!?p>文姬瞪大眼睛問:“真的?”
“你想想,這樣的結(jié)局如果發(fā)生在結(jié)婚后,會怎么樣,那不是更慘。所以能在結(jié)婚前認識一個人反是幸運的,至少兩不耽誤。這幾天我靜下心來,設(shè)身處地的替繁凡一想,反而原諒他了。你想想看,他出生在那種家庭,苦怕了,有機會讓他脫離苦,他會放棄嗎?不過這種人能把書讀得那么好,倒是一個奇跡。對!正因為他一無所有,一無所傍,才要拼命讀書,考大學,考名牌大學,然后才能脫離農(nóng)村,脫離苦,這是他刻苦用功的動力??尚ξ覀儾涣私猓敵踹€把他崇拜得五體投地。其實他跟我完全是兩種人,從最初的一刻就是誤會?,F(xiàn)在這個誤會總算結(jié)束了,說實話,我還要感謝赫倩倩嘞?!?p>文姬哧哧發(fā)笑,笑息波是個圣人。
“噯,沒有她,我不會那么清醒,她幫我徹底看清了繁凡,以前我對他了解得太少。他為逃避吃苦,不惜投入一個不愛的女人懷抱,哼!這種人說實話就不配我愛。噯!文姬,你記不記得他當初怎樣形容赫倩倩的?”奇怪女友不理會,想一想明白過來,撫著文姬的肩說:“文姬,現(xiàn)在輪到我道歉了,我沒有諷刺你的意思。你跟田中走,不是圖日本好,是——”是什么呢,她一時也說不上。
文姬冷笑道;“你明明知道是,不用回避?!薄捴袔隆拔沂窍迂殣鄹唬狈矝]什么兩樣。只不過他看中的是一座省城,我看中的是整個日本,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我跟他是一丘之貉。你現(xiàn)在也看透了我吧?我是沒資格笑別人的,半斤八兩,差不到那里。只有象你這樣深明大義,愛國愛家的愛國人士才配得上笑人?!?p>息波帶笑帶氣道:“你這家伙好沒道理。你明明對我說,去日本是為了進一步深造,連學校都聯(lián)系好了?!?p>“可是我騙了你,也騙了我父母,我并沒有聯(lián)系什么學校,去日本是在家燒飯,當廚娘。擺弄那些生魚片根本不需要導(dǎo)語和主體,田中家也不在什么東京,他家在很偏遠的鄉(xiāng)下,去東京要兩個小時地鐵。你知道東京的地鐵是什么速度?平均每小時一百八十公里?!闭f完朝被子上一伏,身體抽搐。
息波撫著她的背,埋怨道:“這是何苦!這是何苦!既然這樣,就不要去好了,現(xiàn)在還來得及。憑你的條件還愁在國內(nèi)找不到一個合意的人?!蔽募Т反舶宓溃骸巴砹??!毕⒉ㄣと灰惑@問:“怎么,難道你——你真糊涂?!?p>晚上息波陪文姬去辭行,大家都羨慕地說:“啊,區(qū)小姐,到日本必定前程無量,將來有了發(fā)展,可別忘記我們喲?!?p>有人托她給東京的兒子捎土產(chǎn),文姬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仔細放好那個留學生的地址,心想萬一哪天跟田中鬧翻,可以投靠日本的中國同胞。
她們回宿舍的路上,碰上了令狐雄,油亮光滑的臉,笑嘻嘻道:“哎喲!哪來的兩位大美人,原來是你們呀。走走走,去我家坐坐?!彼齻兌贾懒詈蛉藚柡?,忙說:“正想跟科長辭行,剛巧碰上了——家里嘛就不去了,明天還得趕早車?!?p>令狐科長眼光從文姬掃到息波,向偵察敵情的探照燈,問:“怎么,都要走嗎?”文姬說:“不,是我。息波——”息波忙捅她,令狐科長聰明,打哈哈道:“哦!??!再見,再見!區(qū)小姐,恕不遠送。祝你一路順風,前程似錦!”
她們倆走到宿舍樓附近,隱約看見電線桿下有個人影一閃,文姬眼尖,低聲說:“噯,是他?!毕⒉☉袘械卣f:“我上去了。”文姬拉住她道:“急什么?問問他。”息波道:“算了,省得麻煩?!弊叱鰩撞?,想起什么,從背包里抽出只信封,“喏!把這個給他?!?p>“什么?”
“早點上來。”
息波上樓,繁凡才從樹影后走出來。文姬說:“你干什么,鬼鬼崇崇的?!狈狈矅藝说溃骸皼]——什么,路過。哦,聽說你明天要走,不送你了,一路順風?!?p>“我倒想讓你送,只怕——”伸出兩個指頭——“這兩個人都不不會高興。好,就這里說再見吧?!狈狈菜七€有話講,望一眼樓上,那里剛亮起一盞燈,嘆口氣,揮揮手道:“我走了,再見!”
“再見!”文姬手一舞,才發(fā)現(xiàn)還拿著信封,她喊回繁凡?!八袞|西給你?!?p>繁凡接過信封,心里已經(jīng)明白。他情知不是好事,卻急急地打開,仿佛被判死刑的人,非看見了一紙判決書方才死心。里面果然是舊信,此外再無片言只語,無聲證明著一場愛情的結(jié)束。他不愿細看,粗粗裹上轉(zhuǎn)身就走。文姬于心不忍,問:“不上去坐一會?唉!你們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說分就分。”
繁凡心虛地問:“她沒跟你說?”
“說了?!?p>繁凡略顯尷尬,頓一頓問:“她還好吧?”
“還好?!?p>“那就好。你勸勸她,人生是講緣分的,屬于你的東西怎么也屬于你,不屬于你的東西費盡力氣也白搭?!?p>“一定轉(zhuǎn)告。”
第二天大早吃過飯,息波幫文姬把皮箱放進出租車后座,正要上車,準備去火車站,文姬在副座上沖她擺手說:“你別送了?!?p>息波看她眼圈潮紅,鼻子、眉毛掛著哭的幌子,故作輕松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們也不必搞十八里相送……再見!”
司機發(fā)動車,文姬探出半截身子叮囑:“寫信!”這話她們彼此已經(jīng)說過多遍。息波點頭。
文姬再次重復(fù)道:“給我寫信。”突然用手帕按住了口鼻。
息波鼻子里也是一陣酸楚,好容易控制住那陣潮潤,抬頭看時,車早轉(zhuǎn)過一道彎看不見了。
回宿舍的路上,息波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想同學一個個都走了,連文姬也走了,只剩下自己,得趕快給父親打電話,問問那邊的情況,這學校她是一分鐘也不愿意呆了。
暑假轉(zhuǎn)眼過去七天,308宿舍只剩息波一個人,她焦急地等著父親的掛號信。信中按約定有份公函,是將她與這座城市切斷的一道行政命令,同時也是她加入另外一座城市的通行證??墒亲蟮扔业?,公函像是寫錯地址的信就是不見蹤影。
息波的生活已過得十分不方便:食堂處于半停狀態(tài),燒出的飯菜是助人降食欲減脂肪的,她需要的卻是增肥。這倒不算什么,她有點錢,可以下館子去改善改善。可是學生在吃的方面難免簡單,她們有錢買書,卻沒錢吃飯,所以這餓肚子的苦一半也算是中了知識的毒。
喝水也成了在不大不小的難題,開水不開,是拉肚子的特效藥。燒水老婦每天用電茶壺燒水,只保自己不鬧肚子。學生沒有電茶壺,只好到醫(yī)院開氟哌酸。如果這事給藥品經(jīng)銷商的尖耳朵聽到,肯定會給老婦頒發(fā)貢獻獎。吃飯也好。喝水也罷,這些麻煩都還能克服,可是另有一種騷擾卻使她難以忍受。
暑期的校院正是自由王國中的自由時代,師生、婦孺,三鋼五常均可自由出入。這本是為正派人提供行為方便的,可是保不準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鉆空子,利用來做一些雞鳴狗盜的事情。息波天姿國色,是害周幽王亡國的褒姒,助勾踐滅吳的西施,頗具一顧傾城,二顧傾國的魅力,不少人把她當成唐僧肉,恨不能吃上一口,仿佛吃了可以長生不老。
客觀地說這怪不得那些追逐者,常言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錯就錯在花太美、柳太風情,怨不得發(fā)癢的手要折花斷柳。這趨之若鶩中自然不乏真心實意的青年,當然也不缺少貪圖享樂一時的采花大盜。比如這天晚上的造訪者,油嘴滑舌的令狐科長是也。
令狐科長本是息波大一時的《編輯學》老師,是解惑釋疑的傳道者??墒莻鞯勒咭彩茄庵|呀,吃五谷雜糧,難免生出七情六欲。誰說為人師者就不能愛慕學生?前人中早有魯訊、馬克思這批偉人作表率,后人為什么就不能效仿呢?
四十有二的令狐科長雖然長得黑瘦干枯,卻嫌家中的糟糠之妻其貌不揚,理論根據(jù)是男人尚才不尚容,女人尚容不尚才。他難以了卻郎才女貌的心愿,早在三年前就讓糟糠之妻下堂讓賢,新娶了二房太太,并且已于四十歲那年喜得貴子。照理說家中藏有嬌妻美眷應(yīng)該知足,可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令狐科長對女人的態(tài)度難免像韓信統(tǒng)兵,多多益善的。
這天他探得石同學獨守空房,不由替她寂寞。暗想這真是天賜良機,多時心儀的獵物,今天唾手可得了。老天既然有意要成全他們一夜風流,天意如此,怎能違抗呢?他這思美的情懷濃得化開不,新起的念頭像要落雨的天要嫁人的娘,生長得蓬蓬勃勃。大科長飽醮激情,準備用實際行動修改“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xùn),向師道尊嚴挑戰(zhàn)。不,他早已不為人師,榮登科長寶座,所以只能算以權(quán)謀私。
當晚已過九點,他突然大駕光臨學生寒舍。見到原來的學生,初時倒也能裝出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長者風度,保持男女間該有的距離,以示為師坐懷不亂的高節(jié)。不過等到學生泡來香茶,他鼻孔里鉆進了學生的肉氣,眼睛看到了學生的肉身,心思就怎么也集中不到茶上了。
他目光光躲躲閃閃地在學生胸臀間掃描,嘴上不無用意地問:“息波,怎么不回家呀?”學生聽他喊自己的名字,不生親切反生警惕,仿佛兇殺案中的殺人線索。聯(lián)想起科長平時的言行,小心謹慎道:“還有點事。”
“什么事,要我?guī)兔幔俊?p>科長話中大有不分彼此的暖昧,他希望學生能湊趣地回答:“好啊!”同時附加一個媚眼,如此一來可省下他不少口舌,使這次調(diào)情變得順風順水、雙方有意。
不料學生卻刻板地說:“謝謝,不麻煩了。”好像她活了二十多年,與人交往事只知道走平行線,那種無限延伸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息波不了解科長曾在中學上過一年幾何課,最大的收獲就是把“兩條直線相交,只有一個共同點”的數(shù)學定理活學活用到人際交往上,認為兩性之間,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性。他們不必了解彼此的過去也不需把握將來,全部的故事,就只有今天,只有今晚。至于今晚之后如何,彼此不需負責,也不需考慮??崎L恨不得能把這種高明而新潮的論調(diào)拿到課堂公開演講,只可惜校長大人過于古板,這種頗具超前意識的理論一直未能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堂,而只能在私下交流。
這時他對息波說起來仍然忿忿然,認為學生頑固不化,都是學校課程設(shè)置不當造成的惡果,大有必要個別輔導(dǎo)。他引經(jīng)據(jù)典,比課堂上傳經(jīng)講義的時候生動活潑多了。
不懂新生活的學生聽得面紅耳赤,她想不到繼初中生理衛(wèi)生的大課后,還會有這一次單獨的補習,窘迫而惱怒,低著頭、別著臉不說話??墒强崎L并不識相,像失控的汽車輪子,剎不住地一路“開”下去。他說:“息波,這許多學生中,我對你最……呃,對你最另眼相看,你知道為什么嗎?唉!你不要對我總是那么客氣,?。俊苯忉尣恍枰蜌獾睦碛?,是因為沒把她當學生看,所以她也不應(yīng)該把他當老師看,至于他們之間該有的關(guān)系,坦率陳詞道:“我欣賞你,以我們男人的眼光看,是你的青春和美麗。青春美麗對于女人,好比金錢對于世界。有了金錢,就不愁沒有世界。換句通俗的話說,有了美麗,就可以征服男人,征服世界……”不顧及學生流露的反感,繼續(xù)誘惑?!皳碛忻利悾簧朴谶\用,那美麗就好雙丑陋一樣不可取。不會運用美麗的人,不算聰明。”
息波忍不住揶揄道:“依科長之見,女子只要美麗就行了?把美麗當商品,賣給男人就是聰明,是不是?那么,我要請問,不漂亮怎么辦,老了怎么辦,是不是就該跳樓?”
令狐科長當然不會傻到品不出話里的刺,他見風向不對,轉(zhuǎn)題道:“息波,我聽說你不去電視臺了,他們可在另外找人了?!薄磳W生無動于衷——“怎么樣,如果你現(xiàn)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如果你不好意思開口,我出面幫你說。唉!我真為你著急,連覺也睡不好?!碧熘浪麤]有撒謊,他真的睡不好覺。不過并非為學生的工作,而是為學生的肉體。他昨晚一夜失眠,連與二房夫人天天操練的床上運動都免掉了??墒撬钥喙?jié)欲,學生卻不領(lǐng)情。
“不過,不要急。我一定為你想辦法。沿海有什么好去的?就留在這里,我會好好照顧你,???”——說時親昵地拍了拍學生的手背——“你還不知道我是推薦小組的組長吧?學校介紹對用人單位很有用,如果我給你寫封信,你找工作臺就容易多了,來來來!”——順勢搭住學生的肩,又不經(jīng)意地往腰上一摟——“如果你不想去電視臺,我可以給你推薦別的地方,我們好好商量商量?!?p>息波兜里早揣著一封正經(jīng)八百、蓋著學校公章的推薦信,對令狐科長誘餌似地那封推薦書不僅不感到必要,而且表示懷疑。她正心里疑惑,腰肢上發(fā)生緊急情況,忙用手一推,同時站起身,垮臉說:“謝謝,我不需要。”
科長明白自己操之過急了。他盡管惱怒卻隱忍不發(fā),因為這時的他不是站在講臺上,居高臨下、傳經(jīng)論道的尊者,這時的他是曲著半截身子請求垂愛的凡夫俗子。他巧舌如簧道:“我說的是個人推薦信,你也有嗎?我跟日報的總編是同學,和宣傳部的部長是校友,昨晚我們還在一塊喝酒。只要我寫封信,工作的事絕對沒問題?!?p>他明知道學生已決意出省而非留省,還是要拍這個馬屁,結(jié)果當然要被馬踢。息波短促地說聲不需要,板著臉不說話,那意思再明白不過,“請你走人!”
科長眼看時針已指向十點,離二房太太規(guī)定回家的時間只剩最后三十分,他禁不住心浮氣躁,顧不得婉轉(zhuǎn),生硬地捉捏住學生的手,一邊揉搓,一邊道:“只要你聽我的,什么都好辦?!?p>學生用力抽手,科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趨勢一頭扎進她懷里。雙臂纏住學生的細腰,一張褐色、干裂的老嘴快速地壓到對方鮮艷的唇上,帶著酒味的舌尖同時急迫地探進去。
息波一陣眩暈,雙手從腦后一把揪住科長稀疏的黃發(fā),腳同時亂踢??崎L忍痛不撒手,捉住她的頭,饞嘴似地亂啃一氣,污濁的唾液糊了她一臉,息波氣得一揚手摑在他臉上。
科長捂住新添的五個指印,一怔后罵道:“臭婊子,你敢打人!”一邊逼上來。息波瞪大雙眼,緊張地后退,無意中摸到熱水瓶,操起來喝道:“不許動!”
可是科長死豬不怕開水燙,仗著力氣大,沖上去爭奪。倆人打斗中,水瓶在墻上撞開了花,響聲驚動經(jīng)過樓下的一位同學。他聽見聲音異樣,大聲問:“誰?”沒有回答,息波的嘴被科長捂住了,男學生又接連喊過幾聲,哮噥著奇怪走遠了。
發(fā)生過這段插曲,科長不敢多逗留,更擔心著太太,只得做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的撤退。他暗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明天再說。
科長大人主意既定,便鎮(zhèn)定自若地叉開五指理理凌亂的頭發(fā),抻抻衣服,拉拉領(lǐng)結(jié),走到門邊,掀開一條縫探了探,確定沒人,回頭說:“你等著瞧!”閃身走出去。門上一陣奇怪的響動。
息波奔過去擰上保險,又拖了把木椅抵在門后,這才發(fā)現(xiàn)衣服早汗?jié)裢噶?。她長長地吐口氣,當即決定明天一早去買火車票,投奔三千里外的父母。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金屋(書號:125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