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書號:12596)》繁凡,赫倩倩 全本小說免費看
默認卷(ZC) 第六章
息波近來偏愛上蘇東坡的詩詞,自書了《念奴嬌·赤壁懷古》懸于案頭,以古人的豪邁和灑脫自緬自慰。不久她個人的小悲哀被另一樁大不幸所沖淡,春節(jié)期間,鄧小平同志與世長辭,舉國同悲,來店里租借記錄偉人生涯錄像帶的人很多。息波仔細看完這部十二集的帶子,從偉人三伏三起的經(jīng)歷中吸取到力量,認識到人生在世,不可能一帆風順,任何險風巨浪都不可怕,只要自我意志不倒,要相信世上有講公理的地方。這時的息波雖然在外人眼里沒有變化,其實內(nèi)心已大不相同,她把“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條幅掛在宿舍,既是示威,也是自勉。
元宵節(jié)過后,鄰居張大媽到石家串門,知道石家漂亮的二小姐還沒有婚配,熱心地說:“他大姐,你家息波這樣人才,為什么不談對象,是不是工作太忙?再忙也不能耽誤了終身大事。我猜呀,是你們條件高,人家攀不上吧?”
石母想幸虧女兒在單位里鬧的那些事沒有傳進鄰居耳朵。她含糊其辭地表示適合的人難找,又說自己是民主的母親,不干涉兒女自由,包辦婚姻老一套早過時了。
張大媽不以為然道:“噯!老姐姐,這話你只說對一半。包辦是不行,可是把關(guān)、參謀的權(quán)利是要的。不是我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懂什么,只知道由著性子胡鬧,我們做父母的得管教他們?!睆埓髬尣贿^是泛泛而論,并不特指,可石母聽得心虛,忙打岔問手中織的毛衣花樣如何。張大媽果然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仔細審視石母的女紅。
張大媽前段時間接到表姐一封信,信中提到她的外甥年屆三十,至今未婚,托表妹關(guān)心關(guān)心、留意留意。張大媽新近剛退休,正閑得發(fā)霉,收到委任狀,仿佛下崗職工再就業(yè),因而走東家串西家的四處物色。今日到石家,突然想起石家二小姐正合適,暗中已將她私配給外甥,自然不會懈怠。話題兜個圈子又回頭,她笑道:“老姐姐,不瞞你說,我今天到你家,是受人之托。想給你家息波提門親事,不知道你們愿意不愿意?”
石母正愁女兒嫁不出,頓時來了興致。她細碎打探對方的相貌、人品、家庭、工作諸多情況,張大媽自然夸得外甥百無一錯,說得石母心動,催她早早玉成。只是有一點不滿意,對方在上海工作,石母擔憂道:“路太遠了點。”張大媽保媒心切,說:“那怕什么?結(jié)婚后調(diào)到一處不就完了?!彼f這話時的口氣仿佛上海市長是她的本家親戚。張大媽隨身帶著外甥照片,自然留下供石家老少仔細研究了。
客人走后,石母與石父商量,石父真民主地表態(tài)說這事由女兒定,石母不悅道:“由她定,由她定,以前由她弄出多少事。不然早嫁給龔家,哪有現(xiàn)在的麻煩?!笔覆淮鹪挘缚匆谎壅掌?,要像中人放心,同時堅定自己的信心道:“這事就這么說定了?!彼郎蕚湓谂畠悍磳Φ臅r候,好好行使一次母親的權(quán)利。可意外的是女兒聽完介紹,并不反對,看著男方的照片,還說有些面熟。石母大喜過望,忙到張大媽家報信,順便送上女兒的玉照一張。她現(xiàn)在只擔心對方不同意,托張大媽在信中多多良言,早傳佳音。
不用說,這事正巧發(fā)生在汪精華現(xiàn)形之后。息波心想她剛打算離開清川,就有人來提親,男方還在外地,看來天無絕人之路。不過上海離清川還不夠遠,最好再遠些。如果跟那人談得攏,事情能成,也算找到個歸屬和依靠。如果談不攏,就當多認識個朋友也嘗不可。只是想到宋正,想到往后祭奠的不便,心里很有些感傷。但使她感到安慰的是,莉莉病情已有好轉(zhuǎn),上海來清川也還方便利。想到此處息波自嘲地一笑,八字沒寫一撇,倒做上海的夢了。不過,她相信總會離開清川,不去上海也會去別的城市,總之不留在這里。
不多日,張大媽附著息波照片的信寄至表姐家。表姐拿了這照片給兒子看,兒子敷衍地瞥一眼,不耐煩道:“我早說過,我的事你不要管——”突然眼睛發(fā)怔,臉露喜色——“媽,這照片哪來的,這人是誰?”母親聽出蹊蹺,手指照片問:“你認識她?”兒子仔細打量像中人,不肯定道:“不,不可能!怎么會這樣巧?”母親問兒子什么巧,兒子只管自說自話道:“照片看不清楚,有點像有點不像。媽,這照片哪來的?”母親不悅道:“不知道!”兒子了解母親的脾性,干脆和盤托出,先滿足了老母的好奇心。母親聽后新生出對一見鐘情的鄙視,不無嘲諷道:“哦!原來如此?!苯?jīng)不住兒子催促,也把來龍去脈講清楚。兒子聽完肯定道:“不會錯,一定是她。這真是天意?!薄矚g得在房里來回走動——“媽,表姨信上問你的態(tài)度,你覺得怎么樣?”母親不無醋意地道:“我的‘態(tài)度’算什么?我看你倒?jié)M意得很?!眱鹤舆B說天意也,問母親相不相信緣份,母親敵意地不說話。
不到五天,張大媽接到表姐的回信,信中先說了一大通有勞表妹費神的感謝話,又講姑娘的照片已經(jīng)收到并未遺失,感嘆現(xiàn)在的郵局比過去負責多了,不寄掛號信也能收到的。她“文革”時期就丟過一封夾寄糧票的掛號信——那時候半斤糧票可夠一家人吃頓飽飯?。∵€勸表妹以后有重要事情還是寄掛號信,以免誤事。張大媽急著要知道表姐、外甥的最新態(tài)度,忙在信中找,找到最末才見寫有一行:“這事急不得,再考慮考慮?!贝嗽拸恼磧煞矫娑伎梢岳斫猓瑥埓髬尣虏怀霰斫愕恼鎸嵰鈭D。倒是外甥爽快,隔天到的信上明確表示滿意,一再囑咐姨媽快快轉(zhuǎn)告石家,似乎擔心煮熟的鴨子飛起來。末了,還說不久有到清川出差的機會,屆時請安排與石小姐一會。
息波得知這個消息,并不像母親那樣高興。晚上她又到宋家舊址,意外發(fā)現(xiàn)幾天不來,窗玻璃上竟貼出了喜字,暗想這房子不知給誰做新房了,這原是要做自己新房的地方,就有些發(fā)呆。房里這時正放出一首情詩:
這個世界什么都古老
只有愛情卻永遠年輕
這個世界充滿了詭譎
只有愛情卻永遠天真
只要有愛情
魚在水中游
鳥在天上飛
黑夜也透明
失去了愛情
斷了弦的琴
沒有油的燈
夏天也寒冷
這個世界什么都古老
只有愛情卻永遠年輕
這個世界充滿了詭異
只有愛情卻永遠天真
聽著這份熟悉的傾訴,想著往事的不可逆轉(zhuǎn)、將來的縹緲迷茫,息波禁不住心酸。她對冥冥之中的宋正說:“原諒我吧!我要離開這里了。”
“六一”后,張大媽到石家通知,說外甥出差已到清川,請她們到家吃晚飯。三點剛過,石母就興沖沖趕到張家,進門看見客廳空無一人,就四處探望。張大媽心中會意,解釋說外甥住在賓館,電話里講馬上會過來。正說著,門鈴唱歌。張大媽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p>門外走進位高大健壯的青年,張大媽介紹畢,青年按清川習俗直呼石母為媽。石母雖然覺得這聲媽來得迅速,不過轉(zhuǎn)念想倒這種速度對他們未必不利,也就喜笑顏開地答應(yīng)了。青年進屋見不見女士,掩飾不住的失望。張大媽忙打電話到石家,請息波立刻過來。這時的石家已告別鴿子籠,搬到公房,家里還裝了電話,也算是光復了一些過去的排場。
飯菜上桌,才聽到叮咚叮咚鈴響。青年丟開報紙,跳起身正要開門,想起什么又復坐回沙發(fā),拿起報紙遮住臉,眼睛卻從旁邊掃著門。張大媽連聲應(yīng)著“來了,來了!”門打開,卻是收電費的。男青年上了一回當,有些煩躁,徑自點根煙吸起來。這時又有人按鈴,張大媽沖外甥笑道:“這回肯定是了。”
女主人打開門,一把拖進個人來,笑道:“大小姐,這時候才到,人家可等得急死了?!眮砣私忉屨f:“我正要走,家里來了個同事,陪她說了會話。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p>“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青年跨前一步握住手說:“石息波,我們又見面了?!毕⒉ㄒ汇叮后@呼道:“??!你?怎么是你!”張大媽和石母同時驚詫:“怎么,你們認識?”青年笑著說明緣故,原來他正是去年息波在火車上邂逅的閻康。
張大媽喜得直拍大腿道:“哎呀!這真是無巧不成書。好,好,千里姻緣一線牽,看來你們真是有緣。”
息波不好意思道:“張大媽,有什么要幫忙的?”說著往廚房走。
張大媽攔住道:“不用不用。你們坐,飯馬上就好?!闭f完拉石母進廚房,留下倆個年輕人在客廳說話。
因有一面之交墊底,石、閻并不覺得生疏,彼此談些別后的情形。閻康問息波:“你還記得張波嗎?”息波想張波的空前絕后說,不由笑起來。閻康道:“他好幾次向我要你的地址,對你念念不忘嘞。”息波猛然想起假地址的事,問:“你沒告訴他吧?”
閻康別有深意地說:“你想我會嗎?”——口氣一改為私語——“也許你要怪我自私?!?p>息波覺得這親密過于快速了,可是她沒有理由攔住他不親密,難道不是她同意相親的?她有些不適應(yīng)地說:“謝謝。”
閻康眼睛、嘴巴一起問:“真的嗎,你希望我不告訴他?”
息波只有點頭。閻康舒坦地嘆口氣,說自從息波下車后,他無意中撿到身份證,“我好一陣擔心,怕你晚上住旅館碰到麻煩。一下火車,我家也不回,馬上跑郵局?!?p>息波再次表示感謝,又將安泰旅社的事笑說一遍。閻康聽得有趣,發(fā)表感想道:“現(xiàn)在服務(wù)業(yè)真成問題。早上我去辦事,回來一張寫著地址的信箋找不到。問服務(wù)員,都說沒看見。不是他們整理房間丟掉的是誰?還是家三星級賓館,噯,服務(wù)不過如此。”——話題一轉(zhuǎn)——“你有空請到賓館坐坐。我這次來清川打算多住幾天,抽空去普陀山走走。你去過普陀山嗎?”
石母端著涼拌黃瓜進來,聽到這句話,替女兒作了回答。張大媽說:“你們都沒去過,那正好一起去。息波,阿康好不容易來趟清川,你陪他走走。”
息波心想閻康從小長在上海,滬、清兩地相隔不遠,他又有表姨在清川,這里肯定不是頭一回來,普陀、沈家門保不準都十分熟悉的。閻康像是長在她肚皮里的蛆蟲,回答她的猜疑道:“我雖然是上海人,普陀山還真一次沒去過,說起來人家都不相信。”
石母笑道:“相信相信。工作忙,沒時間,我到清川——”差點說漏嘴,掩飾的地夾筷黃瓜塞嘴里,連聲說:“張大媽,你做的黃瓜好吃,回頭教教我?!睆埓髬対M口允諾,又說:“去普陀的事就這么說定了,明天我給你們訂船票?!笔该φf:“這事你別管,我去辦?!?p>閻康表示不用長輩勞神,買船票的事他在船運公司有熟人,托熟人辦了就行。又征求息波的意見訂哪一天,息波尚未表態(tài),張大媽大包大攬道:“后天!”——查看墻上的掛歷,上面寫著幾月幾日結(jié)婚、簽訂合同不利,幾月幾日出門游玩大吉大利等字樣——“后天是個好日子,出門大吉?!笔敢舱f好,息波也就默認了。
第二天上午船票買來,大家高高興興地打點行裝。石父悄悄對夫人說:“你又沒去過普陀,為什么不一同去?”石母道:“我插在他們中間干什么。以后有機會我和你去?!笔高@才講出擔心,說普陀遠天遠地,孤男寡女兩個人出游,萬一出點事怎么辦。他埋怨老太婆糊涂。石母振振有辭道:“能出什么事?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閻康這小伙子蠻忠厚的,難道會騙了你女兒?不會有事的,放心好了?!笔刚f:“就算這樣,你也不該去買票,”石母誤會他心痛錢,解釋道:“票是閻康買的?!笔刚f“錢是小事。別讓人家誤會我們隨便,看輕了波兒?!笔阜接行┗谝?,但嘴上仍說:“他敢!那——老頭子,干脆不讓他們?nèi)ィ俊笔刚f:“這樣更不好,票都買了。我看你抽空給波波提個醒,讓她仔細些?!?p>這天天氣格外晴朗。閻康經(jīng)過一夜充足睡眠,精神十分抖擻,大清早他就來到石家,跑進跑出地媽媽、爸爸不離口,叫得老倆口眉開眼笑,反為剛才“算計”了準女婿而羞愧。早飯吃過,石母拉了女兒一旁說話,囁囁嚅嚅不便捅破窗戶紙,息波是個姑娘,哪會想到那頭上去,還以為母親囑咐她一路注意安全嘞。
九點多鐘輪船離開碼頭,石母佇立岸邊,心頭空落落竟像送女兒遠嫁了一般。兩個年輕人渾然不知,到艙里安排妥行李,就跑到甲板上來看海。船剛剛離港,兩岸仍是城市的樓房、街道,緩緩地后移,半天都是同樣的風景。息波就說:“沒意思,不看了?!遍惪敌Φ溃骸霸趺从终f沒意思了?”
“天天看,天天見,有什么意思?”
“好好!你說沒意思就沒意思,我們下去?”
倆人回艙,閻康拉開石母準備的包,問:“你想吃什么?”息波搖頭表示沒有食欲。閻康說:“來一只葡萄?”息波有心無腸地剝皮,閻康道:“我猜你不愛吃葡萄?!毕⒉S口問:“你說我愛吃什么?”閻康瞎猜一氣,先說香蕉,息波搖頭,又猜蘋果、梨頭、荔枝,把袋里的東西猜個遍竟沒猜中。息波心想畢竟是個局外人,自己的嗜好一概不知,豈止他不知她,自己又知他多少。
閻康搔頭說:“奇怪,你這不喜歡那不喜歡,難道就沒喜歡的東西了?”
息波懶懶道:“別猜了。”閻康調(diào)皮地眨眼說:“不行,你得告訴我。不然——”他叉開十指,作瘙癢狀。息波生來怕人胳肢,指頭沒靠攏來,她先笑倒在一旁。閻康猛添了興致,伸著手嘴里“哈哈”有聲。息波笑岔了氣,討?zhàn)埖溃骸拔腋嬖V你,告訴你?!?p>說出來也沒什么稀奇的,不過是草莓。閻康在口袋里亂翻一通,艙悶易發(fā)汗,眼看他的襯衣跟肉連在一起,息波說:“別找了,沒有草莓。我現(xiàn)在也不想吃?!遍惪低蝗惶鹕砼艹鋈?,好一會臉上掛著失望回來,攤手說:“唉!我看錯了,以為剛才那里賣草莓?!?p>息波看他臉上、頭上全是汗,過意不去道:“就吃香蕉吧?!遍惪翟缯乱桓?,說:“這只頂大,”三下兩下剝掉皮,遞她口邊,柔聲吩咐說:“吃!”息波不習慣,連連搖頭。閻康不依,她勉強咬一口,偷眼看看旁邊的乘客,幸虧沒人注意,才自然些。這根沒吃完,閻康又遞上一根,她直搖手說:“吃不下了。”——閻康卻低聲命令:“喂我!”她才知道誤會了,不習慣道:“你自己吃嘛。”閻康固執(zhí)地堅持,她推不過,僵硬著身子遞給他。他張大嘴“啊姆!”咬下大半根,一語雙關(guān)道:“真甜!”她沒聽清,問說什么。他不解釋,猛地在她頰上親了一口。
息波臉發(fā)了臊,扭過頭不說話。她聯(lián)想起同繁凡的吻,也是這樣不動感情的。到跟宋正戀愛,才知道吻是怎么回事。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會,像發(fā)高燒。她至今仍清楚地記得跟宋正的頭一次吻,盡管只是那么輕輕地一觸碰,時間不過半秒鐘,可她卻像被烙鐵烙了一下似的,渾身滾燙,尤其臉部火燒火燎的,好半天都不敢抬頭,她想自己的臉那時一定像塊紅布。晚上入睡前,她亦不肯用毛巾擦拭那方被宋正觸碰過的小小的甜蜜的地方,連接幾天對鏡理妝中,都會羞澀地用手蒙住臉。可是現(xiàn)在,她只感覺窘,怕被人瞧見了難看。
閻康小心地問:“怎么,生氣了?”
她沒有回答,亦沒有動作。她想自己無所謂生氣,也無所謂高興,反正像是沒感覺。
中午船到普陀。烈日當空,曬得人流油。閻康讓息波空手上岸,他背了兩只旅行袋。照息波的意思,今晚在碼頭附近旅社落腳,馬上辦好手續(xù)還來得及午休。閻康卻提議直接到百步沙,說碼頭附近沒好風景,住在這里是浪費,總共兩天時間,不能虛度。
從碼頭到百步沙長長一截山道,蜿蜒曲折,強光下像伏著一條白色的巨蟒。公共汽車不開通,游人只好步行。月明風清倒也罷了,盛夏季節(jié)如何消受得起。所以走不出一里,息波已經(jīng)氣喘吁吁,香汗如注。閻康也口干舌燥,大汗淋漓。正在進退兩難之際,迎面走來個挑夫,碰頭時問:“要擔子嗎?”閻康喜出望外,可是他擔心農(nóng)夫抬價砍人,臉上故作平淡。雙方講定價錢,正是閻康理想中的價位。行李都交給農(nóng)夫,大家樂滋滋地上路。輕裝上陣后的閻康又恢復了先前的倜儻,為息波撐著陽傘,一路殷勤照料。
來到陸軍招待所,農(nóng)夫拿了酬金自去,倆人登記入店,略作梳洗,按計劃來到百步沙海濱浴場。浴場門外排著長隊,好半天,石、閻才領(lǐng)到浴衣、救生圈和顏色各異的兩塊牌子。
息波不解牌子的用處,問明服務(wù)員才知道是浴牌。原來普陀山海水鹽分濃,游泳后必須用淡水沖洗,這牌子就是供沐浴的票證。普陀這地方缺少淡水,此處又是著名的佛教圣地,游客眾多,所以這浴費竟比城里貴出五倍。
海水涼爽如玉,溫度只在攝食十五度上下,汗津津的人朝水里一浸,有說不出的舒服。息波念書時最愛的運動就是游泳,曾經(jīng)在校運會上拿過名次,那時她身穿浴衣往池邊一站,苗條、白晰、曲線流暢,不知吸引住多少異性的目光。
今天她領(lǐng)到的浴衣是三點式,這種式樣的衣服一般女子不敢穿,因為穿不好會給人肥胖難看的印象。息波身材修長,穿上正合適,但是當著閻康的面,她嫌這套泳衣暴露,不肯穿。
去向管理員交涉,管理員翻白眼道:“這衣服你穿著不是正好,換什么換?”閻康也在一旁慫恿,息波只得作罷。
大多數(shù)人都只在岸邊逐浪嬉戲,白色的浪花翻滾著,一堵堵墻似地往人身上撞。被撞的人卻不氣惱,發(fā)出陣陣歡笑。息波因穿得裸露,被男人盯得不自在,只在岸邊略站了站,就朝深海區(qū)游去。
閻康游術(shù)平平,不敢貿(mào)然向前,只在身后喊:“石息波,別游過去,那邊水深。”息波揮手讓他不必擔心。她徑自朝前游去,遠離了人群,她感到自如多了。她一直游到警戒線才停住,雙手抓住白色的浮球,朝遠處望去。
海的對岸有輪船行駛,船尾追著幾只多情的海鷗,嗷嗷地唱著情歌,汽笛聲不時悠然響起,海天一色,海天一情,全浸浴著這閑適悠揚的節(jié)拍。她的心突然開朗了許多,大半年來的苦惱都在此刻淡化了。
閻康自認有護花重責,這時租了只救生圈套著追過來,喘氣問她累不累,要不要救生圈,一面從身上解皮扣。息波打個手勢制止,閻康笑道:“我看你真用不著。你水性怎么那么好——回去吧?!?p>倆人上岸,坐在太陽傘下休息。息波裹著大浴巾,在自己的身體與別人的眼睛間豎起屏障。閻康問:“你以前來過普陀嗎?”息波不說話,伸出兩根指頭。閻康道:“來過兩次了?”息波笑著搖頭,閻康沉吟道:“不止兩次?”——心中同時泛酸——“和誰啊?”息波糾正道:“這個問題你問第二遍了?!遍惪滇屓坏溃骸芭?!是嗎,我怎么不記得?”息波笑而不答。
這時走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伸手向鄰座討錢。鄰座一位大胖子男人道:“去去去,小討飯的。”男孩丟開男人,轉(zhuǎn)向息波道:“阿姨,行行好。”
息波心軟,轉(zhuǎn)身掏錢。閻康拿出一角紙幣,想快快打發(fā)男孩走。息波見男孩瘦弱,有些又加上一塊錢。男孩正伸手要接,鄰座的男人突然說:“唉!你們真傻?!薄獋z人同時疑惑地看他——“這些人多半是騙子。不要看他們現(xiàn)在裝得可憐,晚上住賓館、吃飯店,比我們還闊嘞——哼!別想騙我,去去去!”
息波暗想這準是個心硬的主兒,不知當不當官,他如果當官保不準有人要倒霉。便不悅地說:“你怎么知道他騙人!”轉(zhuǎn)身又問男孩,“小朋友,你幾歲了,是一個人到普陀嗎?”男孩不說話,男人說:“看看!現(xiàn)在問他不講了,剛才要錢的時候不是很會說嗎?”——男孩露出敵視的表情——“喲,還厲害得很。你們不想想,他怎么可能一個人來普陀,肯定是跟人來的。既然有錢坐船,還會沒錢吃飯?”
石、閻倆人不搭理。在息波是反感,在閻康是不便贊同。男人仍不知趣,又說:“你們以為在做好事,恰恰相反。依我看,你們是在助長不正之風——”大罪名扣得他們詫異——“沒聽報上說,多少人靠乞討當上萬元戶,甚至百萬元戶,比我們還闊嘞?!蹦腥丝跉庵袩o不嫉妒。
息波揶揄道:“你也去討個萬元戶好了。”不等男人回答,扭頭叫閻康走。那男人噎得半天說不出話。
閻康收好臥具跟上來道:“何必跟那種人計較,好好地攪了我們的興致?!毕⒉ㄕf:“我最看不慣這種人?!遍惪殿B皮地說:“只要不是看不慣我就行?!毕⒉ǖ溃骸拔铱茨阋矇蛴憛挕!遍惪挡灰啦火?,拉住了要胳肢。東西撒了一地,息波只得討?zhàn)?,閻康這才罷手,倆人各自去沖淋。
簡易浴室臨時用水泥預制板搭成,分里外兩間,大房間里面對面裝著兩排噴頭,不知是日久失修還是質(zhì)量問題,三個中倒有一個供水不足。息波進女浴室時已有五、六個人在沖淋,沒有空位了,只好等在旁邊。這中間有個女人沒有香皂,便邀她共洗,同時公用她的力士。
女人邊洗邊說海水兇,要仔細沖,否則會殺傷皮膚。一邊又贊嘆息波皮膚好,問平常用什么辦法保養(yǎng)。息波說沒什么保養(yǎng),只是喜歡喝水,可能有些關(guān)系。女人如獲至寶,連連點頭道:“對對,有道理。多喝水體內(nèi)水份充足了,皮膚看上去就光滑,人看上去就年輕。”又問息波的年齡、籍貫一大堆話。
她探明息波也住陸招,更加高興,說大家既然同住一處,晚上可以同到千步沙聽濤。誰知倆個女人的男友俱不贊成。閻康說彼此不相識,攪在一起沒意思。女人的男友更直率,干脆說:“跟他們搞在一起,我跟你怎么親熱?”想來閻康也有這層意思,不過不明說罷了,兩對人就單獨行動。
飯后,閻康和息波散步到千步沙,閻康把事先準備好的塑料布鋪到了地上。因為布小不夠兩個人,他知趣坐在潮濕的沙上。落日將海面染紅了,浪花一層一層涌上來,溫柔地舔舔沙礫又悄悄地隱退下去。白日海灘的喧鬧聲漸漸平息,海濤聲變得清晰了,深情了。慢慢地紅光消失,有皎潔的月亮升到水面,沙灘和浪花俱變換了顏色,天地間一片銀白。走動的游人都坐了下來。有涼爽的海風輕輕吹過,草叢里的蛐蛐聲叫得比平時更響了,不遠處還傳來一片蛙鳴。兩個人并排坐在沙上,體味著這難得的寧靜。息波輕聲嘆道:“好一派清靜世界?!?p>閻康說:“說起清靜世界,我倒想起個笑話。說清朝有個寡婦,男人死了三年,打算再嫁,婆婆以死反對,說婦道人家從一而終,不允許兒媳有辱家門。寡婦沒辦法,說愿意出家,到清靜世界去修身養(yǎng)性。婆婆大喜,送寡婦進了尼姑庵。誰知半年后兒媳自己跑回家,說清靜世界比守寡的日子更難熬,情愿再服侍公婆?!?p>息波說:“人總希望過好日子,那寡婦沒錯。怎么沒聽說死了妻子的男人守節(jié)不娶的?不要說死后再娶,有三妻四妾的人多了。他們還鼓吹妻子幫助丈夫多娶,說什么非如此不顯婦道。為什么不笑話他們,不譴責他們?守節(jié)、貞節(jié)牌坊是壓在婦女頭上的三座大山。說來說去,都是男人自私自利的本性作祟,男女不平等嘛?!?p>閻康笑道:“你好像對我們男人很不滿嘛!”——息波要辯——“好了好了,出來玩,輕松點,不要說這些嚴肅的話題,我給你再講個笑話。有個青年,生出來頭發(fā)就卷曲,別人打趣他說,噯!你頭發(fā)怎么卷了?”他幽默地回答:“當年我媽懷我時喝過燙發(fā)精呀。”
這笑話老得掉牙,息波聽了不笑。閻康又說:“我再講個,這次保證你笑。說的是兩夫妻吵架?!闭车脽o法開交,女的說:‘我有個辦法解決爭吵?!械膯枺骸裁崔k法?’女的說:“辦法之一是我們都承認我對了?!?p>那辦法之二呢?男的急著問。女的說:“辦法之二是我們都承認你錯了?!?p>息波忍不住抿嘴,閻康說:“好,好!笑了,笑了!我們現(xiàn)在玩猜謎,我先說一個你猜。有句話是‘七竅通了六竅’,打個成語。你快說,我數(shù)數(shù),一、二、三!”
息波道:“我猜出來了。七減去六剩一個,所以是一竅不通?!?p>閻康笑道:“還算聰明。我再說一個,小和尚念經(jīng)——”息波接話道:“這太簡單了。小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嘛,誰不知道?”閻康說:“別逞能。這次讓你猜個難的,呃——”
息波說:“還是我講一個吧。小鬼拜見天師,你說對什么?”
閻康假裝被難倒,喃喃道:“小鬼——”息波道:“要不要我告訴你,小鬼拜見張?zhí)鞄煛遍惪祿屵^話頭,加快速度說自投羅網(wǎng),息波才知道上當,笑說:“你還真鬼?!?p>挨罵的閻康臉上全是笑。正說著有人打招呼,正是下午認識的那對情侶,坐在不遠處,男人摟著女友的腰,親密得怕是空氣也滲不進。閻康看得眼角出水、口里流油,也把手勾住了息波,青年女性肌膚特有的柔軟使他體內(nèi)頓生一股沖動。
息波發(fā)窘,推一推,他反摟得更緊,顫聲道:“息波,累不累?靠著我!”一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拖倒,壓下一個吻。
息波結(jié)結(jié)實實吃記長吻,好不容易掙脫身,唇齒間早火燒火燎,新生出幾處小泡,好幾天都不能沾鹽。她責怪閻康,閻康脈脈含情道:“就要這樣,好叫你一輩子忘不掉?!?p>息波察覺閻康性急,不敢多坐,催著回旅館去。閻康不肯,拉著了不放,兩人拔河似地,一拉一推,后來總算達成君子協(xié)議互不侵犯,才又坐著各自說些童年的趣事,還講些大學里讀書的舊事。因說到大學同學,閻康夾酸帶醋地問息波在學校里有沒有交過男友。
息波紅了臉否認,閻康不相信,逼著她坦白,說:“那都是些過去的舊帳,我聽著玩兒的,難道還會吃醋嗎?再不講就胳肢?!毕⒉ㄅ赂熘?,只好揀些不相干的說說。閻康聽了還嫌不夠,逼她多講。息波看他臉上不自然的神情,暗自慶幸沒有多說。
盤問完息波,閻康等著女友同樣“拷打”自己,早準備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大學時的風光熱鬧,他后悔沒有隨帶舊時女友的靚照和情意綿綿的情書,不然此時正可炫耀??墒窍⒉ㄊ∪ニ闊?,一概不提不問。他失望里添著嫉妒,嫉妒息波的不嫉妒。兩人直坐到半夜,才起身回到招待所。
第二天到佛頂山瀏覽了全景,來到普濟禪寺。燒香拜佛的人很多,香霧繚繞。息波想起母親的囑咐,也買上一把香,點燒了插到龕前。閻康調(diào)皮地沖她眨眼,打趣說她身為國家棟梁竟然迷信。息波推說是替母親還愿,閻康忙說不用解釋,他也信佛的。她才恢復自然,一邊想起龔太太的洋教國教說,當笑話講給他聽。
他說:“這有什么奇怪,現(xiàn)代人大多崇洋媚外。電視機要買松下畫王,學外語要選英語、法語,開飯店要搞日本料理、法國大菜,連起個店名還要叫什么愛麗絲、夢巴黎。哦!說起來你會笑死,我認識個推銷員,本來他們夫妻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可偏偏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什么——王張友和,四個字,把自己、老婆的姓與中日友好的意思套在一起,不倫不類的,還拿來到處炫耀,你說好不好笑?”
息波說:“是好笑。不過現(xiàn)在好笑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什么都朝錢看,什么都可以交易,不然怎么說金錢的世界呢?我也給你講個笑話,說的是父子倆,兒子賺了大錢,看上老子的棺材。兒子對老子說:‘你把它讓給我,我給你二千?!献诱f:‘二千不夠,要三千。’兒子說:‘三千就三千,你明天抬到我家里來?!缓髢扇顺山?,兒子當場給老子點現(xiàn)金,老子兜里揣好了,父子倆還一同干了杯成交酒?!?p>閻康道:“你這笑話不通。老子總死在兒子前頭,他買什么棺材?如果老子真死了,難道光著身子入土不成?”
息波說:“你就不懂了吧?現(xiàn)在國家正搞殯葬改革,提倡火葬。他老子想得明白,好死不如好活,有錢頂要緊。平時他向兒子要不到錢,現(xiàn)在一具棺材賣三千,何樂而不為?再說有了三千,還愁做不上新棺材?!?p>閻康說:“那還是不通。照你的說法,他兒子不知道去現(xiàn)做一副,總花不掉三千吧?”
息波說:“巧就巧在那棺材是‘元旦’的頭天成交的。因為社會上現(xiàn)在流行送棺材,據(jù)說是為了討‘發(fā)財’。你沒看見市場上有各式各樣的假棺材出售,書本那么大,辭典那樣厚,生意好得很。你以為那兒子是傻瓜,因為他要別出心裁,想人人都送小棺材,唯獨自己送真棺材,棺材大財路大,還怕討不到上司歡心,因為重做來不及才忍痛高價收購的。說來你不信,他真把棺材給上司抬了去,那上司呢,竟還樂滋滋地收了。嘿!你說怪不怪?”
閻康“噓噓”出聲,嘆氣道:“現(xiàn)在的世道可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啊。前些天我還在報紙上看到,有個當娘舅的輸錢紅了眼,竟然綁架親外甥?!?p>息波搖頭說:“我恨不得把這幫人痛打一頓?!?p>閻康笑說:“那滿世界的人都被你打光了。”
倆人笑說著奇聞異事,走到觀音娘娘龕前。有人擺了測字攤,向他們兜售生意。閻康看生意人眼睛半睜半閉,一副出世的樣子,就說:“我們?nèi)y一個。”息波躊躇,閻康說:“反正鬧著玩的?!?p>半仙見有客人,喜笑顏開道:“生老病死,富貴錢財,老板你測什么?”息波聽他口稱老板,心里好笑,笑他并未出世,這對人的稱謂就很時髦,越發(fā)添了不信任,對閻康道:“算了算了,別測了。”閻康早抽出一根簽,說測婚姻。半仙掃一眼息波,心領(lǐng)神會。接過黃紙簽看了看道:“老板,恭喜你!大吉大利,這是個上上簽?!彪S即念道:“此樁姻緣正合適,白頭到老共黃泉。無緣當面不相識,有緣千里一線牽……”當中二句正應(yīng)驗他們的情景,閻康因而喜洋洋地搓著兩只手沖息波直笑,息波也有些高興。
閻康問半仙喜價幾何,半仙敲竹杠道:“恭喜恭喜!八十塊?!毕⒉ǔ泽@道:“這也太貴了。”半仙說:“不貴,一點都不貴。這是好簽,命里難得的?!毕⒉ǔ靶φf:“你很會做生意嘛?!遍惪敌念^高興,掏出一百說:“不用找了。”半仙喜出望外,廉價贈送吉言道:“菩薩保佑你們大福大富,美滿幸福,白頭偕老?!笔?、閻并未登記結(jié)婚,半仙卻提前為他倆作了新婚祝詞。
出了門閻康笑道:“我倆命里有好姻緣,菩薩把你……”息波紅臉嗔道:“你也學那測字的胡言亂語,我不理你。”閻康老臉拉住手道:“不理不行,俗話說得好,‘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惶嘶疖嚩嗌偃?,偏偏我們會碰上。后來的事更巧,表姨竟然為我們做媒。我們今天能夠走到一起,都是前世定好的,你想躲也躲不開?!?p>息波聽他說到婚姻前定,心里有所觸動,想到跟宋正一番無果的感情,也許婚姻真是前定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勞。好在前面的這個男人雖不討自己喜歡,倒也不讓她厭惡,只要他對自己好,也就知足了。也許時間一長,感情會培養(yǎng)起來。息波以為愛情像種樹,只要肯施肥、澆水、小樹會慢慢長成大樹的。
走出寺院,放生池里有開放的荷花,蒲扇大的綠葉鋪滿池面,粉紅的荷花婀娜地高高挺起,姿態(tài)誘人。照例有人設(shè)攤照像,閻康拉息波憑欄站好姿式,拍了張合影。一時快照顯出人形,像上是微笑著依偎的一對,本來算得上好照片,可惜息波頭朝框外側(cè)著,與閻康之間拉開了一段不小的空白,便有些勉強的意味透露出來。
生意人照例恭維,閻康并不滿意,嚷著重拍。拍時特別留意息波的頭位,用手去矯正,偏偏按下快門,又白費一張。息波減了興致,說不拍了,閻康不答應(yīng)。三張像拍完,總覺得不滿意,也只得作罷。算帳時攤主收三張的費用,閻康不服氣,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一個攻擊對方手藝不佳,一個指責對方亂動,都說責任不在自己。
息波平素最討厭人爭吵,她息事寧人,從皮夾里如數(shù)掏出錢,正要交給攤主,閻康劈手攔住道:“不行,不能給他。沒那么便宜!”息波皺眉道:“算了算了,這點小事?!遍惪挡灰?,仍同攤主吵。息波生了氣,抬腳就走,閻康這才降服了。攤主得意洋洋地抓過錢,嘴里還叨叨的。閻康更不服氣,回頭瞪眼說:“今天便宜了你?!?p>這事掃了倆人的好興致,走到哪里都不對勁。坐車扔了傘,轉(zhuǎn)彎碰了墻,談話也不投機。閻康想看風景,息波非逛小商品市場。到了市場東挑西揀也不買,或者故意把價砍得很低,惹得老板說:“你是美金,這么值錢?”閻康要討息波喜歡,挑了串貝殼做的項鏈送她,息波并不領(lǐng)情,道:“這有什么好看。你自己戴吧?!遍惪涤樞?,沒趣地收了那條無人要的項鏈。幸虧半道遇上那對情侶,女人熱情地邀他們同游。閻康此時正要避免同息波斗氣,欣然應(yīng)允。好在那女人能說會道,她男友也有些趣味,半天轉(zhuǎn)下來,大家都玩得高興,拍照帶來的不愉快也忘光了。
傍晚四人湊在一起吃晚飯,席間談笑說鬧倒也愉快。飯后閻康還想再到千步沙聽濤,息波因為有昨晚的經(jīng)驗,害怕去,表示反對。女人就提議跳舞,大家俱贊成。女人很受歡迎,剛進舞場就被圍住了說話,都是她新認識的一些朋友。她為彼此介紹畢,大家熱鬧地湊在一桌。跳舞出來已近十一點,眾人興致不減,又吵嚷著涌到OK廳,唱完歌已過了午夜一點,這才各自分手。
這晚息波他們已轉(zhuǎn)到偏離風景區(qū)的一處農(nóng)戶投宿,緣故是普陀公辦的旅館不多,他們初次上島不知行情,玩到下午再聯(lián)系住店時,公家的旅館早已客滿,只好求其次投宿到當?shù)厝私枭介_財?shù)乃饺诵】偷辍?p>這類小客店比比皆是,條件大都簡陋,沒有衛(wèi)生間。倆人挑來揀去,總算看上家夫婦開的小店,樓下住著店主一家,樓上小小的三間客房,地板是木頭的,墻壁用三夾板隔開。閻康上樓看到房間還亮堂,開著小窗,窄窄的單人床上蒙著涼席,倒也顯得干凈,頂上還裝著吊扇,就說可以。息波卻注意到樓上只有他們二個客人,覺得不方便,想重找地方。女老板察言觀色,明白女客的擔憂,拍胸脯保證說另一間客房早預定出去了,又說現(xiàn)在正是旅游旺季,各家生意都很好,他們要是現(xiàn)在不拿定主意,等會房間被別人租走就晚了。息波信以為真,加上人走乏了,便付下定金,租定相鄰的兩間房。
白天他們沒太注意,到半夜入睡時才發(fā)現(xiàn),客房的隔音效果極差,這邊房里的耳朵像長在那邊房里似地,任何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閻康睡在自己房里,聽到一板之隔的息波翻身,害傳染病似地睡不著,心上生出些莫名的躁動。他無話找話,問息波要不要喝水,又問熱不熱。不一會,聽到隔壁沒了動靜,忍不住用手敲板壁,問睡著沒有。息波迷糊中嘟噥有話明天再講,閻康只好烙餅似地在席上翻騰。
半夜里,息波感到口渴,想起是晚飯吃多了梅干菜燒肉的緣故,便起床找水喝,一不小心腳踢在了門上,很沉重地一響。她擔心吵醒了隔壁的閻康,忙脫掉鞋襪,幸虧那邊睡熟了沒有動靜。
店家灶房設(shè)在樓底,息波躡手躡腳下樓。月光充足地朗照著,地上跟涂了層白蠟似地,一切清晰可見。這樣的夜晚是釀造故事的夜晚。
等息波悄悄摸上樓,進房插門,回頭間看見閻康站在房內(nèi),嚇得驚叫失聲。她克制住聲音里的震顫,道:“你——你怎么過來了?不——不行!快出去?!遍惪挡淮鹪挘瑳_上前用嘴堵住,一手摟住腰,一手麻利地扯衣服。息波又推又搡,只是推不開,又不敢大聲打鬧,急變了調(diào)道:“閻康,你瘋了!快放手,我要喊人了!”閻康不說話,喘著氣一伸腿,把她拌倒在床上。
閻康當然算不上童男子,對女人他早有經(jīng)歷,大學時便跟女同學偷嘗了禁果,工作后在上海鬧過的兩次戀愛,也絕不是柏拉圖式的。按理閻康早該結(jié)婚,怪只怪上海姑娘嫁人的條件太實際,知道他家只有八平米的一間小屋,婚后還得與婆婆同住,他的單位——園林管理處又是清水衙門,就都改變了主意。這當中也包括柳小姐。
閻康方面呢也存在一些問題。他從小父母分居,聽慣了母親對父親的攻擊,習慣了家庭的硝煙,看淡了愛情,認為世上沒有偉大的愛,更沒有完美的婚姻。他對婚姻的態(tài)度好比尿急需要上廁所,完全是種生理需要。今番他要息波,亦沒有超出肉欲的范圍,并非因為具備了深厚的感情。姨媽為他介紹息波時他剛同柳芭分手,失意中的閻康需要安慰,石息波艷麗動人,足以滿足他的虛榮。事情過后,他見息波抹淚,稍稍動了惻隱之心,想到她一個處女身子交給自己,也有些憐惜。便說是真心喜歡她,又說會跟她結(jié)婚,要她放心。說了一會話,摸約四點鐘光景,他抵不住勞乏,徑自睡了。
息波的情況卻截然不同。她雖然也生長在一個有吵有鬧的家庭,但對婚姻卻不失望,認為將來做自己丈夫的那個人必須品學兼優(yōu),才識過人,最重要的是他愛自己,自己也愛他。今天閻康突然襲擊,打破了她的婚姻理想。她不由悲從中來,向隅啜泣。她后悔這次來了普陀,憎恨剛才的軟弱。她雖為現(xiàn)代女性卻抱從一而終的落伍思想,想到既已失身閻康,也只有嫁他這條路了。只是她跟閻康的感情才剛剛起步,行動卻走到終點,面對了兩者間長長的距離,她不知該如何去縮短。閻康關(guān)于結(jié)婚的承諾,也只是稍稍寬慰了她的心。她恨閻康粗暴,不顧她的感受執(zhí)意將生米煮成熟飯。她默默地哭了半天,聽到閻康沒有了聲息,回頭一看,這個人已經(jīng)睡過去了。她抬眼注視他,覺得這張臉上滿是陌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疑心這一切只是夢,只是戲。
第二天上午船離碼頭,息波悵悵站在甲板上,想到自己來時還是個清白的姑娘,如今回程卻已身為婦人,禁不住又是一陣傷感。閻康竟不能體察,吃飯、喝湯如故,說笑、打鬧依然。
回到家中,息波見了父母心內(nèi)不安,擔心被瞧出蛛絲馬跡。閻康這時也有些做賊心虛,害怕人家父母追究責任。所以倆人行動、說話免不得都帶些異樣,石父石母本有疑慮,這時更加起疑。
閻康因為公差到期,單位催回,便決定第二天回滬。離期將近,一對年輕人心中各有滋味。在息波是新添了擔憂,害怕黃鶴一去不復返,內(nèi)心很不踏實。在閻康卻是想到不久后籌備婚事的麻煩、婚后分居的不便以及調(diào)動工作的種種困難,是從理想回到現(xiàn)實的一種。
這天晚上石家為閻康備了一桌餞別宴。飯后,屋里只剩下石父石母、閻康、息波四個人,石母說:“閻康,明天你就回上海了,我和你爸有句話想說,不知你愿不愿意聽?”息波熟知母親,早猜出事情七、八分,不禁帶了期盼,感到與閻康的事經(jīng)過父母,猶如經(jīng)過法庭公證似的,多少帶些要借父母討個媒證的意思。閻康口中應(yīng)諾有聲,肚皮里猜測他們要說的內(nèi)容。
石母道:“閻康,說起我生的這幾個兒女,數(shù)波波最懂事,我和你爸爸一直最喜歡她,你也看得出來。對于她的婚事我們一直很操心,希望她能夠嫁戶好人家,過上太太平平的日子。過去的事可能波波給你說過,這孩子心高氣傲,看不上的人生拉活扯也不答應(yīng),所以吃了些苦頭?!薄惪蛋蜒劬戳讼⒉?,意思說怎么沒聽你講。息波也把眼睛回望,意思是將來會告訴他——“你們這次去普陀玩得還好吧?”——停頓,讓兩個人有時間心跳——“今后你們打算怎么辦?”話題直指要害,不容閻康逃循。
“閻康,你既然沖我叫媽,我也不把你當外人。你們的事除非你們不愿意,我們沒意見,老石對吧?”石父鄭重地點頭。“我們家的情況呢,你都看到的,我就不多說。至于你們家……啊,我們知道得不多,聽說你父親已經(jīng)過世,家中只有媽媽和妹妹,想必你母親已經(jīng)退休了吧,妹妹有沒有結(jié)婚?”
閻康回答說母親退了休,現(xiàn)閑在家中無事。妹妹的婚期已定,“國慶”即要出嫁。石母“好好”連聲,息波知道母親稱好是滿意閻家人少事稀,自己過門可以過省心日子。
閻康是個聰明人,知道息波這樣的結(jié)婚對象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見石母這樣說話,知道提親的時機到了,因而說:“媽、爸,我和息波會過好的,你們放心吧。嗯,我們商量,過段時間就去登記。”石父詫異道:“這么快?”他原要說“你們都了解嗎?”卻被老婆一拐子捅掉半截話。石母笑道:“這事你們定,我們沒有意見。不過,閻康,我丑話說在前頭,你以后可要好好待波波,不要委屈了她,不然我和你爸爸都不會答應(yīng)的?!遍惪底匀徽f:“你們放心,我會好好待她的?!?p>雙方態(tài)度表明,大事已定,從此成為一家人,彼此添了親氣、喜氣。石母才拿出準備的物品,有送未來親家母的,有送息波未來小姑子的,吃、穿、用都有一些。閻康收了禮物,真心佩服丈母娘辦事周到。大家直說到十點,閻康才告辭出門。石父石母新準女婿到街口,閻康說:“爸爸、媽媽,你們請回吧!”石父自以為懂理地說:“有機會出差再來?!笔赣醚劬Π装姿溃骸笆裁从袡C會再來——閻康,別聽他的,休息了你就來。現(xiàn)在清川到上海方便得很,火車、輪船、汽車樣樣開到家門口,來去一天就夠了。下次,請你母親一道來。”
息波陪閻康到他表姨家辭行,表媽自然又有一包回贈的禮品?;刭e館的路上,閻康拿丈母娘說的過去的事盤問未婚妻。她不肯說,反問閻康為什么事先不商量,就對父母說登記結(jié)婚的事。閻康道:“你不同意?那我走嘍,你別后悔?!迸淖焐险f:“你要走就走,誰稀罕?!币贿吶园咽止醋〔环拧W叩劫e館門口,息波說:“我不進去了?!遍惪嫡f:“還早嘞,進去坐一會?!毕⒉〒闹匮萜胀庸适?,可是離別在即也有些不舍,遲遲疑疑進門。經(jīng)過服務(wù)臺時,服務(wù)員無意地望她一眼,弄得她心慌,行動中添了忸怩。閻康倒很坦然,大大方方摟著她。進了房間,迫不及待接吻。事后,息波躺在床上不無懊惱地想,既然已是閻康的人,一次跟兩次本質(zhì)上能有什么區(qū)別呢,還不都是一樣。
第二天站臺送別,閻、石彼此說些“一路保重”、“注意休息”的套話,想象中熱烈而溫情的離別場面并未出現(xiàn)。息波畢竟是女人,多少感到遺憾?;丶业穆飞?,她想生活也許就是平淡的,浪漫和溫情全是導演藝術(shù)化的東西。不過轉(zhuǎn)而想起宋正,那番感情的強烈和熾熱,全不像這樣,也許熱烈的愛人生只能有一回。又想也許平淡無奇才長久,不至于早早夭折,前些年一首歌不是唱“平平淡淡才是真”嗎?可見平淡是硬道理,是小百姓過日子的硬道理,又有些舒服了。
閻康卻不費這許多心思,他一夜辛勞,這時早疲倦地伏在幾案上作周公夢游?;氐缴虾#蝾I(lǐng)導匯報完工作歸家,閻母自然噓寒問暖,又怪他不打電話,害她家中惦記。閻康笑說他不是小孩,打電話報什么平安。一面拿出石家準備的禮物,喜滋滋地說明來由。閻母又驚又怪,忙不疊打探石家情況及姑娘的相貌為人,說:“與姨媽信中說的一不一樣?”
兒子掏出放生池前的合照得意地說:“媽,這相片新拍的,你自己看吧?!?p>閻母戴上老花鏡,挑剔地審視道:“從相上看,長得還周正。不過,照片是最靠不住的,難看的人往往上相。哦!你說你們早就認識,我問你,你們認識多久了?”
閻康不肯實說,含糊道:“快一年了?!?p>閻母老而不昏,質(zhì)疑道:“不對吧,認識一年了?那時候你不是正跟柳芭……”
柳芭是閻家母子的感情疙瘩,這一層閻康自然沒向息波坦白。當初他和柳芭打算結(jié)婚,可閻母說婚姻雖然不能以貌取人,但也不能太離譜。柳小姐滿臉雀斑不說,更兼頭發(fā)稀疏,一腦勺的發(fā)辮揪在一處只有貓的胡須多,正應(yīng)了那句聰明絕頂?shù)乃自?。又說這絕頂聰明保不準會遺傳,萬一禍及后代怎么辦,所以竭力反對婚事。
其實閻母這話多少有些冤枉柳芭,她長得還是有些模樣的,頭發(fā)稀疏也不會發(fā)生遺傳。閻康心中本無所謂愛,無所謂不愛,認為接受柳芭跟接受別的女人沒區(qū)別,反正都是女人,關(guān)了燈全一樣。先前他跟柳芭廝混,不過是因為她主動出擊,省去自己花錢費時追求的辛苦,樂得圖省事、揀便宜罷了。但是閻康忘了便宜沒好貨的忠告,一次云雨過后才知道柳小姐并非原裝,本有些氣惱,可轉(zhuǎn)念一想反正自己也非正品,處理品配處理品,倒也門當戶對。
誰知柳小姐這個處理品卻不好對付,她仗著肚皮里有種,狠狠地敲了“丈夫”幾筆錢財。她其實早嫌惡著閻母挑剔、難纏,又見閻康耳朵軟少主見,兼之閻家住房逼仄,暗想將來過門難保吃苦,索性趁勢了斷。所以等閻康吞吞吐吐提出分手,她二話不說一口應(yīng)承,“丈夫”以前贈送的財物當然一概不退。三個月后,她通過婚姻中介,嫁了個大二十歲的日本人。閻康賠了夫人又折銀,見柳芭風風光光嫁到日本享福去了,心中又惱又妒:惱的是海誓山盟的柳小姐很快另有所愛,妒的是自己沒有日本人闊綽。他怪柳芭之余少不得對親生母親也生出幾分埋怨,今天閻母不知趣提及往事,兒子臉色不正道:“媽,你不要再提那些事?!?p>閻母是個不服輸?shù)钠?,白兒子一眼道:“我養(yǎng)你這么大,吃過多少苦,你知不知道?說一句話就不行了。唉!你是不懂我的心,還在為柳芭的事生氣?你年輕,哪里懂得婚姻的厲害,我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馬虎,唯獨婚姻馬虎不得,弄不好要吃苦一輩子。媽是過來人,知道其中的甘苦,我得對你負責呀,你懂不懂?”
她談婚姻的語氣仿佛在說一只出籠吃人的老虎,只等著寶貝兒子聽虎色變。這對閻母早已是老生常談了。閻母本名鳳仙,與馳名全國的名妓小鳳仙同名,可是同名并不能同福,她的“蔡鍔將軍”不僅不承認知音甚至連她是妻子的身分也不承認,十年前他們就辦了離婚。至于夫妻情分斷得更早,二十年前就已掘地三尺埋葬,現(xiàn)在早是白骨一堆了。
閻母本是五十年代末期的大學生,屬于同期女性中的佼佼者,難免有些持才自傲。可是才高抵不過命硬,“文革”期間,她受父親曾是國民黨軍醫(yī)身分的牽連,被揪出來游斗,她的丈夫——閻康的生父害怕牽連,斗爭伊始就與妻兒劃清界線,獨自逃到鄉(xiāng)下老家避難。閻鳳仙從此讓兒子、女兒改名換姓,對外一律稱其夫已亡。她含垢忍辱,靠撿垃圾、掏糞坑養(yǎng)大了一對兒女。
“文革”結(jié)束后她恢復原職,從下放地山西調(diào)回上海研究所。平反后她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與那個落井下石的丈夫離婚。長達十年的風霜最大程度地破壞了閻鳳仙的人生觀,她看透了人性的虛偽和自私,變得多疑、固執(zhí)而冷漠。尤其對婚姻,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常常對兒女灌輸悲觀主義。其實她何嘗不知時代不同,婚姻的命運也會不同,個人的婚姻更是千差萬別。但是潛意識中她寧肯要一對老姑娘、老兒子,在母子、母女中間也難以容忍第三者插足。她害怕兒女娶(嫁)了媳婦(丈夫)忘了娘,留下她孤零零一個人,所以一切關(guān)于幸?;橐龅闹v座和討論難免都有虛假的嫌疑。
可惜閻康并未察覺母親的隱情,他美滋滋地介紹息波,還說要準備結(jié)婚,不知正是為母樹敵。閻母亦不了解,異性永遠是男人的生理需要,這需要的強大遠遠超出親情、友情,來得勢不可當,力不可摧,息波的“插足”成為不可逆轉(zhuǎn)的事實。
第二個月超過五天時間息波的月經(jīng)還不來,她開始心慌。平時她嫌做女人麻煩,煩它厭它,恨不得它斷子絕孫,這回求它盼它,它卻端架子、擺譜兒不肯露臉了。她情知大事不妙,忙打電話給閻康。第一次他不在,第二次聽到閻康電話那頭聲音煩雜,知道辦公室人多,不便說話。晚上按約定時間通上話,未等她開口,閻康先自調(diào)侃道:“夫人有何吩咐,是想為夫了嗎?”息波“呸!”一聲低聲說道:“我有了。”
對方敏感道:“有什么了?”
“孩子?!?p>閻康起疑道:“是嗎?”
預備母親說:“騙你做什么!”
“什么時候?你上個月例假幾號?”
不信任的電磁波從那邊打過來,像兜頭澆下一盆冰。息波昨晚一百個猜測,也沒想到閻康會如此反應(yīng),心里說不出滋味。她不發(fā)一言掛斷電話,暗想閻康真混帳。他如果不認帳,她該怎么辦。
閻康聽到“咔嚓”一響,無法猜測息波的表情,聯(lián)想到當初柳芭的厲害,他擔心這一個也如法炮制,一封控告信寄到單位,豈不又要鬧笑話。他仔細回想彼此結(jié)合的一些細節(jié),憑經(jīng)驗相信絕對當不上冤大頭,才順了心,忙撥電話回去。
聽到鈴響,息波猜到是閻康,她賭氣不想接,可轉(zhuǎn)念想到現(xiàn)在不是耍小孩脾氣的時候,倒要聽聽他怎么說。
閻康語氣升溫不少,像冷菜回鍋加熱,說馬上去登記結(jié)婚。她暗暗吐口氣,心情才和緩一些,不是高興而是放心。不過總覺得有塊硬東西哽在胃里消化不了。
回家的路上她想自己真是糊里糊涂做嫁娘了,過去還怪文姬糊涂,輪到自己更不聰明。如此看來婚姻多是不得已的簽約,并不具備多少熱烈的愛,更談不上深厚的感情,怪不得離婚率那么高。經(jīng)過郵局時,她想到該給文姬去封信。晚上她草草擬就,先說了一大堆雜事,末了才輕描淡寫地講近日將成婚,遙祝即可,千萬不要破費。
這人生大事著實讓石母一陣高興,她忙著準備嫁妝,一邊東說西告,四處張揚,唯恐不為人知。倒是息波看著別人替自己忙碌,成天只捧著書看,仿佛結(jié)婚的不是她。
隔天,她拿著結(jié)婚申請書到局里蓋章,王主任一面開抽屜,一面笑道:“恭喜恭喜!”話音末落,楊艷艷走進來,警覺地問:“恭喜什么?”息波知她多事,不答話,王主任亦有這份擔心,搪塞道:“哦!楊秘書,今天沒跟局長出去?”
楊艷艷抓起申請書瞟一眼:“什么東西?哦,要結(jié)婚呀,好事嘛!遮遮掩掩干什么,難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說時眼光研究部下的肚皮。息波正要頂嘴,王主任暗拉她衣角,示意她別吭聲。
楊秘書說:“老王,不是我說,公章雖然在你手里,可我是石息波的領(lǐng)導,有事你先總該先問問我的意見吧?”她說話的口氣儼然像局長。王主任息事寧人道:“你有什么意見?”楊艷艷一揮手道:“不是我有什么意見,是組織有什么意見,我是代表組織的,不代表個人?!毕⒉ò敌λ媾淖钟螒颉M踔魅握f:“那你代表組織表個態(tài)吧?!?p>“怎么好隨便表態(tài)呢?這樣吧,我們先研究研究,章現(xiàn)在不能蓋?!睏钇G艷不愧是過來人,知道問題結(jié)癥所在,她想姓石的突然要結(jié)婚,肯定是出了岔子,打定主意先拖延幾個月,要姓石的肚皮自己露出狐貍尾巴。
息波給這席話說得氣惱,心想姓楊的未免過份。平時人家開結(jié)婚證明都順順利利,誰不知道組織不過辦辦手續(xù)而已。今天她借題發(fā)揮,故意刁難,自己絕不妥協(xié),這種人越是對她退讓越會得寸進尺,過去的忍耐就是證明。息波近來吃苦吃出覺悟,懂得自衛(wèi)還擊的必要。她想好個姓楊的,自己屁股擦不干凈,倒挑人家毛病,因而冷笑道:“楊主任說得很有道理,這事是該好好研究研究”——王主任不解的神情——“楊主任,我有個情況要報告?!薄首鞯臋C密——“我最近聽說,我們局有對大齡青年未婚同居,要不要檢舉出來,供組織研究研究、教育教育?”
楊艷艷仿佛槍靶中彈,一愣后正要發(fā)威,看到息波不同以往的神情,怕她真揭自己老底,有損領(lǐng)導的尊嚴,遂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的打算說:“我還有事。老王,你們說吧。”
等她出門,王主任不出聲地沖息波豎起大拇指。
晚上息波把這事對父母講,石父道:“這種小人就不該對她客氣?!笔笓鷳n道:“她畢竟是你的領(lǐng)導,得罪她只怕以后要穿小鞋子?!迸畠河赂业溃骸按┬⌒趺礃樱窟@樣的鞋子我穿過好幾雙了,不過如此,我不怕!”石父贊賞道:“嗯!波波近來成熟多了。是不用怕,人正不怕影子斜,哪里的黃土不埋人?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边@恐怕也是一向失意的石父的人生感慨吧。
石母被這話勾起心事,問:“波波,調(diào)上海的事跟閻康商量過沒有?”——女兒點頭——“唉!調(diào)工作最難了,何況又是調(diào)上海,去年你調(diào)清川就費盡周折。唉!不說它了。”幾個人轉(zhuǎn)而談起結(jié)婚的事,知道未來女婿提議將新家安在上海,石母問:“他媽媽同不同???”石母過來人,知道小媳婦的難當。表示擔心親家母的脾性,又掛記著房子的大小,說:“波波,你打算哪天去上海?我也去。一來拜訪親家,二來了解了解情況?!迸畠赫f明天去請假,后天動身,石母石父都表示贊同。
當天,閻康接到未婚妻電話通知,回家告訴母親。閻母疑心道:“她們怎么突然來了?”又說家里沒地方住客人。兒子講可以住單位的招待所,又把準備結(jié)婚的事說出來。閻母瞪眼道:“這么大的事,你事先也不同我商量商量。”——埋怨的口氣加重——“你做事總是這樣糊涂,你都了解她嗎?”兒子忙說了解的,母親鼻孔里出氣道:“哼!你說了解,這么短的時間怎么可能了解?將來不要吃后悔藥。找個外地人,以后調(diào)工作麻煩不麻煩?”兒子奇怪道:“不是你托表姨介紹的?”閻母一愣后道:“我托你姨媽介紹,也沒有讓她找個外地人?況且我信中并沒有表示同意?!眱鹤由鷼獾溃骸皨?,我知道你老一套又來了。不過,我告訴你,這次我是鐵了心的?!?p>“好!你既然鐵了心,不必再進我這個門,”——高舉上方寶劍亦或是使出殺手锏——“我也沒有責任接待你的什么丈母娘、未婚妻?!遍惪底兩溃骸澳阌诌@樣,你又這樣!簡直不通情理,簡直——簡直變態(tài)?!?p>兒子不過說氣話,可是不幸而言中。骯臟角落的齷齪東西,心尖肺葉上的濃瘡臭瘤被戳破,閻母頓時像泄氣的皮球,竟然難得柔順地說:“那——好吧!”兒子喜出望外,感激地恨不得抱住老娘親一口,可是兒子大了,母子間也有了男女授受不親的三八線,只得說:“謝謝媽!”
所以石家母女到滬,正是閻家母子戰(zhàn)爭結(jié)束之時,屋里的硝煙并未從閻母胸中消散,她接待親家的態(tài)度并不親。石母看到親家住房局促,統(tǒng)共八平米,想不出新人的家具如何放,四處打量,覺得連張床的位置也找不出。息波注意到婆婆臉上是生分的笑,像純度不夠的漿糊粘不住的畫,總要下落的樣子,心里就發(fā)緊。閻母看出石母擔憂,別有用心道:“唉!房子太小,女兒都住不下,怎么辦呢?上海就是這個樣子?!遍惪得φf可以向單位分房,母親不掩飾地挖苦:“房子輪到你?再說,調(diào)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怎么辦呢?唉!真是。”
石家母女彼此望一眼,都不說話。閻康道:“媽!你盡說些什么?”
閻母正經(jīng)道:“說什么?說大實話。過日子就是實打?qū)?,丑話先說在前頭,免得以后吃后悔藥——他大姐,不是我不通情理,實際情況就擺在這里,沒有法子?!?p>息波想不到壞運氣也會走親戚的,她原以為只要閻康喜歡自己就萬事大吉,沒想到人家的坐堂之母根本不贊成這門親事,氣惱中想一走了之,可是肚皮里的事實又不允許后退,正不得法,聽到母親說:“大姐,你的話都有道理。我又哪里愿意送女兒來吃苦,可是他們兩個人相愛怎么辦呢?老話說:‘只要感情在,不怕吃酸菜’,暫時有些困難只要大家心齊是可以克服的。”石母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閻母一時也不好反駁。閻康歡心道:“明天我就向單位申請婚房,工作的事也托了人,會有結(jié)果的?!?p>閻母不理睬兒子,對不親的親家說:“他們剛剛開始交往,我認為還是應(yīng)該多了解了解,慢慢考慮——”閻康帶氣道:“用不著考慮——下午我們?nèi)サ怯?。”閻母擔心兒子犯牛勁,當著外人頂撞自己,不誠實道:“我們做父母的不過是提提意見,主意還得他們拿——你們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笔敢慌耐鹊溃骸澳蔷瓦@么定了!”兩個年輕人總算松下一口氣。
接下來眾人的談話像冬天的枯草挽不回生機。石家母女勉強坐了一會告辭出門,閻母假意留飯,息波看到冷鍋冷灶,知道婆婆沒有誠心。倒是準新郎破費在飯店好好招待了娘倆一頓。下午到民政局領(lǐng)結(jié)婚證,閻母推說有事不肯同去。公務(wù)員檢查完有關(guān)證明,例行公事地問男女雙方可是自愿,閻康隨口說愿意,息波心與口本有錯位,這時也只能違心說自愿。
公務(wù)員填好簿子分遞給雙方道:“祝你們白頭偕老”!石母辦事周到,忙給眾人分糖,討眾人自然稱謝。
息波翻開紅綢裹著的結(jié)婚證,看見人工填寫的字蹙腳難看,未免遺憾。暗想結(jié)婚證是紀念一輩子的東西,國家應(yīng)該挑個會寫字的人。又想現(xiàn)在許多事都不講究了,該認真的時候偏偏認真不起來,比如自己的婚事,這關(guān)系到一生一世的大事,不也辦得倉促、草率。她與閻康真正交往的時間加起來恐怕不會超過半個月,彼此連喜惡嗜好都不甚了解,閃電般地就做了夫妻,還不知道將來怎么樣。從近處說,就有調(diào)工作、找房子的麻煩,婆婆的態(tài)度也是個疑難雜癥。這諸多事如果認真考慮起來,哪里還有心情笑,可見許多時候人們?nèi)窃趶婎仛g笑。
正胡思亂想間聽到閻康問:“你想什么?”她掩飾道:“沒什么?!碧ь^看到母親花白的頭發(fā),心中不由傷感,想到父母年近花甲,還為自己的事操勞,如果自己再不過好,哪里對得起父母。又想到今天大喜的日子不該悲觀,因而振作精神拉閻康手道:“你以后要好好待我?!彼抵屑耐惪凳呛谜煞颍蚕聸Q心要做個好妻子。
接著籌備婚事,石母主張在外面租房。息波怕女婿對丈母娘有看法,聲稱是自己的主意。閻康亦不放心母親的態(tài)度,怕朝夕相處惡化了婆媳關(guān)系,也表示贊成。三個人坐車到信息市場,看到四壁墻上貼著上百條租房信息,一款款寫明地段、樓層、面積和租價,一時間看得頭暈眼花。他們后來總結(jié)出經(jīng)驗,只挑套型和地段合適的看,再比較價格,這優(yōu)勝劣汰法不久淘出九套中意的出租房,忙一一抄下電話和地址,準備明天實地查看。
接連幾天他們按圖索驥,親臨實地與房東討價錢,幾經(jīng)周折總算定下一處,在靜安區(qū),一間小房,衛(wèi)廁公用,離閻康的單位不算遠,只需倒換兩次汽車,租金也說得過去,每個月六百元,水電在內(nèi)。這原是一位孀婦的領(lǐng)地,孀婦騰出蝸居后搬到樓梯拐角的坡形小屋。石母本嫌不吉利,可一時找不到更好的住所,也只好將就。小夫妻高興上頭不顧忌諱,私下給孀婦的住所起名“緣緣巢”。
接下來忙著買家具,石母帶的錢花光,還有灶間一應(yīng)設(shè)備未齊,電告石父匯款。上海天熱,息波想添個冰箱,閻康向母親要不到錢,只好勸妻子克服困難,等將來手頭寬裕了再買。幸虧文姬賀款及時匯到,換臺阿里斯頓綽綽有余。石母不放心女兒,提出要裝電話,說:“裝上電話,萬一有個什么事可以及時聯(lián)系?!边€為未來的孫輩考慮,添了只小搖床。
等到一應(yīng)事大小齊備,閻母才像書中說的貴人御駕光臨,一直未曾謀面的小姑也同來的。閻母挑剔地四周視察完,仔細打量嬰兒用的小床,臉上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鄙視表情。兒媳在一旁看得羞愧,替她做孽的兒子受過。小姑細心盤點哥嫂家私,暗怪母親偏心,厚兒薄女,嫉恨地不說話。石母原本抱怨閻母袖手旁觀,可為了女兒只得隱忍,強作熱情地留親家用飯。
席間商量到婚宴,石母問親家是兩家合辦還是分開辦,閻母還沒回答,閻康搶先說:“我們商量好不辦酒,辦酒太麻煩,單位里發(fā)點糖算了,然后到蘇州、南京去走走?!遍惸覆恢幸庀眿D,樂得脫掉干系,省心省力又省錢,積極贊同道:“新事簡辦好,國家提倡的?!笔副鞠胩媾畠簰觑L光,可是囊中羞澀,只好說:“難得你們體諒長輩,”——小姑子用鼻孔里的冷氣表示不服氣——“就由你們吧。不過親家,我們自家人湊幾桌總是要的?!贝蠹揖筒槿諝v,定下下禮拜四為吉日良辰。
到了這天,親家彼此在上海見面,十幾個人坐在和協(xié)酒店的包廂吃喜酒。開宴后石母、閻母分別代表兩家老人作新婚祝詞,隨后是新人輪流給長輩敬酒。石父、“紅學家”空閑之人,落得一旁自在。這席上難得一見的息波的嫂嫂、小侄子、四清、馮剛和小姑子的未婚夫也都大駕光臨的,因為彼此多是頭回見面,席間不免生分,所以婚宴上并不熱鬧。飯后,大家略到局促的洞房坐了坐——房小容不下許多人,客人大都站在門外——不一會就散了。石母留不住客人替女兒冷清,息波連日勞乏倒喜歡清靜,并不在乎。
黃道吉日的第二天上午,新郎新娘如期啟程,坐旅游列車去蘇州。新娘因為昨晚沒睡好,加上孕期反映,坐在舒適的車廂卻體會不到舒適,一路上壓不住的反胃,忍不住的惡心。閻康初為人夫不善照料,只會勸喝水。新娘勉強喝一口,才到喉嚨又沖口而出。她一會想吃話梅,話梅到口中又覺滋味平平。一會說想喝醋,新郎買不到醋,只好勸她忍耐,要以精神的強大戰(zhàn)勝肉體的痛苦。彼此不由后悔,都覺得挑錯了旅游時機。
好容易熬到中飯時間,新娘想喝清淡的粥,可火車上只有好脾胃人大油大葷的食物,湊合著點來碗面,她正食欲寡淡地慢慢吞咽,突然聞到丈夫碗里的燒豬蹄和鄰座紅燒帶魚的油膩氣味,頓時倒盡胃口。
餓著肚皮到蘇州已過晚飯時間。新娘子疲乏軟弱,說要就近住宿,新郎只好放棄入城計劃,找了家外觀看上去還亮堂的旅館落腳。蘇州站的夜晚美麗、迷人,古色古香的建筑引人注目。閻康興致勃發(fā)要逛夜市,拉了息波同行。新夫人不忍掃興,勉力陪同。他們走到東頭商場,閻康相中一只工藝煙斗,要營業(yè)員拿出來看。營業(yè)員聽他一口外地口音,又見西裝皺折,少不得排外地怠慢,君子動口不動手道:“三百五十塊?!毖韵骂H有嫌貧愛富之嫌。閻康血氣方剛,受不住這樣的輕視,不顧新娘子勸阻,“啪!”地甩出一疊十元小票,非要買這并非需要的勞什子不可。
回賓館的路上,新娘子說:“你何必跟那種人一般見識!”他們新近安家已花費不少,這次出門本沒帶多少旅費,經(jīng)不住斗氣的。閻康正處在意氣用事后的空虛里,又心痛錢,忍不住埋怨道:“還不都是你?好好的不進城,偏要住在這個地方,才遇上這種蹩腳貨色。”新郎話里的口氣仿佛這損失全是新娘造成的。
新娘丟開新郎的手道:“你真不講道理?!彼鼇頋u漸發(fā)現(xiàn),丈夫并不像婚前表現(xiàn)的那么服貼,他主見平平,但是卻很固執(zhí),要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閻康也自覺說話過重,但是他記起母親說過的“夫為妻綱”的訓誡,認為大丈夫做事只能伸不能屈,結(jié)婚之初正該好好立規(guī)矩,否則往后難振夫綱。所以非但不認錯,反而一甩手,丟下新婚妻子徑自走人。經(jīng)過錄像室時,他本喜歡看武打片,索性買票進場,到近十一點才回賓館。中途他也曾掛念妻子,可是他想不能心軟,心一軟往后事就難辦。
息波眼睜睜看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幾次開口都發(fā)不出聲。被丟在半道的尷尬,不被理解的好意,新婚日子的冷遇,加上生理反映的折磨,使她又氣又惱又悔。回到賓館,她先還盼著閻康回來認錯,可是左等右等不來,不由越想越氣,把二十多年的曲折磨難全翻了出來。陳年累月的舊帳像經(jīng)久味重的老酒,醉人地悲傷,刻骨銘心地痛楚。她想到如果今天換成宋正,絕對不會舍得委屈自己。情迷中顧不得多想,胡亂收攏衣服,憤然出門。
回到客房閻康發(fā)現(xiàn)新娘子失蹤,才慌了手腳。他去敲服務(wù)員的門,好半天門打開,睡眼惺忪的服務(wù)員問什么事。閻康顧不得人笑話,一五一十說明緣由。服務(wù)員也感到問題嚴重,可是提供不出線索,遺憾地表示抱歉。閻康在火車站里里外外亂轉(zhuǎn),逢人就問有沒有看見長相、穿戴如何如何的一個女人,還拿出結(jié)婚證指著照片讓人辨認,像通常搜查通緝犯的那樣,怪不得人家要狐疑地猜測。有一個買水果的老太竟然神秘地說:“你是干公安的吧?是不是抓‘雞’?這種人就該抓,我告訴你,”——提供幾處賣淫嫌疑人的住所,自負地表示——“我的眼光不會錯,她們準干這個?!遍惪悼嘈χ琶Ω孓o,垂頭喪氣回到賓館,希望新娘子已怨氣消解地坐在房中??墒欠坷餆o人,只有零亂的物品敘說著妻子出走時的怨恨。他擔心新夫人一時想不開會尋短自殺,害怕得坐臥不安。同時懊悔自己的言行,只恨新夫人不給他認錯的機會。他連打幾個傳呼,惱恨夫人的拷機不顯示中文,難以借此傳達愛的呼喚。
接連兩天,閻康在火車站守株待兔,想到妻子如果要離開蘇州,必須從這里出入。只可恨火車站太大,自己守住售票廳就守不住出入口。又想妻子會不會乘汽車離城,那自己豈不白費勁。他恨不得有齊天大圣孫悟空的分身法術(shù),拔根汗毛“唬!”地吹一口,變化出成千上萬個自己,把守了蘇州城各處道口,布下天羅地網(wǎng)捕捉妻子這只不馴服的兔子。
在火車站等過兩天,“兔子”妻子仍然不見蹤影,閻康急得改變戰(zhàn)術(shù)舍據(jù)點而打游擊戰(zhàn),像只沒頭蒼蠅似地四處亂躥。走在街上他無心欣賞街景,注意力只集中在女人身上。他電話打到石家,囁懦著不敢說明真相,慌稱向岳父岳母大人報平安,迂回曲折地刺探。他從丈母娘問話的口氣中探出妻子并未回家,擔憂和害怕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接著打電話給母親,焦躁疲憊使他無法再掩飾。
閻母半驚半喜道:“她沒回來!你們吵架了?我早說過結(jié)婚是件大事,要慎重地考慮。你偏不聽,結(jié)果怎么樣?結(jié)婚不到三天,就出問題了不是?”兒子無力地承受著母親的教訓,對于這種先見之明更是無話反駁,只得匆匆掛斷電話了事。放下電話才想起忘記叫母親到“緣緣巢”偵探,說不定新夫人已經(jīng)回到自己家,一邊后悔當初沒有聽從丈母娘的勸告,早早裝個電話,不然這時候可以排大用場。不過他轉(zhuǎn)念又想,新夫人正在生氣,即使真有電話,這時保不準不接。
晚上他電話再次打到娘家,是妹妹接的,獵奇的念頭賽過關(guān)懷,掩飾不住地好奇:“哥,你怎么和嫂子走散的?”哥哥恨不得隔著電話擰斷妹妹的舌頭,沒好氣道:“叫媽聽電話?!遍惸鸽娫捝险f她白天去過兒子家——兒子性急地問:“息波在嗎?”——母親不滿意兒子這時候的稱呼還如此親昵,沒好氣道:“她不在!說不定啊——”兒子忙求母親多多辛苦,天亮再到“緣緣巢”看看,他明天還會打電話來。
這時的息波正坐在醫(yī)院的婦科門診室,手里拿著化驗單等著手術(shù),心里猶豫著要不要打掉胎兒,她想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也許上帝可憐這對夫妻,閻康這兩天奔忙過度得了重感冒,這時到醫(yī)院打針,無意中發(fā)現(xiàn)妻子坐在二樓大廳的椅子上,喜得連跑帶跌,沖過去緊緊抱住,生怕一松手,她會化成稀薄的空氣飛走似地。這時候的他早丟開夫為妻綱一說,滿心擁護民主、平等。息波一愣間掙脫要走,可是看到丈夫疲憊、憔悴的臉,聽著他沙啞嗓子中吐出的愧疚,心早軟得不忍責備,承認自己也太孩子氣,不該離——旅途中的旅館算不得家,所以只能說——離夫出走。閻康得知妻子還來不及手術(shù),抹額頭上的冷汗道:“萬幸!萬幸!”暗想如果再來遲一步,自己兒子或是女兒的小命休矣。妻子也說她舍不得,兩個人握手言和,一場蜜月大戰(zhàn)總算有驚無險。從此倆人都添了小心,言談舉止多有周到的禮貌。
因為耽誤了時間,計劃中的南京之行取消。他們只在蘇州城名揚天下的幾個圓林拍了些照片,就到新市去采購物品。息波初為人媳,一心想和睦婆婆和小姑,寧愿娘家人和自己沒有卻為她們備下不少禮品。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功夫在婚前,女人的功夫在婚后,正與大多數(shù)丈夫一樣,閻康老婆到手,丈母娘家從此不必進貢,亦或是婚前進貢過豐,此時正可減免。他不費心過問,由著新娘操辦,只在夫人征求意見時發(fā)表些不影響安定團結(jié)的意見。
到臨回上海的頭天,息波在絲綢商場相中塊上好絲綢,想做一件夏天穿的長裙,可是看到價格不菲,又舍不得買。正猶豫間,丈夫慷慨地從口袋里掏出現(xiàn)金,吩咐營業(yè)員扯布。新夫人勾住丈夫溫柔地說:“謝謝先生!”新郎幸福地嘆氣,兩人早忘了世上還有夫妻反目一說。
回到上海,小姑拿到禮品甜蜜地說:“多謝嫂嫂!”閻母看也不看那堆糖衣炮彈,板著臉訓兒子道:“你找到人,電話也不打一個,害得我擔心。哎!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只圖自己痛快,哪里還顧得到別人?!眱合眿D在旁邊聽得臉紅,兒子厭倦地打哈欠,小姑調(diào)皮地吐舌頭。
晚上,新夫婦提著禮品去找?guī)兔φ{(diào)工作的閻康的同學。同學在區(qū)財政局當局長,長得濃眉大眼,鼻頭大、嘴唇厚,典型的一副忠臣像,老百姓該為有這樣的當家人三呼萬歲。財稅、電信局現(xiàn)在肥得流油,吃香的行業(yè)當領(lǐng)導也吃香,同學廟大香火旺,什么樣的貢品沒見過,根本不在乎新夫婦蘇州販來的那點土產(chǎn),想送自己家中的保姆還差不多。但是這心思他一點也不露,反熱情地摟住閻康的肩說:“都是老同學了,還客氣什么?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我一定會幫忙的,只是——”他邊說話邊頻頻瞟新娘子,心想如此絕色女子怎么給姓閻的小子占去了,這家伙艷福不淺,雖然財路、仕途遠遠不如自己。
息波被他的“只是”牽住注意力,眼睛望著局長,靜聽下回分解。局長也回望她,心想這個角度更漂亮了。
“只是上?,F(xiàn)在,人實在實在太多,好多人下崗待業(yè),找工作不容易啊,更不用說找好工作子?!薄路驄D忙表示萬事靠局長費心——“不過,嫂子,我跟阿康多年的兄弟,這個忙一定要幫。不然你們總是分居兩地,也不是回事呀!現(xiàn)在兩個人還好,將來有了孩子怎么辦?”這句話勾起新夫婦的擔憂,想到將來并不遙遠,不由都露出焦慮的表情。同學看在眼里,轉(zhuǎn)而安慰道:“不過嫂子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是有一技之長的人,國家棟梁……”息波嘆息道:“唉!有什么用?!薄桓市谋痪珠L誤會無為,補充——“做事太難了,尤其要做點想做的事。”
局長贊成道:“嫂子說的是大實話。”息波說:“現(xiàn)在說實話的人都被當成傻瓜?!本珠L不誠實道:“噯!我就喜歡說實話的人,”——閻康臉色微變——“我在單位一向提倡干部‘說實話,辦實事’!我們是公仆,為人民辦事的,絕不允許端舊社會官老爺?shù)募茏印!本珠L要求干部說實話辦實事,可是自己并不在倡導之列,這番話更應(yīng)該給視察的領(lǐng)導去表白。
息波感嘆道:“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領(lǐng)導實在難得?!币贿吙撮惪担婀炙淮钤?。局長謙虛地擺手:“過獎過獎!”
新夫婦回家的途中,丈夫一言不發(fā),上公共汽車后,他搶到座位,也不像往常那樣讓妻子坐,由她站在一旁,隨車子搖晃。回到“緣緣巢”,妻子關(guān)心地問:“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伸手摸他的額頭。他把頭閃開,仍然不說話。息波為調(diào)動的事煩心,加上身體不舒服,現(xiàn)在又走累了,一邊脫鞋一邊說:“你究竟怎么回事?垮著個臉,像誰欠你八百吊似地。”新郎啞巴不做了,開連珠炮道:“問我怎么回事?難道你不清楚?裝什么糊涂!”
新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我裝什么糊涂?我清楚什么?有話你就明說?!毙吕杀粕蟻?,臉對著臉只有半寸距離道:“這會子糊涂了,剛才兩個人眉來眼去的時候怎么就不糊涂?哼!”新娘子像暗中摸索到火柴照亮,恍然大悟道:“哦——因為這個!”也還他輕蔑,“哼!你這個人太好笑?!弊叩酱睬袄^毛巾毯蓋上,面朝墻壁躺下不理他。丈夫沖著妻子的背影嚷:“誰好笑,誰好笑?我看你才好笑,不要臉!”
妻子翻身坐起,氣白的臉,不認識地看著他問:“誰不要臉?誰不要臉?你今天非得給我說清楚?!彼形臏I要掉,可是不愿當著這個叫丈夫的人流,她強忍著,牙齒咬著下唇,仿佛眼淚不是從眼眶而是從嘴里流出來似地。閻康看她眼中含淚,自知話又說過了頭,也有些后悔。不過他新近有過一次經(jīng)驗,神經(jīng)增強了抵抗力,并未像上回那么驚慌失措,忙著陪禮道歉。他只是疲憊地朝椅子上一躺,眼睛望著天花板想真夠累的,結(jié)婚想不到結(jié)出這么多麻煩,以前自己一個人無憂無慮的日子多好,倒忘記這麻煩是他自找的。
息波想不到閻康高高大大的一個男人,心眼竟比芝麻小,他無端猜疑自己,往后這日子可怎么過,不如趁早離掉算了??墒嵌亲永锏暮⒆釉趺崔k?怪只怪閻康,不然也用不著萬事倉促,害自己受罪,惹別人嘲笑。更可恨他不知悔改,一而再地起事端。常聽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生好的脾性,只怕將來還有氣受。唉!這缺乏了解、沒有基礎(chǔ)的婚姻就是問題多。息波越想越后悔,覺得自己命不好,嫁了個不稱心的男人,正應(yīng)了那句紅顏薄命的老話。在淚滿衣襟之前,她沒忘記拉滅燈,兩個人一起墜入黑暗中。
漸漸地外面有光影浸進來,屋里的家具物品依稀顯出輪廓。在最初的黑暗過去之后,息波又想事到如今后悔有何用呢。離婚談何容易,她想像得出父母、姑姑聽到這種消息后的反應(yīng)。她無力正視親人的埋怨和嘆息,更無力正視楊艷艷之流的幸災樂禍。算了吧,事已至此,萬事謙讓些,盡量湊合著過吧。也許閻康近來勞累,心情不好,等將來工作、房子一應(yīng)事情了結(jié),或許就會好起來。她一個人自思自想,自悔自慰,流了半天淚,不見閻康有動靜,回頭一看,他竟在椅子上睡著了。不由嘆口氣,忙把一床毛毯給他蓋上。
閻康一覺醒來,看見身上蓋得好好的毯子,氣消了大半。他爬上床,月光照見妻子依稀的淚痕,不由也有些心痛。他伸手替她揩試擦。息波被驚醒過來,看到近在咫尺的丈夫,臉被月光洗滌得柔和可親了,忍不住伸手勾住他的頭頸道:“冤家!”閻康趁勢吻住。三吻二吻起了沖動,少不得一番溫存。息波勉力迎和,想起報刊上關(guān)于性生活可以增進夫妻感情的講座,刻意調(diào)出十分熱情。閻康從沒見妻子這么熱烈過,不由興致大增。盡興后,妻子有事睡不著,對丈夫道:“我講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丈夫朦朧要睡,可有可無道:“你講吧——”
息波說,原先有一對夫妻常常吵嘴,互相不服。這天倆個人又為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的事爭起來。丈夫說先有男人,后有女人;妻子說先有女人,后有男人。丈夫急了,就引經(jīng)據(jù)典道:“天地乾坤,乾為男,坤為女,可見男在先,女在后。”
妻子說:“常言道‘陰陽四時’,可見婦人在先,男人在后?!?p>丈夫說:“男女老幼,男在前,女在后?!?p>妻子說:“母子母子,母前子后。”
丈夫說:“公母?!?p>妻子說:“雌雄?!?p>爭到這里,兩人大為生氣,就約定去找人評理。兩人出了門,丈夫搶先一步,走在前面。妻子見了,便飛步趕到前頭。二人你爭我奪,由走變成跑,越跑越快。不一會,便跑出十里地,累得大汗如雨,氣喘如牛,跌坐在路邊。
妻子罵道:“蠢漢子,把我累死了?!?p>丈夫回答說:“呆婆娘,我也不輕松。”
兩人正在繼續(xù)斗嘴,抬頭看見田里有對夫婦并肩鋤地,有說有笑,丈夫不由感嘆道:“看人家夫妻!”
妻子聽了,接口說:“看人家老婆漢子!”
丈夫改口說:“看人家兩口子!”
妻子若有所悟,說:“看咱這兩口子!”
兩人相視一笑站起身,互相攙扶著回家。進家后,丈夫說:“我想好一個對子,叫‘一扇門,兩間屋,關(guān)著你我?!隳軐ι蠁幔俊?p>妻子想了想說:“這有啥難,‘兩口子,一顆心,爭啥先后’!”
閻康半夢半醒中聽完,嘴唇在妻子臉頰上一擦道:“快睡吧,我困死了?!?p>妻子就不再說話,暗想但愿沒有對牛彈琴。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金屋(書號:125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