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第4章 訪洛陽白園


從牡丹大家族中數(shù)以千計的國色天香,我認識了洛陽。一座風流嫵媚之城。歷千年兵燹、百回戰(zhàn)劫而不毀滅的那些錦繡之根,現(xiàn)在更是春筍般茁起,轟轟烈烈地撒嬌吐艷。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吸引了萬國衣冠。

從“風回鐵馬響云間”的齊云塔;從花龍透雕、古柏森森的白馬寺;從造像十萬余尊的龍門石窟,我認識了一個坐在蓮花座上的洛陽。這洞天佛地之城,有多少花宮梵寺。三千世界的高僧駐錫于此,意將轔轔的戰(zhàn)車旋成常轉(zhuǎn)的法輪,把咽下的黃河濤聲吐成伽藍的暮鼓晨鐘。

從邙山大冢認識帝王將相之城;從升仙太子碑認識出神入化之城。俠骨劍氣之城,倚在關(guān)林儀門前的鐵獅子肩上;獸形怪物之城,幽禁在王城公園內(nèi)的西漢壁畫墓中。盤桓幾日,洛陽如歷史的萬花筒,讓我目不暇接。喜歡清靜的我,來此竟不得做猿鶴之夢。為了要在這文化沃野的中州找到我的情結(jié),找到一個儒雅淡泊的洛陽,因此我來香山。

香山在洛陽城南十幾公里,隔著清清伊河,與西山的龍門石窟比肩而立。與西山相比,這里的游客少得多了,及頂上到琵琶峰的,則少之又少。

琵琶峰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墓地。沿琵琶峰以下的香山一角,圍墻圈禁,僻為白園。

香山本是龍門東山,因地產(chǎn)香葛,故名。北魏朝廷在西山大鑿窟龕的時候,東山也隨著建起一座規(guī)模巨大的香山寺。臨山起屋,依山鑿佛。一時間,東山五色渥彩,勝景輝煌。洛陽城中的鐘鳴鼎食之家,那年月,莫不爭當香山寺的施主。

烽鏑洞穿了富貴之夢。到了唐初,香山寺已鐘磬寥寥,殘破不堪。武則天執(zhí)政后,采納武三思建議,重修香山寺。東山又一度天花亂墜,香火旺盛。再過一個世紀多,等白居易來到洛陽接任河南尹,香山寺又因風流云散,年久失修而門可羅雀。對這一塊魚龍寂寞的山水,白居易可謂是一見鐘情。他拿出為老友元鎮(zhèn)寫墓志銘所得的六七十萬金,開始他三修香山寺的壯舉。至此,東山的游蹤才少了一些顯赫的王氣,多了一些飄逸的靈氣。香山寺第三次的佛界,為詩人而開!

佛界里的塵心,是白居易的;塵心里的佛界,是詩人永恒的理想。自號香山居士的白居易,從凝滯著憂怨琵琶聲的潯陽古渡;從落紅委地,香消玉殞的馬嵬坡前;從賣炭翁蹣跚而去的泥濘的官道;從新豐折臂翁四壁蕭然的破屋,他尋尋覓覓,才終于找到這座香山。這位雞膚老人,從此隱居于此,遺囑葬于此,靈魄永棲于此。

自古的中國,通邑大都,繁華市井莫不屬于王侯,屬于將相,屬于公卿大貴,屬于風流巨賈。而深山老林,遠浦孤村則為頭陀、為道人、為哲人、為詩人而生。城市的精氣塑鑄一尊又一尊銅駝,山川的靈氣涵養(yǎng)一顆又一顆真誠的心。

如今,在王氣氤氳的九都故都,在這香山,那顆真誠的心,越過迢遞時空,煙塵四合的歷史,貼近我的胸腔。兩顆心在同一種節(jié)律中搏動起來,他的和我的。我想,所有的詩人,不僅僅是詩人,應(yīng)該說所有的中國的仁人智士,來這里,心都會跳動在一起。因為他們從古到今,從今天到未來,都有著一脈相繼的真誠。

白詩人,我想你不會哀嘆,說你的墓園比起洛陽城下的關(guān)陵過于寒酸。如果說關(guān)將軍的陵丘算是死后一抔土,你的陵墓當然只能說是一撮微塵了。一支狼毫比起一把青龍偃月的大刀,在中國重門深禁的歷史中,畢竟分量太輕太輕。我想你也不會生氣,說你園中的牡丹太少,而且,對著你墓冢盛開的牡丹,也沒有珍奇的品種。誰叫你當年那么憂傷地寫著“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呢?深色花是大富貴,大富貴從來與詩人無緣。

站在這里,和四月的艷陽一道,和自魏晉就堆在那里的亂云,自唐自宋就一直纖瘦卻還不至于衰竭的伊河的水聲一道,對著你的墓碑肅立。遠處嵩峰的煙霧,如青綃一襲,束著故國河山,也束著我的悵望千秋的思緒。我不是天涯淪落人,但同你一樣,天不賜我操刀之手,卻擲我一支憂患之筆。我們同是化民間疾苦為筆底波瀾的饒舌者。只是我不能像你一樣歸隱,我的心尚熱,我的血不會冷。

白詩人,是誰把你的陵園修葺成一張琵琶的形狀?嘈嘈的大弦在哪里?切切的細弦在哪里?無聲的肅立中,我想聽鐵騎突兀,我想聽珠玉相撞,我想突然聽到裂帛一樣的心音。我終于失望,攥出汗來的手心里,只有寂寞孵出。走了的白詩人,你是不肯回來的。你只把一大把沒有寫盡的憂患留給我,留給我們這些后來者,只把這春雨秋風的白園留給洛陽。

走出白園,回望琵琶峰,不知怎的,我覺得它更像一方古硯。聚五岳的松煙為墨,磨黃河的浪,在那古硯里,研出民族的濃汁來。我想,蘸這樣的濃汁寫出的詩篇,必定可以驚天地,泣鬼神。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文明的遠歌(書號:12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