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卷(ZC) 第七章


阿魯弗尼是直接越過那座山回到奧斯格特的。他沒有什么時間和理由僅僅為了那“好走”而多走上幾十公里的路。在山的另一面的不遠處就是奧斯格特帝國最偏遠的小鎮(zhèn)。盡管地處偏僻,城鎮(zhèn)的規(guī)模也不大,但依然有著城鎮(zhèn)該有的結(jié)構(gòu)和機構(gòu),有驛站有客棧有商埠也有官道,還有軍隊。軍隊只是一般的地方正規(guī)軍,不是帝國禁軍,禁軍只會駐扎在京畿和軍防重地。

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那幫奴隸后人要給他蔽體御寒的衣物的阿魯弗尼圍著一條僅可以遮羞的褲衩,灰頭土臉疲憊不堪地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立刻引起了人們的極大關(guān)注,沿經(jīng)過他身邊的和看到他的人都向他投注著相當大好奇與因不了解而顯得冷漠的目光。自然,像他這樣有著與常人有異的紫色頭發(fā)和眼睛的人不可避免地招來了有著保衛(wèi)治安職責的軍人注意。

一隊三五人組成的巡邏隊警戒地向阿魯弗尼走來,還沒有開始詢問,卻突然有了什么重大的發(fā)現(xiàn),一個個殺氣沉沉地拔出兵刃把阿魯弗尼圍在中間。他們是看到了阿魯弗尼背后由劍鮮花盾牌組成的烙印,任何一個在奧斯格特帝國任職的官員和軍人都十分清楚這代表著帝國皇室的奴隸。

一個帝國皇室的奴隸這樣出現(xiàn)在與敵國相連的邊境上,除了那縷破布身無一物,手里卻有一個雕刻精細一看就知價值不菲的大玉盒。誰都不得不做出最具嚴重性的想象!

阿魯弗尼揚起手中的玉盒,他不帶任何表情說:“我盜取了皇宮里最有價值的東西,只要把我解押到護衛(wèi)皇宮安全的艾里面前,他就可以獲得豐厚的獎賞?!?p>于是,阿魯弗尼很快就被押到了小鎮(zhèn)的軍隊駐扎營。軍營里那個矮胖的軍官對這個突然降臨的可以立大功的機會欣喜若狂,慷慨地對那幾個逮捕住皇室逃跑奴隸的士兵大加獎賞,他甚至開始想象把這個奴隸送往京城立馬加官進爵的情景。然后迅速組建一個幾人衛(wèi)隊,親自押送罪犯奴隸進京。

奴隸是永遠不會受多大的禮遇的,不管他是多么重要的一個奴隸,尤其是因犯了事才顯得重要的奴隸。阿魯弗尼平靜地承受了押送途中所有受到打罵與苛責,實際上,阿魯弗尼自從那天說過一句話之后,就不曾再開過口。

終于來到了京都,來到皇宮正門前。矮胖的小軍官謅笑著對門衛(wèi)稟告說是逮到了一個皇宮里逃跑的奴隸,要求見艾里副統(tǒng)領(lǐng),煩請“守衛(wèi)大哥”通報一下。仗人勢的門衛(wèi)很顯然并為把這個眼睛瞇成一條線背彎成一張弓的家伙放在眼里,不耐煩地轟他們。直到那個矮胖的軍官說盡了好話,強調(diào)事情的重要性與可能得到的褒獎,并許諾得到好處忘不了“各位大哥”。那些個門衛(wèi)才趾高氣揚地點頭同意進去試試,“行與不行這可不是我們哥們說了算的”。

門衛(wèi)進去后,很快地出來了,他的表情是歡娛的。他是得到艾里的準許要那個矮胖的軍官進去的,他眨著眼睛深有用意地說:“快進去吧,早去早回,免得咱哥們掛心。”阿魯弗尼也被另一個跟在他后面的宮廷侍衛(wèi)帶了進去。

侍衛(wèi)沒有和那個矮胖軍官一道走,帶著阿魯弗尼來到宮里的一個下人房間里,然后對他說:“副統(tǒng)領(lǐng)不能來見你,他吩咐了,你在這里梳洗一下,換件衣服,呆會兒很可能要面晉皇帝陛下的。”

現(xiàn)在阿魯弗尼身上的是矮胖軍官扔給他的一件可以穿衣服,而那個玉盒早被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的士兵給奪走了。此刻就在矮胖軍官手里,屁顛屁顛地正要向艾里邀功呢。

那個侍衛(wèi)所說的“呆會兒”,是三四個時辰之后的事了。前來宣他覲見皇帝的是那個曾被他踢過一腳的太監(jiān),太監(jiān)一見到阿魯弗尼就嗲聲嗲氣地哼一聲,扭屁股就走。“跟咱來吧?!?p>穿過守衛(wèi)森嚴的宮殿,跨過涂著紅漆的高門檻,阿魯弗尼來到了金鑾殿,而那個太監(jiān)而自覺地留在了外面。

金鑾殿里早就聚滿了文武百官,個個表情凝重,偶爾交頭接耳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阿魯弗尼看到艾里也在其中,神情亦然?;实鄱俗谏厦?,面容呈現(xiàn)著難以掩飾的興奮的暈紅。玉盒就在皇帝身后的太監(jiān)手里捧著。玉盒很顯然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撫摩,此時皇帝仍是有意無意地瞥一眼它。

阿魯弗尼跪下。

“就是你孤身一人從沙亞比利拿出這東西嗎?”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往下看,“你說說你是怎么辦到的。”

“我要,獎賞?!卑Ⅳ敻ツ嵴f。

皇帝心情舒暢地笑:“憑你立的功勞的確可以邀功,說吧,你要什么樣的獎賞?”

“我要軍隊,攻打沙亞比利的軍隊?!卑Ⅳ敻ツ岷x明確、吐字清晰地說。

滿殿文武百官哄然大笑?;实垡苍谛?,他對著行列里的艾里笑說:“艾里啊,剛才你幾次進言要朕召見這奇洛人,你可聽見了,他可是在奪你的帥印啊,哈哈哈……”阿魯弗尼聽出來了,他們的笑聲根本是把他的話當成一個玩笑,一個天大的玩笑。

艾里出列,恭敬地對皇帝行禮:“陛下英明,自會有所公斷!”就在其他官吏都認為這只是艾里委婉地懇求皇帝拒絕奇洛人的要求時,他去接著說下去,“數(shù)百年來遞國一直想要從沙亞比利國奪回這個玉盒,更曾數(shù)次譴派精英前去,想以非軍事行動奪寶,但無一成功——想必在殿的大臣都知道這次譴派的十七名禁軍的能力如何,卻依然無一人生還,即便是臣親自前往,也不敢保證有三成的把握??墒沁@個奇洛人卻能單槍匹馬地拿著玉盒安然回到帝都;更甚者,陛下才剛剛與眾大臣決定譴派大軍前去攻打沙亞比利,他就提出要征討大軍的帥印,這顯然是他猜出來的,因為時間上不允許。這些都足以證明這位奇洛人的才干和智慧,他是個人才,而圣明的奧斯格特皇帝陛下是絕不會放棄人才的。所以臣以為,可以讓他隨軍征戰(zhàn)?!?p>艾里的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也若有所思地凝固了笑容。

右列朝臣中最前面的華服老官最先站出來執(zhí)言反對:“艾里將軍此言差矣,就算這奇洛人是個人才,可是卻非一定有其軍事指揮才能,況且,行軍打仗最重要的是有一身過硬的武功,這點對一個軍隊的領(lǐng)導(dǎo)者尤為重要,這樣才能讓下屬心有所依,勇氣頓生。否則,必會導(dǎo)致下不服上,軍法渙散,軍心不穩(wěn)?!?p>“右丞所言也不無道理,”皇帝點點頭,對阿魯弗尼說,“你要是能打敗艾里,那么朕就讓你當東征大軍的副帥?!?p>皇帝說完笑了起來,他為自己能夠不露痕跡地拒絕了這個奇洛人過分的要求甚感得意?;实酆芮宄锏膶嵙?,艾里是年輕一輩將領(lǐng)中武藝最為高強的,事實上,整個帝國也只有一個具有“圣騎士”能力的護國軍師,也就是艾里的師傅才有能力擊敗他。至于這個奇洛人嘛,呵呵……艾里熱心地對阿魯弗尼說:“還不快謝吾皇隆恩?陛下答應(yīng)讓你做東征大軍的副帥了?!?p>眾官員又是一楞,身穿明黃龍袍的太子政率先問:“艾里,父皇何時答應(yīng)這奇洛人的要求了?”

“太子殿下,”艾里說,“陛下剛才說要量才而用,卻又說打敗下臣,便讓他做下臣的副帥。既然能打敗下臣就表示能力在下臣之上,怎又會讓他做下臣的副將呢?所以,這是陛下以反喻正,用意就看那奇洛人能否領(lǐng)悟了?!?p>“萬萬不行!”艾里話音剛落,那個華服老官氣咻咻地說道,“皇上可別忘了他是個奴隸,奴隸怎可帶兵打仗!”

三皇子庫里奧微笑著說:“奧斯格特的律法上可沒有規(guī)定奴隸不能有行軍之權(quán),右丞大人。就算有這么一條,父皇也完全有權(quán)利恢復(fù)這個奇洛人自由之身,那右丞大人還認為他不能帶兵嗎?”

“糊涂糊涂!”右丞臉紅脖子粗地嚷起來,“就算皇上給他自由,他還是個奴隸!皇上怎可如此糊涂!”

艾里仿佛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似的,誠惶誠恐對著皇座上的男人跪下了:“下臣糊涂!右丞大人所言甚是,下臣忘了這層,還請右丞大人見諒。請皇上收回圣命!”

皇帝的臉色不怎么好看,他說:“三皇子所言甚是,深得朕意。朕宣布:正式命這奇洛人為東征大軍副統(tǒng)帥,不得再有異議!”

右丞還要說些什么:“陛下……”

“退朝!”皇帝霍然起身,一甩袖子便離身而去。

眾大臣俯身相送,直至皇帝的身影消失不見,他們才直起身子三三兩兩地退出金鑾殿。氣沖沖的右丞大人經(jīng)過艾里面前時,瞪著他冷哼一聲,大步離開。庫里奧則是投來贊賞的一笑,矜持地與他擦身而過。偌大的金鑾殿上很快就剩下艾里和阿魯弗尼兩人了。

“你為什么要幫我?”阿魯弗尼看著艾里。

艾里笑笑:“如果不是右丞依仗自己是兩朝元老,在皇上面前倚老賣老激起皇上的怒氣,我也無能為力?!?p>“為什么幫我?”

艾里看阿魯弗尼的眼睛,好一會兒他才說:“因為你是我第一個欣賞的奴隸,而且你對我還有一些利用價值?!?p>阿魯弗尼別過頭去。

“感到我說的理由讓你難以接受?”艾里還是那樣輕松地說,“你也很清楚,我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欣賞你的人,火奴魯魯。”

阿魯弗尼又聽到了那個恥辱的名字,火氣在一瞬間涌出,然而他屈服了,目光逐漸柔和了下來。“庫里奧為什么要幫我?”

“他幫的不是你,而是我?!卑镎f,“我效忠的就是三皇子。對奧斯格特來說,這只是一次對沙亞比利發(fā)動的戰(zhàn)爭,而對我來說,卻是一次給三皇子建立屬于他自己的軍隊的絕好機會,他沒有理由不幫我——我要你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你也必須得為三皇子效忠!”

阿魯弗尼轉(zhuǎn)過身朝殿外走去,艾里的聲音又傳到他的耳朵:“要去見五公主和七公主?我可以幫你?!?p>阿魯弗尼走出金鑾殿就直走宗人府,突然之間他很想見到一張臉,那張平和而安靜的臉。

……葉琳特蕾娜……

宗人府,關(guān)押的都是犯了過錯的皇親國戚。其守衛(wèi)之森嚴,也就可想而知了。除非是有皇帝的旨意,否則外人絕難踏進一步。阿魯弗尼被攔在了外面,連臺階都上不了。幾支閃亮閃亮的長矛對準了他的身體,硬闖的結(jié)果就是身上會多幾個窟窿。

接著艾里來了,宗人府的守衛(wèi)站直了身體向他行禮。艾里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他對阿魯弗尼說:“你進不去的。宗人府是我護衛(wèi)的管區(qū)——進來吧?!?p>守衛(wèi)唰地讓開一條道。阿魯弗尼冷漠地改變方向,看也不看艾里便邁開步伐。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讓你進去嗎?”艾里的話傳來,阿魯弗尼定住了腳步,回轉(zhuǎn)身體直視艾里的眼睛,目光咄咄逼人。艾里不以為意地輕笑道,“你威脅不了我什么的——我不喜歡你現(xiàn)在的眼神?!彼呱吓_階,“我讓你進去是因為七公主殿下。她被關(guān)進宗人府后得知你被送往沙亞比利國,差一點就要打出宗人府。我再三保證在半年之內(nèi)把你從沙亞比利帶回來,這才安撫下凱瑟琳殿下。不過說實話,你能活著回到奧斯格特真的出乎我的意料?!?p>雖然這是禁管犯人的地方,但這里的居住條件比一般的官員官邸好得多。大小適中的四合院里面種滿了花花草草,如果不是四面站滿了警衛(wèi),也算得上是溫馨怡人。

凱瑟琳正坐在院子的階梯上百無聊賴地托著腮幫子施用魔法把前面的花凍成冰結(jié)成塊,然后把它解凍,又再一次把它給凍上。旁邊的幾棵樹萎靡不振地耷拉著葉子,肯定是飽受虐待。不過這樣似乎仍然沒有給那個女孩帶來一點的樂趣。

艾里上前:“臣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艾里給公主殿下請安!”

“恩,”凱瑟琳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抬頭發(fā)現(xiàn)站在艾里后面的某個人,馬上精神亢奮地站起來。但她很快意識到此刻應(yīng)該保持公主的尊嚴,于是冷住了剛綻開的笑容,嘟著嘴表示不屑一顧?!啊?!沙亞比利人沒把你打死?。坎贿^看你的樣子也好不了多少,瞧瞧瞧瞧,你的臉上還有淤青和劃痕血口呢——這到底是誰干的?啊?”凱瑟琳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既有些激動又有些委屈,“……這都是你自找的,本公主對你這么好,你不領(lǐng)情——哼,痛死你活該!”

阿魯弗尼學著艾里的姿勢給凱瑟琳施了一個禮:“臣,給公主請安?!?p>他曾對著皇位上的男人毫無反抗地跪下,他也沒有能力在艾里那張自負驕慢的臉上揍上一拳,他還有什么理由在一個人類小女孩的面前保持孤傲呢?難道因為她對他不會造成傷害——還有什么比在強硬勢力下屈服更為不齒的?那便是勢利眼。突然領(lǐng)悟這點是艾里在門口那一剎那似笑非笑的嘲諷,“你威脅不了我什么”。

但他不會屈服太久的!也不會有別人再向他們屈服了——阿魯弗尼發(fā)誓,那一刻會到來的!

凱瑟琳笑顏逐開地跑到阿魯弗尼面前,滿意地說:“如果你早就這么聽話,也就不會被送到沙亞比利去了,也不會讓那些人這么對你了,火奴魯魯。”

阿魯弗尼呼著大氣,說話也變得不連貫:“我不叫火奴魯魯?!?p>他生硬的語氣以及更加僵硬的肌肉紋理讓凱瑟琳很自然地記起了在神殿的那個可怕夜晚——他的眼睛和血狼一樣變得血紅血紅,像是要擇人而噬——凱瑟琳緊張地看著已經(jīng)恢復(fù)成紫色眼瞳的阿魯弗尼,她有些害怕他會突然變得瘋狂:“你,你……那你叫什么……嘁,我,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呢,火……這是名字是本公主起的,本公主就要這么叫你……火、火奴魯魯,火奴魯魯!”

“公主喜歡叫,那就叫吧。”阿魯弗尼垂著手,低下了頭。既然選擇了徹底的屈服,那還在意一個名字做什么呢?

凱瑟琳松了口氣,高興萬分地說:“本公主就知道這個名字取得好嘛。恩,為了獎賞你這么乖,本公主……”她想了想,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條泛著奇怪微光的水晶項鏈,遞給阿魯弗尼,“本公主就將它賞給你了——快帶好上吧。”

艾里大驚,急忙上前擋開阿魯弗尼:“公主不可!這項鏈……”“放肆!”凱瑟琳生氣地推開艾里,將項鏈塞進阿魯弗尼的手心,“本公主喜歡把東西賞給誰就賞給誰,還輪不到你來管!”

“臣不敢,”艾里不敢再造次,他心不甘勸晉小公主,“只是這魔法項鏈實在太貴重了,臣怕他消受不起。”

“本公主說可以就可以?!眲P瑟琳的得意洋洋地對阿魯弗尼說,“火奴魯魯,本公主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賞賜給了你,你不謝恩嗎?”

“臣謝公主恩?!?p>“免了免了,”小公主心滿意足地揮手,她又看艾里,嘉許地說,“還好你沒食言,把他帶了回來。要不然本公主會把你的頭發(fā)都燒掉?!?p>“多謝公主饒恕,臣也不過是做了臣應(yīng)該做的事?!卑镉终f,“敢問殿下,五公主現(xiàn)在何處?”

“皇姐一直在屋子里繡花?!?p>這里只有一間屋子。阿魯弗尼舉步走去。

艾里也要進去,道了句“恕臣失陪”,但卻被凱瑟琳攔住了,“本公主允許你告退了嗎?”艾里只得站在原地:“不知公主殿下還有何吩咐?”

“本公主來問你,”凱瑟琳回頭看了一眼——阿魯弗尼已經(jīng)進了屋子——她又回過頭,清清嗓子問,“火奴魯魯怎么穿起朝服來了,還在本公主面前自稱‘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一五一十地給本公主說清楚?!?p>“公主殿下何不問他本人呢?”

“本公主問的就是你!聽見了沒有?快說?!薄笆?,請容臣慢慢說來……”阿魯弗尼走進屋子,里面的光線比外面暗淡了許多。葉琳特蕾娜正坐在一扇窗戶口的光明出做著刺繡的活,輪廓分明。她投給他的只是一個背影,玲瓏有致的身軀隨著針線活自然地起伏著。他走近她,她的頭微微地傾斜著,于是他很清楚地看到她剔透生動的脖子和雪白渾圓的下巴。

或許是他輕碎的腳步聲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者僅僅是房間里多了一個人讓她本能地感受到,總之,葉琳特蕾娜發(fā)覺了。她沒有回頭,指間捏著針頭輕巧地拉起?!捌呙?,外面誰來了,這么吵?”

她繡是的一朵花,模樣頗像外頭被凱瑟琳蹂躪的盆栽。她的動作很優(yōu)雅,她的手背上有幾條不明顯的線條,那是被血狼劃傷的傷痕嗎?他想。傷口恢復(fù)得很好,早以結(jié)痂脫落,卻遺留下了顏色比周圍皮膚要淡的傷疤。他伸手想要撫摩這些傷痕。

葉琳特蕾娜終于發(fā)覺不對勁——-站在她身后的根本不是凱瑟琳!她受驚地猛然回頭,紫色的頭發(fā)映入眼簾,她一楞、一驚,感到不自然局促與慌亂,瞬間的不知所措促使她下意識地抽身逃開,逃到很遠的地方,護住被觸摸到的手背,惶恐地看著入侵者。

她發(fā)出來的那聲短促尖銳的驚叫徹底地破壞了剛才的和諧與寧靜,阿魯弗尼開始后悔做出這么冒失的舉動。

葉琳特蕾娜驚魂甫定,對環(huán)境也自在了,她才看清了前面站的是誰。她的臉是紅紅的,不知是受驚所致還是另有原因。她盯著他看了片刻,微微展露笑容——阿魯弗尼看得真切?!澳恪貋砹??”

“皇姐!”凱瑟琳從外面飛快地跑進來,“你怎么啦皇姐?”

“……我,我沒事?!比~琳特蕾娜嫣然一笑,輕輕地拍了拍凱瑟琳的手,她說,“他……”“喂!不許你這么看皇姐!”凱瑟琳生氣地沖阿魯弗尼喊。

凱瑟琳真的是生氣極了,你看看他那副樣子!火奴魯魯?shù)难劬κ悄敲粗惫垂吹囟⒅式憧矗瓦B她對他吼都不理會。而且……而且他這樣盯著皇姐看一定很久了,一定是的!她跑進來他都沒有轉(zhuǎn)移視線,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不許他這么看皇姐!

凱瑟琳張開雙手擋在葉琳特蕾娜的面前,好象是要把阿魯弗尼的視線隔斷。她大聲地說:“你要再看皇姐一眼,本公主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阿魯弗尼無動于衷,凱瑟琳的身子實在太嬌小了,哪怕是擋在中間,他依然可以看到葉琳特蕾娜露出的更加紅潤的臉,她羞怯地低下了頭。

凱瑟琳氣得漲紅臉,用手指著阿魯弗尼,“本公主再說一遍,你在看皇姐,我就……我就叫艾里進來把你,把你給扔出去!聽見了沒有?”她又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得意非凡地說,“我可告訴你,火奴魯魯,父皇早就有意把皇姐去許配給艾里,要是這次東征凱旋而歸,父皇鐵定會立刻下旨賜婚的?!?p>阿魯弗尼向前邁出幾步,凱瑟琳毫無畏懼地挺起胸膛:“你要干什么?想打我嗎?你就是打死我也不會讓我父皇改變心意的!”他繼續(xù)往前走,繞過凱瑟琳,站在葉琳特蕾娜的面前。

“我,知道,我該做什么?!彼f。

葉琳特蕾娜愕然,好一會兒才想起,在她發(fā)現(xiàn)他毫無熱情和干勁做她的侍讀后,曾不經(jīng)意地問過他“你想做什么呢?”但她很快就把這事忘懷了,因為誰也不會期待一個不會說話的人能明確地給出一個答案。難道這就是他現(xiàn)在給她的答案嗎?

你該做的是什么呢——葉琳特蕾娜猶豫著能不能把這話問出口,最終她只是抿嘴朝他鼓勵地一笑——那你就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阿魯弗尼隨后轉(zhuǎn)身走出了屋子,艾里還站在外面。他還沒得到準許,所以他不能進屋。

看到他出來后,艾里邊走邊說,“剛剛接到軍部的命令,東征的大軍在半個月后出發(fā)?!?p>“臣遵旨?!卑Ⅳ敻ツ嵴f。

艾里奇怪地瞟了他一眼,迷惑他為何在進門時和出門時會有這么大的轉(zhuǎn)變,由桀驁不遜變得溫和馴服。他大笑:“你應(yīng)該是說:‘末將明白’?!?p>阿魯弗尼站在高高的校閱臺上向下看,占地面積龐大的校場中站滿了即將出發(fā)的軍隊,規(guī)格嚴明地站成一排排一列列,縱橫交錯。由于每一個士兵的衣著、頭盔、兵器、站姿都毫無二致,以至站在上面向下看的人都產(chǎn)生了視覺上的錯覺,感覺隊伍仿佛沒了盡頭,一直延伸到模糊的視線外圍。

第一個發(fā)言的便是奧斯格特帝國皇帝,聲情并茂的演說詞阿魯弗尼聽得不甚真切,反倒是臺下士兵口中時不時爆發(fā)出的“萬歲”震得他的胸腔內(nèi)嗡嗡做響。士兵們簡潔有力的口號和轉(zhuǎn)體頓腳的聲音都能引起周圍物體的共振,氣吞山河。接下來發(fā)表講話的便是東征大軍的統(tǒng)帥艾里了。他的聲音沉穩(wěn)鏗鏘,沒有過多的面部表情,卻更帶有煽動性和攻擊性。

“臣艾里·彼得洛維奇承天命,奉命東征。征途中可能會遇到兇險和磨難可能遭遇傷殘和死亡,然而——請你們記?。候T士卻是為這一刻而誕生的!當困境的烏云籠罩著天空,騎士手中的劍便是劈開烏云的閃電;當阻礙的荊棘布滿大地時,跨下的戰(zhàn)馬便是沖出泥淖的信念;當我們?yōu)⒈M最后一滴鮮血,別忘了,我們還有騎士的忠誠和堅貞!主神在期待著他的騎士在太陽生起的東方插上勝利的旌旗!出發(fā)吧,騎士們!”

艾里的話好幾次都被臺下的士兵們發(fā)出的威武剛猛的吼叫聲給打斷,騎士們熱血沸騰,高舉著兵器和戰(zhàn)旗,每個人都在盡最大的氣力在喊。接著,艾里舉步走到阿魯弗尼面前,他的步伐充滿力量因而他的行動軌跡呈機械化,每走一步,穿在他身上的那套锃亮的戰(zhàn)甲相碰觸都會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邁出最后一步,雙腳用力地并攏,艾里在和阿魯弗尼觸手可及的地方站立住了。艾里慢慢地拔出腰間的間,高舉過頭頂。他的身體繃直得就像腰里的劍鞘。然后,艾里猛然地拉下頭頂?shù)膭Γ瑒Υ怪钡刎Q立在阿魯弗尼和艾里的眼眸之間。

士兵們的吼叫聲突然嘎然而止,轉(zhuǎn)頭和身邊的同伴交換目光。整個校場人頭躁動。與突然停止喊聲一樣,士兵們驀然在一瞬間爆發(fā)似的喊了出來,聲音比剛才的更洶涌更振聾發(fā)聵。

“……艾里元帥萬歲!艾里瑞克萬歲……”艾里的劍指向東方:“出發(fā)!”

校場的門緩緩地拉開了,出征的戰(zhàn)士們快速而有序地涌出。

一天的急行軍后,當夜幕來臨時,軍隊就地搭起軍營造起鍋灶,停下腳步,等修養(yǎng)好精神,明天更好上路。

阿魯弗尼站搭建好的帳篷里疲憊不堪地從身上卸下幾十斤由精鋼鑄造而成的盔甲,如釋重負。這還是軍營生活的第一天,但阿魯弗尼受夠了!不但一整天都要硬挺著胸膛應(yīng)付那比人還要重的戰(zhàn)甲,就連戰(zhàn)馬也使他傷夠了腦筋。他那令萬獸懼怕的功能使他不能接近任何一種動物,即使是世代經(jīng)過馴養(yǎng)、已差不多完全沒了野性的戰(zhàn)馬也不能夠。他只要一接近馬匹,就會引起馬匹的騷動,死活不讓他碰到。最后他還是騎上了一匹老馬,那是一匹老得不能再老的馬,老得都沒有精力去害怕什么了。老馬走起路來可是一顫抖一顛簸的,瘦骨嶙峋的馬背咯得他屁股生疼。

阿魯弗尼倒在木板床上正要睡去,可帳篷外邊的兩三個巡邏守夜士兵之間的談話傳入了他的耳朵,使他睡意全無。

白天在較場上艾里在他面前行的那個禮是騎士最崇高的禮節(jié),騎士與騎士間生死決斗時向?qū)κ直磉_敬意或是出征前的戰(zhàn)士向絕對值得信賴的戰(zhàn)友交托生死行得就是這種禮。在慢慢的演變過程中,這樣的禮節(jié)演變成了向皇帝陛下效忠的誓言。前幾次艾里將軍率軍剿寇前就向皇帝陛下行過這種禮——當然,皇帝沒必要出現(xiàn)在那些不大的整軍場合,艾里也只是對著皇宮的方向虛空地行了禮。這次皇帝陛下在場,而艾里元帥行禮的對象居然是自己的副帥,一個名不傳經(jīng)的人!

阿魯弗尼在一天之內(nèi),成了全軍議論的人物。

阿魯弗尼掀開帳篷走出來。見到他的士兵全都敬畏站直了身體,對他喊:“參見副元帥!”他來到艾里的帳篷,走進去。

艾里正拿著蠟燭,仔細端詳著一張懸掛在帳篷內(nèi)的地圖。他聽到背后帳篷被粗魯掀開的聲音,沒有回頭,他說:“不經(jīng)通報私自闖入主帥的軍帳,罪同意圖竊取軍情,瑞克,那可是要掉腦袋的?!?p>“你為什么不對皇帝行那個禮?”被稱做瑞克的男人看著他的背影問。

“再提醒你一點,用質(zhì)問的語氣對主帥說話就是不敬,須受十下軍棍。”艾里身體也沒動一下,“要是現(xiàn)在有其他的將領(lǐng)在場,本帥就必須依法而行,那你的罪責難逃。我勸你還是找監(jiān)軍把那些必要的軍規(guī)給弄清楚,要不然死在我的手里,也是你自己倒霉?!?p>艾里很久沒聽到身后有什么響聲,滿意地回過頭來,不過他立刻失望了,阿魯弗尼逼視的目光一直炯炯地盯著他的后腦勺。他為這個冷酷的男人做這么長時間無聊的逼視感到不值,搖搖頭說:“像你這樣一不是通過騎士軍團認可的騎士,二不是建過軍功的戰(zhàn)士,三不是將門之后,卻受封一個軍隊的副元帥,你認為你會有威望、底下的人會順從你嗎?我只能通過這樣的手段讓你在士兵面前建立威望——如果軍隊里連一個高層將領(lǐng)都毫無威望的話,令則行禁則止那什么的也就根本無從談起了?!?p>阿魯弗尼無語。片刻,他低頭回身要走。

“等等,”艾里叫住了他,“你也是這個軍隊的最高指揮者之一,有必要參與制定戰(zhàn)略,軍隊一旦踏出奧斯格特的國境,就必須有一條明確的進軍路線——你來看看。”

艾里把燈重新舉到地圖前,地圖上投下了一個明顯的光圈。艾里的另一只手指隨著光圈的移動而指點著:“奧斯格特與沙亞比利接壤的絕大部分國境是這條由北向南的大山脈。我軍有兩條進攻路線,一條就是沿這條江直取而上,但是沙亞比利東臨大海,而奧斯格特則沒有海域,也沒有精良的、專門進行水面作業(yè)的水軍,水戰(zhàn)處于劣勢,所以就排除了這個方案;那么唯一剩下可做為進軍線路的便是這官道了??缮硜啽壤闹乇缇驮谀抢飮狸囈源?,要是與他們進行直接的、非策略性的征戰(zhàn),那勝負就很難預(yù)料了……”“還有一條路?!卑Ⅳ敻ツ峥粗貓D說。他的眼睛在搜索曾在魔法地圖上見過的圖形與方位。

“你指得是橫越大山脈?”艾里指著地圖畫了個圈,“我也設(shè)想過這個方案并做了些研究:軍隊做為一個有機整體,不可能像你回到奧斯格特那樣盲目地進入原始森林,唯一可行的便是山脈里的一條橫斷山谷,喏,就是這里?!彼氖种赣衷诘貓D上某點敲了幾下?!岸鴵?jù)軍部先前打探到的結(jié)果是,在山谷戰(zhàn)略制高點設(shè)有一個軍事要塞——你怎么看?”艾里回頭問阿魯弗尼。

有艾里的手指作為參考點,阿魯弗尼很快在下面一點發(fā)現(xiàn)了他曾經(jīng)過的那個村莊,他的思緒很快回到了老人自認是奇洛人的那個時候,有一句話清晰地蹦入他的腦海。他又看到,艾里指點的地圖上那山谷在與村莊還有隔著好些個起伏的山。

“……如果從攻占過了這山脈,就等于把利刃直接插進沙亞比利的胸膛,不費周折就能完成我軍的一半任務(wù)。不過必須計算到的是,如果我們從這里進入敵腹,我們的后援部隊會很難和我軍進行呼應(yīng),以及我軍糧草也將會很難供給,即使我們踏入了沙亞比利的國土,也會是舉步唯艱;而且,這要塞易守難攻,他們占據(jù)了絕對有利的位置,足可以以一擋百。特殊的地形讓我很難再作出預(yù)料,整個戰(zhàn)爭有太多的未知之數(shù)。我們六萬人馬的東征大軍攻占擁有八十萬大軍的沙亞比利,原本就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艾里擎著忽明忽暗的蠟燭嘆了口氣,緩慢地退開幾步,然后輕聲問,“你認為我們有必要再去冒這么大的風險嗎?”

阿魯弗尼對敵我的軍情都不甚明了,可他還是能想象得到一支部隊去攻打一個國家的困難程度。乍一聽到敵我實力懸殊,他還是嚇了一跳:這個比例就意味著我軍每個戰(zhàn)士將要同十四個敵人撕殺!

“為什么只有六萬?”

“這多是朝中多方勢力牽制的結(jié)果?!卑镒诖惭?,揉揉被燈煙熏得發(fā)澀的眼睛?!拔腋赣H是掌管帝國的政務(wù)的左丞,掌控帝國軍政的右丞自然不希望他的兒子再掌握軍權(quán)。但圣明難違,他也只能給我十萬人的軍隊;可是……”他看看阿魯弗尼,“可是你的加入又使帝國將軍隊裁減到六萬。”

“……這有什么關(guān)系?”

艾里說:“關(guān)系大了去了。如果東征勝利,你知道這將意味著什么嗎?”

阿魯弗尼也看著艾里?!笆裁??”

“這就意味著你將成為帝國乃至整個大陸歷史上史無前例的第一個‘奴隸貴族’,”艾里站起來,居高臨下地和阿魯弗尼在目光上較勁,“一旦出現(xiàn)某個奴隸一躍成為貴族,造成的影響就無法估計,甚至可能會動搖奴隸制度的根本!這樣的局面是誰也不希望看到的,包括皇帝陛下在內(nèi)。所以,我才把你的頭發(fā)染成黑色、把你的名字該為‘瑞克’,給了你一個全新的身份。”

阿魯弗尼低下頭。要是他的身份泄露出去,被士兵知道了去,那會怎么樣呢?他想,難道這支軍隊會就此不戰(zhàn)而崩潰?

奴隸……奴隸!

“那你為什么還要我參軍?”他問。

艾里笑了:“我喜歡挑戰(zhàn),挑戰(zhàn)所能挑戰(zhàn)的一切,而你……”“我是你遇到的其中一個挑戰(zhàn)?”

“不錯?!卑锾寡猿姓J,他笑得更開心了?!鞍涯阍炀统梢粋€元帥,我預(yù)感,這將是個很有趣的……游戲。”

濃濃的哀愁籠罩了阿魯弗尼的身體,這哀愁是如此的濃烈,以至于完全淹沒了他的憤怒。與此同時,存在他心中某個想法孕育成熟,破土而出。

“……我們將要選擇哪條路線?”

“你終于問了一個我希望你問的問題。你開始與你的身份有點相符了?!卑飺芘艘幌聼粜?,帳篷里明亮了許多?!啊臆娨酱笊矫},直取敵人要害!”

里面駐扎著上百官兵,包括十來個魔法師不解。他望著那張地圖,地圖巋然不動。

“既然這場戰(zhàn)爭因為你的加入而改變了性質(zhì)——我想帝國方面只是把我們當成先發(fā)部隊,他們對我們所能寄托的厚望也只是希望我們能撕開沙亞比利的一道口子。真正的東征部隊會在我們失敗之后出擊——那我們?yōu)槭裁床幌麓簏c賭注呢?”

“……”阿魯弗尼無語。

“接下來我要制訂一套完整的進攻計劃,”艾里說,“要不要留下來,隨你。”

阿魯弗尼想要留下來的。有那么一瞬間,他涌現(xiàn)了要把艾里的戰(zhàn)略部署以及他心里所想的別的東西都弄個一清二楚的渴望,可他實在是膩歪極了艾里說話的語氣和掛在他嘴角的笑容帶給他那股濃郁粘稠的感覺。

他出去了。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黑蜻蜓(書號:125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