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rèn)卷(ZC) 第六章


沙亞比利國使團是從水路返回的。六條豪華巨大的帆船排成一列,浩浩蕩蕩地行駛在微波粼粼的江河中。這些帆船很顯然是為了突出某種寓意,而忽略了船的實際功用,將船只打扮得臃腫不堪,在航程中顯得笨重遲鈍與蹣跚。

阿魯弗尼也在最后的那只船上,從上船開始,他就一直呆在甲板下面的那個房間里。與其說是一個房間,倒不如直接說是一個填充多余的東西的倉庫。倉庫是低矮狹隘的,這倉庫又是在水平面以下,陰暗之中覺得倍感潮濕,清晨醒來身上濕粘粘的,仿佛是在夜里被人潑了盆涼水。這樣的地方住著二十來個和阿魯弗尼一樣的人,或曰奴隸。醒來到睡前,每個奴隸都擠著坐在一起。船外的水濤聲清晰地傳入耳朵,船艙里無聲寂靜,偶爾會有一兩聲嘶啞揪心的咳嗽以及衣服于衣服之間摩擦而發(fā)出的悉索聲,他們似乎正是為了聆聽那低沉而又絕望的水聲。憑借甲板縫隙中灑斜的細長而微弱的光線,總是能將船艙里的情形看個大概,奴隸們麻木的表情,死沉死沉。艙門沒鎖,但沒有一個人出去,因為他們都清楚外面也許會有一個醉熏熏的不經(jīng)意經(jīng)過的侍衛(wèi),見到奴隸都是嗚啦嗦哇地叫著揮舞著刀劍將他們趕回原處;也沒有人站起來把門敞得開些,艙里的空氣夠用了。艙里時常會闖進些個邋遢的水手,那是某個操作船只運行的奴隸又心力衰竭而死去了,水手們便是來拉幾個奴隸補充勞動力的。

阿魯弗尼暈船了。船只破浪而行時的一個起伏顛簸,或是順風(fēng)倒風(fēng)擾亂了原有的前進節(jié)奏的忽快忽慢,都讓他的胃一陣翻騰,肚子里的液體隨之涌到嘴里,傾瀉而出。連胃里的那些微黃枯澀的液體都吐出來了,也就沒什么東西可以吐了,剩下的只有身體里的某些器官忍受著本能的抽搐和痙攣。阿魯弗尼再也沒有任何胃口吃東西了。每個奴隸每天可以得到兩碗清湯,早上晚上各一碗。那些個清湯不過是碗里盛著過半的清水,清水里面沉淀著幾粒小米,稱之為“粥”。

暈船的奴隸不止阿魯弗尼一個。船艙里的汗臭味腳臭味體臭味攙雜在一起讓人頭暈的氣味逐漸被排泄物嘔吐物的氣味掩蓋住了,臭不可聞。很快的,阿魯弗尼的鼻子適應(yīng)了這環(huán)境中的氣味,說是習(xí)慣,更確切地說,是他的鼻子失去了分辨氣味的功能,不再聞到臭味。他吸進來的是悶熱悶熱的空氣,呼出去的也是悶熱悶熱的空氣,慢慢地他感覺到是困在一個火爐中,他自己本身也變成了一個火爐。他開始虛脫。

身邊的,不,是船艙里的奴隸一個個倒下,阿魯弗尼也即將撐不下去之時,船隊抵達了目的地。

船身一個震蕩,碰到了岸。岸上傳來的歡呼與禮炮聲清晰地傳到了甲板下的船艙里。正當(dāng)船艙里的某些奴隸精神為之一振,動作緩慢而不失雀躍地站起來,慶幸不必再忍受如此糟糕的航程時,一個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看上去很老的中年奴隸告訴大家,奴隸們是無法享受這等歡迎的,面帶菜色慘白如鬼衣著破爛的奴隸的出現(xiàn)只會破壞歡迎儀式的氣氛。

果不其然,那個奴隸的話還沒說完,船艙的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接著隔著門板傳來了金屬碰撞的聲音——船艙的門被鎖上了。

岸上的載歌載霧聲逐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鎖被打開,門也被一腳踹開了。一個侍衛(wèi)捂著鼻子,帶著濃重鼻音含混不清卻絕對帶著厲聲高叫:“出來出來!一個一個緊跟著出來……誰叫你走這么快的?看你的精神還不錯嘛,你!你、你、還有你,去提水把這船艙清理干凈,要是呆會兒還聞到臭味,老子直接把你們?nèi)酉潞游刽~!還不快去……跟緊,跟緊……”阿魯弗尼站起來一陣搖晃,幾乎摔倒,被旁邊的一個奴隸扶住了。那個奴隸也幾近虛脫無力,扶著阿魯弗尼的手顫抖不已,身體也是緊緊地貼在阿魯弗尼的身上。兩個人就這么相互扶持地走出艙門。

此刻的天氣不怎么好,籠罩著江面的烏云在上空不停地變幻著翻涌著,呈現(xiàn)灰蒙蒙的一片。一行奴隸被驅(qū)趕到寬大的甲板上,迎面吹來一陣江風(fēng),一個個干癟的身體搖搖欲墜——奴隸們很有默契地三三兩兩緊靠在一起抵抗著江風(fēng)。

先前的那個侍衛(wèi)高屋建瓴趾高氣揚地?fù)]舞了幾下手中的皮鞭,然后開始訓(xùn)話:“相比其他船只上的奴隸而言,你們很幸運。你們來到沙亞比利帝國唯一要做的就是侍奉尊貴的主神多不達,奉守神殿的規(guī)矩就是你們向多不達大人表示最無私的奉獻的最好方式。作為神的仆人,你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跳到河里洗干凈你們這身污穢,”侍衛(wèi)揚鞭指著甲板另一邊隨意堆積在那里的衣物,“然后穿上神殿的衣服——還不快去洗!”

奴隸們用最快是速度扒光自己身上的破布,赤條條地走到甲板的邊緣,咚地跳下去。阿魯弗尼強打著精神在水位比較淺的地方用力搓揉著結(jié)著一層污垢的身體。侍衛(wèi)又高喊一聲,“再不上來,你們就不必上來了”,奴隸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踩著繩梯爬上甲板,濕漉漉的身體也顧不上擦拭就套進神殿的衣服——代表著神殿奴隸的衣服,然后自覺地站好在侍衛(wèi)的面前。

原本虛弱的身體幾經(jīng)折騰,更加疲累得要命,然而他們還必須得步行到距碼頭有一大段路程、坐落在城中最繁華地段的神殿。侍衛(wèi)滿意地點點頭后,一個侍衛(wèi)和一大隊奴隸組成的隊伍頹廢地開往神殿。

又見到主神多不達大人了。沙亞比利帝國的多不達祥和地坐在神殿里布置得最為莊嚴(yán)的地方,面露微笑地等待著前來侍奉他的奴隸隊伍經(jīng)過。

多不達的雕像是一塵不染的,即使不用擦拭也都光亮照人,尤其是他足裸的部位更被匍匐在他腳下的糊里糊涂就奉獻出所有虔誠所有恭敬的人類吻得跟鏡子似的明亮。任何一個物體經(jīng)過它面前,都會映照出被曲扭得變態(tài)的影子。

在這里,阿魯弗尼的任務(wù)不是拿著抹布往多不達的身上甩。神殿的司職人員除了對他這個曾詛咒過神卻又被神原諒的“奇洛人”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好奇之外,他們似乎更樂意替主神施舍他們憐憫,特意安排了阿魯弗尼一個輕松的活——打掃多不達雕像所在的殿堂,還為此把原來執(zhí)行這項工作的奴隸給調(diào)走了。主殿堂的地面和墻壁必須保持絕對的干凈,因為沒有一個人類能忍受得了他們的主神是居住在一個糟糕的環(huán)境中,盡管這個主神只是一具不會出言抱怨的雕塑。

阿魯弗尼每天晚上都是睡在那個永遠咧著嘴巴傻笑的主神雕像旁邊,他無法忍受擁擠的奴隸睡房里回響著的不協(xié)調(diào)的呼嚕聲,他更加厭惡人多的地方自然散發(fā)出的讓他感覺像是粘稠的骯臟的液體般的空氣。對于那個被人類稱做主神的家伙,阿魯弗尼始終有著極度的憎恨和滿腔的憤怒,當(dāng)這些積聚到頂點,想毀滅某個東西卻又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時,過度的負(fù)荷使他身心俱疲,心力交瘁,便產(chǎn)生了一種趨向于麻木的平和,于是他能倚靠著多不達的塑像安然地睡去。

通過神殿屋頂圓形的風(fēng)雨天窗,天空零星星光灑瀉在平靜多不達身上以及已經(jīng)睡著得阿魯弗尼的臉龐上。閉著眼睛的阿魯弗尼的臉部乃至整個身體都散發(fā)著類似金屬般的光澤,與多不達的神情竟有一種接近于本質(zhì)上的相似。

朦朦朧朧中,阿魯弗尼被一陣紛踏的腳步聲弄醒了。盡管這陣腳步聲很輕,幾乎是低不可聞,但他還是像一只預(yù)知外來生物侵犯自己巢穴的動物般立刻有所警覺。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縫,似乎看見有幾個綽約的人影在黑魆魆的夜晚中游移——他們手中沒掌燈。

微微轉(zhuǎn)了個身,阿魯弗尼繼續(xù)睡去了。但不久,他的腳就被一個東西壓了一下,耳邊傳來一聲低喝:“誰!”他驀然驚醒,睡意一剎那全然不見。他揉揉眼睛站起來,可畢竟腿腳有些虛福幾乎在他站起來的同一瞬間,他的手被其他的手給扭在身后了,幾個不明人物另一些手按在他的肩膀,緊緊地鎖他幾乎所有可以活動的關(guān)節(jié),動彈不得。還有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阿魯弗尼的骨骼快被拆散了。

緊接著,阿魯弗尼聽到了一聲短促刺耳聲,那是刀劍出鞘時刀身與鞘殼摩擦產(chǎn)生的聲音。那柄在黑暗中發(fā)散著寒芒的兵刃架在他的脖子上,一陣涼意迅速擴散到全身,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你干什么?神殿之中不可殺生!”一個聲音嚴(yán)厲地呵斥道,他的聲音很輕。

那柄刀悻悻地收了回去?!澳前阉蚧柽^去吧隊長?”

“屬下以為我們可以借助他的,隊長,”另一個聲音說,“畢竟這個奴隸比我們都熟悉神殿的情況?!?p>那個隊長好象同意了?!安灰雎?!只要發(fā)出一點聲響我們就殺了你?!辨i住阿魯弗尼的那些手松開了,但他們依然有著很深戒備,動作非常緩慢。

阿魯弗尼終于重獲自由,他扭扭脖子甩甩胳膊放松身體。

“說!沙亞比利皇朝存放在神殿里的東西在那里?”這是那個隊長的聲音。

阿魯弗尼撥開了前面的那個人體,然后在他們的虎視耽耽與期待的目光中朝一個方向走去。踮起腳尖,伸手點亮了柱子上的那盞油燈。

阿魯弗尼看到了這伙人竟有十幾人之多,他們?nèi)即┲瑯拥木o身黑衣,面帶黑巾罩,僅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差不多的高大,同樣碩壯的身體包裹在黑衣中突顯著胸肌,紋理清楚,分不出誰是誰。

微弱的燈光還不足以使人難以適應(yīng)地閉上眼睛或是拿手遮擋光線,但阿魯弗尼這個出乎意料的舉動在那些人中引起了一陣騷動。一個黑衣人下意識地拔刀砍向阿魯弗尼,卻被另一個黑衣人給拉住了。

“等一下!”從唯一可以分辨的聲音聽,這個不讓砍阿魯弗尼的黑衣人好象是隊長,他來到阿魯弗尼面前,“他是帝國送來沙亞比利的那個奇洛人?!标犻L拉下臉上的黑布,對阿魯弗尼說,“我是奧斯格特帝國譴派到沙亞比利完成一項機密任務(wù)的禁軍千夫長——你原本也是帝國的一員——你愿意幫助我們完成任務(wù)嗎?”

阿魯弗尼對著這張陌生的臉,點點頭。

“好極了!”隊長說,“那你知道沙亞比利皇室派軍隊護送到神殿的東西放在什么地方嗎?”

阿魯弗尼不解其意,搖搖頭。

“不可能沒有的!”另一個蒙著臉的人有些焦急地說,他的聲音也不自覺地大了起來?!案鶕?jù)我們這些天的調(diào)查,那個玉盒根本不在沙亞比利的皇宮之內(nèi),而沙亞比利皇室一向有把重要東西存放在神殿的習(xí)慣,怎么可能會不在神殿呢?”

“你先不要著急,韋德。那個東西在沙亞比利已將近三百來年,他不過是和我們同時來到沙亞比利的,怎么會知道東西具體放在哪里呢?!标犻L安撫下焦急的黑衣人們,轉(zhuǎn)而繼續(xù)問阿魯弗尼,“兩天前沙亞比利皇帝曾派軍隊又護送一件東西來神殿,你看到他們把東西放到哪里了嗎——也許那些東西就放在一起?!?p>阿魯弗尼從沒看到任何軍人進入過神殿,更別說是一支軍隊開入神殿了。他唯一看到什么把什么東西放在神殿的,也就是那些前來膜拜主神的人類捐獻給神殿的金銀珠寶,他肯定黑衣人說得不是這些。于是他伸手指向多不達雕像的頭部。

多不達雕像有四人那么高,光滑的外表沒有任何可以供給踏足攀爬的可能,所以盡管阿魯弗尼很多次要爬到雕像上面看看,卻也只能一次一次地滑下來?,F(xiàn)在他也只能讓了另一個人代替自己爬上多不達的頭頂了。

那群黑衣人很顯然是相信阿魯弗尼的話的,隊長對著某個黑衣人微微一點頭,那人立刻受命騰空而起,上升到一定高度腳尖輕點一下多不達的身體,如此幾次,就輕巧地站在了多不達的頭頂。那人在上面搗騰了幾下,又翻身而下。

事情的結(jié)果也是出于阿魯弗尼預(yù)料的,跳下來的黑衣人手里提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盒子,他臉上的黑布也已扯下,面呈欣喜之色。那黑衣人快步地來到隊長的面前,激動地舉起那個盒子:“隊長,找到啦!沙亞比利皇帝果然把這東西存放在主神上面,上面還有其他的很多東西呢。”

“太好了!實在太好了!”包括隊長在內(nèi)的所有黑衣人都激動得無以復(fù)加,情緒稍稍平復(fù)下來了一點,隊長下達了命令:“立刻撤退,回國復(fù)命!”他接著看了一眼阿魯弗尼,“把他也帶走?!?p>那個名叫韋德的黑衣人稍一猶豫,建議道:“隊長,我們身負(fù)重任不能有任何的差錯,帶個毫無用處的奴隸等于多了一個累贅,豈不是……”“你說得不無道理,在回國在這段路程我們不知道會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只要沙亞比利一發(fā)現(xiàn)這么重要的東西丟失,就會立刻在整個沙亞比利國布下天羅地網(wǎng),我們能否踏到祖國的土地上還是未知之?dāng)?shù),不過對于一個有著奇異功能的奇洛人譬如能懾服萬獸,說不定我們以后還會有借用他的地方?!标犻L說,“如果他一旦真的成為我們的累贅,我會毫不猶豫將這個累贅?biāo)﹂_的——我想艾里副統(tǒng)領(lǐng)會很高興見到他的?!?p>韋德很顯然是不明白隊長的最后一句話:“隊長……”“好了,回撤!”

隊長果斷地一聲喝,所有的人都凝神不再說話,迅速地朝神殿外跑去。阿魯弗尼也擁雜在黑衣人群體之中。

然而,就在要沖出神殿之時,跑在最前頭的韋德卻突然撞上了什么東西,猛然地被彈了回來。整個隊伍為止一停滯。眾人凝目看去,前面并沒有什么東西阻隔住去路。韋德不相信地再度跑上去,結(jié)果依然被彈了回來,就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墻。

隊長的臉色變了,失聲叫出來:“結(jié)界?該死!我們太大意了,竟然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早該清楚,這么重要的東西不會這么容易到手的!”

“這該怎么辦,隊長?我們這里沒有魔法師!”黑衣人們像迷失了方向的螞蟻,不安地躁動起來。

“媽的,老子就不信打不開這個結(jié)界!”韋德不認(rèn)命地拔刀砍向結(jié)界,沒發(fā)出任何的聲響,刀在半空中定住了。他的姿勢甚是滑稽。

“沒用的,”隊長頹然地說道,“神殿的結(jié)界豈會這么容易就破了。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也只有坐以待斃了。”

阿魯弗尼走上前,伸手去摸那個結(jié)界。他很快就碰觸到了一層略帶彈性類似于橡膠的東西——如果忽略了視覺效果的話。但是這所謂的結(jié)界比起小精靈蕾拉娜的無形盾牌,實在是太脆弱了,簡直就像是一個易破的汽泡。他的手微微一用力,就穿了過去,身體也隨之邁了出去。

“你破了結(jié)界?你竟然這么容易就破去了神殿的結(jié)界?”所有的人都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韋德難以置信地再次快速跑上去,他已經(jīng)做好了撞上去的準(zhǔn)備,結(jié)果卻什么也沒碰到,失去了重心地踉蹌滾地。

隊長也是驚愕地想要有所表示,卻也只是振奮地對黑衣人們一揮手:“走!”

回程的路走得跟預(yù)料中的還要艱辛。

千夫長原來打算在還沒驚動沙亞比利帝國之前多趕一些路,畢竟對他們這群把性命和榮譽賭在時間上的人來說,多走一步就預(yù)示著多一份成功的希望??墒窃谒麄冸x開沙亞比利神殿的第三天,沙亞比利的正規(guī)軍和地方軍早已把整個帝國圍個水泄不通,每經(jīng)過一個人群密集的城鎮(zhèn),必會在道路中看到幾個身穿軍服、高度戒備的軍人,環(huán)視人群中每張臉,試圖把通緝榜文上的圖象跟每個人比對一下。

他們這群人喬裝成一隊想從奧斯格特國販賣來奴隸的商人,阿魯弗尼也裝扮成其中一個奴隸販子——對一個十幾人組成的販賣奴隸的商人隊伍而言,只販賣阿魯弗尼這一個奴隸會更招徠注目和猜忌的。遇到了前來盤問的守衛(wèi),他們就虛與委蛇地敷衍一翻,塞上幾個銀子打諢了過去??伤麄冞€是小看了沙亞比利軍人的能力以及責(zé)任心,一次查問中在偽造的商人執(zhí)照上被一個士兵看出了破綻,接著他們一心想要結(jié)束盤查的迫切舉動,以及與商人本性不符的不記血本地賄賂與討好,更是讓那些士兵大起疑心,最終致使原本的計劃破產(chǎn),還當(dāng)場和糾察軍隊發(fā)生了混戰(zhàn)。

盡管后來殺掉了那些士兵,還相當(dāng)從容地撤離現(xiàn)場,但這起事件讓他們放棄了繼續(xù)喬裝的打算。沙亞比利不計后果和代價地想要揪出他們的堅決,任何的心存僥幸都只能是自取滅亡、自己往敵人的刀刃上撞,更快地走向毀滅。于是他們很自然地避開了人多眼雜的地方,選擇了在崇山峻嶺中迂回接近奧斯格特帝國。雖然遠了很多路程,卻多了幾分安全系數(shù)。

而阿魯弗尼,則是整支行經(jīng)隊伍的累贅。隊伍的行軍速度和預(yù)想得要慢得多,致使千夫長大發(fā)脾氣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他阿魯弗尼了。相比他們這群經(jīng)過正規(guī)訓(xùn)練的帝國禁軍成員,更是經(jīng)過嚴(yán)格的篩選才選出來去完成這么重要任務(wù)的精英,無論是腳力耐力,還是體魄和毅力,都無不遠遠落后,成為這個隊伍的負(fù)擔(dān)。如果不是他能有效地恐嚇住了深林里的那些猛獸,使它們盡管虎視耽耽卻又不敢靠近;如果不是他意外破掉了神殿的結(jié)界,讓千夫長對他的能力捉摸不清,考慮到以后還可能要借用到他的地方,早就把他這個不能分一點負(fù)擔(dān),只會扯他們后腿的家伙扔在荒山野林,自生自滅了罷。

昂貴的魔法卷軸地圖上清楚地顯示了他們的位置,以及跟奧斯格特帝國的距離。地圖上線條分明的奧斯格特國界與代表他們現(xiàn)時位置的紅點不過是一寸之隔,按照比例計算實地的距離,就意味著幾天之后他們將再一次踏上故國的土地,選擇最便利最快捷的方式或乘坐馬車或順?biāo)褐刍蚋纱噘I一頭馴服過的飛龍回到皇宮,然后凱旋的騎士們就可以從皇帝陛下的手中接過代表榮譽與功勛的勛章了。他們?yōu)檫@個唾手可得的榮耀激動不已。

精英們再度燃燒起來的激情與亢奮直到前面的樹林里鉆出的幾百個同樣身手敏捷的沙亞比利士兵包圍住他們才被瞬間回復(fù)的理智所取代。十幾個禁軍精英在這空曠的、除了后面那條小徑再無退路的、地形只利彼不利己的山谷中被上百個武藝高強的敵軍圍困住,后面還有幾十個魔法師摩拳擦掌隨時準(zhǔn)備給他們致命的一擊——千夫長立刻明白,這是有組織有預(yù)謀的行動,說不定他們的行蹤早在幾天前就被敵人洞悉并在前面設(shè)好陷阱就等著他們鉆進來!

精英們在瞬間撤出刀劍,訓(xùn)練有素地背對背迅速圍成一個圈。手無寸鐵身無斤力的阿魯弗尼在局勢僵硬后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yīng)和尋求庇護,自然地躲了在精英們圍繞成的圈子里。

出于戰(zhàn)略上的考慮還有某些顧慮,占有絕對優(yōu)勢的沙亞比利士兵并沒有從一開始就采取極端的進攻措施。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沙亞比利軍隊指揮官深諳敵人的心理,連最簡單的談判手法都沒用,只是施以強大的壓力包裹住敵人,一點一點地瓦解他們耐力和信心。后面的魔法師很默契地配合著指揮官的策略,各種各樣的攻擊魔法不曾間斷地飛向圍成一團相互保護著的敵軍,火球、冰柱、風(fēng)刃……精英們相當(dāng)準(zhǔn)確地?fù)蹰_了試探性干擾性的攻擊小魔法,但面對數(shù)量眾多的魔法彈,他們還是疲于奔命,手忙腳亂。在魔法師們魔力消耗的同時,他們的體力也在不知不覺中流逝。他們身上中的魔法彈越來越多了,越來越頻繁了,只要某個戰(zhàn)士稍有不慎被彈出了那個圈子,立時被圍繞旁邊的沙亞比利士兵絞殺當(dāng)常夕陽西下,山頂?shù)哪且粚泳剮频脑贫浔蝗境善蜓幕鸺t,余輝又隨著時間的推移從云上抽身而去,整個天空快速地暗淡了下去。殘留在上空不肯離去的灰蒙蒙的光亮終究還是褪去了,于是掛在半空的月亮輪廓愈加分明。天地間也隨之被一層輕紗似的柔和月光給籠罩住,纏繞住,包裹祝十七人圍成的圈子越來越小,最終變成四個人里面擠著一個阿魯弗尼的小圓點。對包圍在里面的人來說,這場戰(zhàn)打得實在太辛苦了,每個人身上都傷痕累累,血液和著汗水將他們的體能以及提體內(nèi)的液體一并流出體外,他們口干舌躁,不時伸出舌頭濕潤一下嘴唇——他們自己也沒意識到這個動作。將近四五個時辰的高度精神凝聚已經(jīng)將他們所有的精力消磨殆盡,心生煩躁,自暴自棄,已經(jīng)不抱任何的希望。

千夫長滿面塵灰,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睛,從懷里掏出那個玉盒,嘶啞著嗓子高叫:“你們再動,我就把它毀了!”

沙亞比利方指揮官是一個臉色鐵青的男人。他沉著地舉手制止了魔法師和戰(zhàn)士的攻擊,他與千夫長對視著說:“如果再不交出你手上的東西,你們就和它一起消亡吧——只要這東西不回到奧斯格特,那奧斯格特就會一直對我國心存顧慮。”

“是嗎?如果真是這樣,你還會允許我們活到現(xiàn)在嗎?”千夫長笑笑。他的精神好多了,“放棄你心中的幻想吧!我吉列卡早以騎士的尊嚴(yán)和榮譽向吾皇陛下起誓:吉列卡將會用生命消除奧斯格特帝國的隱患!”

指揮官的臉色更加鐵青了?!啊灰憬怀瞿菛|西,我將代表沙亞比利帝國答應(yīng)你提出的一切條件!”

“哈哈……”吉列卡又笑了,驕傲地、狂妄地大笑,“我把它拿出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毀滅它!”他提刀用盡全力砍向放在另一只手里的玉盒。

指揮官在吉列卡說話的時候就已凝神戒備,幾乎在他有所動作的同時也沖上去,并在吉列卡毀壞玉盒之前砍下了他拿著玉盒的手臂——斷臂在地上打了個滾,依舊牢牢地抓住玉盒——指揮官腳一挑,玉盒就拎在他手中了。“——殺!”一聲大喊,沙亞比利猛然發(fā)動強烈的攻擊,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干掉了所僅剩的四個的抵抗者。

韋德的身體中了一拳,向后飛了出去,變成一具尸體后又撞上了阿魯弗尼的身體,阿魯弗尼被這股沖力撞了個滾地,氣血翻騰,張口吐出了一口鮮血,不,是一塊血塊。

指揮觀先仔細查看了一下玉盒,確定它并無任何損傷之外,才冷冷地瞥一眼倒在地上的阿魯弗尼,“無恥的叛徒,為你背叛神圣的沙亞比利帝國——去死吧,奇洛人!”對著阿魯弗尼的脖子,手起刀落。

閃爍著寒光的刀的背后,是掛在天空的那輪圓月……初升的太陽并不很耀眼,陽光也像暖煦的和風(fēng)那樣輕柔,慢慢地蒸發(fā)了山間的水汽,一景一物便都清晰可見。阿魯弗尼呻吟著醒來了。先前的撞擊讓他受到了嚴(yán)重的震蕩,直到現(xiàn)在仍頭痛不已。他捧著腦袋搖搖晃晃地站直身體。

不大的山谷里,之前的戰(zhàn)爭已把大部分的植被破壞殆盡,地上僅保存著的那些低矮小草東一撮西一撮地耷拉著擠成若干個小塊,頸葉上已經(jīng)干涸的血液把它們結(jié)集在一塊,就像原本就不多頭發(fā)的腦袋剛被雨水一沖后的頹敗和不協(xié)調(diào)。地面上滿散布著無數(shù)尸體,那已經(jīng)稱不上是尸體了,單是手手腳腳的肢體散亂地?zé)o序地灑滿了整個昔時的戰(zhàn)場,連一副堪稱完整的軀體都找不到。幾百具尸體被撕成碎片后的肉屑更是覆蓋了所見的所有物體的表面。

阿魯弗尼呆住了,他真的被這樣的情景嚇壞了!山風(fēng)一吹,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濃厚的血腥味,阿魯弗尼胃里的東西立刻往上涌,他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捂著嘴巴干嘔。他嘴里噴出的卻也是一顧血腥味。捂著嘴巴的手掌沾上了嘴邊的血液,盡管那些血液已經(jīng)結(jié)成薄薄的一層,但他肯定這些血液不是來自他自己的,凝血族族人排出體外的血液是結(jié)成半透明的晶瑩的固體,而不是如此零星和濃稠。

被恐懼占據(jù)的阿魯弗尼大叫一聲拔腿就跑。直到虛浮的腳步被某根橫攔在地上的樹枝絆倒,他才無力掙扎,毫無意識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的神智稍稍凝聚起來,他就拼命地用力地不遺余力地擦拭著嘴邊那一成痂的血液,但是不管用,口腔中的舌頭依然能感受到留在齒縫間的那股腥味。

他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了那支離破碎的鋪滿地的肢體、鮮血與肉屑。他的腦子里一片混亂,他連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楚,只是一片綠色占據(jù)了他所有的視線,新綠淡綠濃綠墨綠各種植物呈現(xiàn)出來的不同程度的綠色混在一起攪在一起,粘稠得讓人惡心,就像是一個憋足的游吟詩人胡亂調(diào)配的顏料。

……夕陽的余輝消失在眼中,被陽光照射的本能引起的微感不適和躁動也隨之消失……山間一天到晚始終凝聚著的霧氣、偶爾吹來的一陣微風(fēng),以及地上傳遞上來的絲絲涼意,感到很愜意……喜歡極了這感覺:輕松寫意,平靜寧和……戰(zhàn)爭依然繼續(xù),這是一場安靜的沖突,困獸在獵人的包圍中凝神屏氣,不敢有一絲異動;獵人也毫無聲息,一切盡在掌握。不知是誰發(fā)出的粗重的呼吸響應(yīng)著被風(fēng)揚起的發(fā)梢……很完美的屠殺……殺戮固然不能激起對血的期待和渴求,可嗜血的本能卻在心里悄然生起……滿足填滿了胸腔,充實占據(jù)了腦海,遏止著行動的手顫抖地握成了拳頭……都很好……很完美……接著……接著……月亮出現(xiàn)了……月亮的光芒毫無阻礙地射進了眼睛,照在瞳孔上……不要看!不要看那月亮,不要看!心里的一個聲音在大聲地喊著……沒有抬頭……整個人就想是淹沒在水中——月光做成的水——可以暢快地盡情地呼吸……皮膚開始龜裂,失去了水分、極度干燥后的龜裂……龜裂的裂痕還沒撕到盡頭,另一頭已經(jīng)開始愈合……龜裂、愈合,愈合、龜裂……傷口的每一次龜裂和愈合都是挫骨揚灰撕心裂肺痛入骨髓的疼痛,還并雜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與巨大的、澎湃的、無可比擬的快感……在痛苦和快樂中一次次穿梭一次次來回……一個柔軟的物體碰撞在身上——那是一具全身骨骼都碎裂了,軟得像一團面粉的尸體……飛在空中,輕飄飄的,落在地上吐了口血……先是兵器帶著寒光傳入眼簾,接著就是……月亮!他看到了一輪圓圓的,帶著無限溫柔的月亮!

阿魯弗尼的記憶像是突然斷了電,寂滅了。他想,他努力地想著看到月亮后的記憶,可是此后存在他腦袋里的場景猶如激烈震蕩不已的水面所映照出來的月影,破碎得拼湊不出任何東西。他不允許自己記憶有著任何的哪怕是非常微小的破損!他十分清楚地曉得他自己缺少一些東西,和那些“人”相比,某些他所缺少的東西便立時顯見——這就是殘缺!所以他比每一個正常人都千倍萬倍地過激反應(yīng)他的所有,他不允許原本就已破敗的自己再受到任何的損害,比如……失去一點記憶。

直想到頭痛欲裂身體像是散了架,直至反胃、干嘔不已,他才無力虛脫地躺在地上,閉上眼睛。

他畏畏顫顫地站起來,山風(fēng)一吹,全身的毛孔驟然縮小,忍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已經(jīng)是衣不蔽體,好好的一件衣裳成絲縷狀,從兩肩垂下。索性將那些布條扯下,他才轉(zhuǎn)過身子往回走。

尸體狼藉的戰(zhàn)場上只有各種喜歡腐尸動物活躍其間,興奮地爭奪著同伴嘴里的肉屑。阿魯弗尼一來,它們便四處逃竄,逃到稍遠一點的地方愣頭愣腦地站著,隨時準(zhǔn)備再度一擁而上。陽光慢慢地變得炙熱,照得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滾燙滾燙。猛烈的太陽也無法蒸發(fā)凍結(jié)在物體表面的班駁血跡,也不能驅(qū)散凝聚在空間中的血腥味。一股只有腐爛的尸體才會揮發(fā)出來的、令人作嘔的氣息隱約竄進鼻子。

邁過開膛破肚的軀體,踢開五爪猙獰的殘肢斷手,挑開已和軀殼脫離的碎布,阿魯弗尼費了大半天搜尋過大半個山谷,終于在一攤?cè)舛牙锩嬲业搅擞窈小?p>隨后,他一步一步異常沉穩(wěn)地走出了由各種器官堆砌而成的圈子,當(dāng)跨過最后一截肢體,他突然撒腿狂奔。

阿魯弗尼迷路了。山中起起伏伏的山脈擋住了他的視線、坑凹樹木懸崖峭壁使他在進程中不得不繞著彎,一陣暈頭轉(zhuǎn)向之后,他徹底地失去了方向感,不辯東西南北。在戰(zhàn)場上他也只是揀回了一個玉盒,沒拿魔法卷軸地圖,事實上他曾一度起過要拿回那地圖的念頭,他也在一具尸體上看到過地圖,但是太輕視了它的作用,瞥了一眼就過去了。

他赤裸著上身漫無目的地蹣跚行走在毫無人煙的深山老林中。旁支橫生的樹枝不會像動物那樣自行避開,劃得皮膚上布滿了細小的、密密麻麻的傷痕,又麻又癢又痛,難受得要命。自從那個夜晚之后,他的身體一直就是疲憊不堪無力負(fù)荷,感覺像是做力氣使用過度的重活后恢復(fù)中的勞累。平時在山里的正常行走對他而言就已經(jīng)是個負(fù)擔(dān),更別說要爬上高高的樹上摘果子,所以他這些天賴以果腹的東西都是長在低矮植物上的果子,或干脆是從樹上掉下來的。

身體的萎靡讓他的精神也一直處于低谷。好幾次他都下過決心,決定就這樣躺在地上,不再起來。然而驅(qū)使著他踏出一步又一步的原因,卻是山林中那死亡般的寂靜,沒有鳥鳴,沒有獸叫。

生活在孤寂和冷清中的他,同樣恐懼著萬籟寂靜的死灰和沉重——盡管從不同地方發(fā)出的各種聒噪聲讓他討厭。

阿魯弗尼抬頭間,不經(jīng)意地看到有幾縷炊煙裊裊地在山的另一端升起,在樹叢頂端繚繞成云團,然后逐漸散去。這個發(fā)現(xiàn)使他完全忽略了當(dāng)看到這情景的第一眼的心情,他腦子里唯一的念頭便是:到那里去!

炊煙下面的是山坳間的一個村莊。村莊很小,一眼掠過去也不過是幾十間草屋組建而成的破敗建筑。這原始森林環(huán)繞中的村莊被周圍粗壯的老樹藤條纏繞著,已經(jīng)看不才出多大的人為因素,但依然顯得十分的突兀。

這個時候制造炊煙的那些生物正在草屋里面享用食物。先是一陣陣嘴里含著東西說話的含混不清的聲音傳入阿魯弗尼的耳朵,然后從簡易的房子的縫隙中看到幾個生物圍坐在大圓木做成的桌子,有說有笑地往嘴里塞食物。

是人類!阿魯弗尼很快斷定。只有人類才會這么溢于言表,任何一樣微小的事情都可以讓他們本能地做出反應(yīng),或粲齒而笑或愁眉不展;也只有人類才會這么因陋就簡,居住著簡陋接近于破敗的房子而心安理得,吃著簡單的事物而滿足開懷;也只有人類才會這么虛偽,明明對方可以毫不費力地夾到桌面的菜肴,卻還要多此一舉夾菜到別人的碗里,無恥地施舍不必要的幫助。

為什么要來這里?阿魯弗尼幡然醒悟。他餓,長時間處于半飽半饑中,一聞到食物散發(fā)的香味,全身的器官幾乎在瞬間調(diào)整到最渴求的狀態(tài);他冷,沒穿衣服的脊梁后背時不時地豎起雞皮疙瘩,皮膚繃得難受。他需要食物,他需要衣服!如果就這么走進房子的話,他可以得到他所需要的食物和衣物——人類似乎總喜歡看搖尾乞憐的人露出的那副可憐像,欣賞完后發(fā)出同情的一聲嘆息,然后伸出一點援助之手,讓他們驚訝與滿足于自己的偉大。

那么——阿魯弗尼轉(zhuǎn)頭不看屋內(nèi)的人與物——他不需要!他不要讓那些齷齪渺小的人類看到他狼狽不堪的落魄樣,他更不會接受他們虛情假意的憐憫與施舍。

阿魯弗尼走過一個廊檐,看到了一扇半開著的窗戶。他從窗戶上翻進去,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出發(fā)聲音。事實上,他也做得非常成功,盡管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臥室與剛才看到的那個房間僅一墻之隔,連接兩個房間的門還半敞開著,坐在那里的人只要稍少一抬頭,便可以看到阿魯弗尼鬼鬼祟祟地跳進窗戶,但是五個低頭吃飯的人還是沒發(fā)覺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在這一眼就可以看盡所有東西的小房間里,阿魯弗尼的視線并沒有搜尋到衣服,哪怕連可以裹體的適合布料都沒有。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擺放著一只小木箱,他走過去。如果這箱子里也沒有他所需要的東西的話,他只能就此跳出窗戶,鉆進另一扇窗戶了。

阿魯弗尼打開箱子——他確定他的動作不曾發(fā)出任何聲響,背后卻驀然響起一聲高喊:“爸爸,房里有人——誰?”接著發(fā)出的聲音證明了那些人都站了起來,朝這個小房間里過來了。

阿魯弗尼急忙得連箱子也不關(guān),立刻轉(zhuǎn)頭往窗戶奔去。但是在慌亂之中,他的腳勾到了床腳,撲通倒地。間不容發(fā),他又霍地挺起來。

就在這么個空閑,外屋的三個大人和兩個小孩已經(jīng)進了房門。一個中年男子朝他喊:“不要跑,我不會傷害你的!”

阿魯弗尼不再跑,站直了身體轉(zhuǎn)過去,面無愧色心安理得地正對著那些人?!安粫δ恪保克谛睦镆宦暲湫?,他才不是畏懼和害怕他們。他只是不想讓他們有機會做一個逮住小偷義正嚴(yán)詞地教育一頓后又故作大方賜予恩惠的圣人而已。

一個小孩望著阿魯弗尼,對中年漢子說:“爸爸,他的背后有一個奇怪的圖案耶!”

“是啊是是,我也看見了?!绷硪粋€小孩也高興出聲附和,“我還看到那圖案里有朵好看的花呢?!?p>制止了阿魯弗尼的中年漢子也驚異地看著他,從他一直死死地盯住阿魯弗尼的臉的神情來看,他并不是好奇于孩子們口中所提到的圖案?!半y不成你是……”中年漢子沒有接著說下去,轉(zhuǎn)頭看著場中唯一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征詢他的意見,“爸,你看?”

“……”正要說話的老人聽到了由阿魯弗尼的肚子里傳出來的“咕?!甭?,友好地朝他笑笑,“你肚子餓了吧?外頭還有東西,過去吃點吧?”阿魯弗尼沒個表情,老人又說,“老二,你去外頭拿些東西進來吧?!?p>“哦,”一個孩子歡快地答應(yīng)一聲,撲騰地跑了出去,很快又跑進來,手里還端著盛滿食物的盤子。孩子把食物遞到阿魯弗尼面前,“喏,快吃吧?!?p>阿魯弗尼看也沒看一眼食物,神情漠然。

“你不是肚子餓了嗎大哥哥,快吃啊,這些都是最好吃的——爺爺,他為什么不吃怎么啊?”小孩惘然不解地回望爺爺。

“我知道了?!崩先俗呓徊剑吹桨Ⅳ敻ツ崃⒖掏肆艘徊?,也就停住腳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澳悴挥煤ε拢∥抑滥闶钦l,但我們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把你送到外面去,所以你放心。”

“爺爺你知道他是誰?”兩個孩子高興地扯著爺爺?shù)男淇趩?。盛放著食物的盤子已經(jīng)放下,就放在離阿魯弗尼不遠的箱子上。

中年漢子也問:“爸,他是不是和我們的祖先一樣,也是個……”“是的,”老人捋著胡須點點頭,“你說得沒錯?!?p>阿魯弗尼震驚于中年人與老人的對話,他盯著老人看,而后視線又轉(zhuǎn)向中年漢子,接著是那兩個小孩。他逐一將面前的五個人看個仔細后,他開口問:“你們是,奇洛人?”

“奇洛人?”老人的眼神一度茫然,后又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是的,我們是奇洛人,生活在這里的所有人都是奇洛人?!?p>阿魯弗尼大笑,就像成功復(fù)仇后得到快慰般地大笑。

眼前的奇洛人并非像外界人類傳言中得那樣怪異,沒有特別的膚色和發(fā)色,看上去和那些人類沒有一點區(qū)別。他終于知道了,所謂奇洛人的特異,不過是那些愚昧的人類為了給心目中的神增添威力而做出的想象!主神根本無力給對他不敬的人以懲罰,就如多不達根本無法奪走他阿魯弗尼的性命!

主神根本無能!

盡管老人對阿魯弗尼突兀的,歇斯底里的大笑很是迷惑不解,但他還是更為仔細地回答了阿魯弗尼的問話。

“三百年前,奧斯格特與沙亞比利征戰(zhàn)不休,這里地處兩國邊境地帶的區(qū)域亂成一片。也正是因為戰(zhàn)亂的緣故,我們的先祖乘亂逃到了這片原始森林,過著以打獵為生的生活。這些事都是祖祖輩輩一代代口傳下來的,在祖先的描述中,奴隸們的身上都打印著特殊的烙印,你背后就有一個烙印,所以我們知道了你是奴隸——你放心,我們不會把你送到外面去的……”阿魯弗尼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才明白他們說和祖先一樣,指得是奴隸。

“你們不是奇洛人?”他一字一頓地問。

“怎么?”老人不解地問,“難道‘奇洛人’不是你們外面對逃跑的奴隸的稱呼嗎?”

阿魯弗尼猛然揮手將箱子上的盤子撣落,陶土制成的盤子落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發(fā)出沉悶的破碎聲。他憤然地徑直擦過老人的身旁,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外面很容易迷路的。”老人好心地出聲說,“如果你不想走,我們所有的人都會歡迎你留下?!?p>“奧斯格特,我要去。”阿魯弗尼不想再次在這除了樹還是樹的地方迷路。

“你要去奧斯格特,翻過后面的那座山就可以到了。不過我想你還是先往北走幾十公里,再過山比較好,那條路比較好走些?!崩先私又鴮χ心隄h子說,“阿蓋,你去送送這位小兄弟。”

“不必?!卑Ⅳ敻ツ嵘涞鼗亟^了。他已經(jīng)放下所有的高傲和自尊向他們尋求幫助,他不想讓別人有更大的炫耀機會。他不要心里老是覺得……欠著別人什么。

“小兄弟,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執(zhí)意要走,但我們衷心地希望你能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崩先苏f這話的時候,顯得異常地鏗鏘有力,“祖先只對我們子孫說過一句話:奴隸的存在便是罪惡!”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黑蜻蜓(書號:125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