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卷(ZC) 第五章


這塊野地不曉得已經(jīng)野了多少年多少代了,也不曉得還要再野多少辰光。不過,照現(xiàn)今的情勢看,地皮這么緊張,場所這么寶貴,這塊野地恐怕很快也會變成寶地了。聽說前一腔已經(jīng)有人來對這地方指指戳戳了,說不定哪一日就會有人來量地皮劃白線的。

這塊荒野在寒山寺背后,面臨娘娘浜,背靠寒山寺高聳的古黃色的圍墻。野地上到處是百年大樹和墟墓墳墩,到處雜草叢生。這一帶的人很少跑到那里去,因為人跡稀少,倒成了飛禽走獸做窩的地方。鳥做了窩,生蛋、孵小鳥,日腳倒也蠻太平。可是終歸有幾個膽子野豁豁的小鬼頭,進去摸鳥蛋,一摸一個準(zhǔn)。摸了鳥蛋,夜里附近的住戶就聽見鳥媽媽哀哀地哭,大人就罵小人,“作孽□,斷命鳥蛋有唉好白相,作孽□……”小人仍舊進去摸鳥蛋,碰得巧,連鳥媽媽也一淘捉回來。

野地上的墳墩自然也是野的,但大多墳是有墓碑的,或簡或繁,多少在石頭上刻幾個字。比如在墓碑上刻寫“刊石楓橋,德輝不滅”的,恐怕是有些許政績的人,有的則羅里巴嗦地寫了出生年月、生平事跡。也有的很簡潔地刻上“×公××墓”幾個字,當(dāng)然這些石碑現(xiàn)在大都已經(jīng)破損,因為雖說是荒野,前幾年同樣在劫難逃。有一座吳女墳,規(guī)模甚為壯觀,相傳是吳王夫差小女之墳,說是吳王的這個女兒因為看不慣父親輕士重色,為王無道,時常憂國之危。后來看中了一個書生韓重,想嫁給他,可是韓重因為其父之故而不愿意娶她,吳女自殺身死。夫差對此十分心痛,以金棺銅槨將小女葬于閭門外楓橋。下葬之日,吳女化為一只白鶴,舞于吳市,千萬人隨觀之,白鶴邊舞邊歌,唱曰:“南山有鳥,北門張羅。鳥既高飛,羅當(dāng)奈何!想欲從君,讒言幾多,悲怨成疾,歿身黃坡?!睂τ趨桥畨炦@樣的傳說,稍微有頭腦的人就會曉得是不可信的,吳越時期到今朝,沒有三千年也有兩千多年了,啥人相信夫差女兒的墳至今還保留在這地方。但是老百姓頂喜歡聽這樣的故事,所以也就以訛傳訛,以假當(dāng)真了。后來“吳女墳”又被紅衛(wèi)兵鑿成了“妖女墳”,今朝回想起來,實在是一樁滑稽事體。還有一個梅花和尚墳,和吳女墳不同,沒有人曉得他的身世,也很少有關(guān)于他的傳說,所以大家稱他野和尚。梅花和尚墓前有石碑,題了兩句對子:“槐夢醒時成大覺,梅花香里論天生”。據(jù)錢老老講,這是梅花和尚自己題的,問他怎么曉得,錢老老說梅花和尚托夢告訴他的。錢老老肚皮里倒有不少關(guān)于梅花和尚的稀奇古怪的事體,不過從錢老老咀巴里講出來,大家總歸一笑了之,沒有人當(dāng)真的,錢老老也不一定要大家相信,他原來也就吃飽了閑著無聊,嚼嚼白相的。

幾年前,寒山寺弄一號里的邱榮賺了一筆鈔票,在自己天井里造房子,威風(fēng)掃過大街小巷,聲勢驚動了楓橋鎮(zhèn)。造的是平房,卻奠了樓房的墻腳,夯墻基的辰光,夯得結(jié)結(jié)實實,原本計劃好的,磚頭石塊不夠用了,邱榮揮揮手叫小工到寒山寺后面野地里去拖。那幾個小工是外面請來的,不曉得野地里忌一腳,跑到那里,只揀大石塊往邱家拖,結(jié)果把梅花和尚的那塊墓碑也拖來了。

錢老老平常日腳頂歡喜軋鬧猛,看造房子自然軋在前八尺。他老眼昏花,看見拖來的石頭上面還刻了字,回屋里戴了老花眼鏡,把石頭上的泥跡揩揩清爽,煞有介事地讀了上聯(lián)“槐夢醒時成大覺”,之后就叫起來,說這塊物事不可以隨便動的,隨便動了要惹惱梅花和尚的。

大家擁過去看那塊石頭上的字,沒有啥人看得出那幾個字,槐夢醒時也好,梅花和尚也好,看上去全是糊里糊涂的一團。

大家同錢老老尋開心問他:“梅花和尚是不是寒山寺里的和尚?”

錢老老答不出來。

大家又笑,說是野和尚吧。錢老老面孔上很難看。

邱榮立在旁邊不聲不響地看錢老老,錢老老對他說:“邱老二,你不好動的,梅花和尚有靈的……”

邱榮陰森森地說:“你不是說他成大覺了么,既然成大覺,就與世無爭,根本不會在乎一塊墓碑派什么用場的?!?p>錢老老搖頭晃腦:“閑話不能這樣講的,閑話不能這樣講的,成大覺是他的事體,我們野俗工人也不可以作孽的。”

邱榮“哼”了一聲:“我這個人就是作孽作慣了,讓梅花和尚來懲罰我好了?!?p>那塊石碑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邱榮的奠腳石。

不曉得是邱榮的毒誓發(fā)準(zhǔn)了,還是錢老老的預(yù)言說中了,邱榮現(xiàn)世報了——邱小梅不明不白的死,邱貴女人發(fā)癡,邱家兄弟反目。寒山寺弄的人家,沒有一家有邱榮這樣發(fā)財,也沒有一家象邱家這樣敗落。大家想起當(dāng)初錢老老的閑話,都有點汗毛凜凜的。

邱榮現(xiàn)世報,不光慘了邱家,一號宅院里的風(fēng)水也壞了。從前這個天井里的人家,都是太太平平,文文靜靜過日腳的。除了邱貴有辰光踏三輪車踏吃力了,夜里回來喝幾兩老酒,借了酒意罵幾句粗話,其他人都客客氣氣,一家門也好,鄰里之間也好,和睦相處。現(xiàn)在是內(nèi)部吵天天有,外部吵三六九,弄得大家心情不舒暢。

邱榮小辰光,經(jīng)常聽阿哥邱貴講這個院子的過去。這一號宅院原先是邱家祖上的,從前的邱家據(jù)說還是楓橋一帶的大戶,有錢有勢,所以現(xiàn)在推想起來,那辰光這一號院子里的房子肯定不是現(xiàn)在這種低矮的開天窗的平房,起碼是幾面花窗的樓房。邱家不曉得在幾世幾代的辰光,出了個不屑子孫,十七八歲,不讀書,不想做官,一日到夜同寒山寺里的和尚軋朋友,當(dāng)家人三番幾次家法教訓(xùn),仍然不思悔改,終于有一日一走了之,沒有回轉(zhuǎn),有人講恐怕是看穿了一切去做了和尚,邱家人到寒山寺去尋人,沒有尋到,只好當(dāng)作白養(yǎng)了這么一個兒子。錢老老講的故事倒同邱貴講的差不多,只是有一個差別,邱貴認為這空房子原本姓邱,錢老老認為這宅房子早先姓錢。當(dāng)然,不管是姓邱還是姓錢,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姓公,邱家的或是錢家的房子怎么會充了公,大家弄不明白,不過早幾年中國弄不明白的事多著呢。

邱貴比邱榮大十歲,長兄如父。邱榮對阿哥的感情是很深的,從小阿哥就是他的崇拜對象。邱貴五大三粗,在邱榮心目中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后來邱榮插隊辰光,因為打人致殘吃了官司,邱貴一次也沒有去看他,寫了一封信,板著面孔教訓(xùn)了他一頓,說他自食其果,要他認罪服罪,徹底改造世界觀。邱榮十分傷心,二十幾年阿哥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徹底毀滅了。吃官司的第一年春節(jié),他一個人在很遠的地方服刑,沒有人和他通信,也沒有人給他送吃的用的,可是有一天,他的侄女兒邱小梅突然千里迢迢地來了。那時小梅還在中學(xué)里讀書,她是節(jié)省了一分一分鉛幣,瞞著父母偷偷地跑出來的。邱榮在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面前哭了一場,從此,邱小梅經(jīng)常和叔叔通信,告訴他家里和外面的情況,經(jīng)常寄東西給他,每逢節(jié)假日,總是想辦法去看他。邱榮狼吞虎咽地吃著小楊梅帶來的各種食物,突然他眼睛一瞥,看見小梅在旁邊咽饞唾,邱榮再也吃不落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小梅的面孔干瘦發(fā)黃,頭發(fā)也沒有光澤,衣裳又舊又小,吊在身上,沒有一點姑娘的光彩,邱榮在心里發(fā)誓,他總有一天要報答小梅。

這一天終于來了。

邱榮把一爿店送給了侄女邱小梅。

可是,邱小梅卻吊死在“寒山屋”里了。

邱榮從悲痛中清醒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尋找小梅致死的原因,他要報復(fù),他要殺人。

邱小梅卻是什么也沒有留下。

邱榮象一只困獸到處亂串,眼睛發(fā)紅,好像隨時要撲上去咬人,熟人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連邱貴也不同他說一句話。兩三天過后,他正在屋里氣悶,天井里的唐云躡進來,膽怯怯地看著他,好像有什么話要講。

唐云和小梅從小一起長大,又一起念書,象親姐妹一樣,會不會小梅有什么話對唐云講過呢,邱榮立即提起了精神。

唐云憋了半天,卻哭起來,抽抽咽咽地說:“那天,我去店里白相,看中一條絲圍巾,一時又沒有鈔票,小梅一定要我拿了戴,我說,隔日就來還鈔票,可是,可是,來不及了……”

邱榮呆篤篤地看著唐云,麻木不仁地聽她講話。唐云連哭帶訴地講:“我記得,那天店里還有個日本人,蠻面善的,蠻和氣的,會講幾句中國話的,也在店里白相,好像不是買物事的,同小梅講得蠻投機,后來日本人走了,小梅還問我……”

“問你什么!”邱榮突然緊張起來。

“問我,日本人兇不兇,我還同她尋開心,問她是不是要嫁給日本人,小梅面孔血血紅,唉,就是眼門前的事,活龍活現(xiàn),小梅怎么……唉唉……”

“那天她還同你講了什么?”邱榮抓住話題不肯放過。

“其他,其他也沒有了,噢,好像還問我‘純子’是什么,是不是日本女人的名字,我說是的,好幾部日本電視劇里都有叫‘純子’的……”

“純子?”邱榮陷入了沉思之中,唐云什么辰光走的也沒有發(fā)覺。

邱榮記得很清爽,小梅辦喪事的辰光,是有一個陌生人軋在人群當(dāng)中,穿的西裝,結(jié)了領(lǐng)帶,還帶了黑紗。當(dāng)時邱榮根本沒有心思去注意他,只是覺得這個人和一般的中國人不大一樣,面孔是陌生的,但好像又有點熟悉的東西。他記得那個人鐵青面孔,一言不發(fā),哀樂剛剛發(fā)響,他就用手捂住胸口,奔到門口,倚倒在門檻上,門口有幾個人把他攙起來送了出去,后來也不曉得怎么樣了。

這個人,可能就是唐云講的那個日本人,他怎么會來悼念小梅,他和小梅……邱榮一下子激動了,可是,到哪兒去尋這個人呢。他抱著一線希望奔到寒山賓館,卻去遲了一步,服務(wù)員告訴他,是有一個日本代表團,可惜已經(jīng)走了。邱榮在一段時間里,真是萬念俱灰,什么事體也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見,他并不是那種沒有經(jīng)歷過生活的狂風(fēng)巨浪的小青年,但這一次的懲罰,卻把他打垮了,壓倒了。

他不想回寒山寺弄一號院子,他不能看阿嫂的失常的舉止行為,更受不了阿哥的冷酷淡漠。他不敢進“寒山屋”,一走進“寒山屋”他就看見小梅的影子在晃動。

錢老老遇見他,總是低了頭躲開,反倒象是欠了他的債。邱榮想起“寒山屋”底下的那塊墓碑,真想追上錢老老痛哭一場。

這辰光的邱榮已經(jīng)腰纏萬貫,屬于他的房子也不少,寒山寺弄有兩間,盤門那邊有一座小樓,兩樓兩底,但他卻總是覺得自己象個流浪漢,無家可歸。在盤門的新樓房上,他的老婆高紅總是笑瞇瞇地等待著他,卻經(jīng)常使他感到一種說不清爽的隔膜。

高紅是的的刮刮正規(guī)大學(xué)畢業(yè)的本科生,學(xué)的是英語專業(yè),畢業(yè)后分配在市里一所中學(xué)當(dāng)外語教師。邱榮開了書畫店,苦于自己不懂外語,在同外國人做生意的辰光十分不便,就托朋友物色一兩個懂外語的人才,每日夜里到他店里幫幫忙,只要當(dāng)天有賺頭,就給一點報酬。后來,尋到了高紅。高紅在邱榮店里幫忙不過半年,就和丈夫離了婚,嫁給邱榮了。

古話講,女人要討二婚頭。象邱榮這樣的男人一直到三十六歲,才第一次真正接觸女人,高紅對他確實是十分配胃口的。從前,因為勞改犯的臭名聲,軋過幾個女朋友全沒有成功,高紅對邱榮的過去一概不問,結(jié)婚以后,高紅更加成了邱榮做生意的好幫手,而且對邱榮也很體貼。所以,高紅為了他而離婚,拆散一個家庭,邱榮心里雖說有點疙瘩,但對高紅還是蠻中意的,何況高紅相貌也不錯,肚皮里多少有點真貨,邱榮的朋友都恭喜他尋了個好女人。

過了一段辰光,邱榮發(fā)現(xiàn)高紅內(nèi)心好像有什么秘密,有什么事體瞞著他,他試探過但從來探不出什么名堂。后來邱榮又有了一個感覺,高紅在拼命賺鈔票。她在學(xué)校工作很出色,獎金掙得最高,同時還擔(dān)任了幾家業(yè)余職校的外語輔導(dǎo)老師,一夜上兩節(jié)課,有近十塊錢的收入。有幾個禮拜天,她帶回來一大堆外語考卷,也是攬的外快,批一張考卷就是五塊錢的收入。高紅說,那一天她批了八十份考卷,飯碗端在手上還在批改。每天夜里老晚她還要應(yīng)付店面上的生意。高紅對邱榮的錢財從來不過問,邱榮幾次把存折交給她,她看都不看一眼就還給他了。邱榮想不通,不曉得是不是高紅想告訴大家,包括他,她嫁給他不是因為他的鈔票,她自己也會賺錢。她要許多鈔票做啥,高紅也從來不同他講,慢慢地,兩個人都感覺到雙方之間有了隔膜,也可能這種隔膜原本就有,從前沒有發(fā)現(xiàn)罷了。

高紅的社交面越來越廣,在屋里和邱榮的話自然越來越少,邱榮總想是不是自己配不上她,她念過大學(xué),有真才實學(xué),兩個人缺少共同語言。現(xiàn)在,邱榮好像很怕回去,回到屋里,高紅那種職業(yè)性的空洞洞的笑叫他心里不適意。結(jié)婚以后,夫妻倆從來沒有吵過一次相罵,邱榮脾氣犟,氣悶的辰光,吵一架,可以發(fā)泄發(fā)泄,心里輕松一點,可是高紅從來不創(chuàng)造吵相罵的條件和機會,總是一張笑面孔。還有一樁事體叫邱榮心里很不痛快,高紅的肚皮一直大不起來。眼睛一眨,結(jié)婚已經(jīng)兩三年了,高紅那里仍然毫無動靜,夫妻之間談起小人的事體,他幾次暗示她是不是到醫(yī)院檢查檢查,高紅不是笑一笑,混過去,就是推說沒有空,邱榮也不好逼她。邱榮心里憋了許多東西,污惡得要爆炸,他有許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卻不曉得找啥人去講講心里的悶氣,一直到有一天沈夢潔活鮮鮮、亮閃閃地闖進了他的店堂。

對于關(guān)了門的“寒山屋”,許多人勸邱榮早一點租出去,一來經(jīng)濟上可以少受損失,二來新店主一到就會沖淡對舊人的思念。邱榮對此卻一直沒有考慮,他不愿意自己觸自己的心境,揭心上的傷疤。

沈夢潔心急火燎地說明了來意,邱榮坐在那里,若有所思,也不曉得有沒有聽清沈夢潔在講什么。后來他抬頭看了一眼沈夢潔,立即被她的那種傲立于社會的氣質(zhì)震驚了,感動了,可是他還是冷冰冰地說:“不租?!?p>沈夢潔尷尬地站著,過了一歇她冷笑一聲說:“這爿世界上真的沒有啥人肯幫我一把……”

邱榮被她這句話打動了,其實這辰光他也很希望有人幫他一把呢。他的口氣松動了一點,問:“你會做生意?”

“不會,”沈夢潔說,“不過我可以學(xué),就象小人開始不會吃飯,總不能等學(xué)會了再吃,總是要一邊學(xué)一邊吃起來的……”

邱榮搖搖頭,又問:“你想發(fā)財……”

沈夢潔又直碰碰地說:“是的,我想發(fā)財,我現(xiàn)在剛剛弄明白,鈔票最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本事和價值。鈔票真實不是一個孤立的內(nèi)容,從前人家都講銅臭銅臭,照我看來講的票臭是不公平的,鈔票里是臭、香、酸、甜、苦、辣、咸、淡什么滋味都有的。”

邱榮不由又看了沈夢潔一眼,他不明白為啥。沈夢潔的話總能講到他心里。

沈夢潔知道邱榮心里活絡(luò)了一點,便不失時機地說:“邱老板,這爿‘寒山屋’有得天獨厚的好條件,為啥要人為地埋沒它呢,為啥不讓我?guī)蛶湍恪惴判模也粫尅轿荨袆莸??!?p>她同邱小梅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當(dāng)初,邱榮讓邱小梅接替他做“寒山屋”的老板,邱小梅說:“我不來事的,我做不好的,我只能做做幫手?!毕氲叫∶?,邱榮心里一揪,他脫口問沈夢潔:“你一定要想租‘寒山屋’,你曉得‘寒山屋’的過去嗎?”

沈夢潔揚一揚眉毛:“我不曉得,我也不想曉得,我只希望看到它的未來。就象對我自己一樣,我只想奔我的前程?!?p>這句話說了一半,她的過去呢,怎么回事體,邱榮熬不牢又問:“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沈夢潔笑笑,輕描淡寫地把這幾年的經(jīng)歷告訴了邱榮。

就這樣,他們不知不覺竟談了幾個鐘頭,高紅下班回來,看著他們,很古怪地笑笑。

邱榮告訴高紅,“她姓沈,想來租‘寒山屋’的?!?p>高紅又古怪地一笑,說:“老早應(yīng)該租出去了?!?p>終于,他們達成了協(xié)議。

沈夢潔開店以后,邱榮還沒有去看過她,但心里卻一直掛記著她,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想念小梅的原因,他對沈夢潔有一種天然的保護欲。

昨天夜里,高紅和一個來買東西的西方人談得熱絡(luò)得不得了,可惜邱榮一句話也聽不懂,后來那個外國人居然抱住高紅吻了一下,邱榮心里說不出的別扭。高紅卻笑著勸他:“你不要這樣古板么,人家也不是壞心思么,再說都是為了做生意么……”

他差一點脫口反駁:“那你還不如去賣肉!”后來高紅去送那個外國人,一直到很晚才回來,顯得很興奮,面孔上紅通通的。邱榮一句也沒有響,她也一句話不說,兩個人分頭困了。

天不亮邱榮就醒了,爬起來什么事也沒有做,就出門了,直奔“寒山屋”來。

當(dāng)沈夢潔象見了久別的親人一樣招呼他時,邱榮也差一點喊她一聲“小梅”??墒撬齻儌z從外形到氣質(zhì)都是不同的。

還沒等沈夢潔開口說話,大孃孃就奔過來說:“喔喲,邱老板,長遠不見了,這一腔發(fā)財啦……”

邱榮冷冰冰地“嗯”了一聲。

大孃孃從來不會因為別人面孔上顏色不好看就閉咀的:“嗯,邱老板,聽人家講你太太漂亮煞的,為啥不叫她過來白相白相,讓我們也見識見識,飽飽眼福,你怕她出來被別人搶去啊,你把她藏在屋里做啥呀……”

邱榮說:“她不在屋里,一日到夜在外面?!?p>大孃孃“哦哦”叫了幾聲,還想啰嗦,邱榮卻回頭問沈夢潔:“沈……沈老板,幾日生意做下來怎么樣?順手不順手?”

沈夢潔本來對邱榮有一肚皮的話要講,要向他請教生意經(jīng),要問他象黑皮那樣的人做生意的秘訣,可是現(xiàn)在見了邱榮倒一句也講不出口了。她十分好強,當(dāng)初對邱榮拍過胸脯講自己不會給“寒山屋”塌招勢的,但現(xiàn)在她好像覺得自己下錯了賭注,這樣的書畫店在這里已經(jīng)遍地開花,爆滿了,她也不可能有比別人更強的貨。

大孃孃又見縫插針地說:“喔喲,邱老板不瞞你講,沈老板蠻苦惱哩,生意不發(fā)落,人家講那天開張放了臭火的,我怎么沒有聽見臭火呢,全是乒乒乓乓雙響么,喂,邱老板,你不要保守□,生意經(jīng)介紹點給沈老板聽聽么,大家發(fā)發(fā)么,對不對?”

沈夢潔面孔上雖然有點不自在,但內(nèi)心十分感謝大孃孃,大孃孃這個人,唉,怎么評她呢,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邱榮曉得大孃孃沒有瞎說,他點點頭對沈夢潔說:“你的商品競爭能力不強,太一般化,大家都有的東西,你可以少搞一點……”

沈夢潔看著邱榮,沒有說什么,但好像在問他:大家沒有的東西,我到哪里去弄呢?

邱榮瞥了一眼大孃孃,就扯開了話題。

大孃孃肚皮里有數(shù),但面孔上裝糊涂,賴在旁邊不走開,眼睛骨溜溜地從邱榮身上轉(zhuǎn)到沈夢潔身上,又從沈夢潔身上轉(zhuǎn)到邱榮身上。

大家迸了一歇,大孃孃熬不牢說:“喔喲,邱老板,你怎么不想抱兒子,你太太怎么回事體□,結(jié)婚恐怕有三年了吧,你們這種人,現(xiàn)代兮兮的,不想要小人的,我說啥想不通的,千好萬好終歸自己的貼肉頂好……”

邱榮“哼哼”了兩聲,說:“貼肉頂好,你的兒子怎么樣,你為啥對別人講郭小二比你的兒子好,郭小二又不是你的貼肉……”

大孃孃的傷心事體被引了出來,神色暗然地走開了。

邱榮看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不曉得是為大孃孃還是為啥人。

沈夢潔說:“邱老板,你說別人沒有的東西,是指的哪些物事……”

邱榮沉悶了一歇,說:“有些物事,臺面上還不好講,被別人抓住把柄,扣你一頂帽子可以不大不小,叫你嗚啦不出……”

“我……”沈夢潔說:“我想試一試,總比現(xiàn)在這樣不死不活的……”

邱榮不再說什么,從口袋里摸出鋼筆,向沈夢潔要了一張紙頭,寫了一個人的名字和地址,交給沈夢潔“你去尋這個人,他也許會為你提供一點緊俏貨的?!?p>沈夢潔不明不白地接過紙條,看邱榮不愿意再多講,她也不便再問他,她歡喜自己去闖一闖。

沈夢潔突然想起一樁事體,問邱榮:“我上次聽錢老老講,這間房子底下埋了一塊什么石頭,說是不應(yīng)該埋下去的,什么意思,嚇唬我,還是什么……”

邱榮嘆了口氣說:“錢老老說,石頭上寫的是‘槐夢醒時成大覺,梅花夢里證無生’?!?p>沈夢潔“□”了一聲,笑起來:“你相信?你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大覺’,有什么‘無生’?”

邱榮看著沈夢潔放著光彩的面孔,心想我以前也是不相信的。

一群外國人從對過黑皮店里出來,邊走邊欣賞購買的物品,沈夢潔見此心里酸溜溜的。

邱榮看看她,說:“慢慢來,你也會精明起來的,也會摸透這里面的名堂……”

沈夢潔點點頭。

“各個不同國家來的人,可以用不同的方法對付,但首先要了解他們,比如美國人,自信力很強,卻不傲慢,這是一個素質(zhì)比較高的民族。德國人就比較嚴肅,用我們的話講是一本正經(jīng)的,但并不難弄。法國人的特點是亂殺價,比蘇州人殺半價還要厲害,不過不成功也無所謂……”

大孃孃笑著軋過來說:“香港人頂滑稽,哭窮有一套功夫,三日兩天聽見這種廣東普通話:我們沒有錢呀,我們是窮人呀,我們是家庭婦女呀,你就賣給我們吧,便宜一點嘛……”

沈夢潔被她說得笑起來。

邱榮卻不笑,繼續(xù)說:“還有日本人,我們的主顧主要是他們,日本人是比較富?!?p>說起日本人,沈夢潔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告訴邱榮:“邱老板,有一個日本人,可能住在寒山賓館的,來尋過你,打聽你的事體,還問過,問過……”

“問過什么?”

“問過你的侄女邱小梅?!?p>邱榮猛然一震:“那個日本人,叫什么?什么樣子?”

“叫什么我不曉得,樣子么,也說不準(zhǔn),反正一雙眼睛很兇很陰,也很古怪,不過他恐怕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他會講中國話,會講蘇州話,肯定在蘇州住過……”

邱榮馬上明白了,激動地說:“是他,是張宏,他住在寒山賓館?”

沈夢潔點點頭:“已經(jīng)好幾天了,日日到這里來轉(zhuǎn)……”

邱榮十拿九穩(wěn)地說:“他叫張宏,我們從前是同學(xué),后來一起插過隊……”

“哦,”沈夢潔想起唐少澤說過的話,問他:“還有唐少澤是吧,你們?nèi)齻€人很要好,是吧?”

邱榮不置可否。

沈夢潔又說:那個日本人很滑稽,到我店里來過,問這一帶有沒有一個叫純子的小姑娘……

“什么?純子?”邱榮的神經(jīng)一下子繃緊了,唐云也曾經(jīng)提起過純子,和這個純子是不是一回事呢。

沈夢潔覺察出邱榮神色異常,但她還沒有來得及再說什么,邱榮就匆匆忙忙地告辭,朝寒山賓館那邊走去。

沈夢潔正想把邱榮給她的那張條子拿出來看看,突然發(fā)現(xiàn)唐少澤的老婆站在店門口,眼睛里充滿了挑釁的神態(tài)。

沈夢潔忍不住“撲哧”一笑。

凌麗很惱火,以為沈夢潔在笑她什么,正想該怎么擺點威風(fēng)出來,沈夢潔卻依在柜臺上假癡假呆地問:“你要買什么?”

凌麗白了她一眼,說:“不買什么?!?p>“那你看吧。”沈夢潔十分客氣,并且熱情地介紹:“喏,這只,雙面繡,十二圓,貨色不錯吧,不貴,賣八十塊……”

凌麗鼻子一哼:“八十塊,還不貴?哼,我十塊錢就能買一只十六圓的?!?p>“喔喲!”沈夢潔故作驚訝地叫起來:“喔喲,真的?你們屋里有本事,有腳路,有花頭,在哪里買的,能不能介紹我也去弄一點……”

凌麗得意了:“那是不來事的?!?p>“唉,”沈夢潔似真似假地長嘆一口氣:“你看看我,進貨這么貴,一天也賣不出多少,賺不了幾錢,屋里上有老下有小,張著嘴巴要吃飯呢……”

凌麗對“下有小,”很感興趣:“你……有小人了?”

沈夢潔說:“小人四歲了……”

凌麗偷偷地松了一口氣,感到沈夢潔對她的威脅小得多了,但仍然沒有徹底排除。

沈夢潔早知她在想啥,卻只作不知,問她:“你看上去還沒有小人吧,看你的身段,象姑娘身段,苗條得來……”

凌麗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我也有小人了,女兒……”

“喔喲,真的看不出,你養(yǎng)了小人身段還這么好……”沈夢潔突然覺得自己的口吻有點象大孃孃。她苦笑笑,繼續(xù)扮演:“真是眼熱煞了,不少女人養(yǎng)過小人就象一只柏油桶了,難過煞了,你看我也是,腰粗得來……”

凌麗居然有點開心了,但仍不忘記自己的任務(wù):“我們小唐也說的,他講我身材好……”

“唉,你說起小唐,我倒想問問你,你怎么嫁給這種……”

凌麗一急:“怎么?”

“我倒不大好意思講呢,你這個男人,架子太大,不象你隨隨和和的……”

凌麗終于笑出來。

沈夢潔乘熱打鐵,又說:“我聽人家講,你是高干子女,水平很高的,腳路粗煞的,哎,你肯不肯幫我弄一點便宜貨……”

凌麗警惕起來:“你要做啥?”

“我做生意,你也有好處的,現(xiàn)在鈔票不經(jīng)用,哎,你屋里高檔電器大概全齊了吧?”

凌麗嘆口氣:“哪里□總共才撐了一只彩電,還是十四時的……”

“喔喲,那還有得你扒呢,撐齊了電器,還有鋼琴,空調(diào)呢,唉,現(xiàn)在啥人不在賺鈔票□,不過你們高干不一樣的,有的是鈔票,不象平頭百姓……”

凌麗叫屈了,“天地良心,我們屋里人,我爺娘只拿幾個死工資呀,唐少澤也是,更加窮酸,沒有花頭的……”

“哎喲,你這個人,真是太老實了,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人家干部子女現(xiàn)在都在靠老頭子的權(quán)撈好處,只有你……真是……”

凌麗被沈夢潔擊中了心病,心神不安地走了。

沈夢潔想想自己充當(dāng)?shù)慕巧?,心里五味俱全,但是,既然已?jīng)走了第一步,不管自己將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她也只有走下去了。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個體部落紀(jì)事(書號:126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