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rèn)卷(ZC) 第三章


早晨是在一陣尖利的斥罵聲中開始的。

寒山寺弄一號院子里,大部分人都醒了,除了新搬來住的沈夢潔,其他人都明白,凌麗又開始發(fā)虎威、訓(xùn)男人,給婆家顏色看。

凌麗和唐少澤結(jié)婚后,仍然住在娘家。爺老頭子在市里做頭頭,有一套獨門獨院兩樓兩底四室一廳的住房。凌麗的哥哥是個書踱頭,三十五、六歲了,還不想軋女朋友,尋上門來想做凌家媳婦的倒不少,可惜大公子一個也看不中。凌麗比阿哥活絡(luò)得多,爺娘自然歡喜這個寶貝女兒,女兒結(jié)婚,屋里頂大頂好的房間讓她做新房,還騰出一間做書房。凌麗在自己屋里做慣了小姐,生活上有保姆料理,怎么肯到婆家去吃苦頭。當(dāng)初凌麗看中唐少澤生得漂亮,就提出來要同他結(jié)婚。唐少澤不肯,他曉得自己同凌麗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可是凌麗纏住他不放,不光結(jié)婚新房,連全套家具用品全是凌麗一手操辦的,就象拉郎配那樣,把唐少澤拉了回去。這倒成全了唐少澤,做了個現(xiàn)成的乘龍快婿,靠了老丈人的牌頭,又從職校調(diào)到旅游局。

唐少澤屋里很窮,父親死得早,姆媽身體有毛病,又沒有工作,長年在屋里。唐少澤的妹妹高中畢業(yè)考取了師范,現(xiàn)在還在讀書。因為屋里兩個人全要靠唐少澤的工資過日腳,房子總共只有十四平方一間,唐師母前幾年為了兒子的婚姻大事急白了頭發(fā)。后來得了這樣一個倒貼的媳婦,唐師母睏夢頭里也會笑醒的。凌麗婚后有辰光也跟了唐少澤回來看看老阿婆,倒也客客氣氣,叫一聲“姆媽”,唐師母雖然不能和兒子住在一起,心里卻蠻快活的。

可是,過了不久,凌麗的小姐脾氣就發(fā)出來了。她看中唐少澤主要是歡喜他那張奶油面孔,可是,奶油面孔天天看,也會變得不奶油的,新箍馬桶三日香,過了三日臭難當(dāng)。凌麗看厭了唐少澤的面孔,就開始抱怨唐少澤的窮酸。先是倒翻隔夜帳,說唐少澤結(jié)婚辰光一分鈔票也不出,新房里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全是她買的,又說唐少澤屋里的人全是精刮戶頭,揩她屋里的油,占她屋里的便宜。偏生唐少澤這個人面孔生得奶油,脾氣也蠻奶油,粘答答,不動氣,不同女人計較。凌麗吵得沒有滋味了,又換了一個題目,說唐少澤是于連,同她結(jié)婚是踏了她的肩胛爬上去,唐少澤也不動氣,笑瞇瞇地說:“我是于連,你是不是瑪特爾呢,我死了你肯不肯捧我的骷髏頭?”說得凌麗眼睛白翻白翻。結(jié)婚一年以后,凌麗生了個女兒,嬌小姐做娘了,心思用到小毛頭身上,那幾句老話啰哩啰嗦,自己也覺得厭氣了,唐少澤耳朵邊上總算清靜了幾日。等到小毛頭斷了奶,平常日腳有保姆領(lǐng),凌麗的精力又充沛起來了。凌麗養(yǎng)小人以前,雖然算不上十分漂亮,但也不難看,皮膚蠻白,身材蠻豐滿,有幾分媚態(tài)。女人養(yǎng)了小人,別樣不怕,就怕發(fā)胖,可凌麗養(yǎng)過小人以后,卻活脫脫瘦了一大圈,落了形,頭頸變得纖細(xì),身條活脫脫象一根絲瓜。皮膚白的人還是胖一點好看,一瘦,就象個白骨精了。凌麗在鏡子里照來照去,越照心里越苦,老顏了不少,胖過之后一瘦,面孔上的皺紋就顯出來了,再看看唐少澤,雖然比她大好幾歲,卻還是那樣嫩相,那樣奶油,自己倒象唐少澤的老阿姐了。兩個人一同上街,那種不要面皮的小姑娘就對著他看,有的還朝他做媚眼。唐少澤脾氣溫和,平常日腳不管對啥人,總是笑瞇瞇的。這種笑對一般人講起來沒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有的小姑娘,吃男人買相的,看見這種笑就會想入非非,而且唐少澤又是外事翻譯,有地位有學(xué)問,難怪人家要想到豁檔里去。凌麗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危險,從此之后就象看賊骨頭一樣看住了唐少澤,不許他同年紀(jì)輕的女人接觸,蠻橫到不講道理的地步。她相信面孔長得漂亮的女人沒有幾個肯規(guī)規(guī)矩矩過日腳的。

凌麗的女兒一直放在自己屋里,從來不帶到婆家去,唐師母想看孫女兒,就做點小衣裳小鞋子送上門去,親家公親家母倒蠻客氣,可是凌麗嫌阿婆土氣,塌她的臺,總是對阿婆說:“用不著你送來的,我會過去拿的?!?p>唐師母真是有苦說不出。

昨天下晝,起了冷訊,凌麗才想起小人棉鞋還沒有著落,急急忙忙趕過來。走過寒山寺門前停車場的辰光,大孃孃攔住了她,告訴她“寒山屋”重新開張了,新來的女老板比邱小梅還要漂亮,還要時髦。

凌麗看看大孃孃,不曉得她話中夾了什么意思。

大孃孃詭秘的一笑,說:“沈夢潔同你家男人認(rèn)得的,剛剛兩個人在店堂里講得頭頭是道呢,我聽沈老板叫他唐老師呢……”

凌麗的神經(jīng)馬上緊張起來。

“哎,我告訴你,這個沈老板有花露水的,會講日本話,她說自己是大學(xué)生呢,你相信不相信,我是不相信的,大學(xué)生會來開店做小生意?真正……”

凌麗氣急敗壞奔進婆家,發(fā)現(xiàn)唐少澤和老娘在屋里有說有笑,心里更加火冒。

“喲,你怎么來了?”

唐少澤一句很普通很正常的話,凌麗聽起來就不順耳朵。

“我為啥不能來?你為啥能來?你不是講今朝沒有空,有接待任務(wù)么,怎么有辰光跑到這里來了?”

唐少澤笑笑說:“真巧,我要接待的那個日本代表團就住在寒山賓館?!?p>凌麗冷笑:“是真巧,這一來你方便了?!?p>唐少澤和唐師母都聞出了火藥味,但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唐師母識相地退了出去,唐少澤對凌麗說:“這幾日我不能回去困了,要陪日本人……”

“陪日本人怎么陪到自己屋里來了,是不是這地方又新來了狐貍精?”

唐少澤曉得凌麗的心事了,沈夢潔的事體一定是那個長舌婆告訴凌麗了,唐少澤不在意地笑笑,說:“在這里吃夜飯吧,吃過夜飯我送你回去,或者叫小鄭開車送一送,小鄭,肯的……”

凌麗立起身,朝寒山寺的后窗看看:“哼,我今朝不回去了,就住在這里,我倒要看看,那個狐貍精的面孔!”

唐少澤無可奈何。

凌麗本來想上“寒山屋”前門去直接同沈夢潔交交手,可是一點借口也拿不著,一拖辰光,“寒山屋”已經(jīng)打烊了。凌麗是憋了一肚皮氣困著的。

唐少澤住在寒山賓館,一大早,乘外賓起來之前,奔回來看一看凌麗,結(jié)果正好撞在老婆的炮口上。

凌麗一清早已經(jīng)和沈夢潔對過照面,在公用的灶屋間,沈夢潔開了煤爐燒泡飯。她不曉得凌麗是什么人,明眸皓齒地對她一笑,然后一抖一抖地到天井里去刷牙揩面。渾身骨頭沒有三兩重,凌麗回進屋里,一股氣在肚皮里打轉(zhuǎn),正好唐少澤回來了。

凌麗沖過去,面孔貼牢男人的面孔問:“你老實告訴我,你同那個女人是什么辰光認(rèn)得、什么辰光開始勾勾搭搭的?”

唐少澤搖搖頭,苦笑笑。

凌麗提高了聲音追問。

唐師母說:“聲音輕點,隔壁人家聽了,多少難聽,這種事體不好瞎說的,瞎說要吃人家耳光的,人家作興還是姑娘呢……”

“姑娘,你怎么曉得姑娘不姑娘,你包庇她算什么名堂?真是滑稽,年輕人的事體,管你老太婆什么閑事,看她那張面孔,妖騷得嚇人……”

唐少澤從來不在乎凌麗說他什么,可是現(xiàn)在凌麗這樣瞎說沈夢潔,他覺得很不是味道,萬一被沈夢潔聽見了,叫他把面孔往哪里放。他壓低聲音對凌麗講:“你輕一點好不好,為啥要無中生有地坑害別人呢,這樣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

唐少澤不反駁凌麗的辰光,凌麗說他沒有男子氣,一旦唐少澤犟咀巴了,凌麗更加不得了,她可以訓(xùn)斥唐少澤一百句、一千句、一萬句,卻聽不得唐少澤一句反駁。

“好哇,你們一家門串起來欺侮我,包庇那個騷女人,想做啥啊,你們這種人家,惡死人家,少有少見的人家,你們這種人家,討著我這樣的媳婦,還不稱心啊,我真是懊悔莫及了……”

凌麗的聲音尖利響亮,薄薄的舊板壁是擋不牢、隔不開的,隔壁鄰居都過來看相罵。凌麗更加有勁了?!斑@個道理,跑遍天下,終歸在我手里,你們這家門是沒有道理的……”

唐少澤和唐師母又氣又難堪,這個女人咀巴一張,哄也哄不住,騙也騙不住,嚇也嚇不住,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唐少澤的妹妹唐云實在氣不過,在邊上冷冷地說,“喔喲,屋里酸得來,醋罐頭打翻了!”

門外面看熱鬧的全哄笑起來,凌麗又氣又恨,卻不直接和姑娘對咀,仍舊盯牢自己男人。

唐師母坐在屋里不出聲地抹眼淚,自己兒子被女人這樣活吃,一個屁也不敢放,做娘的心里難過。起先兒子、媳婦拌咀,唐師母還出面說幾句公道話,不過娘的公道總歸公在兒子這一邊的。所以老太婆不出面還好一點,老太婆一參與,凌麗就更兇,唐師母以后就再也不敢多咀多舌了。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當(dāng)初要是不討這個女人,討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賢慧能干的媳婦,恐怕要比現(xiàn)在這樣好得多,一家門的日腳也會太平安逸得多。唐師母想想千不該萬不該,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貪人家的地位和錢財,弄得現(xiàn)在屋里三日兩頭出洋相,給人家看好戲。他們唐家這許多年來窮雖窮,志不短,攀了高枝,反倒弄得低人三分,唐師母為人懦弱,沒有別樣辦法,只有自己傷心落眼淚。

唐少澤看看姆媽落眼淚,心里嗚拉不出。

沈夢潔也已經(jīng)聽出因頭來了,她覺得很可笑很滑稽,她根本沒有心思去同這樣的女人糾纏。早晨起來,她心神很亂,還有點耳鳴,耳朵里老是有夜里聽到的奇怪的聲響,這種聲音連續(xù)幾夜,弄得她心神不寧。

凌麗原來是想把沈夢潔挑起來直接斗一斗的,可是沈夢潔根本不吃她這一套,好像根本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好像她面前根本沒有凌麗這么一個人站著。凌麗又惱又羞,她也看出來沈夢潔不是好惹的,但是就這么偃旗息鼓,又不甘心,所以只有繼續(xù)對準(zhǔn)唐少澤發(fā)火。

“你這種男人一點花露水也沒有的,跟了你,算我觸霉頭,你眼烏珠睜睜開,現(xiàn)在外頭啥樣世界了,全是萬元戶、十萬元戶了,你一個月弄幾張大團結(jié)回來,夠啥人吃,夠啥人用,人家做外事工作的總有點外快的,你的外快呢,你的鈔票呢……”

唐少澤不想分辯,在經(jīng)濟上他的確是沾了凌麗的光,他的工資、獎金大部分是交給老娘的,姆媽和妹妹,兩張咀,一個家,要撐開場面,要過日腳,他不養(yǎng),叫啥人養(yǎng)呢。

“你自己算算,你一個月‘良友’要吃幾包,窮酸癟三,還要擺派頭……”

天地良心,從前唐少澤是不抽煙的;可是凌麗說男人不抽煙沒有男人的氣派,把爺老頭子的高級香煙拿來給唐少澤抽,等到唐少澤抽出了癮頭,戒不掉了,煙癮越來越大,凌麗又抱怨他賺得少,用得多了。

“你出去看看,現(xiàn)在人家屋里高檔電器,高級用品,哪一樣不是男人撐起來的,我們屋里要靠女人的,告訴你,隔壁劉市長女兒結(jié)婚,男方拿出一萬五千,一只進口錄象機就七千塊,你這種男人,一點腳路也沒有的,我告訴你,我靠爺娘的那點老本也靠得差不多了,再下去要靠你了,你準(zhǔn)備怎么說法……”

唐云幾次想和阿嫂殺殺辣辣吵一吵,都被姆媽攔住了,無奈,唐云跑進灶屋間,對隔壁鄰居說:“你們大家看看,這個女人,一點道德也沒有,一點道理也不講……”

沈夢潔笑著對唐云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憂之?!?p>唐云對著沈夢潔看看,心想這個人倒有點水平,不象黑皮騷妹妹那樣的輕佻。唐云在這個屋里算是文化蠻高的了,肚皮里水墨花露水也有一點,只可惜平常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有貨無處倒。原先她與隔壁楊工的兒子楊關(guān)有點共同語言,后來楊關(guān)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分配出去,她就愈發(fā)覺得自己孤單了,現(xiàn)在碰上沈夢潔,唐云連忙搭上腔:“她以為自己是只鳳凰,我看么,連只老母雞也不如……”

說完了,兩個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凌麗在唐家尋事,一開始院子里的人家也去勸過,不過沒有一個有好結(jié)果的,后來大家也就樂得不出銅鈿看好戲,不管他們吵到什么程度,很少有人軋進去,只有錢老老看不出青紅色,多少不識相。

這辰光沈夢潔燒好早粥,端出來立在天井里吃,錢老老彎腰駝背地上前勸相罵的情形正入她的眼簾。錢老老這一勸,凌麗剛剛低下去的聲音又尖了:“咦,咦……我們小夫妻的事體,要你錢老老來多管閑事……”

錢老老哆哆嗦嗦地說:“罪過罪過……”

唐云從灶屋間走出來說:“錢老老,你省省吧,對牛彈琴,牛還多產(chǎn)點奶呢……”唐云還想說什么,一眼看見楊工程師屋里的門開了,楊關(guān)拿著刷牙杯,出來刷牙齒,唐云立時開心地笑起來:“楊關(guān),你回來了!”

楊關(guān)一咀的牙膏沫,看了唐云一眼,點點頭。

唐云閑話多起來:“喔喲,我也不曉得你回轉(zhuǎn),什么辰光回來的?”

楊關(guān)無響,只是埋頭刷牙。

唐云笑瞇瞇地等待。

楊關(guān)刷好牙,還是不講話。

唐云說:“哎,我問你呢,啥辰光回來的?”

楊關(guān)悶聲悶氣地說:“昨天夜里,汽車脫班?!?p>“喔喲,汽車脫班,斷命汽車現(xiàn)在經(jīng)常脫班,半路上插蠟燭的事體多煞的,真是不負(fù)責(zé)任?!碧圃拼篌@小怪,看看楊關(guān)不開心,又問:“哎,回來休假,還是出公差?”

楊關(guān)沒有好聲氣:“休什么假,我們那種單位沒有休假的?!?p>楊關(guān)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以后,分配到北山勞改農(nóng)場醫(yī)院做醫(yī)生,這個勞改農(nóng)場在萬頃太湖之中的北山島上,離蘇州百十多公里,交通十分不便,來去要坐輪渡,碰上風(fēng)大雨急,輪渡不開,要出來也出不來。這個農(nóng)場是全省勞改農(nóng)場的一面紅旗,對勞改干部要求非常高,連農(nóng)場醫(yī)院的醫(yī)務(wù)人員也一律沒有禮拜天,沒有休假日。

當(dāng)初分配前夕,班主任找楊關(guān)做工作,說了北山島不少好話,楊關(guān)對那個地方還蠻感興趣,因為那地方工作比較輕松,可以省時間自學(xué)一點東西,所以他也沒有使班主任為難,很爽氣地到農(nóng)場醫(yī)院報到了,想不到那地方除了水、勞改干部和勞改犯,再無其他什么了,生活單調(diào)、閉塞。工作倒確實不很緊張,閑來沒有事體做,渾身難過,想回蘇州看看老同學(xué)也走不出來。楊關(guān)的情緒越來越低落,前一腔,工作中出了點小的差錯,又吃了領(lǐng)導(dǎo)的批評,更加心灰意懶。昨天上午上班,為了一點小事體他和主任發(fā)生了幾句口角,主任說:“你不情愿在這里工作你可以走,我們這里請不起你這種少爺大學(xué)生?!睏铌P(guān)一氣之下真的走了出來,沒有請假,連招呼也沒有打,就乘了輪渡到了南山。他一個人在南山風(fēng)景區(qū)白相了大半天,眼看著天快要黑了,才回到渡口,這辰光開往北山的最后一班輪渡已經(jīng)開走了,他索性乘未班長途車回到蘇州。走進屋里,已經(jīng)老晚了,他原想跟爺娘訴說幾句,可是楊工程師是個很頂真的老實人,聽說兒子工作辰光自說自話跑回來,火氣上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罵了一頓,要趕他走,要不是姆媽拉住,楊關(guān)恐怕真要到街路上去蕩一夜了。

困過覺后,他情緒還沒有好轉(zhuǎn),唐云熱切地問長問短,問得他更加心煩意亂。

唐云一點也不在乎楊關(guān)的冷淡,仍舊笑嘻嘻地同他講話:“做什么這么一本正經(jīng)呀,問你呀,你為啥不開心?”

楊關(guān)的姆媽丁阿姨是蠻歡喜唐云的,看兒子給唐云面孔看,她倒不好意思了,連忙把唐云叫過去,把事體告訴了唐云。

唐云看出楊關(guān)的面孔,不響了。

這邊凌麗總算消了氣,正在大口大口地吃早飯,唐云也去端了一碗粥出來,看著楊關(guān)還立在天井里呆篤篤地想心事,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說:“去吃粥吧?!?p>楊關(guān)不理睬她。

唐云想了想,輕輕地問:“你不請假回來,回去怎么辦?”

楊關(guān)仍舊不響,回頭看看沈夢潔,眼睛亮起來,問唐云:“喂,她就是‘寒山屋’的新老板吧?”

唐云也回頭看看沈夢潔,心里不由有點酸意。沈夢潔高雅優(yōu)美,在這個破陋陳舊的小院里真是光彩照人,難怪院子里的男人不論老少都愿意多看她幾眼,連楊關(guān)這樣的憨頭也不例外。

“咦,”楊關(guān)見唐云不回答,又追問:“咦,我問你呢,你……”

“你問她自己好了……”唐云賭氣地走開了。

楊關(guān)呆了一歇明白了,走過去,象大哥哥一樣拍拍唐云的肩胛:“你呀,你們女人,全是一種腔調(diào)……”

唐云肩胛上被楊關(guān)一拍,渾身骨頭都酥了,面孔也板不住了,笑了起來。

楊關(guān)說:“我上次聽邱榮講,這個姓沈的是大學(xué)畢業(yè)……”

唐云又翹咀咋舌地強調(diào):“職大。”

“哦,”楊關(guān)若有所思。他不明白沈夢潔為什么要來開店,但他很佩服她的勇氣和膽量:“大學(xué)生開店,恐怕是不多的,哎,我假使也來開店,你說靈不靈?”

唐云“去”了他一聲,沒有理睬他。

凌麗吃了早飯,一句話也不講,瞪了唐少澤一眼,拔腿就走。

唐師母連忙把幾雙新做的小人棉鞋塞給兒子,叫他追上去。

唐少澤哭笑不得,拿了鞋子奔出去追凌麗。等他回進天井,看看妹子和楊關(guān)親親熱熱地在談笑,不由眉頭一皺,丟一句話過去:

“阿云,你抓緊走吧,上課要遲到了?!?p>唐云不識相:“不要緊,今朝第一節(jié)課是教育學(xué),沒有聽頭的,不去也不關(guān)帳的……”

唐少澤走進自己屋里,聽見妹子和楊關(guān)在天井里大笑,他喊了一聲:“阿云,你進來,我有事體問你?!?p>唐云進來了:“啊喲,阿哥,你煩煞人了,花頭經(jīng)多煞,不肯讓人家清靜一歇的,剛剛一只大喇叭關(guān)了,你又要來開小喇叭了?!?p>唐少澤面孔板下來:“你不要油腔滑調(diào),我告訴你,你馬上就要畢業(yè)了,自己有什么打算,不要把辰光浪費掉……”

唐云白了哥哥一眼,不作聲。

其實唐少澤倒不是討厭楊關(guān),這個小伙子人是不錯的,除了脾氣犟一點,其他全蠻好,和唐云也蠻般配。兩個小人好,兩家大人肚皮里全有數(shù),看上去也都沒有意見??墒翘粕贊刹幌M米雍蜅铌P(guān)這樣密切交往,他對妹子抱的希望很大。因為出身貧寒,又沒有地位,在大人屋里抬不起頭來,他自己年近不惑,是沒有什么奔頭了,他希望妹子下苦功夫讀書,將來考研究生,公費出國,做個有地位的人。年紀(jì)輕輕,過多地糾纏在同楊關(guān)的感情中,恐怕要分心的,何況,楊關(guān)看上去也不會有什么大的出息了。

“考研究生的事體,你外語要抓緊,等我稍微空一點,每日可以抽點辰光來幫幫你……”

唐云面孔別過去,聲音低下來:“我不考研究生,我也不要學(xué)外語了……”

“???”唐少澤吃了一驚,“你再講一遍不考研究生???”

唐云含糊不清地說:“我,我的功課不靈了,現(xiàn)在在班級里已經(jīng)是下游了,研究生考不取的,我不考了,考也是白起勁,我們班里的人,從一年級開始就準(zhǔn)備功課考研究生了,我別不過他們的……”

唐少澤一時倒不曉得講什么好了。妹妹的功課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都是拔尖的,就是高中畢業(yè)考大學(xué)有點失常,取了師范,可進了大學(xué)后成績也是遙遙領(lǐng)先的。現(xiàn)在到了關(guān)鍵時刻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卻落下來,這還得了!他憋了一歇,問了妹妹一句:“不考研究生你做啥?”

“咦,我畢業(yè)了就工作嗎,我蠻歡喜做老師的,做老師蠻有勁的……”

“你這個人——”唐少澤又氣又急:“你這個小姑娘,沒有出息,不爭氣,我現(xiàn)在這樣巴家,就是為了你,想培養(yǎng)你考研究生。屋里再苦,有我來承擔(dān),你……”

唐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不爭氣?我同姆媽用了你幾個鈔票,聽了凌麗多少閑話了,你吃得下去,我吃不下去,我早一日工作,早一日不受她的氣!姆媽造了什么孽,這把年紀(jì)了,在媳婦面前屁也不敢放一個,你倒有張面孔見人!”

唐少澤心里發(fā)酸:“你的心思我曉得,我的心思你理解嗎?”

唐云說:“我是不理解,我不理解。你為啥一定要我考研究生……”

唐少澤愣了一歇說:“我是想靠你為我們唐家出這口氣,改變我們家的地位……”

唐云不滿意地說:“阿哥你這句話我不服貼,我們家的地位怎么啦,哪一點比別人低啦,大家全是憑勞動吃飯,大干部也好,小工人也好,個體戶也好,不偷不搶,正大光明,根本不存在啥人低啥人高的問題……”

唐少澤也承認(rèn)妹子講得有道理,他自己心里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但是,他嘆了口氣:“你不明白……”

唐家兄妹正在說話,院子里有人哭了起來,是邱貴的老婆,自從女兒邱小梅死了以后,邱貴的老婆經(jīng)神就不大正常了,每天早上哭一次,那哭聲是夾雜著咒罵聲的,她不罵邱榮,倒是罵自家男人。每逢這辰光,邱貴總是抱著頭一聲不響。這個三輪車工人苦了一世,窮了一世,骨頭也硬了一世,隔壁鄰居背地里叫他“憨鵝”,當(dāng)年他兄弟邱榮吃官司,他不但不同情兄弟還罵他無法無天,吃官司活該,差一點斷了兄弟關(guān)系。女兒邱小梅出了事體,他倒一句也沒有罵人,但從此他不再和兄弟說一句話,邱榮的鈔票他一分也不要。所以雖然邱榮發(fā)了財,可邱貴屋里還是從前那一間破屋,一房家當(dāng)也不齊全。小梅的妹妹小菊也長大了,十七八歲的姑娘和爺娘困一間屋,終歸不大便當(dāng)?!昂轿荨备舯陂g房一直空著,邱榮現(xiàn)在很少回來住,幾次要讓出來給小菊住,邱貴卻拒不接受,而且只要小菊抱怨一聲,就要吃生活。弄得小菊有幾次火辣辣地說:“阿叔比做爺?shù)暮?!”邱貴聽了一跳三尺高,在他心里,小梅的死,邱榮是罪魁禍?zhǔn)?,他一世人生不會原諒兄弟,死了變成鬼到陰間也不會理睬他的。小菊竟然敢講阿叔比爺好,邱貴是困夢頭里也想不著的。他刮了小菊一記耳光,叫小菊滾出去,他不承認(rèn)邱家有邱榮這樣的兄弟,也不想承認(rèn)邱家有小菊這樣的女兒了。他們幾世幾代吃的良心飯,力氣飯,從來不做虧心事體,出了邱榮這樣的逆種,報應(yīng)報在小梅身上,也是天意。小菊不服爺老頭子,吃了耳光也不哭,還回咀說:“你不做虧心事體么,你吃良心飯么,前日下午你踏三輪車?yán)瓋蓚€外地客人,多要了人家三塊洋鈿,你虧心不虧心?”邱貴面孔脹得通紅,一句話也講不出。

邱貴的老婆一邊哼哭調(diào)一邊訴說男人的不好,這是每天的必修課,就象廟里的小和尚做功課背經(jīng)文一樣,恐怕也是有口無心的,連調(diào)頭也同和尚念經(jīng)的調(diào)頭差不多。

“啊呀我的冤家呀,你一世人生沒有出息呀,一日到夜呀,一身臭汗呀,尋三五個洋錢呀,屋里人吃西北風(fēng)呀……”

日復(fù)一日,總是怪邱貴沒有本事,屋里窮,所以小梅要去開店,所以會弄出這樣的事體來。

唐少澤和唐云心情沉重起來,邱小梅的不幸,使這個小院子里蒙上了一層陰云,好像是永遠也擺脫不了的陰云,那個善良溫情的邱小梅再也不會回來了。唐云發(fā)現(xiàn)阿哥面孔發(fā)白,氣色很不好,她不由嘆了口氣說:“咳,人怎么都這么想不開,還是做和尚清爽。”

唐少澤吃了一驚,他想不到年紀(jì)輕輕的妹妹會講這樣的話。其實,做和尚也未必真正能清爽,特別是現(xiàn)在的和尚,他發(fā)現(xiàn)那些小和尚的眼睛一個比一個活絡(luò),充滿對現(xiàn)實世界的渴求,他覺得很好笑,卻又笑不出來。

錢老老在邊上嘖嘖咀說:“老古話是有道理的,有錢能使鬼推磨么,一錢逼死英雄漢么……”

唐少澤心里一動,他不也是被金錢壓迫著,凌麗怨他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他又何嘗不想從哪里多弄點錢,他曉得凌麗不一定真要鈔票,她總覺得弄不到鈔票的男人,是沒有用場的男人。

唐少澤一時心里發(fā)熱,急躁起來。他有個非常要好的同事曾經(jīng)暗示過他,倘若能同個體戶的店掛上鉤,在為外賓作向?qū)r指點一下,吃回扣的好處是垂手可得的。唐少澤聽的時候嚇了一跳,連忙裝作沒有聽見?,F(xiàn)在回想起來反倒有點懊悔了。中國人經(jīng)過許多年的迷茫和混亂,現(xiàn)在終于看清了目標(biāo),并且人人都在為此奮斗,他為什么不呢。

唐少澤從天井里出來,正準(zhǔn)備到寒山賓館去,在“寒山屋”門口被沈夢潔喊住了,他有點難堪。

“哎,你說邱老板,邱榮,和你很熟吧?他怎么一直不回來,我想請教他呢,人影子也不見……”

唐少澤說:“他現(xiàn)在不大回來了,回來也沒有好事體?!?p>“為啥?”沈夢潔聽了邱貴老婆的哭訴,聽出點名堂,但心里仍是一筆糊涂帳,“是不是邱小梅的死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唐少澤點點頭,又搖搖頭,垂下了眼睛,心里很難過。

沈夢潔不再問什么,低頭整理柜臺。

唐少澤發(fā)現(xiàn)對面大孃孃和黑皮他們又在咬耳朵,很不自在。沈夢潔突然問他:“邱榮他不會再回到這邊來了?”

唐少澤不曉得怎么回答,這一向,邱榮確實很少回來,但有辰光和老婆憋了氣,沒地方去,也回來住一兩天,過后,還是要走的。邱榮和那個大學(xué)生老婆關(guān)系越來越僵,這樁事體這邊的人都不大清爽,因為邱榮的女人不象凌麗,見了外國人一面孔的笑,從來不和邱榮吵相罵。只有一次邱榮回來叫唐少澤陪他喝悶酒,半醉半醒的辰光,把女人的事體全告訴了唐少澤。唐少澤的咀是很緊的,一直過了半年,他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當(dāng)然也不會去告訴沈夢潔,盡管他并不討厭沈夢潔,甚至多少有點歡喜她,但他總歸以為她不是一個十分可靠的人。

沈夢潔目送唐少澤遠去,她發(fā)現(xiàn)這個奶油小生,看起來懦弱兮兮,沒有什么男子氣,但骨子里好像是有點分量,有點內(nèi)涵的。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個體部落紀(jì)事(書號:126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