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蘭凋蕙歇


  周潛光從小耳朵就特別靈,這聲凄厲的馬嘶,不會是錯覺,而且在那一剎那,他忽然覺得腦后生涼,心中刺痛,無端端地面色蒼白,一度失語。

  秋以桐發(fā)覺周潛光神色的異常,便問:“周師弟,你怎么了?”

  周潛光覺得自己的骨關(guān)節(jié)里仿佛生了青苔,潮濕的陰冷,轉(zhuǎn)頭的動作也是艱難的。他呆呆地轉(zhuǎn)過頭來,望著師姐時,莫名就覺得中間是隔了無重云山——我看到的,便能觸到嗎?我觸到的,便能擁有嗎?我擁有的,便不會失去嗎……他張一張口,嗓子里吞咽著干澀疑慮的聲音:“師姐……師姐……我,我怎么覺得這么難過……母親!”他突然叫出聲兒來,透著種嚇人的凄厲,是母親!

  秋以桐皺眉凝視著他,還無法明白師弟話語、神情中的意味,周潛光卻已經(jīng)開始在山路上飛奔而去。狹窄的山路,鮮有人至,被年復(fù)一年的雜草掩著,磕磕絆絆,又臨著高崖,周潛光卻飛奔著過去,秋以桐跟在后面一陣心驚。居然安然地過去了,回望時,看那高度,滿頭冷汗。

  兩人一路狂奔,接近木屋時,秋以桐便從空氣中嗅出一股血腥味——許是因?yàn)榫拍觊g,一直追尋著錦衣少年留下的香味,她的鼻子格外靈敏。腳下的步伐更緊,眼前可見的小院子仍是寂靜的,仿佛花枝投下的影子。

  走進(jìn)院子,悄無聲息的。院子中央躺著的黑馬尸首,驚得秋以桐在喉嚨里叫了一聲兒,步子一頓,俯下身來查看黑馬。黑馬是被人一刀割斷喉嚨而死,手法干凈利落,狠辣至極。以黑馬的身軀,這樣干凈地要了它的命,那么使刀的人,也必然武功高強(qiáng)——他們幾時得罪了這樣的人物?秋以桐擰著眉頭,瞇著眼睛,仿佛是黑馬油亮的毛色,映襯著蜿蜒而流的鮮紅血液太過刺眼,心里雖然悲痛,卻又有絲絲的慶幸:好在她聞到的血腥味不是來自師傅……

  周潛光略一頓步,已大跨幾步走進(jìn)室內(nèi),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娘親啊!這、這……這是怎么回事?

  仿佛有人把秋以桐的魂靈自她后腦抽走,那剎那的疼痛激得她閃電一般站起轉(zhuǎn)身,望著幽暗的正堂,在半空飄著一般,無知無覺的身體來到門口。當(dāng)她看見周潛光懷中滿身鮮血的蘭若華時,那被抽走被蹂躪得不像樣的靈魂又回來了。那靈魂被傷得單薄如紙,支持不起這肉體,她幾乎是爬著來到蘭若華身邊,迅速環(huán)視四周——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時時她離開時,還一切都好好的,明明那時正堂香鼎內(nèi)的檀香燃著,幽然的香煙,裊裊而起;明明她師傅在安穩(wěn)的素棉麻布帳后念著經(jīng),木魚敲著百世的安心;明明她師傅是跪在佛像之前,喃喃傾訴她的虔誠……

  為什么此時卻成這幅樣子:香鼎被踹翻,撞壞了正堂靠墻而立的長案,佛像被攔腰斬斷——如同斬殺黑馬一般的利落手法,而她師傅滿身是血!小傷有幾處,致命的傷在腹部,鮮血浸紅了身上的素衣,口中嗚咽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語。

  蘭若華已是氣若游絲!她白而瘦的臉上,眼睛顯得圓而空洞,黑漆漆地泛著點(diǎn)點(diǎn)光芒,唇張合著,見到兩個人回來,掙扎出一點(diǎn)聲音??墒侵軡摴獗粐樦?,只是在那里手足無措,秋以桐聽不到聲音,又急又痛,一拉師弟說:“聽師傅說什么!”

  周潛光的臉像是沉到極致的云,隨便一點(diǎn)震動便會暴雨嘩嘩——因?yàn)樗锰m若華真?zhèn)鳎嗍蔷ㄡt(yī)術(shù)的,他深知蘭若華這是存了最后一口氣等著他們。說完了,便會死……

  可是,他們還是得聽著。只見蘭若華抬著瘦弱的手臂,尖細(xì)纖長的手指向正堂墻上掛著的“靜”字。“那是你父親……親手所書……”她說著,聲音虛弱得與她的膚色一般,蒼白透明,仿佛沾著一點(diǎn)暖氣便會消融到不見。

  “師傅!”秋以桐好怕她就這樣離開,握著她的手,想要緊握,卻又怕太用力傷了她。

  她眨一下眼,靜了一會兒,喘一口氣,然后運(yùn)著一口氣,手也緊握住秋以桐的手說:“小心鐵面!”

  “鐵面?”

  “對!鐵面!穿著黑錦袍……黑錦袍……我抓傷了,他的……他的右臂……”蘭若華將另一只緊攥著手張開,把掌中一沾著血的布片遞給周潛光。

  “娘……”淚水已經(jīng)不受控制,周潛光手捏著布片哭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們與世無爭,怎么會……”

  “聽我說!”她爆發(fā)出一股絕望的力氣,漆黑的眼睛緊盯著他,“我死后……把我的尸首燒掉……與你父親合葬,那幅字,是你父親寫了,送我的……你也要燒了……在你父親面前燒……你可懂……”她緊緊盯著周潛光,喉嚨里“啊,啊”的詢問語氣,像是鳴咽一般。

  “與……與父親合葬,那幅字,也一起……”

  “要燒……燒……那幅字,一定要在父親面前燒了……”

  “是!”周潛光的淚水很溫?zé)?,一滴滴在蘭若華細(xì)瘦的臂上綻出小小的晶瑩的淚花,卻根本溫暖不了她越來越冰冷的身體?!皟鹤佣贾懒?,娘親,你不要再說話了。讓我給娘親診治……”說到“診治”他的聲音已哽咽的不像樣子——精通醫(yī)理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不懂,還能亂想,哪怕是癡心妄想……

  “記??!”蘭若華又最后望了秋以桐一眼,“記住,記住……小心啊……一定要小心……”她的聲音帶著無限的牽掛與無奈,一點(diǎn)點(diǎn)低下去,秋以桐卻還在追著聽……追啊追,追到塵埃,追到地面,追到地底,追向那無底的深淵……漂浮著漂浮著,突然,蘭若華的手臂無端的一落,帶著他們的師姐弟的身體,狠狠下墜,直摔碎在地上!

  秋以桐發(fā)覺手中握著的,蘭若華的手已了無生命的氣息,頓時嚇住了,伸手去試她的鼻息……手又抖擻著收回,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抬頭去看周潛光。周潛光只是直直地盯著蘭若華,嘴巴漸漸張開,脖子里的青筋暴起,卻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秋以桐還以為他僵成了石頭,直到他爆發(fā)出一陣撕心的悲吼,她隨著這聲悲吼,又回到九年前的那個雪天,那個冷得骨頭都結(jié)成冰,一碰就成粉狀的雪天:

  她隔著門,聽到老鴇在跟她母親秋玉紋商量:秋以桐也已經(jīng)十三歲了,李家公子早看了她標(biāo)致,這女子的第一夜,要個什么價才合適?

  她的身體因?yàn)檫@話冷得僵住,才她剛過十三歲的生日,就被人談?wù)撡I賣!她知道,自己如果再在春麗院呆下去,只能沉淪進(jìn)自己萬分排斥的命運(yùn)。她要逃,一定要逃!

  她打定主意,再沒有心思去收拾東西什么,尋個空子便一路往外跑。在門口,卻偏偏遇見老鴇的盤問。大雪天里,她滿身冷汗,不知該怎么說,考慮著要不要把這個又老又艷俗的女人狠狠推到一邊,然后痛痛快快地跑出去。這時,她母親秋玉紋出來說,是她讓秋以桐出去買點(diǎn)東西,叫老鴇快過來,商量一件賺錢的大事!

  老鴇聽到“錢”字,便兩眼放光,瞪秋以桐一眼就向秋玉紋而去了。秋以桐回望母親一眼,她母親卻呵斥一聲:還不快走!眼睛里有沉沉的光芒,扭頭而去……

  她便走了,走出春麗院一轉(zhuǎn)頭,出門左轉(zhuǎn)是她的走路習(xí)慣,向左便是南。她開始狂奔起來,大雪紛紛,地上也是厚厚的一層雪,街上人很少,偶爾有一兩個也是蒙著頭匆匆而過,如若鬼魅。她形單影只,在春麗院中被母親嬌養(yǎng),沒受過冷,亦沒有受過累。不久便又冷又累到不行,她只能盡著全力,一步步向前走……

  全身要被凍僵了,她也沒有回頭的意思。她只想去到一個溫暖、安靜、超然的地方,為此絕不可回頭!

  在她快要窒息的時候,一輛迎面而來的華蓋馬車,在她身旁停下,一個用黑色面幕蒙著臉的少年挑簾問她:“姑娘這是去哪里?”

  她用凍得顫抖的聲音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少年的眼睛眨了一下,“那為什么,還要往前走?”

  “我想逃出,那個我不想再待的地方!”聲音雖然發(fā)顫到聽不清,力量卻是堅定的。

  少年的眼睛,又眨了一下,剛被風(fēng)吹到他睫毛上的雪片被抖落,略帶戲虐的聲音說:“那值得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總不能因?yàn)閼峙逻@一點(diǎn)點(diǎn),就讓自己的命運(yùn),落在他人手中!”她說。

  少年的眼睛愣了一下,微圓的眼睛瞇一下,脫下身上的黑錦袍。里面有年長女子的聲音阻止,怕他受冷,他不理,堅持著脫下,然后下車,將錦袍披在她身上。錦袍上,還帶著少年的體溫和一股淡而幽遠(yuǎn)的香氣,不同于秋以桐已熟悉的任何香味,高貴溫暖、莊嚴(yán)肅穆……秋以桐想,這不正是自己所渴望,所追尋的嗎?

  為這些許溫暖與幽香,她在心底感激得哭出聲音,可是身體還僵著,連轉(zhuǎn)頭的動作都顯得笨拙。少年又說:“姑娘,不如,我們一路同行?!?/p>

  秋以桐艱難地轉(zhuǎn)身,往后望一眼,白雪茫茫,正是她走過的路。于是說:“不,我不會回頭的,也不會跟任何人走……我要……我要自己……”她想要說的是,她要走完完全全由自己選擇的路。

  少年頓住,呆呆地望著她,任由大雪落在身上。一會兒,他遙望前方,念了一首詩,秋以桐只聽到個模模糊糊的大概,后來再聽人念,怎么也對不上,只清清楚楚地記得他最后說的那句:“姑娘珍重,但愿后會有期?!?/p>

  然后,他們朝著各自的方向而去,都沒有回頭。再后來,秋以桐在木魚與念經(jīng)的聲音中醒來,錦衣少年便被留在夢中,留著影子,散著香氣,卻觸碰不到,她所珍惜的是真實(shí)溫暖自己的。她想自己終于得到了嗎?是啊,得到了!可是!她得到了,卻又要失去嗎?已然春天了,還要再下雪嗎?

  要將蘭若華火化,得去尋柴,秋以桐扶著墻走進(jìn)廚房?;鹣?,無端的便掀開爐上的鍋蓋,看到里面的燉盅,又拿開燉盅的蓋子,看到里面映日果與雪梨燉出的琥珀色湯水,腦中竟然還冒出一句:火候還不錯……

  她端起,往廚房外面走,走到廊上,嗅到空氣中尚存的血腥味,望見遠(yuǎn)處周潛光刨坑要將黑馬掩埋,忽然想起:師傅已經(jīng)去了,湯燉好了,又給誰喝呢?眼淚猛然洶涌出來,又酸又苦,濃重的澀味,嗆得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一點(diǎn)點(diǎn)蹲下身子,把湯放在地下,雙臂抱住膝蓋,慟哭失聲……

  看到的,便能觸到嗎?觸到的,便能擁有嗎?擁有的,便不會失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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