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潛光勿用


  九年前那個大雪天,秋以桐便是在這樣的聲音中醒來,嗅到空氣中檀香的味道,覺得身上的每個毛孔都醒了過來,處在一種安然的狀態(tài)。她不再覺得冷,溫暖得連胃都是熨帖的。她想,真好,總算遠(yuǎn)離了那些淫聲浪語,靡靡之音,酒氣脂粉,濃烈輕薄的香料味道……終于遠(yuǎn)離了……當(dāng)時的她只想永遠(yuǎn)這樣醒來,只要遠(yuǎn)離了從前,生活在這樣質(zhì)樸卓然之中,那便是人世最美好的幸?!?/p>

  終于這種幸福持續(xù)了九年,彼時的十三歲少女,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

  秋以桐輕輕挑開帳子,她師傅蘭若華跪在佛龕之前,念經(jīng)的聲音停下,手敲木魚的動作也暫時終止?!巴﹥夯貋砹耍俊碧m若華的聲音溫柔,有種甜而幽遠(yuǎn)的味道,令人心安。

  秋以桐不覺間又微笑,輕聲答:“是?!?/p>

  “嗯,可用過飯?鍋里有粥……”

  “嗯,桐兒知道了?!?/p>

  “砰……砰……”的木魚聲又響起,蘭若華重新念起經(jīng)來。秋以桐本來還在想要不要跟師傅說在壽宴上出現(xiàn)的意外,見此情形便輕步離開。站在廊上,四處一望,還是不見師弟的蹤影。

  秋以桐實(shí)在覺得奇怪,昨日晚間他們商量定,第二天由她師弟去寒梅山莊??墒窃顼埡笏麕煹芫筒灰娙擞埃呀?jīng)該出發(fā)了,也不見回來,秋以桐這才代去的。蘭若華一向不屑于梅若虛的為人,秋以桐當(dāng)然也不喜歡,還未出發(fā)蘭若華便說:“去到便回就行!”她原本的打算也是去了便回,可是路上卻遇到陳廣生。

  走進(jìn)廚房,幾個蓋碗里盛著清粥與菜,浸在水里溫著。她拿了出來擺在廚房的小桌子上吃著,又在心里想陳廣生:假如今天去寒梅山莊的是他師弟,那就會是他師弟遇見陳廣生,師弟會不會幫他?也真是難說,陳廣生會請秋以桐幫自己,無非是看到秋以桐對自己笑,還以為是之前認(rèn)識。秋以桐會答應(yīng)幫他,也是因?yàn)椤?/p>

  眼前不可阻止地浮現(xiàn)出那個流淚的男子,將匕首刺進(jìn)心窩里,嚇壞了年幼的她!這些年,她已變得冷情無比,可再想起那段往事,心里還是像破了個洞,灌滿了冷嗖嗖的風(fēng)……

  那男子是為母親而自盡的,可是母親只是嫌惡地看著……這是債!母親欠下的債,我替她還了……秋以桐這么想著,不禁又將頭搖了幾下。飯后洗碗時聽到響動,秋以桐轉(zhuǎn)過頭去,總算看到了她師弟。

  她的師弟姓周,名潛光,字勿用,還未過二十歲的生辰,身量合度,臉龐白凈且窄而瘦,還未完全褪去少年的圓潤,下巴的線條又漸顯硬朗。一對眼睛,像是一把黑沙撒進(jìn)水中,終究要沉下,卻還未沉淀安穩(wěn)……

  秋以桐轉(zhuǎn)著身望著他微笑,周潛光也笑了笑說:“師姐去了便回?那不是騎了一天的馬,累了吧!”

  秋以桐將碗都洗凈了,甩一下手上的水,假意嗔怪說:“你還敢說,本來說定了是你去,結(jié)果吃完早飯就不見你人影,只好我去了。你這一天去了哪兒?”

  “跟我來……”周潛光說。

  “遠(yuǎn)嗎?天也晚了,還要做晚飯。師傅最近嗓子有些啞,想燉個湯給她用。”秋以桐邊說,邊用干凈抹布將碗抹干。

  周潛光聽說,便去生火燒水。秋以桐一笑,去準(zhǔn)備好材料放進(jìn)燉盅里,注入清水,再蓋上蓋子。蘭若華已食素?cái)?shù)年,秋以桐要給她燉的也是素的:映日果燉雪梨。燉盅放在燒著水的鍋中。大火燒開后,周潛光又抽出些柴,盯著看了一會兒說:“好了,也要小火慢燉,這個火不會有問題。趁這時,師姐跟我去個地方吧!”

  秋以桐本來想說,火燒著,人怎么能離開。但看周潛光的神情,明明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便點(diǎn)點(diǎn)了頭,放下卷起的袖子,與他一起出去。

  兩個一人起往山上走,邊走著,秋以桐邊把有關(guān)于“綠衫人”的事告訴周潛光。周潛光聽完背著布條的內(nèi)容說:“‘賀君五十大壽,五十半百而知天命,天命曰:血債血償!青禾敬上!’布條是被射出的飛鏢釘著的,梅濟(jì)棠一扯布條飛鏢便掉了下來,可見射鏢之人腕力平常,那綠衫人又身形消瘦,足見綠衫人是女子。‘青禾’聽起來也像是女子閨名。綠衫人,是一個叫‘青禾’的女子,對寒梅山莊比梅師伯還熟悉,又是來向梅師伯討債的……難道……”

  “是燕家的人吧?”秋以桐目光里帶著詢問,看向周潛光。

  周潛光望她一眼,微笑著說:“師姐心里有數(shù),又何必問我呢……”秋以桐笑了笑,聽周潛光繼續(xù)說,“其實(shí)我早也覺得,梅師伯能得到安樂王家產(chǎn),不僅是因?yàn)榘矘吠跤星笥谒园矘吠踔?cái)力,又是大燕王爺,雖無功亦無過,怎么可能找不到忠于大燕的武林人士,以求庇護(hù)?當(dāng)年的梅師伯雖然也不錯,畢竟也只是武林新秀,將安樂王一族的安危寄托在他身上,不免單薄……果然啊……梅師伯是用了一些計(jì)謀的……”

  秋以桐點(diǎn)點(diǎn)頭,嘴角不禁又露出一些冷笑說:“看來梅師伯多行不義,燕家的人尋來了……你說,這個‘青禾’會是燕家什么人?”周潛光一手提著衣服前襟,大跨一步登上一級早已被雜草掩住的石臺,然后回過頭來示意秋以桐小心。秋以桐便也提著衣服,邊登了上去,邊說:“燕行修少有兒息,就一個女兒檀云郡主,也早已在蕭門之亂時葬身火?!@個青禾是燕氏族人,還是忠于燕氏的人呢?”秋以桐一直都知道周潛光的聰明,所以此時正認(rèn)真望著他的側(cè)臉看他的反應(yīng)。

  周潛光卻不再言語了,沒有表露什么態(tài)度。秋以桐便又問:“師弟,我們這是去哪兒?”

  周潛光眼望著前方,指了指說:“轉(zhuǎn)過去便是了……”這一帶有許多山峰,五彩河似彩帶一般在中間婉轉(zhuǎn),十分秀麗。他們正走著的地方,一邊便是深崖。腳下的山路很窄,因?yàn)樯儆腥藖?,枯草藤蔓幾乎將整條路掩住??莶菖c藤蔓本來就滑,要是下了雨或雪就更危險(xiǎn)了,所以他們師姐弟也從來沒有來過。雖然危險(xiǎn),但他們師姐弟兩個常年在山上生活,山路是走慣了的,一手攀著山壁上的藤蔓,隨著山路轉(zhuǎn)了個彎,再登上一個高臺,周潛光便停下了腳步。

  秋以桐也登上去,向前走了幾步被周潛光緊緊拉住,說了聲:“小心!”秋以桐連忙止步,向前一望,原來再往前是凌空斜出的亂草,下面便是山涯。

  秋以桐怕高,先就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幾步說:“怎么來這里!嚇人……”

  站在高涯之上,腳下明明是堅(jiān)實(shí)的土地,也使人覺得不安全。秋以桐不禁緊緊依著周潛光而立,展目一望,只見五彩河水流如帶,蜿蜒山間。兩岸的山上杏花正落,桃花正開,在薄暮之中蒙著一層淡石青色的霧氣。本是看慣的山水,換個位置,竟又是這番幽遠(yuǎn)的美態(tài)。

  周潛光伸手一指說:“師姐,你看那里……”他指著的地方,是位于西南方的兩座小山。

  “那是‘姐妹山’,怎么了?”秋以桐說。這兩座山隔著轉(zhuǎn)折流去的五彩河相望,從正面的方向看,東岸的稍高,西岸的稍矮,所以被稱之為“姐妹山”。但從他們現(xiàn)在角度來看,兩座山仿佛連在一起。

  周潛光望著秋以桐,溫良的目光如同臥在水底的黑色鵝卵石,隱著那雖不足以石破天驚卻真真實(shí)實(shí)的情感。他笑了一下,然后說:“師姐你看,從這個方位看去,東岸那一座挺立,西岸那一座由西傾向東,就好像依偎在一起。我想,他們不該被稱為‘姐妹山’,而應(yīng)該是‘夫妻山’。師姐,你覺得如何?”他望著秋以桐,眼睛里隱著希望。

  秋以桐突然心底一顫,皺眉望著周潛光。現(xiàn)今三月伊始,到五月初夏,草木豐美的時候,也便是周潛光弱冠之時。秋以桐想起初見他時的情形:一個小少年,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居然有種溫柔的神色,給她倒一碗水,動作中居然也顯得儒雅……她想,自己終于脫離了那個虛偽下作的風(fēng)月場,感激地笑起來,看到少年老成的他,更是微笑個不停。然后,他的臉便有些泛紅……

  不想匆匆九年的光陰已過,少年長大了,說起“姐妹”、“夫妻”這樣的話。秋以桐猜到這話里的意思,用略顯嚴(yán)厲的聲音說:“師弟叫我來,就是為了看這個?好沒意思……”

  “師姐!”周潛光說,“早飯之后,我便是來了這里……因?yàn)?,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想著能有那么一天,帶師姐過來,告訴師姐,我希望我們能是那兩座山……”

  秋以桐突然覺得無力,在心底嘆了一聲。薄暮中淡石青色的山嵐仿佛是從地底升起,山風(fēng)如五彩河般蜿蜒著,輕輕撕扯著柔軟的心。天氣并不很好,夕陽的光不過淡淡的一層薄金,給天地披了一層紗一般?!皫煹?,你早知道,我們不可能的?!鼻镆酝┱f,聲音雖然輕,卻十分堅(jiān)決。

  周潛光連忙說:“我曾以為師姐不喜歡我,是因?yàn)檫€不到時候……可是今天早飯時,母親說我們都已到了年紀(jì),不知我們兩人是否有有意。你那樣堅(jiān)決地說了‘不’,才使我明白,原來師姐是當(dāng)真不喜歡我,也根本不會有喜歡我的時候了……”那聲音似是地底的嗚咽,透著絕望的悲傷。

  秋以桐望著他,微蹙的眉頭下是一雙含悲的眼睛,緩慢而認(rèn)真地說:“師弟,我怎么會不喜歡你……”是啊,怎么可能不喜歡,周潛光,你是這樣一個溫柔少年。初見時,那少年老成的儒雅,再到后來,那融于習(xí)慣的彬彬有禮;漸漸長成時,那份聰明便似常年佩在身上的玉,越發(fā)溫潤,不張揚(yáng),就那樣靜靜地,安安穩(wěn)穩(wěn)……

  

點(diǎn)擊進(jìn)入整本閱讀《江山為聘:俠女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