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悄然間又飛舞起漫天大雪,那一點一點的潔白無暇,正悄無聲息的抹去著那鋪滿滄江兩岸的血紅。
戰(zhàn)斗早已經結束,此刻除了少量東墨士兵依然留在城下打掃著戰(zhàn)場,其余的都回到了城內休息,準備著下一場大戰(zhàn),畢竟西華大軍僅僅是受到了重創(chuàng),還并未撤軍。
墨卿煙站在滄瀾關城頭,銀甲上沾染的斑駁血跡早已經被冰雪封凍,她靜靜的望著城下,看著那被風雪漸漸淹沒的枯骨,只嘆一句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這一戰(zhàn),西華被困苦的數萬士兵,幾乎全軍覆沒。
在這片冰天雪地里雙方都殺紅了眼,以至于最后基本上沒有任何幸存俘虜留下。
對岸西華被阻攔的人馬此刻依然沒有撤回營寨,那無數目光望著眼前這條仿佛永遠無法逾越的滄江,眼中的憤怒與屈辱幾乎能夠刺穿滄瀾關那數十尺厚的城墻。
他們作為西華最強大的軍隊,南征北戰(zhàn)多年,卻從未感受到今日這般無力,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戰(zhàn)友被敵人一點一點消滅卻無法伸出半點援手的感覺,如利刃剜心。
在沉默之中,這一支戰(zhàn)無不勝的精銳,正被冰冷的風雪一點一點消磨鋒銳,崩潰士氣。
同樣的低沉,在對岸的滄瀾關中也是緩緩蔓延,在取得這場交戰(zhàn)的勝利之后,面對著那慘重的傷亡,沒有人能笑得出來,也沒有人能高呼勝利。
甚至可以說,這一戰(zhàn),雙方都敗了,敗給了戰(zhàn)爭的殘酷與無情。
“山河社稷仍猶在,來年芳草引歸魂……”,墨卿煙默然間,無意間看見地上靜靜的躺著一只斷臂,那緊握戰(zhàn)刀的五指,至今還未松開。
她沒有害怕,彎下腰將這只斷臂輕輕拾起,那包裹的衣襟依稀還能看得出是東墨士兵的服飾。
斷臂的切口處,鮮血早已經被寒冷的風雪凝固,如同一個的雕塑,雖然不美,但塑造它的卻是血肉之軀。
墨卿煙環(huán)顧一周,城樓上還靜靜的躺著不少早已戰(zhàn)死的東墨士兵,此刻的他們仿佛陷入了沉睡,沒有了嘶喊,沒有了猙獰。
她默然凝視半響,卻沒有尋找到斷臂的主人,最后又只能將它輕輕拋下城樓,仍由風雪將它溫柔埋葬。
“云凰殿下……”,不知何時登上城樓的葉長空有些踉蹌的走到了墨卿煙身旁,本來握劍的右手,如今纏繞著一圈厚厚的紗布,讓他的行動顯得有些不便,在方才混戰(zhàn)之時,他為了救一個東墨士兵,用自己的手臂替其擋下了致命的刀劍。
“這里風雪太大,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接下來的戰(zhàn)斗,沒有你的話,我們已經無法堅持下去了?!?br>
有些嘶啞的聲音輕輕傳入墨卿煙的耳中,言語里是發(fā)自內心的關切。
葉長風很清楚,如果沒有眼前這個女子,此刻在城下被風雪掩埋的人,絕對不會是西華的士兵。
“辛苦了!”
墨卿煙看著葉長風身上那凝出一層厚厚的血痂的鐵衣以及那被紗布緊緊纏繞的右臂時,她身子不由得輕輕一震,心中有些刺痛,好半天才吐出三個字。
她已經找不到更好的言辭來安慰這些拼盡一切也要保家衛(wèi)國的將士們,那些花哨的恭維,如今在她看來,是對他們的侮辱。
“云凰殿下不必丹藥,這點小傷不礙事兒!”葉長風左手拍了拍胸脯,隨后緩緩說道,其實比起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兄弟們,他已經算非常幸運了。
“我們的傷亡情況怎么樣?”墨卿煙點了點頭,隨后繼續(xù)輕聲開口詢問。
“很不樂觀!”葉長風的語氣很是沉重,他黯然的搖了搖頭道,“守備營第一營幾乎全軍覆沒,活下來的只有不到三人,而且他們的傷勢……應該熬不過今晚。”
“第二營傷亡慘重,除了幾個伙夫之外,剩下的幾乎人人帶傷。”
“埋伏在城下的兩隊刀兵,回來的只有不到二十人……?!?br>
盡管墨卿煙心中早就有了準備,但當真正聽到東墨將士的傷亡時,她仍舊僵在了原地,好半天沒有說話。
風雪的吹襲下,她只覺得鼻子忽然間有些發(fā)酸,想起那些身中數刀仍要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將士們,眼里仿佛就有什么不爭氣的東西幾欲奪眶而出。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可她身為滄瀾關的主帥,卻仍舊只能死死的咬著銀牙,將涌上心頭的血淚無聲咽下。
她深吸一口氣,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他們……都是我東墨的好男兒,是這片河山的英雄!”
言語里的輕顫,是她對這些將士的愧疚,城還在,守城的人卻早已逝去。
風雪中忽然間傳來了有些低沉的調子,這聲音如同嗚咽的寒風,模糊中夾帶著至深的悲傷與思念。
這個時候,誰還會唱歌呢?
心中頓生疑惑,她與葉長風相視一眼,墨卿煙緩緩開口道。
“我們去看看吧!”
說完她便與葉長風一同遁尋著聲音,走下了城樓,片刻之后,她們終于找到了這聲音的源頭。
只見城墻的一處角落里,一個士兵正依靠著城壁癱坐在地。
士兵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滿是血污的臉上,正散發(fā)著最后的回光,他的腹部,插著一把鋒利的戰(zhàn)刀,其上的鮮血,早已經被寒霜凍住。
士兵就靜靜的坐在那里,在他右手上,還握著一張皺巴巴的宣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小字,那是他不久前收到的家書。
士兵低頭望著手中的家書,小聲哼唱著,追憶著,似乎早已經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死亡,曲詞至深時,他的臉上,甚至還浮現出了輕快的笑意。
直到墨卿煙輕輕蹲在他的身前,士兵抬頭看著眼前這個自己心中早已奉為神明的女子,他才緩緩停止了哼唱。
他望著墨卿煙那明凈的臉龐,在積雪映照下,那泛起的微紅,讓人很是親近。
士兵雙眼中忽然間落下了兩行淚水,他抗住了疼痛,忘卻了死亡,卻在墨卿煙面前,留下了男兒的淚水。
他哭著,心中隱忍了許久的害怕與恐懼轟然爆發(fā),他顫抖的聲音緩緩說道,“云凰殿下,我想家……可是,我回不去了……”。
滾燙的淚水低落在腹部的戰(zhàn)刀上,凝固的血液漸漸融化開了,合著血淚,緩緩低落下去,在那一紙家書上映上了永恒的烙印。
不知來年,鄉(xiāng)書何人憶。
“不要害怕!”
直到此刻,墨卿煙終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兩行清淚從她的臉頰上緩緩滑落,她顫抖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替士兵拭去臉上的血污,隨后用夾帶著哽咽話語輕聲安慰著士兵,“家就在這里,東墨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你的家!”
“是嗎?”士兵惶然一愣,隨后眼中一片茫然的開口,在得到墨卿煙肯定的點頭后,他才暢然一笑,喃喃自語道,“回家就好……回家就好?!?br>
“云凰殿下,你知道嗎?其實你跟我們村里的一個小姑娘長得挺像的,她笑的時候特別好看,自從您來到滄瀾關后,弟兄們還從未見你笑過?”
“不過我相信,您笑起來一定比她更美?!?br>
忽然間,士兵竟抬起手緩緩伸向墨卿煙的臉頰,那漸漸暗沉的目光下,是一片追憶的恍惚,仿佛喝醉了一般。
“放肆!竟敢對云凰殿下……,”一旁的葉長風聞言,當即大聲喝道,就要上前阻止士兵的動作。
然而話音未落,便被墨卿煙擺了擺手制止,因為士兵的手剛剛伸出,就重重的垂下,再也沒有抬起。
那雙失去焦距的雙眼中,是對記憶的憧憬,也是生命的解脫。
“他已經死了……”。
墨卿煙靜靜的望著士兵,默然良久,直到風雪漸漸在她單薄的肩上累出一層厚厚的積雪,她才忽然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揚,伴隨著幾滴晶瑩的滑過,替士兵合上了那不閉的雙眼。
心中有憤怒,有悲哀,有無奈,她緩緩起身,望向身后,那條滄瀾關中最長的街道上,此刻地上鋪滿了東墨將士的尸首。
他們有的仍然睜著兇煞的眼睛,有的早已經閉上了雙眼,但此刻都靜靜的躺在長街上,任由風雪將他們的身體一點一點淹沒覆蓋。
墨卿煙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步伐沉重卻又堅定,她沉默著,不想驚動這無數英魂的長眠。
直到走到了長街的盡頭,她才猛的轉身,對著身后無數長眠的戰(zhàn)士,深深的鞠了一個躬。
一旁的葉長風見狀,忍著傷痛,同樣如此。
甚至一些忙碌的士兵見此情形,也自發(fā)的向著這一排保衛(wèi)家國的英雄們獻上了他們由衷的敬意。
“終有一日,我會親手終結這片亂世天下,護一方家國平安!”
心中再次浮現出多年前的誓言,如今回味,依然刻骨銘心。
墨卿煙起身,隨后大步走向城西營寨處,在那里,有著還能繼續(xù)戰(zhàn)斗的將士,在那里,有著她讓西華徹底潰敗的計劃!
與此同時,對岸西華大營中卻是一片死寂,沒有了主帥的領導,這一支西華的精銳就如同失去了爪牙的猛虎,只能低首臥伏。
那偌大的帥帳之中,幾名副將焦頭爛額的商討了許久之后,終是無奈之下把陸炎墜江的消息派人傳回了西華的寒帝城。
寒帝城中丞相府內,悠揚悅耳的輕聲飄然于整個相府之中,陸風辰著一身墨色衣衫,正臨水撫琴,棱角分明的臉上不時露出愜意的笑容。
看得出,他今日的心情十分不錯。
曲調漸轉,琴聲越高,就在這一曲彈奏到巔峰之時,一旁一名侍從猛然闖入,打斷了琴聲的同時,也是焦急的說道,“啟稟丞相,前線急報,陸炎將軍率領的大軍在滄瀾關遭到伏擊,損失慘重,陸炎將軍本人墜入滄江,下落不明!”
“錚”的一聲,價值連城的古琴上,一根琴弦應聲而斷,陸風辰猛的接過侍從手中的戰(zhàn)報,在閱讀完后,他沉默著,好半天都沒有說話,一時間仿佛空氣都為之凝結。
直到一旁的侍從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陸風辰才狠狠的一捏,手中的戰(zhàn)報瞬間化為一堆碎紙,他那星辰般的雙眼中,醞釀著毀天滅地的怒火。
“來人!備馬。”
“相爺這是要去哪里?”侍從小心翼翼的詢問道。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一記足矣讓人窒息的冷冽目光,仿佛來之地獄修羅的注視,無情致命。
“滄瀾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