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蒹葭蒼蒼

　　梨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著，像是江南斷了線的雨，總是下不完的水意，花做的雨幕將天地都靜謐凝固，也把人隔絕在空靈的回憶里，逃不出來，走不出去。

　　春光旖旎，連夕陽染就的云霞，都沾滿了明媚的氣息。

　　“表妹，是你在閣樓上么？”容若負(fù)手立于樓底輕喚。

　　梯階上遂傳來一陣陣木板咯吱咯吱的聲響，一襲鵝黃淡色的裙裾飄然入眼，俏生生的靈動之意，小梨忍著難言的笑意，欲下不下地立在樓梯上，歪著腦袋，直瞅著容若抿嘴。

　　夕陽的余暉，將她皎潔的側(cè)臉打磨成一樹梨花，夭夭綻放，獨(dú)占春光。

　　小梨原與容若約好了今日一道出門逛去，容若卻因與明珠談話耽擱了，便讓汀茗送去小箋一封，讓她先等著。

　　待容若趕來時(shí)，卻見小梨藏在閣樓上，久久不下樓來，此時(shí)卻只顧朝他笑著，笑得那般開懷靈動，卻總是不言不語，眉目含情。

　　容若一時(shí)摸不著頭腦，心中一急，忙上前癡癡握住她的一雙柔荑，頓覺清香細(xì)膩。

　　小梨一怔，雙頰微微緋紅，羞顏依依，他看有些入迷，正待訴盡相思時(shí)，表妹卻嗔然一轉(zhuǎn)，側(cè)過臉去，假意責(zé)備道，“休說托辭，竟無端誤了約期！”

　　容若心中頓急，忙道，“何曾誤期爽約，寄與表妹小箋紅字，已然延了時(shí)辰?！?/p>

　　“箋書直恁無憑據(jù)！”小梨佯作氣怒，輕甩開容若緊握的手。

　　見表妹生氣，容若胸中波濤暗涌，卻頓時(shí)慌亂著急地一霎臉紅無措，只是怔怔立在那里，一副癡傻模樣。

　　小梨忍不住撲哧一笑，隨即嬌嗔迎上前來，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俏皮笑道，“表哥，如此春光須沉醉呵，莫待落花無從惜。”

　　說罷，容若遽然胸中一蕩，這莫不是她的曲款心事？莫不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之意？

　　小梨見他柔目盈盈，方覺察到一時(shí)嘴快，霎時(shí)緋紅。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仡^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箋書直恁無憑據(jù)，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shí)。

　　“表妹，我?guī)闳€地方！”容若晃過神來，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

　　“去哪？”小梨驚道。

　　“去了便知。”容若遂拉著她穿過淥水亭，繞過冷香閣、花間草堂，又穿花繞樹的走了許久，方才停下。

　　“就是這兒，表妹，你可曾想起些什么？”容若渴盼地望著她。

　　“這兒？沒來過?！毙±娌淮妓鞅慊卮鸬?。

　　容若心里頓時(shí)一陣失望。

　　容若走上前去，撥開了堆在墻根的一堆厚厚的稻草，這時(shí)破舊的墻上便出現(xiàn)了一個不小的洞口。小梨好奇地看著容若，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直到洞口出現(xiàn)，她才探將頭去，興奮地發(fā)現(xiàn)這個洞口直通外界，她高興地拍起手來，說道：“表哥！跟變戲法一樣！這個洞口可以通向外面，太好了，這樣以后偷溜出去玩就不用翻墻了！”

　　“嗯，是啊，從前咱們?yōu)榱送盗锍鋈ネ?，又怕被阿瑪和額娘發(fā)現(xiàn)訓(xùn)斥，就一起挖的這個洞，花了咱們好長時(shí)間呢。那時(shí)咱們一下私塾，便跑來挖洞，足足挖了一個月，這些表妹都不記得了么？”容若再一次試圖喚醒她的記憶。

　　小梨心底咯噔一響，他說的，應(yīng)是與他表妹幼年的瑣事，我又如何能知？瞧他的神色，定然以為她表妹一摔失去了記憶。此時(shí)，我又該如何？是繼續(xù)佯作不曾回憶起，還是……

　　“表妹，想不起來，便別勉強(qiáng)了?！比萑糨p撫她的額發(fā)。

　　“表哥……”小梨欲言又止，她著實(shí)不愿見他為自己憂慮的模樣。

　　“表妹，走，咱們再偷偷溜出去玩一次吧?！比萑艉Γ憷鹚氖?，鉆過了墻底的洞口。洞口有些狹小，鉆過來時(shí)，少不得沾了滿身滿臉的灰。

　　“哈哈哈，表哥，你變成大花貓了?！比萑粝茹@到外頭，拉著小梨出來，小梨一出洞口，見容若滿臉灰塵，煞是可笑。

　　“表妹，來?！比萑糨笭?，從懷中掏出絹帕，細(xì)細(xì)地幫小梨擦起臉來。

　　小梨頓覺雙頰一熱，兀自低下了頭。

　　一陣清新的涼風(fēng)拂過，在耳畔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小梨四下環(huán)顧，原來明府的后邊竟是一片竹林，仰頭望去，微醺的陽光穿過竹葉交疊的罅細(xì)，點(diǎn)點(diǎn)的光斑灑落在腳下厚厚的落葉上，幾點(diǎn)如棋，宛若世間參不透的禪機(jī)。

　　容若輕聲又問，“表妹，這片竹林，可有些記憶？”

　　“嗯？”小梨低頭，又一陣囁嚅。

　　“呵呵……”容若不免有些悵然，嘆道，“表妹，這片竹林，承載了咱們幼時(shí)太多太多珍貴的回憶……”

　　容若深邃的雙眸望著遠(yuǎn)方，仿佛又看見幼時(shí)與表妹在此嬉戲耍玩的情景。

　　小梨望著他那癡迷神色，心下頓起一陣憐憫，卻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我沒有來到清朝，沒有變成他的表妹，此刻的他們，應(yīng)該還與幼年一樣，親厚地在此耍玩吧？我竟成了殘忍破壞了他們幸福的兇手，對不起，容若，對不起，那拉榭兒……

　　“表妹，這竹林可是隱藏著我們的秘密哦，想知道么？”容若頑皮地眨著雙眼，故作神秘，小梨撲哧一笑。容若啊容若，歷史上都說你是個憂郁才子，誰曾想你在表妹面前竟還有這一面，天真中帶著股癡勁兒。

　　“好表哥，你快告訴我，是什么秘密，我好奇得很?！毙±娌恢挥X已然融入故事中去。

　　容若一哂，遂指著方才出來的洞口道，“從這個墻洞左手邊起，開始數(shù)竹子，數(shù)到第七棵，上面便刻著我們的秘密……”

　　未待容若說完，小梨一溜小跑至墻洞口，這便認(rèn)真地?cái)?shù)了起來，一棵、兩棵、三棵……她歡快地在林中跳躍著，奔跑著，時(shí)而轉(zhuǎn)頭對著容若一笑，時(shí)而繞著竹子轉(zhuǎn)圈，活脫脫地像是林間的一只白兔，潔白純凈，靈動難安。

　　“七棵！”小梨這才佇了步，她站在一棵粗壯的竹子面前，仰著腦袋望著尋著，又繞了個圈，再從下到上巡了一遭，卻什么也未曾發(fā)現(xiàn)，失望漸次爬面了小臉，遂轉(zhuǎn)頭招呼著容若道，“表哥！你騙我！明明什么都沒有！”

　　容若趨至跟前，抿嘴笑著，并不答話。小梨見他神態(tài)，小嘴一撅，慍氣道，“表哥你唬我呢？”

　　容若卻忽然從她身后猛地抱起了她，托著她的腰身，舉得老高，卻由于她身材嬌小，容若宛若捧著一只白兔那樣輕松。

　　小梨驚詫不已，大喊著，“快放我下來！”

　　容若置若罔聞，竟笑得歡快。小梨沒想到這樣一位溫潤儒雅的公子，竟有這么大的手勁兒，許是被他摟得太緊，全身發(fā)燙，臉上也滿是緋紅。

　　容若見小梨頓時(shí)默不作聲，便停了下來，問道，“表妹，怎么啦？這可是你小時(shí)候最喜愛玩的把戲哩！”

　　“沒，沒，沒事……”小梨撫著發(fā)燙的雙頰，喃喃道。

　　容若舉著她，在第七棵竹子前停了下來，興奮道，“表妹，快找找，上頭的竹節(jié)上面刻的什么？”

　　小梨瞪著大眼，便開始認(rèn)真地一個竹節(jié)一個竹節(jié)地尋了過去，終于在一個長長的竹節(jié)上撫摸到了凹陷的刻痕，她忙讓容若再舉得高點(diǎn)兒。容若索性讓她踩在自己肩頭上，雙手緊緊握著她的腳踝，目不轉(zhuǎn)睛地仰頭望著她，溫柔的眼光直把她整個兒地?fù)肀г趦?nèi)，生怕有個閃失，滿是愛憐又透著些許不安。

　　“呵，是個‘七’字！”小梨忽而興奮叫嚷著。

　　容若見她不安地亂動，忙把她放了下來，小梨雙腳一落地，便扭糖似的蹭了上來，嚷道，“表哥，是個‘七’字！是個‘七’字！”

　　她仿佛發(fā)現(xiàn)了驚天秘密一般，波瀾頓起。

　　容若愛撫著她有些凌亂的發(fā)絲，柔聲道，“其實(shí)這個字，還是你刻上去的，呵呵。小時(shí)候，它還只到咱們肩膀這么高，你原是夠得著的?！?/p>

　　“我刻的？可，‘七’字又是什么意思?！毙±嬉苫蟮乜粗?。

　　“看來你真記不得了?！比萑羯焓謸崦窆?jié)，無限感慨地說道，“幼年時(shí)，你曾來府中暫住，與我一道進(jìn)私塾讀書。那一日，我正在書房練大字，你突然一臉神秘地跑了進(jìn)來，說是帶我去看個秘密。咱們便鉆過墻洞，來至此處。你讓我從洞的左手邊開始，數(shù)到第七棵竹子，瞧瞧上邊刻著什么。我便如今日的你一般，認(rèn)真地?cái)?shù)了起來，當(dāng)我數(shù)到第七棵樹時(shí)，發(fā)現(xiàn)上邊刻著個‘七’字，百思不解，便問你是何用意？你既害羞又興奮地告訴我，是‘妻’的意思。當(dāng)時(shí)認(rèn)的字不多，你只能用‘七’來諧音，我聽著一陣高興，待要拉你，你卻害羞地轉(zhuǎn)身跑了……當(dāng)我追上你時(shí)，你對我說，‘額娘說，只要做了某個人的娘子，就可以天天與他在一起，誰也分不開他們了。表哥，我也不想和你分開，我也要做你的娘子，咱們天天都在一起玩，你說好不好？’我自是一口答應(yīng)，并和你扮起了新娘新郎，你把手帕蓋在頭上，當(dāng)做蓋頭，我把汗巾解下，打了個結(jié)，做了喜帶。你拉一頭，我拉一頭，鉆進(jìn)了墻洞，便算是過了門……你還說，過門那天，要穿上最美的紅裝。這些，我都記得，一字不差?！?/p>

　　容若動情地說至此處，竟眼泛水意，滿心沉醉在過往的回憶里，久久不再言語。

　　小梨聽著，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盈盈閃淚。她站在那兒，望著竹下背手仰望天際的容若，心中一陣絞痛，這樣一個文學(xué)史上以哀愁小令獨(dú)領(lǐng)清代詞壇的絕世佳公子，史評哀感頑艷的基調(diào)，竟只是為了兒時(shí)的一個記憶么……

　　那拉榭兒，就是容若心心念念的表妹，而此時(shí)，她不正是那個女子么？她此刻是多么想當(dāng)容若記憶深處的那個誰，她想安慰他，安慰這個三百年了，一直在史書中孤獨(dú)寂寞著的靈魂……

　　小梨一時(shí)情難自禁，默默地上前，從背后輕輕地?fù)е萑舻难H，側(cè)臉緊貼著他的后背，只覺得寬大厚實(shí)溫暖……

　　“表哥，我便是你的榭兒……”小梨喃喃道。

　　她這一摟，容若的眼眶便再也盈不住潸然欲下的淚了，他緊緊地握著腰前表妹的那雙柔荑，只想在這一刻瞬間白頭，把一生都過了。

　　“許是前世未了的賬，愿將你今世都買卻，一并還了?！比萑羯钌顕@道。

　　“許我一個，情深不壽的罪名，我亦不換長年。只求那一瞬，就是在你憂郁的眼眸里過的?！遍績喝崧晳?yīng)著。

　　垂髫花簪，對井偷換舊時(shí)光。青梅尚小，檐下共數(shù)銀河星亂。線裝的童年，謝落秋千，一端是遙遠(yuǎn)，一端看不見。許一世白頭，卻只須，一盞茶的時(shí)間……

　　容若與表妹挽著，穿過竹林，不久便行至什剎海后海，只見白葦蒼茫，水勢頗寬，樹木叢雜，坡陀蜿蜒，顯然是人跡罕至，幽僻清絕。蒹葭已然過了人頭，他們在其中穿行著，微風(fēng)拂過，成片的蒹葭便如同白浪一般翻騰，美不勝收。

　　榭兒感慨道：“這片清水，莫不是在等什么人，否則怎會將青絲都浣成了這片蒼蒼的白發(fā)……”

　　“也許吧，許是前世放水燈的男孩，把心事全留給了她。”容若思今追昔，亦是感慨。

　　“男孩定是忘了，沒有回來找她，而她還在苦苦地等著。等了前世今生，她還會再等下去么？她可曾后悔？”榭兒被容若話里的故事所感染，竟當(dāng)成真事兒一般問道。

　　“她定是不后悔的。你看，她賜男孩的故里予甘澤，贈百姓予澈江，遺山水予盎然?！比萑羯灶D，凝視著榭兒，“她這番用心，男孩定能感受得到，不是么？”

　　“也是……只是這樣默默無聞的愛太偉大了。表哥，榭兒卻是小氣的，榭兒不想兩地分隔，榭兒想與表哥日日夜夜守在一起?！遍績赫J(rèn)真地望著容若。

　　“傻榭兒，咱們此時(shí)不正在一起么，如何會分開。”容若此時(shí)又如何答應(yīng)她，日日夜夜相守在一起，她是馬上要進(jìn)宮的人，而我容若身為臣子，又如何給得起這個承諾？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所謂表哥，在水一方，嘿嘿?！遍績簠s仍是小梨，頑皮地改編著詩經(jīng)的辭句。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容若此時(shí)的心情，又如何能像表妹那般甜蜜。他有太多的壓抑和責(zé)任，他是臣子，忠君愛國，他是兒子，孝從父母。他的愛在前兩者面前顯得太過卑微。他愛她卻給不起承諾，他要生生地把心愛之人送入深宮，也許她會成為皇上的女人，也許一輩子再也見不著面……眼前的這個她，好不容易幫她恢復(fù)了記憶，如己所愿地回憶起私定終身的諾言，卻不能勇敢地給她堅(jiān)定的誓言……容若啊容若，你到底做了什么，若知如此，還不如只讓我一個人痛苦，我寧愿她永遠(yuǎn)不知道，永遠(yuǎn)生活在單純和快樂里，兩相煎熬，斷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

　　是上蒼的懲罰吧，詩經(jīng)里的這首詩，說的不正是一個不合禮樂的男子追求心愛女子而不得的故事，我容若不正是這個男子么，不合規(guī)矩，怎能幸福？又怎能給她幸福？

　　“誰折了蒹葭，成你一世的無瑕?！遍績翰恢裁磿r(shí)候，折了一枝蒹葭在手，眸光盈盈，伸手贈予容若，“表哥，送給你?！?/p>

　　容若情到深處，只恐一日相失。他一把摟過她，深情地在榭兒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毫無防備，先是一驚，隨即掙脫開來，奔跑著深入蒹葭叢中，只見潔白的衣裙與蒼茫的蒹葭融為一體，隨風(fēng)飄搖在容若眼中，美得像一幅水墨畫一般，無邪輕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