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rèn)卷(ZC) 第二章

香火跨出廟門,頭也不回拼命跑,只恨爹娘沒有把自己生出四條腿來,只知道腳后跟上有個東西緊緊追著,但是不敢回頭看,不知道是大師傅的陰魂,還是二師傅的佛號,還是小師傅的眼睛??傊且魂囦佁焐w地的恐懼,就要上前來把香火撲倒了。 心里一慌,腳下就亂了,眼前也沒了方向,跑了沒多遠(yuǎn)就迷了道路,等到發(fā)現(xiàn)自己跑錯了,趕緊停下來,喘著氣四處打量,才知道把自己迷到陰陽崗來了。 陰陽崗就是一塊望不到邊的墳地,一個墳堆連著一個墳堆,一塊墓碑比著一塊墓碑,如同一方迷魂陣。一人了這陣勢,就盡在里邊打轉(zhuǎn),難出來了。 香火趕緊對著墳堆拜了拜,又對著地下拜了拜,說道:“各位祖宗,香火不是來和你們結(jié)拜的,也不是來給你們請安的,香火只是走迷了道,借個路而已,你們開個恩,讓條路給香火走走吧?!? 哪想話音未落,那噴嚏就上來了,一個,兩個,三個,我的媽,接二連三打個不停,清水鼻涕也跟著出來了。香火趕緊擤掉鼻涕,心里就犯奇,嘀咕道:“奇了奇了,二師傅還說我陰氣重,我要是陰氣重的話,就不應(yīng)該我打噴嚏,應(yīng)該他們打噴嚏才對?!? 這么個念頭一閃,竟然真的就聽到一個大噴嚏,活生生的,新鮮響亮,不像是隔代老祖宗打的。這一噴嚏把香火打得魂飛魄散,腿一軟,竟跪了下來,伏在那兒好半天,等著人家打第二個噴嚏呢,結(jié)果人家噴嚏不打了,倒發(fā)出了人聲來,說道:“咦,卻是香火么?” 香火這才敢抬頭一看,哪是誰家的老祖宗,卻原來是自己的爹,摟住一個包袱,鬼鬼祟祟,賊眼四處張望。 沒來由地遭他一嚇,香火沒好氣地說:“爹,你張望什么,這鬼地方,除了鬼,還能張望出個什么來?” 爹搖頭道:“難說的,難說的,現(xiàn)在這世上,到處都有人,可怕的,可怕的?!? 香火順嘴道:“爹,你倒奇了,人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怕鬼倒怕個人?”一邊說一邊向爹靠攏去,其實他對人對鬼都不感興趣,倒是對爹抱著的那東西有興趣,指了指道:“爹,你果然有東西。” 爹愈加摟緊了包袱,緊張道:“沒有東西,沒有東西?!? 香火笑道:“沒有東西?那讓我瞧瞧。”就上前去扯。爹趕緊夾住包袱朝后退,依到一個墓碑旁,警惕地盯著香火的舉動。 香火扯那包袱的時候,已經(jīng)吃到分量,想必是什么貨色,說道:“爹,你依著那石碑干什么,想祖宗保護(hù)你???” 爹說:“正是,正是,祖宗會保佑我們的?!? 香火“哧”,一聲道:“稀罕,祖宗是什么,一堆亂糟糟的死人骨頭罷了。” 爹急得說:“香火,你是香火,你不能百無禁忌啊?!? 香火卻一發(fā)不可收道:“祖宗是什么東西,總不見得比菩薩還厲害吧,連菩薩都保護(hù)不了它自己,你還指望一堆骨頭來保護(hù)你?” 爹聽了,更是大驚失色,雙手一合,一拜,喃喃道:“祖宗在上,祖宗在上?!? 香火用腳點(diǎn)了點(diǎn)墳地,批評爹道:“哪里在上,佛祖才在上呢,祖宗明明在下,在地下,你怎么說在上,你上下都不分噢?” 爹眼睛仍朝上看著,嘴上道:“祖宗寬宏,祖宗寬宏?!? 雖然爹一口一祖宗叫得親,香火的心思卻不在祖宗那兒,一包東西就在眼前,卻叫他視而不見,怎能甘心? 香火重又上前去拉扯,嘴上道:“爹,我只是個香火而已,我又不是強(qiáng)盜,你如此怕我干什么?” 爹抵擋不住他,手上的包袱到底被香火給拉扯開了,“嘩啦啦”一下,散落開來,掉在地上。 香火低頭一看,卻是一堆破破爛爛的書,從一個硬紙匣子里撒了出來,香火好奇,嘴上道:“爹,你大字也不識得幾個,你竟然有書?”見爹支支吾吾,滿臉慌張,又主動給爹解圍說:“爹,不過你也不用心虛,你畢竟姓了孔,有幾本書也是應(yīng)該的嘛?!? 爹趕緊說:“這是的,這是的?!? 其實香火一見那書,早已經(jīng)泄了氣,埋怨說:“爹,你帶這些破爛貨來干什么?” 爹說:“這不是破爛貨,是經(jīng)書?!? 香火一聽,頓時喜出望外,說:“???是金書,難怪這顏色黃蠟蠟的,原來是金子做的書?!? 爹說:“不是金子做的書,是經(jīng)書,就是和尚念經(jīng)的那個經(jīng)書?!? 香火又奇道:“經(jīng)書?難道孔夫子也是個和尚,他把經(jīng)書傳給了你?” 爹怕了香火,不想被他套了去,不敢再搭理他,但又怕得罪他,想裹了經(jīng)書走開,香火卻不依,擋著說:“爹,經(jīng)書是和尚看的,你留著干什么?你又不識得幾個字。”一邊說,一邊朝那紙匣子上張望,紙匣子皮上倒是有一排字,香火只掃了一眼,字沒認(rèn)出幾個,已經(jīng)一陣頭暈,趕緊閉上眼睛運(yùn)氣。 香火當(dāng)了香火以后,看到和尚每日每夜守個經(jīng)書念念有詞,不知那是個什么東西,忍不住拿一本翻翻,見封面寫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七八個字倒有一大半認(rèn)不得,再往里一看,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祉樹給孤獨(dú)園……香火只看得半行,就覺得頭暈眼花,兩只腳像站在棉花上,輕輕飄飄的站不穩(wěn),嚇得趕緊放下經(jīng)書去問二師傅。 二師傅說:“你身上有邪氣,你要多看經(jīng)書才能祛邪氣?!? 香火心想:“我才不信你的鬼話,我不碰經(jīng)書好好的,一碰經(jīng)書就要被放倒,明明經(jīng)書是個什么邪東西,反倒說我有邪氣,和尚念了經(jīng),話都反著說?!? 從此以后,香火不僅躲開和尚念經(jīng),見了那些經(jīng)書也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天氣好的時候,和尚會把經(jīng)書倒騰出來曬曬太陽,香火找了一把放大鏡去照經(jīng)書,想讓它著起火來。經(jīng)書被曬得干翹翹的,根本就沒有水分了,應(yīng)該很容易著的,卻不知為什么它就是不肯著起來。 爹見香火閉了眼,欣喜道:“香火,你快要升和尚了,和尚念經(jīng),都閉著眼睛,你念經(jīng),也閉上眼睛,你跟和尚也差不多了。” 香火說:“爹,你才跟和尚差不多呢,明知我沾不得經(jīng)書,一沾就暈,你們還偏要我暈,你基本上就是個和尚?!? 爹說:“我不行的,我差遠(yuǎn)了,你差得近。”反倒捧起那經(jīng)書,遞到香火跟前,討好說:“香火,你再仔細(xì)看看,這是《十三經(jīng)》?!? 香火退開一點(diǎn),生氣說:“爹,你離我遠(yuǎn)點(diǎn),經(jīng)也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又說:“爹,這破經(jīng)書,你帶到陰陽崗來干什么?” 爹說:“家里沒地方藏?!? 香火說:“虧你想得出來,藏到祖宗家里來?” 爹連連擺手,說:“那不行的,會連累祖宗的,他們會連祖宗都挖出來的?!? 香火又不明白了,問道:“那你還抱這兒來干什么?” 爹那賊眼珠四下一瞧,壓低聲音說:“反正留不住了,早晚留不住了,干脆把它們燒給祖宗?!? 香火說:“這又不是紙錢,你燒也是白燒?!? 爹說:“我不燒也是別人來燒。” 香火說:“我看你這書紙黃蠟蠟的,不是金子,必是草紙,不如用來擦屁股,給家里省點(diǎn)草紙錢呢?!? 爹見香火如此出口,著了慌,一邊拿身子橫過來,擋著香火,一邊趕緊掏出火柴,“嚓”一下,火著了,香火撅起嘴,正想吹滅了它,不料“忽”地一下,火自滅了。 爹說:“香火你別吹呀。” 香火說:“我哪里吹你了?!? 爹重又點(diǎn)火柴,仍然是“嚓”一下點(diǎn)著了,又“忽”一下熄滅了。 爹說:“有風(fēng)?!彼鞆澭?,拿身體圈住自己的手,重又點(diǎn)火,又滅了。奇道:“咦,這風(fēng)從哪里鉆進(jìn)來的?”起身朝四處看看,又說:“奇了,沒有風(fēng)呀。”再彎身去點(diǎn),還是點(diǎn)不著。 爹沉默了,不再點(diǎn)了,過了一會說:“我知道,是他們不讓我燒,要我留著。” 香火說:“是祖宗吹了你的火?” 爹沒有回答香火,只朝祖宗說話:“祖宗,祖宗,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實在是沒地方可藏呀?!? 香火“撲哧”一笑說:“乖灰孫子,我知道你不孝,不想把祖宗的東西保管好?!? 爹愁眉苦臉道:“香火,我正和祖宗說話呢,你別插嘴?!? 香火笑道:“爹,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正是你八代老祖宗呢。” 爹朝香火臉上看了看,沒看出什么來,心里著慌,趕緊將散落的經(jīng)書收攏包扎。 香火眼見前前后后啰嗦了半天,什么也沒撈著,于心不甘,提議說:“爹,你也別為難了,你將經(jīng)書交給我,我?guī)У綇R里藏起來?!? 爹受一驚嚇,連人帶書往后退了退,防止香火前來放搶。 香火道:“爹,你現(xiàn)在連太平寺都不相信了?” 爹支吾說:“太平寺我是相信的,但是我再一想啊,還是不對,你見了經(jīng)書會頭暈,萬一暈倒了怎么辦?經(jīng)書撒在地上,會被別人撿去,交給你不保險。” 香火道:“我只將經(jīng)書緊緊抱在懷里,并不看它,不會暈的?!? 爹的臉色一會兒喜,一會兒憂,猶猶豫豫地說:“好是好,不過我還是不放心?!? 香火趕緊說:“你放心,廟里經(jīng)書多的是,誰也不稀罕你那幾個字,沒人偷得去?!? 見爹把他的話聽進(jìn)去了,香火趕緊把那堆書收收攏,把包袱布從爹手里拿過來,將書包了,摟到自己懷里,又說:“爹,你放心,我雖然嘴饞,也不會饞到偷吃你的經(jīng)書,我又不是蛀蟲?!? 爹盯著香火懷里的包袱,想了好一會,最后搖頭說:“難說的,難說的,從前你連棺材里的東西都敢吃?!彼掚m說得慢,動作卻不慢,趁香火不備,又把包袱奪了回去,緊緊摟住,轉(zhuǎn)身就跑。 香火怕爹一下子跑沒了,自己迷在陰陽崗墳地出不去,趕緊照著爹的背影追了一段,上了道,再仔細(xì)看時,才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上了爹的當(dāng),爹是指著他往廟里走呢,香火心里惱恨,回頭要找爹算賬,卻不見了爹的影子。見起毛在路邊走,便上前喊道:“起毛叔,起毛叔,見著我爹了嗎?” 起毛一見香火,臉色大變,趕緊離香火遠(yuǎn)一點(diǎn),說:“香火,你,你從陰陽崗來?” 香火奇道:“我只是迷了道,迷到陰陽崗去了,我又不住在陰陽崗,你這么害怕干什么?” 那起毛朝香火的臉瞧了又瞧,瞧得香火起了疑心,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摸出什么來,又說:“起毛叔,我臉上有什么嗎?” 起毛又后退一步,文不對題說:“誰知道呢,誰知道呢。” 香火見他沒來由地慌亂,也不與他計較了,問道:“起毛叔,你見著我爹了嗎,奇了怪,他剛剛帶我從陰陽崗轉(zhuǎn)出來,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 起毛頓時一臉警覺,說:“香火,你在陰陽崗見到你爹了?” 香火說:“是呀,他還,他還——”使勁憋了,才將那經(jīng)書的事情憋在肚子里。 起毛趕緊回頭要走,嘴上嘟囔說:“不說了吧,不說了吧,你快回太平寺找你師傅吧?!? 香火上前拉起毛,要他別急著走,起毛卻甩開他,腳步起緊說:“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香火說:“起毛叔,你有急事嗎?” 起毛說:“我沒有急事,是你有急事。” 香火不明白,說:“我有什么急事?” 起毛說:“我不和你說了,你又抽筋了?!? 香火聽不懂起毛在說什么,再想問清楚些,那起毛卻已經(jīng)拉開腳步,慌慌張張跑開了。 香火說:“起毛叔,你到哪里去?” 起毛朝自己的腳看看,調(diào)轉(zhuǎn)個方向,又跑。 香火看著起毛的背影,奇怪說:“咦,他明明就在這路口上,怎么沒撞上爹,難道剛才在墳地里不是爹,而是爹的鬼?”胡亂一想,也想不到底,算啦,算啦,先不管是爹是鬼,看這起毛就夠奇怪,人不人鬼不鬼的,也不知抽了哪個筋,還反咬他一口,說他抽筋。 香火顧不得計較起毛,他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了,自管定了定神,認(rèn)了認(rèn)回轉(zhuǎn)的方向,撒開腿子,放死勁跑了起來。 一口氣跑回家,先奔灶屋去,揭開鍋蓋看看,鍋子刮得干干凈凈,再揭開碗罩看看,碗罩下只有半條醬蘿卜。把醬蘿卜塞進(jìn)嘴里嚼了嚼,咸得舌頭起麻,氣道:“知道我要回來,一點(diǎn)也不留給我?!睂⒃钋暗牟窕鸲烟吡艘荒_,恨恨地喊道:“二珠三球,滾出來吧?!? 喊聲未落,就聽到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陣響,趕緊追出來一看,看到二珠三球連滾帶爬抱頭鼠竄地逃出了院子,邊逃邊喊:“娘,娘,香火回來了。” 香火沒追上他們,跺了跺腳,也是白跺?;仡^進(jìn)屋看看,原先在家時睡的床板也給拆了。分明這家里頭,就沒他的份了,香火氣得拍了自己一嘴巴,正惱個不休,就聽到院門口有動靜,香火出去一看,是爹回來了,那包袱卻不在身上了。 香火趕緊說:“爹,經(jīng)書到底給你藏起來了啊?!? 爹眼睛發(fā)直,目光卻是散的,不聚焦,只在香火臉上游了一游,人就穿過香火身邊,一頭就拱進(jìn)屋里去了。 香火不知道爹要干什么,緊緊跟進(jìn)來,看到爹在屋里翻東西。家里也沒有什么東西可翻的,只有一口舊樟木箱,是娘的嫁妝。娘一生起氣來,就拿這個樟木箱來瞧不起爹,她一邊把樟木箱拍得砰砰響,一邊數(shù)落說:“孔常靈,你有什么,你家有什么?頭頂茅草腳踏爛泥?!? 樟木箱是上了鎖的,鑰匙在娘的褲腰帶上系著,爹居然偷來鑰匙開箱子了,香火趕緊湊過去,爹倒不回避香火,大大方方讓香火看。 香火一眼就望到了底,喪氣,原來樟木箱里沒什么東西,只有娘的一件嫁衣,都已經(jīng)褪成了土灰色,可爹還在嫁衣底下摸索著。 香火著急說:“還有什么,還有什么?” 爹臉上一喜,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塊東西,是塊木牌子,香火定睛一看,大失所望,原來是一塊祖宗牌位,上面寫著孔家上輩子什么人的名字。 爹摸到了牌位,舉著它,面朝著香火說:“是你爺爺?shù)臓敔敗!? 香火看了看牌子,說:“他叫孔成輝?” 爹說:“香火,你認(rèn)字不認(rèn)字啊,這是輝字嗎?這明明是耀字,他叫孔成耀?!? 香火又不服,說:“他雖然不叫輝,但難道他沒有成灰嗎?” 爹說:“他成不成灰,都是你祖宗,你要恭敬一點(diǎn)?!? 爹火急火燎舉著牌位就拱了拱,又圍著香火的身體繞了一圈,替香火消毒祛災(zāi)。 爹把祖宗的牌位擦干凈,恭恭敬敬地供到桌子中央,左看右看,移來挪去,直到放得橫平豎直、絲毫不差了,才松了一口氣,直起腰來。 香火很不高興,說:“爹,你只顧著死人牌位,你兒子一大活人站在你面前半天,你都視而不見?!? 爹憂心忡忡說:“香火,不是我對你視而不見,要出大事了。” 香火說:“什么大事?” 爹說:“你不知道?你怎么還不知道?你當(dāng)了香火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了——要掘祖墳了?!? 香火說:“掘誰家的祖墳?” 爹說:“誰家的祖墳都要掘?!? 香火且松了一口氣,說道:“爹,那你急什么,既然不是掘我們一家的祖墳,你急也是白急?!? 爹說:“怎么是白急呢,我趕緊把祖宗請出來,要給他們打個招呼,否則他們會生氣的?!? 香火說:“他們生氣了會怎么樣呢?” 祖宗還沒生氣,爹已經(jīng)先生氣了,說:“我不回答你?!庇职炎孀诘呐莆辉偻飻[了擺,然后到灶屋看了看,回頭過來跟香火說:“咦,我記得有一條醬蘿卜的?!? 香火說:“是半條?!? 爹說:“你吃了?該留給祖宗的。” 香火咂巴著起麻的舌頭,說:“給他吃,不咸死他?!? 爹對著祖宗的牌位又拱了拱手,抱歉說:“祖宗,沒有東西供你了,舀一碗水吧。”就去舀了一碗水來,供在牌位前。 香火說:“爹,你給祖宗喝涼水,他萬一拉肚子怎么辦?” 爹一聽,神色又不對了,點(diǎn)了頭,又搖頭,說:“不行,這樣不對,太馬虎了。” 爹犯了難,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香火勸爹說:“爹,其實祖宗不知道的。” 爹偏說:“誰說不知道,祖宗什么都知道,祖宗天天看著我們。” 香火說:“爹,你搞錯了,天天看著我們的,不是我們的祖宗,那是佛祖,是和尚的祖宗。” 爹一聽這話,頓時兩眼賊亮,死死盯住了香火。 香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急得說:“爹,你別死盯著我看,你可千萬別說在我身上看到什么?!? 爹兩眼大放光芒,興奮地說:“看到了,看到了,香火,你是香火,你不就是香火嗎?你就是香火哎!” 香火奇怪說:“我是香火呀,怎么啦?” 爹朝香火也拜了拜,說:“香火,你來拜祖宗,你來告訴他們?!? 香火往后退著說:“為什么是我拜?” 爹說:“咦,你是香火呀,香火離和尚近,和尚離菩薩近,菩薩離祖宗近?!毕慊鹫f:“你才近呢。” 爹一定認(rèn)為香火更近,固執(zhí)地說:“你離得近,所以要你來拜,你比我管用。” 香火才不拜祖宗,只管跟爹胡說:“我跟祖宗說了話,就不掘祖墳了嗎?” 爹說:“咳呀,咳呀,你到底是不是香火啊?” 香火拿著架子說:“爹,瞧不上我,你自己跟祖宗說就是了,我才不稀罕跟死人說話?!? 爹又急道:“他不是死人,他是祖宗。” 香火總算還記得爹對他的好,不再拂爹的面子了,但香火也不能白辛苦,便說:“爹,你叫我拜祖宗,你打算拿什么東西施給我呢?” 爹朝香火看看,似乎不相信香火說的話,疑疑惑惑地反問說:“香火,你是在跟我談價錢嗎?你是在跟爹談價錢嗎?” 香火說:“咦,你們到廟里燒香,不都往功德箱里扔嗎?”拉著自己的衣裳口袋,拉出一個大口子,朝著爹說:“爹,你就當(dāng)這個是功德箱罷,你盡管朝里邊扔?!? 爹說:“香火,你當(dāng)了香火還是這個樣子???” 香火說:“爹,你以為我當(dāng)了香火會是什么樣子呢?” 爹說:“我不跟你說了,你趕緊著拜祖宗吧,萬一掘墳的人趕在前頭了,就麻煩大了?!背慊鸬哪樋纯矗中⌒囊硪碚f:“今天,炒雞蛋吃?!? 香火咽了口唾沫,又想了想,懷疑說:“爹,你說了不算吧?萬一娘不同意,不就炒不成蛋了嗎?” 爹說:“雞和雞蛋的事情我說了算,你快點(diǎn)吧?!? 香火這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走到桌前,爹緊緊守在一邊,追著香火問:“怎么弄,怎么弄?” 香火先朝著孔成耀的牌位拜了兩下,正在想往下怎么唬他爹,忽然就聽到門口一聲急吼吼的尖叫:“咦,咦,怎么可以這樣?不可以這樣的!” 香火回頭一看,原來是四圈站在香火家門口,瞪著他們桌上的祖宗牌位,又瞪著香火,抗議說:“你不可以這樣做!” 香火好奇怪,說:“四圈,你知道我們在做什么?” 四圈說:“掘的是大家的祖墳,又不是掘你一家的祖墳,所以你不能只顧自己拜祖宗。” 香火說:“咦,我們拜自家的祖宗,礙你什么事?”說罷了,又想了想,補(bǔ)充一句說:“你也可以回去自己拜?!? 四圈立刻說:“那不一樣的,香火拜祖宗,跟我們拜祖宗,不一樣的,祖宗只相信香火的話?!? 四圈這話一說,香火靈魂里“嗖”地一響,身上一激靈,就想撒尿,可他身子一動,四圈就看出來了,怕香火跑了,急急擋著,但又怕得罪香火,所以不敢跟香火來粗的,只是說:“你只拜自家祖宗,便宜都叫你占去了,香火又不是你一家的香火,香火是廟里的香火,廟是大家供起來的,香火就是大家的香火,就應(yīng)該大家用,不能被你一家獨(dú)用?!? 爹被四圈一說,猶豫道:“四圈說得也是,香火應(yīng)該大家用?!? 那四圈卻不搭理香火爹,視而不見,連瞅都不瞅他一眼,死魚樣的眼睛只管死死盯著香火。 香火不耐煩被大家用,伸手把四圈扒拉開一點(diǎn),一邊拱著手對著桌上的孔成耀說:“祖宗啊祖宗,你且等著,誰也阻擋不了,我馬上就來拜你。” 四圈眼見抗議反對不管用,一拍屁股跑到院外場上大喊起來:“快來人哪,快來人哪,香火要拜祖宗啦!”停頓一下,覺得這樣喊言不及義,又重新喊:“快來呀,快來呀,快把祖宗的牌位拿到場上來,香火要給大家一起見祖宗啦!” 香火著急道:“誰見祖宗?你才見你祖宗!” 呼啦啦一下子,香火家院子外的空場上桌子也擺好了,人也到齊了,家家戶戶的祖宗牌位都找了出來,也有人家窮得連個牌位都供不起,平時就只把祖宗放在心里供著,這時候覺得不行了,放在心里怕香火看不見,趕緊找張紙來,寫上祖宗的大名也擠到桌上去,又怕風(fēng)把紙張吹走,就借用他人的祖宗壓一下,他人也沒意見,反正我的祖宗在上,你的祖宗在下。 這么多的牌位和臨時牌位集中供在一起,桌上擺滿了,很擁擠,很壯觀。香火和爹站在院門口看著,爹說:“香火,沒法子了,幫大家一個忙吧,誰叫你是香火呢?!? 香火拿捏說:“現(xiàn)在你們瞧得起香火了?!毙睦锒嗌儆悬c(diǎn)犯怵,在自己家糊弄糊弄爹,倒是小菜一碟,現(xiàn)在全村的人都來等他糊弄他們,香火沒把握了,想逃走,又找不出個理由,再細(xì)一想,靈感就來了,說:“不行不行,這不是個人行動,這是集體行動,隊長不來怎么行?”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三官沒在,有人急著問:“三官呢?” 有人急得罵:“倒頭的三官,不想見他的時候,天天戳在眼門前,這時候要他了,倒不見鬼影子了?!? 有人說:“等一等三官吧?!? 老屁不同意,說:“等個屁,三官管屁用?!? 四圈也說:“我們是拜祖宗,又不是拜三官,祖宗也不歸三官管?!? 老屁說:“就算歸他管,他敢管嗎?膽子有屁大?!? 亂哄哄地鬧了一陣,仍然沒見三官,眾人都心急火燎怕祖宗怪罪,建議要等三官的也等不及了,忽然的,眾人不再七嘴八舌,都齊齊地閉上嘴巴,只是拿眼睛緊緊地盯著香火。 爹也不放心香火,他不知道香火的水平夠不夠,追著香火問:“香火,你要幫忙嗎?香火,你要大家?guī)褪裁疵ΡM管說?!? 香火心里慌慌慌的,頭皮也麻酥酥的,被爹提了醒,心里倒是一亮,有主意了,將桌上的牌位挨個兒看一看,指著群眾說:“你們拿什么拜?都空著兩只手,叫我怎么有臉跟祖宗說話,怎么有臉求他保佑你們?”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會,老屁說:“對呀,光拿牌位來有屁用。” 四圈說:“香火,你指揮吧,要什么?” 香火果斷地說:“再去搬一張大桌子,要比這張大,再把你們每家能供的東西,不管是什么東西,只要是能供的,都端過來,那才叫供祖宗,那才有資格跟祖宗說話?!? 眾人信香火,紛紛奔回去拿吃的來,擱在新搬來的桌子上,雖然吃的東西不如牌位那么多,擱著不顯滿,但集中在一起,還是堆了一堆,散發(fā)出各種不同的香味,引得蒼蠅和小孩都來了,蒼蠅在人頭上飛來飛去,小孩在大人的褲襠下鉆來鉆去,有的干脆拱到桌子底下等待機(jī)會。 香火閉上眼睛都知道是些什么東西,有麥芽塌餅,有青團(tuán)子,有炒蠶豆,有炒米粉,還有咸菜與腌肉。香火一邊咽著唾沫一邊恨恨地想:“平常都哭窮,一個個都是餓死了老娘的樣子,這會兒要求祖宗了,好吃的都出來了?!? 東西都擱置好了,再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拖延,香火也不想再拖延了,他要趕緊辦完正事,才好代替祖宗享用那些食物。 香火想了一想和尚平時念經(jīng)時的樣子,正猶豫著自己是盤腿坐下,還是跪下,已經(jīng)有人拿來一把稻草,扎了一個團(tuán),往桌前地上一丟,香火順勢就往稻草團(tuán)上一跪,眼睛一閉,雙手合十,就念起經(jīng)來。 香火哪里會念什么經(jīng),這會兒被眾人推舉出來了,方才有些后悔,早知道念經(jīng)還可以派用場,不如先前費(fèi)點(diǎn)功夫死記硬背幾句,也好蒙混過關(guān)了??涩F(xiàn)在肚子里除了阿彌陀佛四個字,一句經(jīng)文也沒有。好在香火向來習(xí)慣急中生智,一著了急,果然就急出點(diǎn)東西來了,記起小時候常念唱的一個順口溜,前面幾句忘了,反正是什么什么什么,中間一段記得,是這樣的:“紅眼睛綠眉毛,一眉眉到城隍廟,城隍先生請你——”下一段又忘記了,又是什么什么什么,最后是:“你結(jié)婚,我吃糖,你養(yǎng)兒子我來抱,你死脫,咪哩嘛啦咚咚嗆?!毕慊饠鄶嗬m(xù)續(xù)在心里默念了幾遍后,覺得最后兩句最像經(jīng)文,干脆就丟了前幾句,把這兩句反反復(fù)復(fù)地念起來:“你死脫,咪哩嘛啦咚咚嗆,你死脫,咪哩嘛啦咚咚嗆?!蹦盍藥妆?,又覺太簡單,怕人一聽就聽明白了,再又把阿彌陀佛加進(jìn)去,變成了:“阿彌陀佛,你死脫,咪哩嘛啦咚咚嗆。” 眾人屏息凝神,想聽聽香火到底念的個什么東西,但是香火念得很含糊,他們聽不分明,也就不去講究念的什么經(jīng)了,想必總是念的好經(jīng),想必總是在求祖宗保佑,想必是在報告祖宗,要掘祖墳了,但不是你們的小輩要掘的,是誰誰誰要掘的,如果祖宗生氣,就找他算賬去吧。 但是也有人聽出點(diǎn)名堂來了,奇怪說:“他怎么老是念那兩句,那兩句是什么?” 別人都朝他瞪眼,說:“你懂個屁,和尚念經(jīng)念得更少,總共只念四個字,阿彌陀佛,要念一生一世呢,香火還比他們多念幾個字呢。” 那個提疑問的人不敢吱聲了,眾人任憑著香火“咪哩嘛啦咚咚嗆”。 香火念了又念,卻沒想好怎么收場,只得不停地往下念。有人站得腿酸了,問:“要念到幾時?” 立刻被別人批評說:“念到幾時不是你說的,要聽香火的。” 香火的膝蓋雖然有稻草墊著,卻也快把骨頭跪碎了,早已熬不住了,可又不知該怎樣才能順利結(jié)束這場虛假的人鬼對話。不早不晚,那三官恰好回來了。他是香火的一根救命稻草,擠進(jìn)人群說:“你們干什么呢?” 大家趕緊“噓”他說:“輕點(diǎn),輕點(diǎn),香火在和祖宗說話?!? 三官說:“為什么要和祖宗說話?” 大家說:“咦,掘祖墳呀,你不是開了掘祖墳的會嗎,你不是叫我們做好掘祖墳的準(zhǔn)備嗎,我們在做準(zhǔn)備了?!? 三官這才長吁了一聲,朝眾人擺了擺手,大聲說:“散了吧,散了吧,香火也別念了?!? 香火趁勢站了起來,揉著膝蓋道:“隊長,你念過經(jīng)了?” 三官說:“我念什么經(jīng),念經(jīng)是你們和尚的事情,不過現(xiàn)在不需要你念經(jīng)了,我剛剛從公社回來,公社批準(zhǔn)我們不掘祖墳了?!? 三官話音未落,眾人胡亂叫了幾聲,急急拱到桌前,把自家?guī)淼臇|西又搶到手,緊緊捧著,頭也不回急急往家去了。 一眨眼間,桌子上的東西一掃而光,一點(diǎn)零星屑粒也沒有留下,香火急得大叫說:“哎,那是給祖宗吃的,你們留下來?!? 沒人理睬香火。 香火又喊:“你們不留下來,祖宗要去追你們?!? 他們跑得更快了,比祖宗還快。 香火鬧了一個空歡喜,把氣撒到三官身上,說:“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說話不算話,一會兒要掘,一會兒又不掘了,掘祖墳也可以亂開玩笑的嗎?” 三官沒答話,順腳踏進(jìn)香火家院子,幾個隊干部跟著進(jìn)來,就聽三官說:“你們不要去擴(kuò)散啊,是我騙了他們,我說我們村的陰陽崗是塊僵地,漏水,水灌進(jìn)去就漏掉了,這地里長不出水稻來,才拿了做墳地的。他們就說,算了算了,僵地要它干什么,你們爭取今年糧食多收一點(diǎn),就抵了你們的祖墳?!闭f罷這話,三官又朝香火看了看,說:“香火,今天的事,你也聽到了,你嘴巴要夾緊一點(diǎn)?!? 其他干部不服說:“香火又不是干部,怎么能說與他聽?” 三官說:“他雖不是干部,好歹也是個香火,今后還能升和尚呢?!? 香火指著站在一邊的爹,不服道:“我爹也不是干部,你們不關(guān)照他嘴巴夾緊一點(diǎn),倒關(guān)照我嘴巴夾緊一點(diǎn),你們就不怕他擴(kuò)散出去?” 大家并不朝他爹看,只是朝香火看,臉色怪異,也不說話,過了一會,三官才說:“香火,又吃你爹的醋?” 香火朝爹看看,說:“爹,你那屁大的膽子,經(jīng)不起嚇的,你要是出賣三官,到時候可別冤枉我啊?!? 三官說:“香火,你又抽筋,不和你說?!背瘞讉€村干部揮揮手說:“散了吧,散了吧?!? 正要散去時,外面又吵吵鬧鬧有動靜了,出來一看,村上的狗毛和銅鑼又回頭了,各自捧著一尊牌位,并帶領(lǐng)著各自的家人,拉拉扯扯,拱到香火家院子里來了。香火一走出來,雙方趕緊搶上前來,搶到香火跟前,把牌位豎到香火面前。 狗毛先說:“香火,你給斷斷,我家祖宗叫叢才根,這個牌位是不是我家的?” 香火看了一眼,牌位上確實寫的是叢才根,就說:“是啦。” 銅鑼不服,擠上前說:“香火,我家祖宗也叫叢才根?!彼炎约菏掷锏呐莆浑S手?jǐn)[到香火家桌上,回頭指了指狗毛手里的牌位說:“他手里那塊,才是我家的。” 香火再一看,果然兩塊牌位上的名字一模一樣,都叫叢才根,再仔細(xì)看,卻還是有區(qū)別的,牌位上的字寫得不一樣,一個端正些,一個潦草些,更不同的是兩塊木頭的材料不一樣。可惜香火并不識得這些木頭是什么材料,哪塊好一些,哪塊差一些。 銅鑼說:“剛才亂哄哄的,他拿錯了,現(xiàn)在又不肯承認(rèn),看中了我家祖宗木頭好?!? 說話間身子就往狗毛身邊靠過去,眼看著要動手動腳了。狗毛眼明手快,已經(jīng)將身子往后縮,嘴上說:“這明明是我家祖宗,你憑什么說是你家祖宗?你喊它,它能應(yīng)你嗎?” 銅鑼說:“那你喊它,它能應(yīng)你?”手上指指戳戳,腳下也帶了些風(fēng)。 三官站在香火背后,見大家眼中無他,只管找香火,也沒生氣,只是忍不住開口說道:“搶什么搶,在祖宗面前丟不丟臉?” 狗毛和銅鑼不服三官,說:“誰丟臉,搞錯了祖宗才丟臉呢?!? 三官戳穿他們說:“你們是為了祖宗嗎?你們是為一塊木頭罷了?!? 狗毛和銅鑼更不買賬,說:“我們是來找香火的,你多管什么閑事呢?!? 三官退了下去,但嘴里還忍不住嘀咕:“一塊杉木,一塊松木,半斤八兩,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香火這才知道杉木和松木都不是什么名貴木材,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判斷,到底哪塊是哪家的,香火怎么會知道,趕緊推托道:“你們找別人斷去吧,這事情不歸我管?!? 狗毛和銅鑼頓時急了,說:“你是香火,你不斷誰斷?” 爹趕緊趴到香火耳邊說:“我去他兩家自留地上看看就來告訴你?!? 香火道:“爹,你快點(diǎn)啊?!? 眾人一聽,立刻噤了聲,只有狗毛家的一個孩子不懂事,說:“咦,香火說什么呢?” 狗毛拍了他一個頭皮,說:“閉嘴,不許搗亂,香火有香火的道理?!? 那小孩子仍不明白,問道:“香火有什么道理?” 狗毛還沒說話,銅鑼不滿意了,說:“狗毛,看好你的小孩,不要讓他亂說話,影響香火?!? 狗毛也認(rèn)了銅鑼的批評,把小孩拉過來,捂住他的嘴。 這邊才說了幾句,那爹已經(jīng)返回了,香火奇道:“你倒快似箭啊。”見爹要開口,趕緊湊到爹耳邊說:“你先別說,你一說,我就顯得沒有水平了,水平都叫你給顯擺去了?!? 爹說:“我不說,你怎知道呢?” 香火說:“你扯耳朵吧,狗毛家是松木你就扯右耳朵,銅鑼家是松木你就扯左耳朵。” 爹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了想,扯了扯右耳朵,香火喜道:“狗毛家松木?” 爹趕緊搖頭,說:“錯了錯了。”又趕緊扯左耳朵。 這下香火吃不準(zhǔn)了,有點(diǎn)生爹的氣,問道:“到底怎么回事,到底誰是右誰是左?” 爹慌了,說:“你讓我再想一想。”想了一會,認(rèn)準(zhǔn)了,重新扯耳朵,扯的是左耳。 香火看清了,說:“你再扯一遍?!? 爹又扯了左耳。 香火道:“你認(rèn)定了,不會再變了,沒有差錯了?” 狗毛家那小孩已經(jīng)從狗毛的手里掙脫出來,不服說:“他在干什么?” 狗毛說:“他在裝神弄鬼。” 銅鑼也道:“不裝神弄鬼,就聽不到祖宗的聲音?!? 那小孩說:“他聽到祖宗的聲音了嗎?” 眾人不答他,光盯著香火看,香火臉色光鮮起來,他的確聽到了祖宗的聲音了,不過他沒有傳達(dá)祖宗的聲音,只將那松木叢才根拿起來,交到銅鑼手里,銅鑼欣喜地接過牌位,去看狗毛的臉,叢狗毛也不再多嘴了,乖乖地?fù)Q回了杉木叢才根,還客氣地跟叢銅鑼說:“還是你家祖宗有面子。” 叢銅鑼也客氣起來,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大面子,松木杉木,半斤八兩?!? 剛才面紅耳赤勢不兩立的兩個人,這會兒又都和和氣氣地謙讓起來了。 香火卻著急著暗示道:“你們到廟里拜菩薩,要燒香點(diǎn)燭哦?!? 狗毛和銅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狗毛說:“在這里也要燒香嗎,可這不是在廟里呀?!? 銅鑼也說:“我們并沒有拜菩薩呀。” 兩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認(rèn)了祖宗就忘了香火,香火也有辦法治他們,說:“那也好,就算我白忙,就算我沒有替你們認(rèn)祖宗。” 這一下狗毛和銅鑼急了,轉(zhuǎn)身往外跑,他們的家屬子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跟著往外跑,一會兒院子里就空空蕩蕩了。 不出幾分鐘,好事果然來了,狗毛先到,他在自留地上捉了幾棵青菜,供送給香火。 香火看了看,不滿意,說:“怎么光是素的?” 狗毛說:“你在廟里不是跟和尚一起吃素的嗎?” 香火不客氣說:“叢狗毛,你別搞錯了,你以為這是香火要吃嗎,是你們的祖宗要吃噢?!? 狗毛說:“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 又掏出一片咸肉,肥得流油,香火趕緊接過來晃了晃,說:“看看,看看,薄得像張紙頭,風(fēng)一吹就飄走了,你也拿得出手?” 狗毛哭喪臉說:“你還嫌薄呢,我家里小的快哭死了?!? 說話間銅鑼也來了,他在雞窩里掏了三個雞蛋,塞給香火說:“香火,雞蛋?!毕慊饘㈦u蛋托在手上,說:“只有三個?” 銅鑼和狗毛一樣哭喪著臉要解釋什么,香火也懶得聽他的,擋住說:“三個就三個吧,雞蛋算葷的還是算素的?” 銅鑼直咽口水,結(jié)果被口水嗆著了,一邊咳嗽一邊說:“雞蛋當(dāng)然是葷的,雞蛋當(dāng)然是葷的。” 香火既收到了東西,就顧不上跟他們再啰嗦了,急急到了灶屋,他娘已經(jīng)在灶上煮晚飯了,看到香火就說:“你走,你走,我不要看你?!? 香火觍著臉將手里的東西捧到娘跟前,娘不看也罷,一看更來氣,撇嘴道:“來路不明齷里齷齪的東西,丟出去?!? 香火說:“什么來路不明,又不是偷的?!? 爹追著香火手里的肉和雞蛋進(jìn)來了,也趕緊說:“他娘,不齷齷的,來路明的,是狗毛和銅鑼謝香火的?!? 香火娘毫不理睬香火爹,直朝香火翻白眼道:“要弄你出去弄,不要弄臟了我的鍋!” 香火急了,香火爹也急了,二珠三球也急,只是沒敢表現(xiàn)出來。香火爹壯著膽子說:“一個灶頭兩口鍋,我們倆一人一口,香火,你別用你娘的鍋,就用爹的鍋燒吧。” 香火朝兩口鍋看了看,問道:“哪口鍋是爹的鍋?” 娘氣得直朝地上吐唾沫,罵道:“你把你爹都害了,你還認(rèn)你爹的鍋?” 爹趕緊告訴香火說:“灶頭朝南,男左女右,香火你用東邊的鍋?!? 香火又搞不清方向,問:“哪邊是東邊?” 二珠倒知道哪邊是東邊,朝著指了指,香火過去揭開了東邊那口鍋的鍋蓋,二珠趕緊配合,把咸肉丟下去煮,不一會兒咸肉的香味就飄出來了。 二珠三球有點(diǎn)撐不住了,問道:“娘,今天我們在哪里吃晚飯?” 香火娘氣得晚飯也不煮了,指著香火道:“你不走我走,我不要看你?!逼鹕砝楹腿?,拉到門口,兩個小的卻死活不走了,他娘跺跺腳,胡亂罵了兩句,自己跑走了。 二珠三球站在灶屋門口,進(jìn)不進(jìn)出不出的樣子,香火誘惑他們說:“喊我一聲爺爺,就給你們吃。” 二珠輕輕地叫了一聲“爺爺”,香火兌現(xiàn)承諾賞了他一塊肉,可三球怎么也喊不出來,張了幾次嘴聲音都卡在喉嚨那里,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二珠咂巴咂巴嚼肉,傷心得眼淚都掉下來了,還是喊不出一聲爺爺來。 香火道:“算了算了,喊聲爺爺就這么難,不如我喊你一聲爺爺啦。”也給了三球肉吃。 兩個小的見香火好說話,都不客氣地?fù)屔锨皝?,香火一看爹吃得慢,搶不過他們,趕緊說:“你們慢點(diǎn),留點(diǎn)給爹?!? 二珠和三球聽香火這么說,互相使個眼色,并不說話,光是嘴里嗚嚕嗚嚕,趕緊著吃。等爺幾個把叢才根祖宗的東西吃盡了,舔嘴咋舌地再朝鍋里望望,果然底朝天了,二珠才想到說:“香火,娘為什么不要看你?” 香火說:“我不是她養(yǎng)的罷?!? 三球道:“那你是誰養(yǎng)的?” 香火嬉笑道:“我是和尚養(yǎng)的罷?!? 三珠到底還小,沒聽出個頭緒來,爹在一邊急道:“香火你不能瞎說,你明明是我的兒子,你卻要給我戴個綠帽子。” 香火道:“不是我給你戴帽子,明明是娘給你戴帽子?!? 爺兒幾個出來一看,娘坐在灶屋門口,竟捧了一碗生米在吃,吃一口,用涼水送一口。 爹一看,急得跳腳說:“哪有你這樣吃的,哪有你這樣吃的,這一大碗生米,可煮幾大碗白米飯哎,你當(dāng)家,家都給你敗光了?!? 香火娘不理他,一起身捧著生米碗就往外走,爹本來想追她,奪回那碗來,可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回頭仔仔細(xì)細(xì)把香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懷疑說:“香火,不對呀,我想想還是不對呀?!? 香火說:“什么不對,叢才根走錯了人家嗎?” 爹說:“不是叢才根,三官讓我去給你報信,讓你告訴你師傅,胡司令要去你廟里,你告訴師傅了沒有?胡司令去了沒有?你師傅說什么了沒有?” 香火趕緊閉緊了嘴,沒有應(yīng)答,這些問題香火得想清楚了才回答,但香火又怕爹盯著他看,怕那秘密從眼睛里泄露出來,便閉上眼睛想起來。 爹說:“你閉眼睛干什么?又不是叫你念經(jīng),問你事情呢。” 香火只得又睜開眼睛,說:“胡司令去了,他的胳膊被菩薩扭斷了,就逃走了?!? 爹一聽,樂得眼睛豁亮,細(xì)問道:“怎么扭的,怎么扭的?” 香火不以為然說:“你以為人人都能看見菩薩?連我二師傅都看不見?!? 爹激動了一會,又疑惑說:“那香火你怎么回來了呢?給爹報信嗎?” 香火順坡下驢說:“當(dāng)然啦,你給我報了信,我也得回頭給你報信呀?!? 爹說:“那好,那好,你已經(jīng)報了信,快回吧,我這里還有個信要給你師傅,你快快帶過去?!? 香火道:“又有什么東西?” 爹說:“孔萬虎他爹特地跑來跟我說,孔萬虎說了,不達(dá)目的決不罷休。” 香火說:“什么意思?” 爹說:“什么意思你還不知道?還要敲菩薩罷?!闭f著拿出一張紙,紙上畫了一把獵槍,交給香火,香火沒有接,先問:“干什么?” 爹說:“這是孔萬虎他爹給的,叫你拿去貼在菩薩臉上?!? 香火說:“孔萬虎怕這張紙?” 爹說:“這不是一張紙,這是一桿槍?!? 香火伸手到爹那里,彈了彈這個薄薄的紙張,說:“紙上畫的槍,他也怕?”爹說:“你小時候沒唱過嗎,老虎吃公雞,公雞啄蜜蜂,蜜蜂叮瘌痢,瘌痢扛洋槍,洋槍打老虎?!边吥钸哆叞旬嬛C槍的紙塞到香火褲兜里,催香火說:“你快去吧,他們說來就來的。” 香火哪敢回廟里去,二師傅正在給大師傅超度,萬一他超得好,大師傅一高興,又回來了,那豈不是要嚇?biāo)懒怂肯慊鹛ь^看了看天色,說:“天都快黑了,明天再說吧。”一屁股坐了下來。 爹著急說:“你不去?你再不去我要去啦?!? 香火無賴說:“也好,你去的時候,別忘了抱上你的經(jīng)書。” 兩個正糾纏著,三官也折回來了,說:“香火,不對呀,我想想還是不對呀。” 香火說:“怎么,你家的祖宗也搞錯了嗎?” 三官說:“你不是香火嗎,你怎么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太平寺去?” 香火說:“你說話怎么和我爹一樣口氣,你們商量好了的?”三官臉色變了變,很不耐煩地說:“你爹是你爹,我是我,我跟你爹沒得話說,更沒得商量?!? 香火說:“得了吧,怎么沒話說?怎么沒商量?你還讓爹到廟里給我報信呢?!? 三官臉色泛青,生氣說:“你抽筋,我不跟你說,我只管通知你,叫你馬上回太平寺去?!? 三官說話時,爹就張開兩臂,前前后后緊緊地伺著香火。 香火不滿說:“爹,你要干什么,想綁我???” 爹急道:“用綁嗎?用綁嗎?你自己不會去嗎?” 三官說:“香火,你不要用你爹來打岔,你趕緊回去?!? 香火道:“你是不是怕我留在村里,篡了你的權(quán),我當(dāng)隊長?” 三官急道:“才不是,才不是,這倒頭的隊長,不當(dāng)也罷,現(xiàn)在當(dāng)隊長沒有用?!蓖nD一下,嘆一口氣,又說:“香火,你想想,現(xiàn)在這是過的什么日子,敲菩薩的敲菩薩,掘祖墳的掘祖墳,下面還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情來呢,處處亂哄哄,人心里慌慌張張,我們靠不住,靠你了。” 爹見香火仍不回話,兩條手臂也舉得酸了,垂了下來,眼神也垂了下來,沮喪道:“你真的不肯去了?你實在不肯去了?” 香火無賴地拍了拍腿,說:“腿長在我身上,你能把我怎么樣?” 爹說:“唉,你實在不肯抬腿,只有抬我的腿了?!惫惶Я送染屯庾?。 香火瞧著爹的背影,嘴上道:“你去也好,你去當(dāng)個老香火也好,給咱家也爭點(diǎn)面子,光宗耀祖。” 話雖是這么說,兩條腿兩只腳卻不聽使喚,竟不由自主地跟上了爹,邁出屋門檻,經(jīng)過灶屋,順著朝里一看,恰好他娘煮熟了南瓜粥,盛了一缽頭擱到桌上,香火進(jìn)去搶了缽頭就奔出來,聽得他娘在背后罵道:“滾,滾,滾你娘的咸鴨蛋!” 香火沒想到,他搶了南瓜粥,他娘竟然還罵了她自己,一邊心里偷著樂,一邊捧緊了南瓜粥,神差鬼使地追他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