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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認卷(ZC) 第一章

那和尚回頭看了香火一眼,說:“阿彌陀佛,草長得比菜都高了?!闭f罷就盤腿坐下,兩眼一閉,念起經(jīng)來。 香火卻不依他,回嘴說:“這么辣的太陽,村里的人也要躲一躲,難道做一個香火倒比做農(nóng)民還吃苦?” 和尚不搭理他,自顧說道:“早也阿彌陀,晚也阿彌陀。縱饒忙似箭,不忘阿彌陀。” 香火氣道:“你還好意思說忙似箭,究竟是誰忙似箭?早知這樣,我才不來你這破廟里當香火?!? 和尚要香火去菜地干活,否則廟里要香火干什么。香火卻偏不服他,又去挑逗他說:“誰想到一個和尚這么難說話,比周扒皮還難說話?!彼贿呎f話,一邊在和尚身邊繞來繞去,企圖干擾他,但和尚不受香火的干擾,他閉著眼睛,根本看不見眼前有這個人。 香火又再拿話激他說:“你念阿彌陀佛一點用也沒有,我又不是孫悟空,你也不是如來佛,你念破了嘴皮子我頭也不疼?!? 又挖苦和尚說:“看見大佛篤篤拜,看見小佛踢一腳,阿彌陀佛不離口,手中捻著加二斗。” 話是說了又說,氣卻沒有泄出來,香火也知那和尚不會理睬他,便使出本領(lǐng),將氣撒到爹的頭上,念道:“爹啊爹啊,世上哪有你這樣的爹。”停頓一下,仍覺不夠,重又念:“爹啊爹啊,世上沒有你這樣的爹。” 這本領(lǐng)果然了得,引那和尚開口道:“怎么怨得著你爹?” 香火道:“不怨他怨誰?要不是他,我就不會來當這受苦受累的香火?!? 和尚說:“冤枉你爹。明明是你自己要當香火的?!? 香火無賴說:“就算是我自己要當,但是爹為什么要同意?他應(yīng)該拉住我,不讓我來,他不但不拉我,竟然還親自把我送到廟里來,怕我在半路上逃走。” 又說:“奇了,我爹又不是你爹,干嗎你要幫他說話?” 那和尚說:“算了算了,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不與你計較?!? 香火不服說:“怎么看我爹的面子,我在這里辛辛苦苦伺候你,你不看我的面子,反倒要看我爹的面子,這算什么道理?!? 和尚說:“連爹的醋也要吃?!? 香火說:“這是我和我爹的事情,與你無關(guān)?!? 和尚說:“阿彌陀佛,我也不說了,我說什么你爹也聽不見,只有你說了,你爹才聽得見?!? 香火懷疑道:“我爹對我有那么好嗎?” 和尚說:“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苯K于睜開了眼,朝香火看了一下,這一眼一看,那和尚頓時明白過來了,差點又著了他的道兒,幡然省悟,斷然不再與他羅唣,說道:“不說爹了,說你自己吧。你到菜地鋤了草,太陽下山的時候,還要挑水澆地,然后還要煮晚飯,還有好多活要干呢,你抓緊點罷?!? 木魚也敲妥了,經(jīng)也念罷了,從蒲團上起了身,不緊不慢朝后院去了。 香火被撂在那里,愣愣地瞧了瞧殿門柱上一對對子:“繩床上坐全身活,布袋里藏兩大寬。”氣道:“那是活的你們和尚,那是寬的你們僧人?!笨诟缮嘣铮胫说厣系牟吮粫窳艘惶旌笥直粷擦藳鏊哪莻€愜意,氣就不打一處來,罵不著別人,罵起菜來:“我一身臭汗還沒得洗涼水澡呢,你們的福氣難不成比我好?菜天生是給人吃的,哪有叫人去伺候菜的,這沒道理?!? 他當然不去菜地,他沒那么勤快,只管往前院樹蔭下偷懶去,背靠在樹干上打瞌睡。 起先有一只知了在頭頂上噪叫,香火找了一根長竹竿捅過后,知了不叫了??蓜倓傞]上眼睛,就見那知了“忽”地變成一個火團騰飛起來,把香火嚇一大跳,趕緊睜開眼睛,就看到大師傅正從那個高高的門檻里跨出來,他穿著布鞋,鞋子很軟很薄。 香火驚奇,大師傅根本就沒有發(fā)出聲音,他是怎么聽到聲音的呢,那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呢? 大師傅換了一件新的袈裟。香火還是頭一回見他穿得這么精神,忍不住“嘖”了一聲,說:“人是衣裝。大師傅,你像是換了一個人哎?!? 大師傅點了點頭,說:“今天要來人了?!? 香火沒聽懂,茫然地看著大師傅,想聽他再說一遍,再說清楚一點,但他知道那是癡心妄想。大師傅說話,從來都只說一遍,大概因為念阿彌陀佛念得太多,所以別的什么話都懶得多說。 大師傅說這句話的時候,差不多正是胡司令他們從公社出發(fā)的時間。 香火始終沒能搞清楚,大師傅是怎么知道的。一直到許多年以后,香火還在想著這件事情。 香火迷惑不解地看著大師傅不急不忙走到院子當中,站在大太陽底下。 香火好奇說:“大師傅,你干什么?” 大師傅站在當院擱著的那口缸前,朝缸里探了一下。 那口大缸香火早就探過,里邊什么也沒有,只是扔了一些稻草,有什么好探的呢。 大師傅并不著急,但動作也不緩慢,他朝缸里探了一探后,就豎直了身子,雙手擱在缸沿上,這個動作讓香火一下看出來,大師傅好像要到缸里去。 大師傅身子有點胖,而且年紀也蠻大了,看他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香火覺得他是爬不進去的。正這么想著,就見大師傅兩手輕輕一按缸沿,“哧溜”一下就躥了上去,在缸沿上蹲了片刻,大師傅的身子就飄了起來,輕輕的像一片灰,一晃之間,大師傅就落到缸里去了。 香火驚了一會,等慢慢地回了些神,趕緊到缸那邊去探望,大師傅已經(jīng)盤腿坐定在缸里了。那缸不大不小,大師傅放在里邊不松不緊,恰恰好。 香火忍不住“啊哈”笑了一聲,說:“大師傅,這口缸好像就是為你定做的。”但是他并不知道大師傅要干什么,用心想了想,似乎有點明白了,饒舌說:“大師傅,你練氣功啊?” 這時候,大師傅不再說話,也不再念阿彌陀佛了。 院子里忽然靜下來,一點聲音也沒有,知了也不叫喚了,香火忽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大熱天沒來由地打冷戰(zhàn),那必是有鬼經(jīng)過人的身邊,吹的鬼風(fēng)。 香火趕緊喊二師傅。二師傅沒應(yīng)答,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又喊了幾聲小師傅,其實也知道喊他無用,那小和尚昨天已經(jīng)出門去了,背了一個大包袱,恐怕不是一兩天回得來。 既然喊和尚都喊不動,只有喊爹來給自己壯膽,香火喊道:“爹啊爹啊,你又不怕鬼,我又死怕鬼,應(yīng)該你來當香火才對啊。” 身上仍然冷颼颼的,又繼續(xù)道:“爹啊,爹,你明明知道廟里鬼頭鬼腦,你還把我送來當香火,孔常靈,孔常靈,你不是我的爹,我不是你的兒,我不是你養(yǎng)的,我是和尚養(yǎng)的?!? 又喊上了爹的大名,又說了這么歹毒忤逆的話,算是泄了點心頭之氣,但身上還是橫豎不舒服,想必是大師傅那勢態(tài)作怪作的,趕緊離開大師傅,往大殿里去找菩薩保佑。 剛要拔腿,猛地聽到有人敲廟門,喊:“香火!香火!” 香火聽出來正是他爹,心頭一喜,膽子來了,趕緊去開了廟門,說:“爹,是不是有事情了?” 爹奇怪地看看香火說:“香火,你怎么知道?” 香火得意說:“我就知道有事情了。” 爹朝著香火拱了拱手,說:“香火,你當了香火,果然料事如神?!? 香火身子歪開來,不受他爹的拱拜,說:“你別拜我,我又不是菩薩?!? 爹說:“香火,胡司令已經(jīng)出發(fā)了,馬上要來敲菩薩,三官讓我來給你師傅報個信,好讓你們有個準備?!? 香火立刻“咦”了一聲,說:“敲菩薩?那怎么行?敲掉了菩薩我怎么辦?” 爹不說怎么辦,只說:“香火,三官交代了,等一會胡司令來了,你不能說是三官報的信啊。” 香火說:“那是誰報的信?” 爹說:“是我呀?!? 香火說:“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爹說:“聽三官說的?!? 香火說:“那還不等于是三官報的信?!? 爹說:“反正你別說報信的事,我得走了,怕胡司令順道進村,把東西給抄了?!? 香火說:“什么東西?原來你有東西?” 爹一聽,慌了,急忙說:“沒有東西,沒有東西。”不敢戀棧,拔腿要走,卻又放心不下,叮囑道:“香火,菩薩要緊,你趕緊告訴你大師傅?!? 香火哪里聽信爹的,跟他繞嘴舌道:“我告訴大師傅,是讓大師傅保佑菩薩呢,還是讓菩薩保佑大師傅?” 爹一聽了,眼神就趴了下來,可憐巴巴說:“香火,你當了香火,嘴巴還這么刻薄。” 香火“嘻”一笑,道:“刻薄不蝕本,忠厚不賺錢?!? 爹急道:“錯了,錯了,是刻薄不賺錢,忠厚不蝕本?!? 香火說:“爹你才錯了呢,你自己忠厚不忠厚?你忠厚得把老本都蝕光了,把兒子都蝕到廟里當香火了,還不蝕本?。俊? 爹兩頭惦記,心里焦慮,腳下就猶豫起來。 香火看爹那模樣,似乎要留下來幫他,他卻只管惦記爹的東西,趕緊說:“爹,你快快回去藏好你的東西吧,別給胡司令瞧了去?!币娝阅伳佂嵬?,欲走欲留,趕緊又說道:“爹,你放心,我家?guī)煾凳鞘裁慈?,你還不知道?一粒骰子能擲出七個點?!? 爹不懷疑,點頭稱是:“我一看你家?guī)煾?,就是個抿嘴菩薩——不怕紅臉關(guān)公,就怕抿嘴菩薩,那胡司令,頂多是個紅臉關(guān)公而已?!? 這才放心而去。 爹這一走,香火才著了急,暗想道:“假如菩薩真的被胡司令敲掉了,廟里沒有菩薩,算個什么廟,也不會有人來拜佛了,也不會有人來上香了,和尚的飯碗沒有了,香火的飯碗也沒有了?!? 趕緊去報大師傅,走到缸邊,見大師傅還是剛才進去時那樣子,盤腿坐著,一動不動,雙手合十,眼睛也閉上了,再仔細看,又覺得眼睛好像還張開著,這又像開又像閉的,叫人看了心里不受用,香火趕緊說:“大師傅,你莫嚇人啊?!? 大師傅不吱聲。香火見他這樣子,渾身已沒了勁道,手足都酥軟,知道拿他沒辦法了。這大師傅一旦閉了眼睛,就什么話也聽不進去了。 香火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心里有點惱,嘀咕說:“不管菩薩了?連和尚都不管菩薩了,這算什么?” 嘀咕了兩句,把自己的火氣又嘀咕起來了,竟然忘記了缸里這個人是廟里的掌門和尚,是大師傅,就用手去推他,要把他推醒,讓他起來阻止胡司令敲飯碗。 奇的是香火這手還沒有伸出去呢,那大師傅的身子已經(jīng)往下縮了一下。 大師傅這一縮,香火方才明白了,心想道:“原來你爬進缸里就是為了躲避的,我還以為你裝神弄鬼有一套,一粒骰子擲七點呢,卻原來你一粒骰子連一個點也沒擲出來?!? 再往仔細里瞧,這口缸好像就是為了讓大師傅躲藏才一直擱在那里的,因為它不大不小,正好裝下大師傅的身體,還墊些稻草,好讓大師傅坐在里邊屁股不硌疼。 不過香火最后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點問題,缸稍稍矮了一點,大師傅的身子裝進去了,腦袋還露出小半截,因為它光光的,所以特別亮,特別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進院子的人,肯定第一眼就會看到這半個光腦袋。 香火說:“大師傅,你躲不過的,這口缸,連個蓋都沒有,他們肯定會找到你的?!? 又說:“大師傅,你倒是躲著地方了,二師傅肯定也找到地方躲了,小師傅更不要臉,干脆就逃走了,我怎么辦呢?難道你們和尚不管菩薩,倒叫我一個香火來管菩薩?沒這道理的。” 又再說:“我以為我做香火,菩薩也會對我好的,其實不是這樣,菩薩只對你們好,對我又不好,憑什么要我管它?” 任憑香火怎么說,大師傅也不吱聲,香火無計可施,便自我安慰說:“大師傅,你躲吧,我不躲了,胡司令不會拿我怎么樣的,我爹是他的隔房老娘舅,他爹是我爹的什么什么?!? 大師傅的光頭被太陽照得像一盞燈,耀著香火的眼睛,他有點暈,但腦子卻還清醒,一個德高望重的大師傅這樣躲著,甚是丟人,想了一想,有計策了,跑到灶間拿來一個碗罩,碗罩很大,正好扣在缸沿上。 大師傅被罩在烏赤赤的碗罩里,頭上的光亮罩沒了,就不那么引人注意了。 過了不多久,果然胡司令就帶著一隊人馬來了。 爹走的時候廟門并沒帶上,半掩著,手一推就開了,不用轟的,但他們還是轟了幾下,把廟門轟了一個洞,從洞里鉆進來。 香火趕緊上前認親,湊到胡司令的臉前說:“隔房哥哥,你來啦?!? 那司令眼睛向上翻。 “你喊誰呢?誰認得你?” 香火說:“咦,你不認得我啦,我是你爹——不對,你是我爹——不對——” 司令“啐”他一口,罵道:“什么你爹我爹,你有爹嗎?” 香火道:“司令你貴人多忘事,去年過年的時候,我還到過你家,給你爹你娘磕頭的?!? 司令說:“磕頭?你敢封建迷信?” 旁邊立刻就有人上前,伸手把香火推了一個趔趄,倒退了好幾步。 香火氣得罵人說:“司令,你六親不認?” 那司令這才伸出長長的手臂,對著他的隊伍劃了一個圓圈,說:“小和尚,你說對了,我們,六親不認?!? 香火不解,問:“為什么?為什么六親不認?”覺得這話沒問在點子上,又趕緊辯解:“司令,我不是和尚,你看,我有頭發(fā)的,和尚是光頭。” 司令看了看香火的頭發(fā),不屑道:“你不是和尚,那你是什么東西?” “我是香火?!? “香火是什么東西?” 香火正想回答香火是什么東西,那司令卻制止了他,朝他劈了一下手臂,說:“四舊!封建迷信!” 香火趕緊說:“不對不對,香火是勞動人民?!? 那司令又狐疑地看看香火,懷疑道:“誰說香火是勞動人民?” 香火說:“香火在廟里低和尚幾個等,打雜干活,廟里什么事情都是香火做的,掃地?zé)埛N菜澆水,一天做到晚,累也累死了,還不是勞動人民嗎?” 司令雖然還有些疑惑,但暫時放棄了對香火的追查,問道:“你廟里的和尚呢?” 香火想這個難題遲早是要擺到面前的,到底是保全自己還是保護師傅,事先沒來得及掂好分量,卻已經(jīng)有一個人注意到那口缸了,他大叫起來:“一個缸,一個缸!” 大家都看到那口缸了,但他們有些不明白,因為缸上不是蓋了一個缸蓋,而是頂了個什么東西。 那司令一把揪住香火的衣領(lǐng),把他提溜過來,問:“這是什么奇怪?” 香火扭了兩下沒扭出來,生生的被那司令揪著,香火怕他扯爛衣領(lǐng),只得踮起腳,讓身子去跟著衣領(lǐng)子,邊掙扎邊說:“哎喲,衣領(lǐng)子,哎喲,衣領(lǐng)子,那不是奇怪,就是一口缸?!? 那司令說:“缸上頂了個什么奇怪?” 香火說:“沒頂什么奇怪,就是一只碗罩?!? 司令的人馬哄笑起來,司令也笑了笑,放開了香火的衣領(lǐng),說:“缸上頂碗罩,還不是奇怪?罩什么呢,難不成下面罩了一只老虎?” 大家又哄笑,有一個人嘲笑說:“罩只老鼠還差不多?!? 那司令舉了棒要打這個碗罩,參謀長走上前來,擋住了胡司令。 香火這才看清了參謀長的面目,原來是認得的,隔壁村人氏,前一陣不干農(nóng)活跑到鄉(xiāng)里去了,原來是跟上胡司令了。他本名叫個孔萬虎,現(xiàn)在改名叫參謀長了。 他對著那口缸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發(fā)話說:“司令且慢,從前聽人說,和尚有金鐘罩,誰若是打著了金鐘罩,不光敲不爛它,自己的手臂會被震斷。” 那司令撇了撇嘴,顯然不相信這種說法,但他手里的棒卻掛了下來,可能對金鐘罩吃不透,多少有點懼怕,回頭對著香火大喝一聲道:“小和尚,這分明不是碗罩,到底是什么罩?” 香火見那司令滿臉殺氣,趕緊抱住頭說:“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和尚,我只是香火而已,你問大師傅吧,你問二師傅吧。” 二師傅正在后邊的茅坑蹲坑,他便秘,蹲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蹲出來,腿麻得不行了,猛地聽到前面院子里有人大喝一聲,二師傅一哆嗦,褲帶子掉糞坑里了。二師傅提著褲子,兩腿一瘸一拐出來了。 大家盯住二師傅這樣子,都覺得他有奇怪。參謀長說:“你為什么提著褲子?” 二師傅說:“我褲帶子掉在糞坑里了。” 那司令剛想上前,忽然又回頭看看參謀長。參謀長沉吟了一下,點頭說道:“是聽說過,有提褲功?!? 司令一愣,問:“什么意思?” 參謀長說:“提著褲子跟你打?!? 司令又一愣,問:“什么意思?” 參謀長說:“牛罷,提著褲子,就是不用手,不用手就能打倒你。” 香火朝著參謀長瞧了瞧,暗想道:“這參謀長倒像是和尚派到胡司令身邊去的奸細,專門在為和尚說話。其實和尚哪有這么厲害,我自打進了太平寺,就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練什么功,一天到晚就是坐在蒲團上念阿彌陀佛,掃把也拿不動,水也提不動,放屁都放不響。” 那司令看了看被二師傅提著的褲子,又看看二師傅的胖臉,就不去動他了。他真是個欺軟怕硬的司令,重又過來一把提了香火的衣領(lǐng),好像那衣領(lǐng)是專門用來讓他提的,他提起來那么順手,那臭嘴就頂在香火的鼻子跟前,問道:“他是你們的當家和尚嗎?” 香火如實交代說:“他是二師傅,當家和尚是大師傅?!? 二師傅急得說:“他瞎說,他瞎說,沒有大師傅,我就是大師傅?!? 胡司令不去治那謊話連篇的二師傅,卻朝著香火亂嚷道:“小和尚,把你的大和尚交出來,不交出來就把你的腦袋當菩薩腦袋敲!” 香火才不愿意用自己的腦袋去頂替菩薩的腦袋,把大師傅供出來,也沒什么了不起,本來就應(yīng)該和尚管菩薩,要頂也應(yīng)該讓和尚的腦袋去頂菩薩的腦袋。 香火一張嘴,就要供出大師傅,可忽然間膽又怯了,趕緊念叨幾句給自己壯膽:“大師傅,別怪我出賣你,你平時對我也不怎么樣,我偷喝一碗粥你還要念阿彌陀佛來咒我,我現(xiàn)在也顧不得你了,我自己的腦袋也要緊的,沒有腦袋就沒有命了,沒有命就是死人了,我不想當死人,我只好當叛徒了,可是當叛徒吧,又——” 香火胡亂念叨還沒完,忽然間就有一聲長嚎炸雷般地響了起來,簡直是響徹云霄的響,簡直是震耳欲聾的響,簡直是稀奇百怪的響。 大家定睛一看,是二師傅。 二師傅雙手提著褲子,對著院子里的那口缸“撲通”一下跪了下去,頓時間哭得“噢嚎噢嚎”的。 沒人知道他哭的個什么,大家倒是對那口讓二師傅下跪的缸產(chǎn)生了興趣,圍到了缸前,透過碗罩,仔細了,才看到缸里有一個禿腦袋。 那司令又愣了愣,他不知道這又是什么花招,站定了,半躬下腰,離得遠遠的,伸長脖子朝缸里瞧。他的隊伍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半躬著腰,圍成一個圈子對著那缸,卻沒有人敢再靠前。 還是香火過去揭開了碗罩,說:“你們看,沒有什么,就是一個和尚,是我家大師傅,他已經(jīng)死了?!? 那司令的幾個手下走近來看看,有一個膽子大的,用手去探探大師傅的鼻子,回頭向司令報告說:“沒氣了?!? 那司令生氣道:“敢在你爺面前裝死?你爺讓你怎么死的,就怎么活過來。” 大師傅身子已經(jīng)僵硬了,怎么也拉不出來,眾人使出吃奶的勁,才把他從缸里架了出來。 大師傅果然是死了,奇怪的是,他被抬出來,放在地上,仍然還是在缸里的那個姿勢,盤腿而坐,雙手合十,雙眼微閉,一點也沒有改變。那司令上前去踹一腳,大師傅的身子竟像塊石頭,紋絲不動,倒把胡司令反彈了一個趔趄。 那司令“呸”了一口道:“晦氣!還沒打就死了?你爺豈不是白跑了——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向眾人一揮手,喝道:“進去敲菩薩!” 二師傅見他們要去敲菩薩,顧不上哭了,提著褲子又追又喊:“菩薩敲不得呀,菩薩敲不得呀。” 司令說:“怎么,你以為我們怕泥菩薩?” 二師傅說:“你聽說過孫悟空嗎?孫悟空都弄不過菩薩,你敲誰都敢敲,可不敢敲菩薩?!? 司令大怒道:“你爺不敢敲菩薩?你爺就敲給你看!” 二師傅還在追著,還要說話,結(jié)果被參謀長伸腿絆了他一個狗吃屎,趴在門檻上不能動了。 眾人擁進大殿,見到了菩薩,菩薩高高在上,那司令的棒子只能敲到菩薩的一只鞋,司令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甘心,叫人去端梯子,他提一把大刀,對著空氣揮動了幾下,嘴里“嘩嚓嘩嚓”先練習(xí)一遍。 二師傅趴在門檻上聽到“嘩嚓嘩嚓”的聲音,再次失聲痛哭起來了:“菩薩呀,菩薩呀,菩薩保佑呀?!? 那眾人聽到了,哄堂大笑起來。 “菩薩保佑誰呀,哈。” “誰保佑菩薩呀,哈哈?!? 端來梯子,司令動作利索,“唰唰唰”往上爬,大家伙也七手八腳地操起家伙,正呼呼生風(fēng),忽就聽得“啪”一聲巨響,震得大家又懵又暈,等定過神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司令從梯子上掉下來了,趴在地上一聲不吭,有人驚得脫口說:“死了?” 廟殿里頓時一片死靜,過了片刻,才依稀聽到司令悶哼哼悶哼哼的聲音,知道沒有死,大家趕緊過去拉,可一沾司令的手臂,司令就像彈簧一樣彈了起來,死死抱住自己的一條胳膊,大喊:“啊呀哇,抽筋了!” 眼見著司令的一條胳膊翻、翻、翻,他怎么扯也扯不住,好像有一個大力士在扭他的手臂,一直扭了他個一百八十度的彎,整個扭成了一條反胳膊。 那司令也不吵也不鬧了,斜眼看著自己的反胳膊,眼淚和口水一起斜著流淌下來。又有人驚叫了一聲:“中邪了?!? 沒有人呼應(yīng),知道自己說錯了,嚇得趕緊退到一邊去了。 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兩眼茫茫然,驚恐萬狀,那參謀長雖故作鎮(zhèn)定,不露聲色地觀察著,但終究也沒有看出什么名堂來,最后從牙縫里吐出了幾個字:“奇怪,太奇怪!” 頓時間,司令的隊伍大亂,眾人奪路而逃,有人踩著了趴在門檻上的二師傅,嚇得跪下來磕頭說:“大仙,大仙,我不是有意踩你的?!? 片刻之后,人都散光了,亂哄哄的場面安靜下來,二師傅慢慢地從門檻那里爬起來,跪到菩薩面前,對著菩薩拜了拜,說:“菩薩,菩薩,我知道是你?!? 香火奇道:“二師傅,難道是菩薩扭斷了胡司令的手臂?”一邊說一邊就把自己嚇著了,趕緊拍心口說:“二師傅,你別嚇我啊,菩薩一直站在那里,一動也沒動,他是泥做的,他怎么會扭人啊?” 二師傅說:“四月十四城隍廟軋神仙你去軋過吧,那就是軋呂洞賓,那一天呂洞賓會變成一個人,誰軋到他誰就有好運。” 香火說:“我是去過的,人軋人,鞋子都軋掉了,卻沒有軋到神仙?!? 二師傅說:“不是人人看得見的?!? 說完了這句話,他的心思又回到大師傅身上,重新又哭了起來。 香火回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剛才被架出來的大師傅,不知什么時候又回到了缸里,仍然是那個姿勢,碗罩也仍然罩在他頭上。 香火過去揭開碗罩,笑道:“大師傅,你裝死裝得真像,真的像個死人?!庇终f:“大師傅,胡司令走了,參謀長也走了,你起來吧?!? 大師傅不理香火,香火又伸手推了推,感覺他的身子不像剛才那么僵硬了,軟軟的,但仍然一動不動,鼻子里也不出氣。 香火奇道:“大師傅,你的憋氣功怎么這么好?你怎么能這么長時間不出氣不吸氣?”又回頭跟二師傅說:“我找根蟋蟀草來撩一撩大師傅?!? 二師傅哭喪著臉道:“香火,師傅不是裝死,他是真死了?!? 香火才不信他,說道:“剛才他們明明把大師傅從缸里弄了出來,他要是死了,怎么自己又爬回缸里去呢?” 二師傅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鼻涕也很多,但他寧肯讓眼淚流下來,卻偏不讓鼻涕流下來,下來了就“呼哧”一下提上去,下來了又“呼哧”一下提上去,“哧通哧通”的,兩條鼻涕上上下下,弄得香火心里很煩,忍不住說:“二師傅,你哭什么,你看大師傅還在笑呢!” 二師傅睜著淚眼一看,頓時止住了哭,說:“對呀,師傅見佛祖,他是會笑的,我也應(yīng)該笑的,師傅這是往生了呀。” 香火說:“二師傅,什么是往生?” “往生就是入滅。” “什么是入滅?” “入滅就是圓寂。”二師傅說過后,知道香火又要問什么是圓寂,趕緊說:“你不要再問什么是圓寂了,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圓寂就是往生?!? 香火說:“我知道了,往生就是入滅,你跟我兜圈子?!? 二師傅跪得膝蓋生疼,才盤腿坐下,香火一看這情形,知道二師傅要念阿彌陀佛,急了,怕他念個沒完,趕緊說:“大師傅,二師傅,你們不要嚇我,我膽小,你們一個坐在缸里,一聲不吭,一個坐在缸外,要念阿彌陀佛,我怎么辦?我干什么?” 二師傅說:“你沒什么可干的,不如和我一起念經(jīng)吧。” 香火道:“你要我念經(jīng),你拿什么引誘我?” 二師傅道:“香火,你真是個銅箍心?!? 香火道:“你沒聽大師傅說過嗎?從前有個和尚,要叫人念經(jīng),人不肯,他就叫小孩子念經(jīng),小孩子也不肯,他就跟小孩子說,你們念一聲佛,我就給你們一錢,結(jié)果小孩子個個搶著念經(jīng),后來大人也跟著念起來,大師傅說,那是佛聲不絕于道。二師傅,你不僅不如大師傅,你連幾百年前的和尚也不如?!? 二師傅說:“我現(xiàn)在一錢也沒有。” 香火道:“那就等你有了一錢,再引我念佛吧?!? 二師傅嘆道:“唉,既然你不念佛,你就走開吧,不要打攪我,我要給師傅超度。” 香火猛一驚,暗想道:“超度這事情我知道,就是給死去的人念經(jīng),讓他死的時候可以不孤單,不害怕,而且死后還可以到一個好地方去,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從前村子里死了人,死人家屬就到廟里來請大師傅去給他念經(jīng),現(xiàn)在卻輪到和尚自己給自己超度了?!? 直到這時候,香火才相信大師傅真的往生入滅圓寂了。他瞥了一眼死在缸里的大師傅,趕緊往后退,站得離缸遠遠的,感覺尿急了,憋了憋勁,就把尿憋回去了,雙腿篩糠,說:“我要逃走了,我要逃走了?!? 二師傅朝香火看看,說:“你怕什么?” 香火說:“萬一大師傅覺得一個人死太孤單,要帶上我怎么辦?” 二師傅說:“要帶也不會帶你的,會帶我?!? 香火又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又說:“那也不一定,大師傅其實也蠻看重我的,他還說我做事機靈呢。” 二師傅才不服香火,說:“就算師傅說你機靈,也不會帶你的,你沒有慧根?!? 香火且放了點心,但他終究還是想不明白,高低要問出個道理來:“大師傅怎么搞的,前一會兒還好好的,后一會兒就真的死了?他跳到缸里去的時候身子輕得像只猢猻,不對,他比猢猻還輕,像一片灰?!? 二師傅說:“師傅要去見佛祖?!? 香火倒不信了,說:“要見佛祖,身子就會變得很輕嗎?” 二師傅說:“不是很輕,是很歡喜,師傅念了經(jīng),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香火沒聽明白,問說:“大師傅他想怎么樣呢?” 二師傅說:“師傅想往生?!? 香火說:“往生不就是死嗎?難道想死就能死?沒病沒災(zāi)的,忽然想死了,就會死?” 二師傅點了點頭,鄭重其事說:“正是這樣的?!? 香火到底被他給嚇跳了起來,指著說:“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二師傅也懶得再給香火細細解釋,只對著自己說:“所以,從今往后,我更要好好念經(jīng),只要念經(jīng)念得多,念得好,就能像師傅一樣,想往生就能往生了?!? 香火一聽這話,兩眼珠子一對,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二師傅在背后喊:“香火,你別走,香火,你走了誰替我超度???” 香火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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