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卷(ZC) 第五章


再過六個小時李志全就可以申請復(fù)員了。

從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六到一九八四年七月十五。他整整為國服役了三年。沒說的,仗也打了,苦也吃了,雖說沒立什么大功,他畢竟從死人堆里爬出來過,這就夠了。

他想復(fù)員。

他不能和“將軍”比?!皩④姟笔浅抢锶耍刹考彝?,各方面條件都比他好?!皩④姟毕氘攲④?,他常教訓(xùn)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不和他爭,他說不過他。雖然這會兒“將軍”和他都在戰(zhàn)壕里的“貓耳洞”里蹲著,可那城市兵想當將軍,李志全想復(fù)員。

在山上蹲著,云頭顯得很低。此時正值中午,太陽火辣辣地烤著,“貓耳洞”里又悶又熱。李志全身上粘乎乎地發(fā)癢,他忍了幾忍,還是沒敢撓,撓爛了更厲害。從陣地上望出去,前方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那給人涼意的綠色是很饞人的。樹林中那顆高大的椰子樹他已觀察三天了,樹上有十二個熟透的大椰子,七個大些,五個小些,有一個好象被蟲蝕了,仿佛,仿佛正一滴、一滴緩慢地往下滴甜水……可那是雷區(qū),綠色的下邊隱藏著死亡。再往前的山下邊,是一條流淌的小溪,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那水顯得很清、很亮??实臅r候望一望心里就會好受些。他知道在對面山上那連綿起伏的深綠中隱藏著暗堡呢。陣地右側(cè)的空地上就躺著一條死牛,那牛是三天前被對面的冷槍擊中的?,F(xiàn)在它被一團蒼蠅包圍著,空氣中播散著難聞的血腥氣……

李志全可憐那牛。雖然那是一條水牛,跟家鄉(xiāng)的牛不大一樣……

現(xiàn)在,他敢斷定他那遠在河南大李莊的鄉(xiāng)親正在樹下歇涼呢。八成是一手搖著大蒲扇,一手端著拌蒜汁兒的撈面,光脊梁盤大腿坐在大槐樹下,任憑千里小南風(fēng)兒一陣一陣吹……牛也歇了,在樹下臥著,厚鼻頭喘著粗氣,不時還打個響鼻兒,安詳悠然地倒白沫,尾巴自然是一下一下地掃著牛蠅……對門的二嫂還會坐在樹下奶孩子么?真白呀,二嫂的奶子真白。他曾偷看過二嫂的奶子。那也是個晌午頭,他坐在樹下吃飯,用碗兒擋住臉,就那么一點一點地順著碗沿兒往外瞅。二嫂就坐在他旁邊奶孩子,他忍不住想看:二嫂的奶頭是黑的,象一堆白雪上的黑葡萄。那娃兒不好好吃,噙一口,把那“黑葡萄”吐出來,又噙……村莊的周圍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那才是真正的綠色,帶有泥土香味的綠色。園子里有桃樹、杏樹,那杏兒真酸哪。園子?xùn)|頭是條小河,那才是真正的河。河水清凌凌的,誰都可以下去洗一洗。沒有死亡,也沒有恐怖。

“李志全。”

“嗯?!?p>“李志全!”

“嗯……”

“你他媽的李志全,當了三年兵了還不懂操令?!”

“……”

他想揍他,揍這個傲氣的城市兵!他比他勁大。啥個球操令?這小子動不動以將軍的口氣說話,做夢都想當將軍。這小子要當了將軍,得把人吃了!可他還是忍了,他嘴巴不行,同是一張嘴,人家嘴利。他不給他一球樣,這小娃子是憋急了想說話。

“李志全——”

“到?!薄M兒!

“這還差不多?!闼畨乩镞€有水嗎?給弄口水喝?!?p>想這鱉兒也不會有啥好事兒。聽那口氣,倒象是欠他!李志全搖搖水壺,里邊水不多了。他也渴,他不想給他,可還是給了。

——咕冬,一大口;咕冬,又一大口,鱉兒一下子喝了兩大口!鱉兒渴,鱉兒的水上午就喝光了。鱉兒還“將軍”呢,不知道陣地上水的金貴。他都是一滴一滴喝的。

“李志全,你想什么呢?”

他想回家。但他說不出口,他還有六個小時的法定服役期呢。他得干夠,干夠才能提出申請。他沒文憑,他也沒想過提干。娘老了,家里缺勞力……

“又想你娘啦?”“將軍”問。

他不吭。

“想女人了?”

他想哭。覺得窩囊,還是忍住了。從大李莊走出來的娃子都是能忍的。他今年二十一了,他確實想女人。想女人也不算賴,他不信那小子就不想??伤辉付嗾f。這小子動不動就問: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是啥?六歲的時候,他最喜歡夜里等星星出齊的時候搬個小板凳去場里聽七奶奶講“瞎話兒”……十二歲的時候,他想進城吃一盤水煎包……十七歲的時候,他想鬧個城市戶口、商品糧,這樣,娶媳婦就不用花那么多錢了……這些都是說不出口的,說出來那小子準笑話他:“李志全,你他媽這也叫愿望?你那愿望還沒針鼻兒大!全是他媽的小農(nóng)意識。你知道洛杉磯在哪兒?你知道拿破侖是誰?馬六甲海峽多深多淺?!摩天大樓一共有幾層……你他媽沒見過天!你敢說:我想當總理!你敢說么?你他媽就狠狠心說一句,你要是敢說,你就成了。這叫氣質(zhì),你他媽氣質(zhì)太差!”

差就差吧,他真不敢說他當總理。當總理可不是玩的!雖然他在鄉(xiāng)下念過中學(xué),不至于連拿破侖都不知道,可他也不跟這小子辯。這小子說話一套一套的,還沒當將軍呢,上衣兜里就揣三張姑娘的照片了,全是穿裙子的。

“你他媽準是想女人啦!”“將軍”笑著說。

這城里娃子享福享慣了,他不知道鄉(xiāng)下娶個女人有多難。鄉(xiāng)下人一生也就兩件大事:蓋房,娶女人。他光訂婚就花了七百元彩禮,還有三百是借的。家里娘一人領(lǐng)著兩個正上學(xué)的小兄弟,地里活都忙不過來,上哪兒去弄錢呢?剛剛實行責(zé)任制,他就當兵來了。聽說家鄉(xiāng)的人這會兒正一把一把地掙錢。做生意的很多,春生那娃子光販貓就掙了幾千塊!可他還是個一月十二塊的熊兵。當然,國家有事了,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他不敢說孬話。欠人家的賬也只能等到復(fù)員后再還了。那時,他好好干,也承包點掙錢的活兒。他不怕下力。要娶媳婦,還要把兩個兄弟養(yǎng)大,他的路還長呢。回去后得趕緊學(xué)一門手藝……但他還是不好意思給“將軍”說,這小子舌頭帶刺兒。

班長貓著腰走過來了。他聽得出是班長的腳步聲,他在陣地上耳朵特別靈。

“有情況嗎?”

“報告班長,無異?,F(xiàn)象?!薄皩④姟睋屜然卮稹?p>李志全張張嘴又合上了,他老是搶不到那小子前邊。他本想說有情況,他看見對面山上有一片樹葉晃了一下,只一下,可他吃不準,吃不準就不能瞎說。

“注意監(jiān)視?!卑嚅L說。

“是!”“將軍”立即回答道。

李志全只好也隨著應(yīng)一聲。和“將軍”挨著,他老覺得窩囊。

這時,班長遞過一封信來:“李志全,你的信?!?p>他趕忙伸手接過來。他有信了,終于有信了,在前線的人最盼望的就是家信。他接過來的時候兩手有點發(fā)抖。是娘來的信呢?還是“她”來的信呢。許是她來的。半月前娘來過信了,說端午節(jié)讓弟弟給她家送了禮……他閉上眼睛,在懷里捂了好一會兒,手輕輕地摩挲著,小心翼翼地拆開,他真希望信封里能掉下一張照片來……

信看完了。他竭力平靜地抬起頭,望著前沿陣地上那頭死牛,望著遠處那郁郁蔥蔥的綠。他的目光一點一點地越過那隱藏著死亡的綠色……天是藍的,云兒在飄,那一團火紅的球正搖搖西墜。然后,他又去看那綠,想從模模糊糊的綠葉中看出點什么。他記得是那個地方動了一下,就是那個地方??伤矍耙黄:爸救?,俺啥也不圖,就圖個人,只要人好?!彼届o地笑笑,又第二次拿起信來看,信紙上也是一片模糊……

“李志全,你好有福氣!家里來信了?”“將軍”問。

……他想起來了,不錯,是那一片。三天前,就是從那一片綠色中射出來的冷槍。冷槍擊中了那頭牛,那牛躺在地上,瞪著一雙大眼。李志全把槍伸出來,死死地盯著那一片綠色。

“李志全,有喜事可別獨吞。讓我看看?!薄皩④姟奔辈豢赡偷卣f。

……沒有動靜,仍然沒有動靜??赡穷^牛死了,死得可真慘!

“李志全,你他媽的不夠意思!你懂不懂陣地上的規(guī)矩?把信件公開——”

……也許是看錯了。怎么會看錯呢?他明明記得是那個地方,一片很濃的綠。

“李志全,你讓看不讓看?我過去了??!”“將軍”說著,貓著腰爬了過來。

“你再嚷一聲我揍你!”李志全惡狠狠地說。

“將軍”不管三七二十一,撲過來就搶信。但他一下子被李志全的目光鎮(zhèn)住了。他看到的是一張變歪了的臉,一雙冒火的眼睛。兩人的目光對峙著,久久,“將軍”咬著牙說:“你讓看不讓看吧?!”

他才十八歲。他還小呢。別給他一樣吧?別給他一樣……但李志全還是一口咬定:“不讓!”

“你當我稀罕?!什么主貴東西……”“將軍”脖兒一擰,猛地站了起來。

李志全一愣,趕忙起身拉他:“注意——”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帶哨兒的槍聲!李志全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倒下了,殷紅的鮮血從后腦勺上溢了出來……

“李志全,李志全……”“將軍”撲在他身上,拼命減起來。

陣地上傳出了爆豆般的還擊聲。班長跑過來了,戰(zhàn)士們也都圍過來了。李志全勉強睜開眼睛笑了笑,一只手抖抖地握著那封信:“俺娘來信說,人、人家退婚了。人家找了個做生意的,有錢……”

“將軍”哇地一聲哭起來。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五日十八時,三年服役期滿的李志全被“將軍”背下了陣地。他的血星星點點地灑在西南邊睡的國境線上……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孫(書號:12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