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除夕驚變


梅州舊俗,元日天明時要給小兒用葫蘆藤水洗澡,以防天氣暖和了出痘瘡。常三嬸忙完蘇渰和魯秀才這邊的事才想起要給阿奴洗浴,于是匆匆忙忙將阿奴抱起來,又是一翻收拾,里里外外給阿奴全換了新衣裳。小孩子過年當然最高興,不過常三嬸擔心他在園子里吵著蘇渰和魯秀才,于是給了他一包果脯打發(fā)他去找巷子里的小孩玩。牛羊巷的人和東園雖然不大對付,但也沒人真心計較到一個孩子頭上,況且常三嬸將阿奴教得極好。往常年份,阿奴就跟著小虎他們?nèi)ジ骷腋鲬舭莨?jié),大伙也樂于拿出糖果招待小孩子,因此常三嬸囑咐了幾句就放心讓阿奴出門了。

他們幾個大人草草將早飯吃了,然后各忙各事,老鄭要去北城替蘇渰和魯秀才抓藥,琴兒在灶下煮桃湯,常三嬸往園子里的水井灑芝麻求福避瘟,只剩常三叔無所事事,猛地想起蘇渰小時候喜歡吃鮮筍炒臘肉,于是滿園子轉(zhuǎn)悠看哪根竹子有筍。年前挖過一陣,一個像樣的都沒挖到,大概不是竹筍的豐年。

說起來這滿園的竹子和大樹,多數(shù)還是蘇渰小時候種的。他自幼自由精神頭不大好,睡覺的時候別人說話稍微大點聲都會被驚醒,而牛羊巷實在是從天明一直吵吵鬧鬧到天黑。沒辦法,老鄭和他只好沿著圍墻一圈一圈地種了這些個樹與竹子。

現(xiàn)在外面的爆竹聲應(yīng)該很熱鬧,但常三叔聽著仿佛隔很遠,香屑廬更是藏在草木深處,仿佛化外紅塵,十分幽靜,直到阿奴一路大哭著跑回來打破這種寧靜。常三叔最先看到他,立馬把他抱住好聲哄勸,大年初一哭哭啼啼的多不好。常三嬸此時也急急忙忙走了過來。

“啊喲喂,祖宗,怎么回事,不是說好今天不許哭,要守規(guī)矩的嗎?”

阿奴哭得抽抽噎噎,一時話都講不利索,常三嬸拿著手絹替他抹鼻涕眼淚,柔聲問道:“阿奴,別哭了,跟祖母說,是不是小虎又欺負你了?”

“不——嗝——不是的?!?/p>

“那怎么回事,好好的你哭什么?”

“嗝——狗子?!?/p>

常三嬸接過阿奴抱著他往他們下人住的院子里走,一邊拍著后背替他順氣,一邊耐心引導(dǎo):“狗子怎么了?”

蘇渰其實早被阿奴的哭聲驚醒了,他剛下床,恰好撞見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的魯秀才。魯秀才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他仔細回想,才想起自己前一天夜里不小心踩空掉到小瀾河里了,是誰救了他,大過年的給人添麻煩了。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房子很古樸,除了簡單的一套桌椅及一張床,別無多余之物。但房子收拾得極整潔,墻壁也潔白像是新刷過漿的,被子還留著一股太陽曬過后干凈溫暖的味道。他面前有扇中等大小的雕花窗,窗上蒙著素凈的窗紗,紗窗外是朦朦朧朧的綠意。這應(yīng)該不是個富庶之家,否則這么久了連個下人都見不著。他坐在窗前,聽得到外面樹葉在風中微微搖動的聲音,舒緩愜意。然后他又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哭聲,還有開門的聲音,魯秀才跟著走出屋子,屋子由一道回廊連著一個小小的花廳,從花廳另一側(cè)出來個年輕人,穿著打扮跟這棟屋子一樣簡樸大方。

兩人一塊遇到,蘇渰見魯秀才似乎沒什么大礙了心里很高興,于是拱手道:“在下蘇渰,草字如晦。昨夜情急之下將魯兄帶回,還請魯兄見諒?!?/p>

“如晦兄于我有救命之恩,魯某沒齒難忘,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濒斝悴乓宦犨@名字也是一驚,這就是傳說中因品行不端被逐出府學(xué)的那個人嗎?當年的事他略有耳聞,此刻打量眼前這個人,只見他眉目疏朗,神情溫和堅定,再加上能救人于急難之中,因此很難想象是個如傳言那般不堪的人。想到昨晚的事,魯秀才心頭風云卷騰,心酸無奈有,羞慚也有,但當著不熟的人不好顯露出來,何況他又寄居在別人家里,當下強自安定,面上看不出半點來。

蘇渰何等聰明,他早看出魯秀才的不適,但故意裝作不認識更不妥。他自然不會因為昨夜的事看不起魯秀才,天底下別人的痛處哪里是外人能隨意揣度的。他心里不在意,言語自然毫不做偽:“魯兄不必跟在下客套,不瞞你說,方才聽見家里小孩哭,正打算去瞧瞧,恰巧蘇某也餓了,魯兄不如一道?”聽這意思這家人吃飯在別處?蘇渰仿佛看出了魯秀才的疑惑,邊領(lǐng)著魯秀才往老鄭他們院子里走,邊跟他說到:“這園子里沒什么規(guī)矩,幾個下人都是幾十年的老人了,他們住在別院,我往常習(xí)慣去他們屋里吃飯,久而久之他們也不把飯食送我這邊來了,今個兒初一,大家湊一起還熱鬧,魯兄莫要嫌棄咱們草莽人家沒規(guī)矩才好?!?/p>

魯秀才聽蘇渰說完,知道他看似溫文卻是個灑脫的性子,哪有主人帶著客人去下人處湊一桌吃飯的。主人都不介意,他一個外人又何必說三道四。

剛走了沒多久,蘇渰和魯秀才便撞見抱著阿奴的常三嬸及跟在后面的常三叔。常三嬸常三叔看到蘇渰二人俱是一喜,待行過禮后常三嬸問:“公子,魯相公,你們怎么都起來了。”魯秀才看常三嬸夫婦面目和藹,甚是親切,常三嬸懷里抱著的娃娃不知何故哭個不停。

“常三嬸,阿奴這是怎么了?”

“不知道呢,只說狗子狗子的?!背H龐鸸首魃鷼獾呐牧税⑴黄ü桑骸鞍⑴€不見過公子。”阿奴只摟著常三嬸哭不肯說話。常三嬸這回真有點生氣了,語氣略嚴厲地喊:“阿奴!”

“狗子是?”蘇渰擔心常三嬸責怪阿奴,于是打斷了常三嬸的話。

“米店老曹的兒子,平時阿奴跟著他們一處玩。可能在狗子那里受了氣吧?!?/p>

“不是的,狗子哥哥——嗝——起不來。”蘇渰一聽這話不對味:“阿奴,起不來是什么意思?”

“起不來就是起不來,狗子哥哥躺在地上睡著了?!碧K渰與魯秀才對視一眼,兩人都覺得不妙。蘇渰繼續(xù)問到:“狗子哥哥家里人呢?”

“都在睡覺。”阿奴很委屈,他本來想喊狗子哥哥一起去找小虎,因為狗子哥哥對他最好。但狗子哥哥怎么喊都不理他,他本能覺得不對勁,嚇得大哭直往家里跑。蘇渰和魯秀才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對常三嬸道:“三嬸,小心照看阿奴,怕是被嚇到了。”

“老太婆省得。”

蘇渰說完就往外跑,魯秀才也跟著跑了出去。常三嬸一頓腳:“壞了!常老三,你還不快跟去,公子不知道曹家米店在哪里。”

三人出得園門,聽到巷子里傳來凄厲的哭叫。蘇渰加快腳步循著哭聲找過去,在一間狹窄的弄堂口,有一爿米店,一塊木制小招牌釘在門口的柱子上,屋里還碼著幾袋未收入倉庫的米,老鼠將米袋咬了個大洞,米漏了一地。地上直挺挺躺著個總角童子,蘇渰走上去試探氣息,他全身已僵冷,脈息全無,怕是死去多時了。再往里,昏暗的房子里有張床,床上躺著個男人,被子整齊地蓋在男人身上,但男人面目灰死,痛苦的表情凝聚在臉上。床沿處倒著一中年婦人,面目青紫與屋外的小孩一致,屋子里還站著幾個手足無措的人,蘇渰大約識得就是周邊的鄰居。

“這可怎么辦呀!”幾個人也嚇到了:“多么不吉利呀!”有人哭有人議論。

蘇渰不理會他們,忽然地上的婦人抽搐了一下,蘇渰急忙查探:“還活著!”桌上的年夜飯還沒收拾,看婦人和小孩,恐怕是中毒了,要趕緊催吐,蘇渰急到:“魯兄,幫忙找根雞毛或者鴨毛鵝毛都可以?!钡K渰還沒說完,他的手被婦人緊緊攥住,婦人似乎有了意識,她張嘴想說什么,蘇渰聽不清湊過去:

“不,不要救我?!濒斝悴拍弥u毛進來的時候看到蘇渰虛扶著婦人,狠狠地說:“好好活下去,不要如了別人的意好不!”

魯秀才蹲身靠近兩人,才聽得婦人斷斷續(xù)續(xù)說:“讓我死?!濒斝悴拍弥u毛不知如何是好,他湊近婦人小聲問:“毒是你下的?”

“是?!眿D人應(yīng)答后眼角流下兩行淚珠。

“國朝律例:以毒藥殺人者,當判絞刑。”魯秀才以蘇渰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嘆道:“如晦兄,她生也是死,死也死死,我們救不了她的?!濒斝悴呸D(zhuǎn)而大聲對房間里站著的其余人說:“煩請各位速去稟報監(jiān)市?!蹦菋D人的話越到后來越含混不輕,沒多久婦人也沒氣了,魯秀才悄悄將雞毛扔在角落里。

晚間時分,常三嬸告訴蘇渰和魯秀才,米點老曹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年前被官府征召去伐木被巨木砸壞了腿,沒錢診治一拖再拖以至于要了性命,仵作說老曹大概死于兩三天前。老曹家本是西蜀來的流民,在梅州城無親無故的,而且曹家就他一個勞動力,他一走曹家娘子想不開,就放藥藥死了自己和兒子。反正官府是這么說的,現(xiàn)在大伙商量著籌點錢好好將一家人安葬了,老婆子自作主張?zhí)婀映隽艘话傥?,狗子那孩子平日里挺照顧阿奴的。蘇渰聽完后沒什么表情,魯秀才望著他,不知何故,他能感覺到蘇渰此時很悲傷又很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