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相譏


這餐晚飯司燁食不知味,不停失神。

耳畔盡是寧姝嬌羞笑聲,這樣的場合于她來說是游刃有余,于他卻是萬分聒噪。

好不容易得到機會,他立即獨自回房,留下寧姝笑著打圓場。

一盞茶的時間后,寧姝也摸進了門。一見司燁坐在桌邊,手里狠狠捏著瓷杯,氣氛緊張,她趕緊把門合上了。

對于"相公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她還是有必要好好解釋一番的。

寧姝躡手躡腳過去,到他跟前默默幫他把手里瓷杯的茶水添滿,然后拉過凳子坐下了。

"那個,你也知道張元友賊精,我不那樣說,他鐵定又能想出法子來為難我們!"

司燁放下瓷杯推開,重新拿了杯子給自己添滿,一口飲盡。寧姝見他這舉動微微一愣,粉唇抿了抿,又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換了衣服,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他不是因為那番話而生氣,而是在意她碰了他。

也對,在他眼里她不過就是個低賤卑微的賊,常年站在光明下的他,又怎屑跟她這陰暗角落里長大的人扯上關(guān)系?

寧姝想得透徹,屈指在桌上敲了幾敲,本打算直徑去床上躺著,又怕司燁在桌邊枯坐一晚,只得硬著頭皮開口:"你今晚去床上休息吧,我以前都睡樹屋吊床,這種床不習(xí)慣的。"

司燁雙目微斂,道:"不必。待夜深無人,我會離開。"

寧姝心直口快:"去哪兒?"

"與你何干?"

被他再次噎住,寧姝深深吸了口氣,強壓心中怒氣,皮笑肉不笑道:"是跟我沒關(guān)系,但這出戲既然已經(jīng)演了,我們就得繼續(xù)演下去。我發(fā)誓,等離開老狐貍的勢力范圍,我立馬走。"

司燁斜睨她:"演?要演到什么時候?之前要拜堂成親,現(xiàn)在是同處一室,后面該如何?"

寧姝咬唇:"我倒沒想那么多,在牢里我們說好的時候,我只想著能安然無恙地出來。"

"我可沒同你說好。"

"但你默許了!"

"我后悔了。"

司燁話音剛落,寧姝頓時站起,聲音發(fā)顫:"你什么意思,是打算立刻出去把我賣了?"

司燁淡淡看她,語氣平靜:"就算我此時出去告訴他們實情,你也有辦法脫身。"

寧姝微微一詫,這突然被看穿的感覺很是不好,臉上不禁劃過一絲慌亂神色。沉默片刻后她重新坐下,小聲嘀咕:"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不但是賊,還是騙子,"司燁字字清晰,"編織謊言手到擒來,口才了得,三言兩語便能哄人入甕。只怪我太輕敵,小瞧你本事,放得你出獄,日后世上又多一個禍害!"

寧姝聽罷,氣極反笑,唇角輕挑:"是啊,我是禍害,那你要不要為民除害?"

"你--"

"我知道,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師父沒少教你什么正派反派不共戴天,得而必誅之吧?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看得起,我活我自己的,開開心心快快樂樂,跟你沒半個銅板的干系!你這次救我不過也是出于所謂正義,不忍看我被栽贓污蔑罷了。換句話說若這人真是我殺的,哪怕我再年少幼弱,你也會將我置之死地而后快對不對?"

司燁眉頭一皺:"那是自然!"

寧姝一聲蔑笑:"那你可曾想過我這年紀為何能殺人?"見司燁沒回話,她又繼續(xù):"所以你只看得到黑與白,看不到其他的,你就是個瞎子!"說罷起身朝床邊走去。

司燁望著她瘦小的背影,一時心里百味雜陳。若他沒記錯,這個叫寧姝的小姑娘才十三歲。十三歲的他才隨師父接觸官場事沒多久,連場面話都說不圓滑,哪里會想是非黑白?再一想寧姝之前說自己父母雙亡,雖不知幾分真假,但既然做了賊,身世自然好不到哪去。他方才用那樣的語氣去指責一個沒有選擇的小姑娘,實在過于嚴苛了。

眼神不經(jīng)意落去她之前給他倒?jié)M卻被他推去一旁的瓷杯上。思索片刻,司燁端起那瓷杯朝寧姝走去。

此時寧姝剛準備解衣帶,見司燁過來,趕緊停下手中動作,捏著衣襟一臉警惕:"干嘛?"

司燁錯開目光:"喝水。"

"我不渴。"寧姝直言。但見司燁那別扭模樣,念他也幫了自己不少,還是接過杯子象征性地喝一口,放去床頭:"謝了。"頓了頓:"哦對了,我覺得你還是得睡床,方才我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窗外有人,十有八九是那老狐貍派了人盯梢。"

司燁順她的目光朝窗戶望去,窗戶上竹影婆娑,外面一片竹林,確實適合隱身藏匿。若他在桌邊枯坐,或者夜半離開房間,一定會引起張元友懷疑。如此,他只能和寧姝同床。

見他沒有動靜,寧姝也懶得和他多費口舌,自己朝里側(cè)挪去,又把被子裹起。過了約莫一刻鐘,她聽到司燁嘆了口氣,隨后身側(cè)明顯一沉。

這下寧姝更加睡不著了,雖說往生門里為任務(wù)犧牲美色的人不在少數(shù),可她卻并沒有這個打算。更何況身邊這少年還不是任務(wù)。寧姝雙手嵌在被子里逐漸抓緊,只能在心里不斷祈求他里外都是正人君子,不會強人所難。

心如貓抓之時,寧姝聽司燁又嘆了口氣。

"你睡不著啊?"她小聲問。

司燁不想回答,和她同臥一塌心煩,雷亭澗的案子更是糟心。

寧姝也無睡意,知他清醒得緊,索性坐起來,用枕頭墊了腰身,舒舒服服倚著了。

被子就這么一條,寧姝一起,縫隙頓時被拉大,冷風直往里面灌。司燁輕嘖一聲,忍了半晌,最終還是坐起。

寧姝不禁輕笑,戲謔:"難不成有心事?"

司燁闔目不言,自顧自地將目前已知所有線索在腦子里整合。

死者雷亭澗,男,年四十九,瓊州萬福縣人士,死前剛卸任兵部尚書,奉旨前去麒麟都,目的不詳。隨身攜帶火漆密信一封,貢品玉佛一尊,少許衣物碎銀。財物并無遺失,火漆密信有拆開痕跡,信中內(nèi)容被毀,且此信真假難辨。

死者生前關(guān)系復(fù)雜,結(jié)交眾多,身邊評價褒貶不一。家中妻妾三人,子女七人。最大者已及弱冠,幼者尚在襁褓。暫無貪污受賄嫌疑。

從現(xiàn)場遺留來看,排除死者死于財殺。死者生前不曾流連煙花之地,和家中妻妾感情甚好,不存在情殺可能。死者傷口在背部,匕首由上至下斜入,直插心臟,一擊致命,排除自殺可能。

目前推測死者死于仇殺,若不是仇家親自動手,便是仇家雇傭了江湖人士。

"看你這么認真,是在想雷亭澗的案子?"寧姝忽而開口,打斷司燁思緒。

他低嘆一聲,道:"安靜。"

"看來我猜對了!"寧姝拊掌一笑。

司燁見她把案件當兒戲的輕松模樣生出些怒意,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七尺男兒何須跟個小丫頭計較,又別過頭去不再理她。

卻聽寧姝小聲道:"我覺得吧,雷亭澗的死絕對是有預(yù)謀的。"發(fā)現(xiàn)司燁瞥了她一眼,繼續(xù):"雷亭澗那體格,一看就能打,但是殺人現(xiàn)場很干凈,屋里沒有打斗痕跡,所以兇手的功夫一定在雷亭澗之上,而且心狠手辣,一招斃命……能有這本事,十有八九是專做這行當?shù)娜恕?

"殺手。"司燁低聲。

寧姝點頭:"只有端著這碗飯的殺手才會如此干凈果斷。而且兇手圖命不圖財,玉佛還乖乖待在柜子里呢。"

司燁目里劃過一絲驚愕,她所言和他所想出入不大,只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怎會說出如此有條理的一番話來?他側(cè)目望看她,帶了幾分試探:"那你覺得從何入手?"

寧姝蹙眉:"不好入手。你想啊,世上的殺手何其多,而你們又是官場上的,這一明一暗,誰愿意打交道?再說雷亭澗這么大一個官,雇主有心找兇手辦事,也就不擔心他們會被發(fā)現(xiàn)。"沉默一瞬:"不過……"

"不過什么?"

"江湖里越有本事的越謹慎,誰敢跟官有仇?本事低的,怕也殺不了雷亭澗。"寧姝偏頭看向司燁,單手托腮:"這事十有八九跟朝廷有關(guān),我認真勸你一句,你還是別插手的好,以你目前的身份,還沒有多少權(quán)力,就算查出一點苗頭也會被雇主想方設(shè)法抹殺的,說不定還會連累你的小命。"

"……呵,"司燁冷淡一笑,"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都不能求結(jié)果,但既然讓我遇上,不管花多少時間,付出怎樣代價,我都要查出真相,還死者一個公道。這是我的本心,我會一直追逐下去。"

寧姝靜靜望著他,本來還有好些話想說,話到嘴邊卻打消了念頭。

許是寧姝突然安靜,司燁有些不習(xí)慣,朝她看去。發(fā)現(xiàn)她在盯著自己發(fā)呆,便乜她一眼,道:"又怎么?"

寧姝趕緊收回目光,搖搖頭道:"沒什么……就是挺羨慕你的。"

"羨慕我?"

寧姝輕聲:"羨慕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司燁忽而想起寧姝是個賊的事實,等這次事情結(jié)束,她以后還是得四處偷盜。方才一番交談他發(fā)現(xiàn)寧姝其實很聰明,這樣的孩子繼續(xù)做壞事委實可惜。想勸她兩句,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畢竟不是她這樣的身世,他說再多也無關(guān)痛癢。掙扎許久,他最終還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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