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跑的樹(書號:12619)》德哥,蒂兒 全本小說免費看
默認卷(ZC) §第一節(jié) 寫在地上的“槍眼”
那就叫“城市”么?
當眼前出現(xiàn)一片燈火的時候,他問自己,這就是城市?!
坐在一列悶罐子車上,走走停停的,咣當了大半個夜,把月亮都“咣當”碎了的時候,馮家昌終于看到了連成片的燈光!那燈光像海一樣廣闊(其實,他并沒有見過海。),亮著一汪兒一汪兒地的金子一般的芒兒……然后就是一聲徹底的、氣喘吁吁的“——咣——當!”,只聽帶兵的連長說:“到了?!?p>他就是在這一聲刺耳的“咣當”聲中進入城市的。這聲音就像是一枚釘子,突兀地把他“釘”進了城市。
馮家昌當兵了。
他是從學校直接入伍的。按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該當兵的。他犯過黃色錯誤不是?那年月,僅“政審”這一關(guān),就很難通過。況且,一個村的“公章”,就在國豆的褲腰上掛著……可他居然當了,還是特招的文化兵。對此,整個上梁,都覺得意外。人們說,狗日的,他憑什么?!
在新兵連里,當他站在軍區(qū)大操場上踢“正步”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東西。準確地說,那不是“東西”,那是一種象征。那“象征”就穿在胡連長的身上,那叫“四個兜”。小個子胡連長穿著這“四個兜”的軍服,精神抖擻地站在他們的面前,撐出了一種讓人不得不服氣的“兜威”!
“四個兜”——這將是馮家昌的第一個人生目標。
這個目標并不是他自己定的,是支書劉國豆給他定的。當他離開上梁的時候,村支書劉國豆把他叫到了大隊部。國豆板著他那張麻臉,足足看了他一袋煙的工夫,爾后說:“狗日的,便宜你了。好好干吧。你記住,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下邊的話,國豆沒有說,似乎也不用再說。
這像是一種恩賜,也是威脅。國豆家的“國豆”,上梁一枝花呀!能隨隨便便地就嫁給你么?!
可這會兒,他還只是個兵呢,是新兵蛋子?!八膫€兜”離他太遙遠了,簡直是遙不可及。老天爺,他什么時候才能穿上“四個兜”呢?!
穿上“四個兜”,這就意味著他進入了干部的行列,是國家的人了。“國家”是什么?!“國家”就是城市的入場券,就是一個一個的官階,就是漫無邊際的“全包”……這“標尺”定得太高了!有一陣子,他有些灰心。他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軍營里有那么多的小伙,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精明,一個比一個壯實,一個比一個能干,誰也不比誰少個鼻子多個眼兒,他憑什么呢?
老這么想,他就犯錯誤了。一天,接近中午的時候,由于他在隊列里踢“正步”時神情恍惚,被小個子胡連長當眾叫了出來,罰他“單獨操練”。在軍營里,新兵最害怕“單練”,丟人不說,那懲罰也是很要命的!于是,中午時分,一個偌大的操場上就剩下馮家昌一個兵了……太陽在頭頂上高高地照著,就像是頂著一架火鏊子,人的影子小得像只跟屁蟲,操場太大,四周寂無人聲,汗已經(jīng)把人腌透了,兩眼就像是在汗鍋里熬著、蒸著、煮著,你甚至不敢低頭,一低頭眼珠子似乎就要掉出來!可小個子連長站在操場邊的樹下,一手扇著軍帽,不時地連珠炮一般地對他發(fā)出一連串的口令:“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向后——轉(zhuǎn)……向前三步——走……向前五步——走!一、二、一!左、右、左!……正步——走……正步——走……正步——走……”他就這么喊著,喊著,一直到把他喊昏為止。那最后一聲,幾乎是從太陽的強光里射出來的,那么的刺目,那么的銳利:“立——正!”就這么一聲,馮家昌一頭栽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小個子連長正背著兩手,圍著他一圈兒一圈兒轉(zhuǎn)呢。見他醒了,連長臉一繃,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狗日的蟲,我訓不死你!”接著,他胸脯一挺,又厲聲喝道:“——馮家昌。”
馮家昌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說:“——到。”
小個子連長又圍著他前前后后地轉(zhuǎn)了一圈,那眼像錐子一樣剜著他,說:
“狗日的蟲——刁!”
馮家昌不理解連長的意思,他就那么站著不動。
小個子連長說:“一天到晚,倆眼兒賊不溜丟的,說說,刁賕個啥?!”
馮家昌不語。
小個子連長說:“狗日的蟲——眼刁!你以為我吃不透你?嗯?!想到茄子棵里去了吧?不就識倆字么?!”
小個子連長背著兩手,走來走去的,又說:“——野心不小啊?!”
馮家昌站在那兒,像是一下子被剝光了似的……可他仍是一言不發(fā)。
小個子連長說:“說說吧?有鋼用在刀刃上,晾晾你那一肚子花花腸子!”
片刻,小個子連長突然發(fā)令:“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回答問題,哪縣的?”
馮家昌立正站好,說:“平縣。”
小個子連長說:“崗上崗下?”
馮家昌說:“崗上。”
小個子連長說:“家里有‘籮’么?”
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有?!?p>小個子連長說:“有‘磨’么?”
馮家昌說:“一扇?!?p>小個子連長說:“家里幾根棍?”
馮家昌吞吞吐吐地說:“五根?!?p>“你是頂門的?”小個子連長問。
馮家昌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過了一會兒,小個子連長的口氣松下來了,他說:“不說?不說也罷。想‘進步’也不是壞事。既然有想法,我告訴你一個絕招。你聽好了,兩個字:忍住?!?p>小個子連長說完,扭頭就走。他走了幾步,又折回頭來,拍了拍他身上的軍服:“告訴你,為這‘四個兜’,我忍了七年。小拇指斷了一節(jié)!”說著,他伸出光禿禿的小指,在空中亮了一下,扭頭大步走去。
操場上突然有風了,那風涼涼的,一下子就吹到馮家昌心里去了。那兩個字很好,那兩個字使他頓開茅塞!他也許什么都怕,惟獨不怕這兩個字,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怎么會害怕這兩個字呢?這兩個字正是他的強項。他心里說,那就先把劉漢香放在一邊,既然是想也白想,你還想她干什么?好好當你的兵吧。
從此,馮家昌覺得與小個子連長的關(guān)系一下子近了許多,甚至有一種從骨子眼里冒出來的默契。他從未主動去接近過連長,可他們是心里近。小個子連長看見他的時候,那目光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嚴厲了,這里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是兩個篩子換了底,誰都知道誰了。他們是用目光交流的,遠遠的,就那么相互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連長的意思了?!皢斡枴敝螅男囊幌伦泳投?,再不胡想八想了。那兩個字就像是電源,一下子就把他跟連長的關(guān)系接通了,他有了一個精神上的“知己”。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不能說的。在班里,他一句話也不說。他忍住。
當然,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在馮家昌眼里,城市是什么?城市就是顏色——女人的顏色。那馬路,就是讓城市女人走的,只有她們才能走出那種一“得兒”一“得兒”的、帶“鉤兒”的聲音;那自行車,就是讓城市女人騎的,只有她們才能“日奔兒”出那種“鈴兒、鈴兒”的飄逸;那一街一街的商店、一座一座的紅樓房,也都是讓城市女人們進的,只有她們才能“韻兒、韻兒”地襲出那一抹一抹的熱烘烘的雪花膏味;連燈光都像是專門為城市女人設(shè)制的,城市女人在燈光下走的時候,那光線就成了帶顏色的雨,那“雨兒”五光十色,一縷一縷地亮!
城市就是讓鄉(xiāng)下男人自卑的地方??!
當兵的,尤其是新兵,練的就是“摸爬滾打”,這也沒什么。最難熬的,是趴在地上端著步槍練瞄準。那一趴就是大半天,人就像壁虎一樣整個貼在地上,趴著趴著,就“趴”出問題來了。軍區(qū)的大操場正臨著一條馬路,馬路上,常有女人“得、得”地從路上走過。那都是些城市里的女人,走得很有些姿態(tài)。一個一個的,像過電影,又像是走“畫兒”,也有的本就是首長們的家屬,艷艷地從大院里扭出去或是走回來,那“丁零零、丁零零”的車鈴聲,就像是帶了電的鉤子,又像是演出前的報幕,還像是彈棉花的弓——腿很白呀!慢慢、慢慢地,就把他們的目光吸過去了。你想啊,一準的二十郎當歲,青春勃發(fā),又整晌整晌地趴在地上,就是神仙也會走神兒呀?那是不容你不看的??戳?,漸漸地,就會有一個部位凸起來,那也是不由自主的。于是,人就變成了一把錐子,一個硬木楔,或是一根淬了火的棍子,那種疼痛是難以想象的!就這樣,趴著,趴著,就有人把屁股撅起來了。這種掀起屁股的動作是有傳染性的,常常的,一個持臥姿瞄準的新兵排,就成了一個不斷地掀動屁股的“青蛙排”了……對這種錐心的疼痛,馮家昌更有體驗。在入伍前,他是偷食過“禁果”的。那個藏在谷草垛里的夜晚,絲絲縷縷地映現(xiàn)在他的眼前,這時候人就成了一團火,而那個部位,就成了燒紅了的烙鐵!在這種時候,他就特想劉漢香,他身下的土地也就成了“劉漢香”,他是多么地想劉漢香啊,那引而不發(fā)的“扳機”就是劉漢香的奶子么?!而眼前的誘惑又時時地吸著他,這就有了比較,他總是在懸想中拿劉漢香和城市的女人做比較。在比較中,那誘惑就更加地如火如荼!他對自己說,忍住啊,你要忍住。
可他又怎么忍得住呢?
——真疼!
沒有當過兵的人是體會不到這份罪的。馮家昌所在的新兵連七班,就有人偷偷地哭過。都是被排長訓過的一個兵,一個綽號叫“大嘴”的新兵。在臥倒瞄準時,“大嘴”的屁股欠起的次數(shù)多了一點,被排長發(fā)現(xiàn)了,一腳踩在了屁股上:
“趴好!——什么姿勢?!”“大嘴”哭了,像殺豬一樣地哇哇叫!排長說:
“沒出息!你哭什么?”“大嘴”不說,他沒法說。排長沒有經(jīng)驗,排長軍校畢業(yè),年輕氣盛,排長追著問:“還哭哪?說說,你是咋回事?!”“王大嘴”嘟嘟噥噥、文不對題地說:“我,我渴。我想,喝點水。”排長說:“渴?脫了軍裝,回家去喝,喝夠!”
于是,一個偉大的“發(fā)明”誕生了。
這是對付“渴”的一種辦法。也是一個由“忍”字打頭的創(chuàng)新。在新兵連七班,馮家昌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很快就得到了全班戰(zhàn)士的認可,是一種私秘性的認可。就這么一個沒有大言語的人,他一下子就解決了大家的痛苦。馮家昌并沒有給大家說什么,這種事是只能做不能說的。他僅僅是帶了一個好頭兒,在臥倒瞄準時,他的身子就像是粘在地上一樣,一動也不動。無論趴多長時間,他的臥姿都是最正確的!為此,他曾經(jīng)受到過小個子連長的口頭表揚。這就不由地使同班的戰(zhàn)士們犯疑,這家伙是咋回事?
收操的時候,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在他的身下,有一個洞兒!
很快,一個秘密被破譯了。
是的,在他臥倒的那片地上,挖了一個洞兒……這時候,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兄,你行。你真行?!彼π?,什么也不說。
接下去,先是在新兵連七班,爾后是整個新兵連,在數(shù)天之內(nèi),全都完成了臥姿瞄準的正確性:臥倒在地,兩腿分開,三點成一線……不管趴多久,不管眼前有沒有女人走過,那臥姿是整齊劃一的!半月后,當首長們前來檢查的時候,新兵連的訓練課目得到了滿意的認可。首長說:很好!
當新兵訓練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一天晚上,小個子連長把他帶到了操場上。這是連長第一次把他單獨叫出來,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地走著。路燈離他們有些遠,夜灰蒙蒙的,當他們來到操場東邊的時候,天空中瀉下一片月光,小個子連長停下來了,有意無意地說:“我也是平縣的,老鄉(xiāng)啊?!瘪T家昌說:“我知道?!?p>小個子連長說:“——狗日的蟲!”馮家昌笑了。爾后,他再也沒有說什么,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馮家昌一眼。接下去,他往前走了兩步,拿出手電筒,像畫弧一樣在地上照了一圈,照出了地上的一個一個的小洞洞地,爾后問:“這是什么?”
馮家昌立正站好,正色回道:“槍眼?!?p>小個子連長笑了,他說:“槍眼?”
馮家昌說:“槍眼。”
小個子連長點了點頭,說:“你是一個兵了。”
片刻,小個子連長間:“三個月了,有啥想法?”
馮家昌說:“沒有想法?!?p>小個子連長望了望天上的月光,那月光很曖昧。他再一次點了點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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