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和收下了太太的玉佩,但他沒有掛。他身上原先也一直有一塊玉佩的。那是一塊天然翡翠,色澤濃艷純正,雕成一個栩栩如生的蟬,由一根紅繩子系著掛在胸前。他結(jié)了婚,也仍然掛著原來的那一塊。太太有點不樂,也有點懷疑,問這是什么。子和說這是奶奶留給他的,他不想摘下來。
子和這么說了,太太嘴上雖然不好再說什么,但心里的懷疑仍然在。女人的敏感有時候真的很神奇,就像子和的太太,她懷疑子和掛著的玉蟬是一個女人送的,事實還真是如此。
子和掛著的這個翡翠玉蟬,確實就是子和的前女友出國時留給他的,她沒說這算不算信物,但她告訴子和,這是奶奶留給她的,而且,據(jù)她的奶奶說,又是奶奶上輩的人傳到奶奶手里的,至于在奶奶之上的這個上輩,會不會又是從再上輩那里得到的,那就搞不太清了。但至少這個玉蟬的年代是比較久遠(yuǎn)了,所以,別說它是一塊昂貴的翡翠,即使它沒有多高貴的品質(zhì),是一塊普通的玉,光靠時間的磨礪,也足夠讓人敬重的了。
“蟬”和“纏”是一樣的讀音,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的感情纏綿不斷,女友還特意找了一根永不褪色的紅繩子,也可能是象征著她的愛心永遠(yuǎn)不變。
女友就走了。
一開始子和并沒有把玉佩掛在身上,子和不相信什么信物,但他相信感情。女友出去以后,因為學(xué)習(xí)和工作的繁忙緊張,不像在國內(nèi)那樣纏綿了,子和常常很長時間得不到她的信息。子和的親友都覺得子和傻,一塊玉佩能證明什么呢,女孩子如果變了心,別說一塊玉佩,就是一座金山,也是追不回來的。尤其是子和的母親,眼看著兒子的年齡一天一天大起來,擔(dān)心兒子因此耽誤了終身大事,老是有事沒事說幾句怪話,為的是讓子和從心里把那個遠(yuǎn)在大洋彼岸的女孩忘記掉??墒亲雍屯坏?。他一直在等她。
子和最終也沒有等到她。她沒有變心,她出車禍死了。死之前,她剛剛給子和發(fā)了一封信,告訴子和,她快要回來了。
從此之后,子和就一直把這個玉蟬掛在身上了。許多年來,玉不離身,連洗澡睡覺都不摘下來。后來子和的太太也知道了這個事實,雖然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了,但她心里總還是有點疙疙瘩瘩的,子和一直掛著玉蟬,說明他心里還牽掛著前女友。太太或者轉(zhuǎn)彎抹角地試探,或者旁敲側(cè)擊地琢磨,后來干脆直截了當(dāng)?shù)卦儐?,但子和都沒有正面回答。
子和把前女友深深地埋在心底深處,誰也看不到她。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漸漸的,玩玉賞玉成了時尚,越來越多的人對玉有興趣,越來越多的人,身上掛著藏著揣著玉。經(jīng)常在公眾的場合,或者吃飯的時候,或者一起出差的時候,甚至開會開到一半,大家的話題就扯到玉上去了。談著談著,就開始有人往外掏玉,有的是從隨身帶著的包包里拿出來,有的是從領(lǐng)口里挖出來,也有的是從腰眼那里拽出來,還有的人,他是連玉和賞玉的工具一起掏出來的。然后大家互相欣賞,互相評判,互相吹捧,又互相攻擊。再就是各人講自己的玉的故事,有些故事很感人,也有的故事很離奇。
每每在這樣的時候,子和總是默默地聽著他們說,他從來都是一聲不吭的。也有的時候,大家都講完了,只剩下他了,他們就逼問他,有沒有玉,玩不玩玉,子和搖頭,別人立刻就對他失去了興趣。
其實子和掛這塊玉的時間,比他們玩玉賞玉要早得多,只是子和覺得,他身上掛的,并不是一塊玉,而是一個寄托,是一種精神。但那是他一個人的寄托,一個人的精神,跟別人沒有關(guān)系,不需要拿出來讓大家共享。
后來有一次,正是春夏之際,天氣漸漸暖了,大家一起吃飯,越吃越熱,子和脫去外衣,內(nèi)衣的領(lǐng)子比較低,就露出了那根紅繩子。開始沒人注意,但過了一會兒,卻被旁邊一個細(xì)心的女孩看見了,手一指就嚷了起來,子和,你這是什么?子和想掩飾已經(jīng)來不及了,便用手遮擋一下,但又有另一個潑辣的女孩手腳麻利上前就扒開他的衣領(lǐng)拉了出來,哇,一個翡翠玉蟬哇!硬是從子和的頸子上摘了下來,舉著給大家看。
同事們都哄起來,有的生氣,有的撇嘴,說,這么長時間,怎么問你你都不說,什么意思呢?覺得子和心機(jī)太深、太重,甚至有人說子和這樣的人太陰險、太可怕,不可交。子和也不解釋,也不生氣,眼睛一直追隨著玉蟬。大家批評他,他刀槍不入,結(jié)果也拿他沒辦法,就干脆丟開他這個人,去欣賞和鑒定他的玉蟬了。
這一場欣賞和鑒定,引起了很大的爭論,有的說價值連城,有的認(rèn)為一般般。最后又問子和,要他自己說,子和說,我也不知道,我不懂玉,我不知道。大家又生他的氣,說,不懂玉,還把玉蟬牢牢地掛在頸子里。另一人說,還舍不得拿出來給我們看。再一個人說,是不是覺得我們這批人特俗,沒有資格看你的玉蟬。還是發(fā)現(xiàn)玉蟬的那個女孩心眼好一點,她朝大家翻翻白眼,說,誰沒有自己的隱私,子和不愿意說,就可以不說,你們干嗎這種態(tài)度?女孩是金口玉言,她一說話,別人就不吭聲,不再指責(zé)子和了。
他們后來把玉蟬還給了子和,都覺得他這個人沒勁,沒趣,還掃興。子和也不理會大家的不滿。
過了幾天,子和的同事里有個好事者,遇見子和的太太,跟她說,沒想到子和竟然有這么好的一塊玉,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子和的太太是早就知道這塊玉的,但她并不懂玉,以為就是一般的一塊玉佩,沒當(dāng)回事?,F(xiàn)在聽子和的同事這么說了,心思活動起來了,她也知道現(xiàn)在外面玉的身價陡長。太太回家問子和,到底是塊什么玉。子和和回答同事一樣回答她,說他不懂玉,所以不知道。太太就說,既然你不知道,我們請專家去鑒定一下,不就知道了?子和不同意。太太知道他心里藏著東西,就說,又不是讓你不掛了,只是暫時取下來請人家看一看,你再掛就是了。子和仍然不肯。太太就有點生氣了,說,你到底為什么不肯去鑒定?子和說,那你到底為什么一定要去鑒定?太太說,你如果怕摘掉了不能保佑你,你暫時把我的那個玉觀音戴上,觀音總比一只小知了會保佑人吧。子和說,我掛它,不是為了讓它保佑我。太太深知子和的脾氣,再說下去,就是新一場的冷戰(zhàn)開始了。太太是個直性子急性子,不喜歡冷戰(zhàn),就隨他去了,說,掛吧掛吧。
其實太太并沒有死心,以她的個性,既然已經(jīng)知道玉蟬昂貴,但又不知道到底值多少錢,心里癢癢,是熬過不去的。她耐心地等待機(jī)會,后來終于給她守到一個機(jī)會,那天子和喝醉酒了。
子和平時一直是個比較理智的人,很少失控多喝酒,可這一次同學(xué)聚會卻是酩酊大醉,回來倒頭就睡。太太也無暇分析子和為什么會在同學(xué)聚會時喝醉酒,急急地從子和的頸子里摘了玉蟬就去找人了。
結(jié)果果然證明,子和的這塊翡翠玉佩,非同一般,朝代久遠(yuǎn),質(zhì)地高尚,雕工精致,是從古至今的玉器中少見的上上品。
太太回來的時候,子和還沒有醒呢,太太悄悄地替他把玉蟬掛回去,然后壓抑住狂喜的心情,一直等到第二天,子和的酒徹底醒了,她才把專家對玉蟬的估價告訴了他。
子和起先只是默默地聽,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任憑太太繪聲繪色地說著,專家看到玉蟬時怎么眼睛發(fā)亮,幾個人怎么爭先恐后地?fù)屩?,等等等等,太太說得眉飛色舞、情不自禁,可子和不僅沒有受到太太的情緒的感染,反而覺得心情越來越郁悶,玉蟬又硬又涼,硌得他胸口隱隱作痛,好像那石頭要把他的皮膚磨破了。子和忍不住用手去摸一摸,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被太太偷梁換柱了,這么多年他一直把玉蟬掛在心口,從來沒有不適的感覺,玉蟬是圓潤的,它已經(jīng)和他融為一體了,只有渾然和溫暖。
太太并沒有偷換他的玉蟬,可玉蟬卻已經(jīng)不再是那塊玉蟬了,這塊玉蟬在子和的胸口作祟,搞得他坐臥不寧,尤其到了晚上,戴著它根本就不能入睡,即使睡了也是噩夢不斷,子和只得摘了下來。
從此以后,每天晚上子和都得把玉蟬摘下來,才能睡去。
就這么每天戴了摘,摘了戴,終于有一天,子和在外地出差,晚上睡覺前把玉蟬摘下來,擱在賓館的床頭柜上??墒堑诙煸绯?,子和卻沒有再戴上。就把玉蟬丟失在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了。
后來子和怎么回憶也回憶不起來,那一天早晨,是因為走得急,忘記和忽視了玉蟬,還是因為早晨起來的時候,玉蟬已經(jīng)不在床頭柜上了,子和努力回想那個早晨的情形,但他的大腦里一片空白,沒有玉蟬,什么也沒有,甚至連那個小賓館的房間他也記不清了,那個擱過玉蟬的床頭柜好像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子和回來以后,一直為玉蟬沉悶著,連話也不肯說。子和的太太更是生氣,她責(zé)怪子和太粗心,這么昂貴的東西怎么能隨便亂放呢,她甚至懷疑子和是有意丟掉的。子和聽太太這么說,回頭朝她認(rèn)真地看了看,過了一會兒,他說,有意丟掉?為什么有意丟掉?太太沒有回答他,只是朝著空中翻了個白眼。
子和不甘心玉蟬就這么丟失了,他想方設(shè)計地找了個機(jī)會,重新來到他丟失玉蟬的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偏遠(yuǎn)的小縣城,縣城街上的路面還是石子路面,子和走在石子街上,對面有個女孩子穿著高跟鞋“的咯、的咯”地走過他的身邊,然后,漸漸的,“的咯、的咯”的聲音遠(yuǎn)去了,子和的思緒也一下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遠(yuǎn)到哪里,子和似乎是知道的,又似乎不知道。
子和平時經(jīng)常出差,所以不可能每到一處都把當(dāng)時的住宿情況記得清清楚楚,他也沒有記日記的習(xí)慣,出過一次差,不多天以后就把這次行動忘記了。當(dāng)然子和出差一般不會是一個人行動,多半有同事和他作伴,丟失玉蟬的這一次也不例外。子和為了回到那個縣城去尋找玉蟬,他和同事核對了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確認(rèn)他們住的是哪家賓館,是賓館的哪間房間。
但是就像在回憶中一樣,他走進(jìn)賓館的時候,大腦仍是一片空白,他記憶中沒有這個地方,沒有這個不大的大廳,沒有那個不大的總臺,也沒有從大廳直接上樓去的樓梯,總之賓館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都是第一次見到。
子和猶猶豫豫到總臺去開房間,他要求住他曾經(jīng)住過的那一間,總臺的服務(wù)員似乎有點疑惑,多看了他一眼,但并沒有多問什么話,就按他的要求給他開了那一間。
子和來到他曾經(jīng)住的房間,也就是丟失玉蟬的地方,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他的心臟有點異樣的感覺,好像被提了起來,提到了嗓子眼上,似乎房間里有什么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東西等待著他。子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鎮(zhèn)定了一下,打開了房門。
子和沒有進(jìn)門,站在門口朝屋里張望了一下,這一張望,使子和的那顆懸吊起來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從嗓子眼上落到了肚子里,悶悶地堵在那里了。
房間和賓館的大廳一樣,對他來說,是那么的陌生,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住過這間房間,里邊的一切,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床頭邊確實有一張床頭柜,但每個賓館的房間里都會有床頭柜,子和完全無法確定,這是不是他擱放玉蟬的那個床頭柜。
子和努力從腦海里搜索哪怕一星半點的熟悉的記憶,可是沒有,怎么也搜索不到。漸漸的,子和對自己、對同事都產(chǎn)生了懷疑,也許是他和他同事都記錯了地點。
子和在房間里愣了片刻,又轉(zhuǎn)身下樓回到總臺,他請總臺的服務(wù)員查了一下登記簿,出乎子和的意料,登記簿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子和和他同事的名字、入住的日期以及他們住的房間,一切都是千真萬確,一點都沒有差錯。
子和又覺得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但現(xiàn)在來不及管記憶的問題了,首先的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先強(qiáng)迫自己承認(rèn)這里就是他住過的賓館、房間,這里就是他丟失玉蟬的地方。
強(qiáng)迫自己接受了這個前提,子和就指了指總臺服務(wù)員手里的登記簿說,你這上面登記的這個人,就是我,另外一個,是我的同事。服務(wù)員說,是呀,我知道就是你。子和奇怪地說,你怎么知道是我?你記得我來過嗎?服務(wù)員說,先生你開什么玩笑,我怎么記得你來過。賓館每天要來許多客人,我們不可能都記得。她見子和又要問話,趕緊也指了指登記簿,說,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這上面的名字是一樣的嘛,還有,你登記的身份證號碼也是一樣的嘛。子和說,那就對了,是我——上次我們來出差,我有一塊玉丟失在你們賓館,丟失在我們住的那個房間了,我回去以后曾經(jīng)打電話來問過,可你們說沒有人撿到。服務(wù)員一聽他這話,立刻顯得有點緊張,說,什么玉,我不知道的。子和說,我這一次是特意來的,想再找一找,再了解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看看有沒有可能發(fā)現(xiàn)一點線索。服務(wù)員避開了子和的盯注,嘀嘀咕咕說,我不知道的,你不要問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的。
他們只說了幾句話,賓館的經(jīng)理就過來了,聽說子和在這里丟了玉蟬,賓館經(jīng)理的眼睛里立刻露出了警覺,他雖然是經(jīng)理,口氣卻和服務(wù)員差不多,一疊聲說,什么玉蟬?什么玉蟬?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子和說,我沒有什么意思,如果有人撿到了我的玉蟬,拾物應(yīng)該歸還,如果他想要一點酬謝,我會給他的。經(jīng)理說,玉蟬,你說的玉蟬是個什么東西?子和說,就是一塊玉雕成的一只蟬的形狀。子和見經(jīng)理不明白,又做了個手勢,告訴賓館經(jīng)理玉蟬有多大。賓館經(jīng)理似乎松了一口氣,說,噢,這么個東西啊,我還以為是什么寶貝呢。子和想說,它確實是個寶貝,但他最后還是沒說出來。
賓館經(jīng)理雖然對子和抱有警覺心,但他是個熱心人,等他感覺出子和不是來敲詐勒索的時候,就熱情地指點子和,他說,如果有人撿到了,或者偷走了,肯定會出手的。子和不知道他說的出手,是出到什么地方。賓館經(jīng)理說,這個小地方,還能有什么地方,縣城里總共就那幾家古董店——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但語氣卻是加重了,似乎是在作一個特別的申明,說,古董店,是假古董店。
在縣城的小街上,子和果然看到一字排開有三家一樣小的古董店,子和走進(jìn)其中的一家,問有沒有玉蟬,古董店老板笑了笑,轉(zhuǎn)身從背后的柜子里抽出一個小木盒,打開蓋子,“嘩啦”一下,竟然倒出一堆小玉佩,子和湊上前一看,這個盒子里裝的,竟然全都是玉蟬,只是玉的品質(zhì)和雕刻的形狀各不一樣。
雖然玉蟬很多,但子和一眼就看清了,里邊沒有他的玉蟬。子和說,老板,有沒有天然翡翠的,是一件老貨。店老板抬眼看了看子和,說,傳世翡翠?你笑話我吧,我這個店的全部身家加起來,值那樣一塊嗎?
子和不能甘心,他怕自己分神、粗心,又重新仔仔細(xì)細(xì)地把那一堆各式各樣的玉蟬,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店老板說,其實你不用這么仔細(xì)看的,不會有你說的那一塊,要是有你說的一塊,我能開這樣的價嗎?你別以為我開個假古董店,我就是絕對的外行,我只是沒有經(jīng)濟(jì)實力,而不是沒有眼力。子和從一堆玉蟬中抬眼看了看店老板,他看到店老板的目光里透露著一絲狡猾的笑意。后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道目光一直追隨著子和,使子和心里無法平靜,他不知道店老板的笑容里有什么意思。
店老板說,這位先生,既然找不到你的那塊玉蟬,還不如從我的這些玉蟬中挑一塊去,反正都是玉蟬,我這里的貨雖然品質(zhì)差一些,但雕工不差的,價格也便宜呀。當(dāng)然,無論店老板怎么勸說,子和是不會買的。
子和十分沮喪,他甚至都不想再走另外的兩家店了,他覺得完全無望,玉蟬根本就不在這里,他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他更感覺不到它到哪里去了。就在這個時候,子和的手機(jī)響了起來,是女兒幼兒園的老師打來的,說是在子和女兒小床的墊被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塊玉蟬,請他去看看,是不是小女孩從家里拿出來玩的。
事情正如老師推測的那樣。
可能那一天子和出差的時候,把隔天晚上摘下來的玉蟬留在了家里的床頭柜上。子和的女兒看到爸爸將玉蟬忘記在家里,覺得很好奇,因為她從小就知道,玉蟬一直都是跟著爸爸的,爸爸怎么會讓它獨自留在家里呢。小女孩拿到幼兒園去給小朋友們看,小朋友沒覺得玉蟬有什么好玩的,看了幾眼就沒興趣了。子和的女兒也沒有興趣,就隨手扔在自己的小床上,不一會兒也就忘記了。老師疊被子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被折到墊被下面去了。一直到這個星期天,幼兒園打掃衛(wèi)生清洗被褥時,老師才發(fā)現(xiàn)了這塊玉蟬。
失而復(fù)得的過程竟是這么的簡單,簡單到出人意料,簡單到讓人不敢相信。子和重新拿到玉蟬的時候,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玉蟬本身帶有的種種特殊印記證明了這就是他的那塊玉蟬。
子和卻沒有再把玉蟬掛起來。子和的太太了解子和,她知道子和內(nèi)心深處有著深深的懷疑,他懷疑這個玉蟬已經(jīng)不是原先的那個玉蟬了,雖然記號相似,但是他覺得這個“它”,已經(jīng)不是那個“它”了。
為了讓子和解開心里的疙瘩,確定這個“它”到底是不是那個“它”,子和太太重新去請最有權(quán)威的專家進(jìn)行鑒定,鑒定的結(jié)果令子和太太吃了一顆定心丸,她回來興奮不已地告訴子和,“它”就是“它”。
子和搖了搖頭,他完全不知道“它”是不是“它”。
子和太太見子和搖頭,感覺機(jī)會來了,趕緊問子和,這個玉蟬你還戴嗎?子和說不戴了。子和的太太早就想把玉蟬變現(xiàn),現(xiàn)在終于忍不住說了出來。子和聽了,也沒覺得怎么反感,只是問了一句,你說它有價值,價值不就是錢嗎?為什么非要變成錢呢。他太太說,不變成錢,就不能買房買車買其他東西呀。子和說,既然你如此想變現(xiàn),你就拿去變吧。他的口氣,好像這塊玉蟬不是隨他一起走過了許多年的那塊玉蟬,好像不是他從前時時刻刻掛在身上不能離開須臾片刻的那塊玉蟬。他是那樣的漫不經(jīng)心,那樣的毫不在意,好像在說一件完全與他無關(guān)的東西,以至于他的太太聽了他的這種完全無所謂的口氣,還特意地朝他的臉上看了看,她以為他在說賭氣的話呢。但子和說的不是氣話,他完全同意太太去處理玉蟬,隨便怎么處理都可以,因為這塊玉蟬,在他的心里,早已不是那塊玉蟬了。
他太太生怕他反悔,動作迅速地賣掉了這塊價值昂貴的玉蟬,再貼上自己一點私房錢,買了一輛家庭小轎車。她早就拿到了駕照,但一直沒買車,心和手都癢死了,現(xiàn)在終于把玉蟬變成了車,別提有多興奮了。整天做著星期天全家開車出游的計劃,這個星期到哪里,下個星期到哪里。
日子過得很美好,不僅太太心頭的隱患徹底消除了,而且還壞事變好事,把隱患變成了幸福生活的源泉。
可是有些事情誰知道呢。就在子和太太的車技越來越嫻熟的時候,她突然出了車禍。
那天天氣很好,子和太太心情也很好,路面情況很正常,一點也不亂,她的車速也不快,她既沒有急于要辦的事情,也沒有任何心理問題,總之,在完全不可能發(fā)生車禍的那一瞬間,車禍發(fā)生了。
撞倒了一個女孩,一個二十剛出頭的花季少女,她死了,血流淌了一地,子和太太當(dāng)場就嚇暈過去了。等醫(yī)護(hù)人員趕來把她救醒,她渾身發(fā)抖,反反復(fù)復(fù)地說,是我的罪過,是我的罪過,是我撞死她的,是我撞死她的,全是我的錯,我看見她,我就慌了,我一慌,我想踩剎車,結(jié)果踩了油門,是我撞死了她,對不起,對不起——可奇怪的是,交警方面調(diào)查和鑒定的結(jié)果卻正好相反,子和太太反應(yīng)很快,一看到人,立刻就踩了剎車——她踩的就是剎車,而不是油門??墒莿x車沒有那個女孩撲過來的速度快,悲劇還是發(fā)生了。當(dāng)場也有好幾個證人證明,親眼看見那個女孩撲到汽車上去的。甚至還有一個人說,他看到女孩起先躲在樹背后,看到子和太太的汽車過來,她就突然躥了出來,撲了上去。但他的這個說法卻沒有其他人能夠印證。
所以,死了的那個女孩是全責(zé),子和的太太沒有責(zé)任,她正常地行駛在正常的道路上,即便反應(yīng)再快,哪里經(jīng)得起一個突然撲上來的人的攻擊?
可是任憑別人怎么解釋,子和的太太就是聽不進(jìn)去,她始終認(rèn)為是自己的責(zé)任,她反反復(fù)復(fù)地說,是我的罪過,是我的罪過,是我殺死了她,我一看到她我就慌了,我想踩剎車結(jié)果踩了油門,是我殺死了她。
女孩遺體告別的那一天,子和去了,但他只是閉著眼睛聽著女孩家人的哭聲,他始終沒敢看女孩的遺容。子和內(nèi)心深處似乎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他怕他看到的會是一張熟悉的臉。
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子和讓太太服了一段時間的治療藥物,太太的情況稍有好轉(zhuǎn),她不再反反復(fù)復(fù)說那幾句話了,但她也不能再開車了。不僅不能開車,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都不能聽別人談有關(guān)車的事情,都不能聽到一個車字。凡是和車有關(guān)的事情,都會讓她受到刺激,立刻會有發(fā)病的跡象。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盡量避免談到車的事情。
她的那輛小車,一直停在小區(qū)的車位上,因為是露天的車位,每天經(jīng)歷著風(fēng)吹雨打太陽曬。子和曾經(jīng)想賣掉它,又怕賣掉后太太經(jīng)過時看不見它,會忽然失常,想問問太太的意見,但是剛說到個車字,太太的眼神就不對了,子和只得放棄這個打算,任由它天長日久地停在那里。
后來,這輛車生銹了,再后來,它銹得面目全非了。 點擊進(jìn)入整本閱讀《暗道機(jī)關(guān)(書號:126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