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六年,五月中旬
晨光微熹,寺院的朱墻下,身著縹碧棉布衣衫的女子緊了緊領(lǐng)口,這才從染上舊色的絲綢荷包里倒出五十五文錢給挎著籃子的老婦。
從老婦手里接過籃子后,女子微微一笑,溫柔如水,瞬間看癡了對面的老婦。
“這五十文便是這雞蛋錢,剩下的五文麻煩婆婆從山腳下的坊市給我家寧寧帶兩串糖葫蘆回來?!?br>
“好嘞,虞娘子您快進(jìn)去吧,這會外頭還涼呢。”
等看著那娉婷的身姿隱沒在門檻里,王婆才搖著頭往山下走去,嘴里不禁嘆道:“這么好的姑娘,運道怎么就這么差呢?”
王婆還記得虞娘子剛搬來靈臺寺的時候,那時自己剛從坊市回來,遙遙就見一輛金犢車在山腳下停下,見慣了達(dá)官顯貴來靈臺寺拜佛的王婆心下了然。
這又是與自己云泥之別的貴人,卻不料如今的光景,自己不僅和那車內(nèi)的貴人小姐搭上了話,還約莫成了鄰居。
“唉……孤兒寡母的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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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亦禾轉(zhuǎn)身進(jìn)了家門,說是家,其實也算不得家,只是諾達(dá)靈臺寺西北角的一個小院子,只有三間青磚房并一個泥土砌的小灶房。
清霜正在院子里洗昨日里換下來的衣裳,聽著關(guān)門的聲音,她抬頭見虞亦禾要往那泥土灶房里去立馬阻攔:
“小姐,您快進(jìn)去再睡個回籠覺,這等粗活還是奴婢來干,奴婢等洗完了衣裳就去煮粥,煮好了再喚您?!?br>
虞亦禾卻腳步不停地鉆了進(jìn)去,再出來時已端著木盆往清霜這邊走來,到了井邊,她熟練地拋下木桶,拉著粗麻繩往上吊水。
白皙纖細(xì)的手臂因用力透出青紫的筋脈,肌膚在熹光的映射下如同白玉一般,就是這樣本該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卻麻利地干起了粗活。
清霜看著這一幕,眼睛一紅,兀地哭了出來。
“小姐……”
虞亦禾一手捂住了清霜的嘴,阻止她哭鼻子,眼睛卻是盯著木盆,一點一點地米里浮起的稻殼用手撇了出去。
清霜即將出口的哭聲被堵住了,泛紅的眼立馬瞪圓了一圈。
約莫三五息之后,虞亦禾松開了手,偏頭看向了她,輕笑了一聲,語氣輕快:“我已經(jīng)不是什么閨閣里的小姐了,這些活總不能都壓在你的身上?!?br>
一個被忘在寺廟三年的寡婦,如何再擺的起小姐的架子呢?
虞亦禾垂眸仔細(xì)地把稻殼撇去,沒敢看清霜的面色,如此三次,等水面完全清澈了,她立刻端著木盆往灶房里去,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她眼中才泛了些許漣漪。
可進(jìn)了灶房,虞亦禾又收起了那些沒用的情緒,生火做飯。
這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王婆回來的時候,虞亦禾已經(jīng)用完了早膳正牽著寧寧在門外放風(fēng)箏,前幾日王婆的丈夫給小孫子糊了個風(fēng)箏,也順便給寧寧糊了一個。
風(fēng)箏是用練完大字的紙糊的,簡陋的很,寧寧卻很喜歡,虞亦禾壓著心底的酸意陪著她玩了好幾天,腦中卻不斷浮想自己待字閨中時看見過的那些風(fēng)箏。
王婆拐著籃子站在一邊瞧著這母女倆,心里莫名的舒坦,這就叫什么……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賞……什么來著?總之母女倆都好看極了。
她想了半天沒想起來,只好笑呵呵地夸贊:“寧寧就是乖巧,我家那小子的風(fēng)箏早就被他玩壞了?!?br>
聽到王婆的聲音,寧寧立馬把風(fēng)箏的線塞到了娘的手里,向王婆奔去,小姑娘的聲音清脆十分討喜:“婆婆,我的糖葫蘆在哪里?”
王婆立馬從籃子里拿著一根糖葫蘆俯身塞到了寧寧的手里,又把另一根遞給了虞亦禾。
小孩子拿到了糖葫蘆便一心都在吃食上了,王婆便趁機(jī)和虞亦禾閑聊,把聽到的家長里短都說與她聽。
“你猜我在坊市里看到了甚么?嘿,一大群官兵啊,好像聽說要整理隔壁山上的行宮留著皇帝來避暑呢?!?br>
虞亦禾微怔,下一息就被王婆的話給逗笑了,這一笑又看呆了王婆一瞬。
“虞娘子您是大家小姐,您見過皇帝是何模樣沒?是不是同我們一樣長一個鼻子兩個眼睛?還是比我們多長兩個?”
“婆婆說笑了,我家世不顯未曾見過圣上,但也知道圣上同我們一樣,并未多長些什么……”
說罷,就聽見遠(yuǎn)處傳來呼聲,原是王婆的孫子在叫奶奶。
兩人就此告別,虞亦禾也收起風(fēng)箏帶著寧寧回了家,還未到午間,清霜正坐在廊下繡著帕子,虞亦禾走過去把糖葫蘆遞到她的唇邊。
清霜抬起頭,目光微亮卻又把頭偏了過去,“小姐您吃,奴婢不吃。”
“你知道的,我并不十分喜甜,吃吧。”
清霜還是不愿,“奴婢不吃?!?br>
直到寧寧也跑過來,把糖葫蘆遞到了她的面前,清霜這才忍不住偏過頭來,看著這一大一小,眼圈又紅了。
“小姐,您先吃,奴婢再吃。”
沒辦法,虞亦禾咬下最前端的糖葫蘆,清霜這才接下,虞亦禾看著一大一小吃著小食,轉(zhuǎn)身走到了院子里的槐樹下坐著。
鼻尖是清甜槐香,舌尖是酸甜的糖葫蘆,可虞亦禾的心卻甜不起來,只余酸苦。
王婆的話又讓她想起了虞家。
圣上來行宮避暑,必會帶上妃嬪,也會帶上大臣親眷,她貴為娘娘的三妹可會來?她的父母又會來嗎?
來了,又會想起自己這在寺廟清修的寡婦嗎?
虞亦禾垂下了眼簾,嗤笑了一聲。
當(dāng)是不會的。
期待了太多次便學(xué)會了不期待,虞亦禾很快就忘記了這茬事。
但這次虞亦禾料錯了。
于是她再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時,便怔忪了許久,直到來人面上的笑容漸僵,她才低聲道了一句。
“母親?!?br>
“誒……女兒你受苦了。”
虞夫人看著門檻內(nèi)的呆愣的次女,心中情緒紛雜,有些心疼愧疚又有些感嘆。
時光似乎格外偏愛她些,二十五歲的年紀(jì)她卻像是桃李年華的新婦,她只簡單地挽著婦人髻,學(xué)著鄉(xiāng)間的婦人在發(fā)髻上裹上了一塊螺青色的細(xì)棉布,臉上未著脂粉,這樣簡單的裝束不但沒讓她顯得小家子氣倒有了幾分純樸古拙的意味。
連生育的痕跡都沒讓她折損半分美貌反而給她增添了幾分溫柔韻味……與時常見到的那些貴人小姐有很大的不同。
她抬起手撫了撫虞亦禾的腮畔,柔潤的觸感讓她的心又痛了起來。
虞夫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另一個女兒,剛小產(chǎn)一月消瘦得不成樣子,再看到虞亦禾圓潤適中,康健無比的樣子,剛生出的心疼愧疚便不知不覺地在心底淡去了。
連帶著二女兒為何會居住如此簡陋的房屋,生活這般清苦都忽略了去,只急急地表達(dá)了來意。
“……你妹妹運道不好,前一月剛小產(chǎn),如今正跟著皇上在綺清園避暑,皇上特許家人入園探望陪伴,你們姐妹多年未見,正適合見上一面,一解思念之情?!?br>
虞亦禾聽著虞夫人講完了來意,她的眉微微挑了挑。
三年前小妹省親,自己這個寡婦晦氣,三年后小妹小產(chǎn),自己這個寡婦便不晦氣了嗎?
但虞亦禾沒說,虞夫人覷了一眼她,又把她身后的寧寧抱了起來哄道:“寧寧,外祖母帶你去逛大園子,帶你去吃好吃的?!?br>
寧寧只乖乖地呆在了虞夫人的懷里,看了一眼娘親的神色沒有說話。
虞亦禾見狀,便知道這次是必須去了,“那母親在這等等我,我收拾些衣物。”
她轉(zhuǎn)身帶著清霜去屋里收拾東西,剛進(jìn)內(nèi)室,清霜便壓著嗓子興奮道:“小姐,夫人終于來接你了!我們不用過苦日子了!”
她沒掃清霜的興,淡淡一笑,只叫她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抓緊時間,母親還在外等著呢?!?br>
待清霜去西屋,虞亦禾的笑立刻淡了下來,三年都不來,緣何這次要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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