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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江南氣候濕潤,一路細雨綿綿。
免不了讓人傷感惆悵。
這段路很長,走了進一個月。
父親原是嫌我在京城丟人,打發(fā)我遠嫁江南。
我對這兒的生活沒抱太大希望。
只想找個沒有他的地方安詳度日。
怎料世事無常。
我那新拜堂的夫婿對我甚是體貼,事事以我為先,敬我愛我。
倒叫我為難了起來。
一日清晨,他乘興而歸,為我?guī)Я颂煜碌谝徽涫撤恍鲁鰻t的糯米雞。
我望著香香軟軟的糯米,咽了下口水,將陸斐之事脫口而出。
他怔了一下,溫和一笑。
“你既嫁我,便是我的妻,往日之事便隨風去吧?!?br>我接過他手中的糯米雞,鄭重地點了點頭。
許是上天嫌我過得太苦,允我后半生過得順遂。
從前的日子,早已過雨云煙,是該忘了。
8.
再次見到陸斐,是三月后的一個雨夜。
府門小廝來報,有一男子在門外,拼了老命砸門。
“夫人,那名男子似乎是從京城而來,尋的人是你!”
我心中劃過一絲猜想,又覺不太可能。
他的婚事就在這幾日,又怎會跋山涉水來尋我這個舊相識。
可門外豎衣斗篷,混身狼狽的人確實是他。
我撐著油紙傘,緩緩前行。
淅淅瀝瀝的雨點砸在腳邊,濺起一地水花。
他見我身影,先是眼前一亮。
隨后又仔仔細細地瞧我,語氣悲切:
“嘉嘉,你嫁人為何不告知我?”
我盯著他那種熟悉的臉,只覺當初那種心動的感覺不復存在。
或許是這幾月夫君的溫柔,讓我忘了從前這負心之人。
如今我對他,沒了以往那抹縈繞心頭的沉悶情愫。
說起話來,都順暢了許多。
“小公子,你不該來的?!?br>“你既已決定娶孤女,我嫁人之事,公子知不知都不重要了,又何必追到這呢?!?br>陸斐身形一顫,驟然朝我低吼:“重要!嘉嘉,你不知道……”
他沒繼續(xù)說,只是用復雜的眼神望著我。
“嘉嘉,跟我回去好不好?”
回去?
他說這話,倒讓我覺得可笑了。
京城若還有我的容身之地,父親又何必將我遠嫁江南。
他親手將我推給別人,如今卻讓我當著無事發(fā)生同他回去。
我摸了摸頭上的婦人發(fā)束,淡淡道:
“小公子,我如今已嫁為人婦,這種話日后莫要再說了?!?br>陸斐喉結(jié)滾動,聲音低啞。
“嘉嘉,我從未想過你會嫁除我之外的人,這是我們的約定?!?br>“你為何擅自作主,將自己輕易嫁出去?”
我深吸一口氣,望向他惱怒的眼神。
“小公子如今說這些,不覺得可笑嗎?”
從前向我許諾的人是他,親口請旨迎娶別人的也是他。
讓我受人京城眾人艷羨的人是他,讓我備受唾棄遠嫁江南的人也是他。
何來是我違約之說?
陸斐默了,墨色的眸子中欲言又止。
“嘉嘉,我知你惱怒我娶了別人,但此事另有隱情,你不該如此沖動,將自己隨隨便便嫁了去?!?br>我啞口無言,望著他篤定的目光,嘆了口氣。
“小公子若是憂心我嫁的不好,才匆忙趕來探望,嘉嘉心中感激?!?br>我望著他狡辯的神情,脫口而出。
“小公子,嘉嘉如今過得很好。”
“衷心祝愿小公子也能一生順遂?!?br>他護佑我多年,事到如今,我還是愿他過得好的。
陸斐盯著我,目光復雜。
“嘉嘉,我娶林月雅另有隱情?!?br>“你等我,待我將所有事情全部解決,我來娶你?!?br>我忽然有些倦了,將手中的油紙傘遞給他。
嫁他,是我及笄后最期盼之事。
也是我向他表明心意后,最盼望得回復之事。
那些獨自一人在佛堂祈求上蒼圓我心愿的期盼,在他回京請旨那天被擊成粉碎。
如今的我,潰不成軍。
這顆心再也無法為他泛起波瀾了。
“小公子快些回去成婚吧,你我已然各自婚嫁,再說這些已經(jīng)沒意義了?!?br>小廝重新將府門關上。
關門前,我還能聽見陸斐在門外大吼:“等我,嘉嘉!我會再來尋你跟我走的!”
我搖搖頭,不帶一絲猶豫,撐著油紙傘走回里屋。
夫君在門口等我。
他為我拿來溫手的熱爐,又替我拭去鞋襪,準備了姜汁。
什么也沒問,只是體貼開口:
“解決得可還算順利?”
我喝了一口姜汁,含了塊八角糖,柔聲笑笑。
“嗯,打發(fā)他走了?!?br>“夫君放心,我是不會同他走的。”
如今擁有的這一切,已然讓我足夠暖心了。
又何必顛沛流離。
9.
我本以為,此生再也不會與陸斐再見。
奈何這兩月從京城傳來兩件大事。
一是陸斐與左丞相府孤女成婚了。
二是有證據(jù)指認,將軍府有參與當年右黨思想的嫌疑,有殺頭的風險。
母親給我來信,她在信中特意提了父親。
父親說很感激我。
他說,若不是陸斐交出一枚魚符換將軍府眾人的性命,恐怕此事圣上會殺了整個將軍府謝罪。
我拿著信,雙指顫抖,想起那日禁軍進府搜查之事。
母親在信中言明,此次右黨黨羽眾多,將軍府作為涉事之人,擺脫嫌疑全靠那枚魚符。
如若不然,全府陪葬。
我捂著嘴,低聲抽泣。
那日陸斐欲言又止的神情縈繞心頭。
難怪陸斐對我避而不見。
難怪他要娶左相孤女。
難怪那日……他要我等等他,同他回去。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知將軍府有滅頂之災。
他娶她,原是奔著魚符去的。
“母親說了什么,讓你這般魂不守舍?”
夫君突然出現(xiàn),替我披上取暖的披肩,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掩下信紙,擦干眼角的淚,帶著些許迷??聪蛩?br>“沒什么。”
“我只是在想……若是有人為你做了一件護佑你與家人性命之事,該如何報答?”
夫君沉默了半響,在我身旁坐下。
他微微一笑,聲音悅耳,眼神真摯。
“京城之事,我都聽說了,如若你想,我愿意放你走?!?br>我沉默了許久,心中如同一團亂麻。
他離開前,將一枚玉簪放我手中。
江南特制的雕刻工藝,獨一無二。
是獨屬于我一人的金簪,格外沉重。
10.
陸斐來得比我預想的要快些。
他是在三日后趕到的,聽說路上累死了三匹馬。
風塵仆仆,只為早日見到我。
我命小云在府外尋了個有名的特色茶館,讓他到哪兒等我。
他見到我時,從木凳子上很是驚喜地站起身。
“嘉嘉,事情全都解決了,快隨我回京城吧!”
我讓他坐下,命小二將店里的特色菜全部介紹一遍。
陸斐疑惑不解,我微微一笑。
“上回過來也沒好好嘗江南的美食吧?不急,我們吃完再說?!?br>店家上了西湖醋魚、東坡肉、龍井蝦仁。
我沒動筷,讓小云一一夾進了陸斐碗里。
陸斐那張桀驁不馴的臉上,出現(xiàn)了些許慌亂。
他沉著臉,問我:
“嘉嘉,你是不是……”
我笑著打斷他,“嘗嘗,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br>他遲疑了片刻,見我在認真品嘗,面色緩和,往嘴里塞了塊蝦仁。
“嗯,好吃?!?br>我微微一笑。
待陸斐吃飽喝足,我又帶他去逛了珍寶閣、江南街、錦繡坊。
一路上,我喋喋不休。
“這些都是江南特有的首飾,我給你選一些帶回去……”
“這些都是江南各式各樣的小食,你若想吃……”
“這些是江南特有的紡織工藝,花樣精美,你可以……”
日暮遲歸,陸斐的耐心漸漸消磨殆盡。
我指著面前長街中間的一座橋,笑道:“你還記得京城的乞巧街嗎?那里也有一座橋,那是我們相識以來第一次,你不顧我的安危,將我丟下?!?br>陸斐緩了神色,露出一絲內(nèi)疚:“記得。”
“那日,我不是故意丟下你的,嘉嘉,對不起……”
我搖搖頭,盯著橋下的小鯉魚看了許久。
“都過去了。”
“陸斐,你知道嗎?京城的河流是沒有魚的?!?br>他點點頭,附和我。
“京城河道比較特殊,打理起來太麻煩,清水河便于清潔?!?br>我語氣溫和,站在黃昏下,笑著同他說。
“所以陸斐,我不想同你回去。”
他面色微變。
“我就像這條小鯉魚,在將軍府的日子處處受限,父親不顧我的意志,逼我成為他手底下最聽話的女兒?!?br>“可我在這兒,會是一條無拘無束的小鯉魚?!?br>陸斐聲音急迫起來:
“嘉嘉,你還有我,我娶你!”
“那林月雅呢?她一介孤女,你讓她如何自處?”
陸斐神情懇切,雙眼猩紅,整個人都跟著激動起來。
“我愛的人是你,娶她只是權衡之計,我可以將她養(yǎng)在院子里,只要有人照顧她,我們可以常常去看她,給她帶些吃食……”
他沒再說了。
許是自知自己說了許多荒唐話。
他濃墨的眸子瞬間暗淡,沒再言語。
我嘆了口氣,將手中他方才為我買的金簪歸還于他。
“陸斐,我很感激你救了我們一家,可有些事,錯過就真的錯過了?!?br>“我承認從前對你有情,可這份情,在及笄那天,沒有得到你的回應?!?br>“我執(zhí)著地頂著被父親厭棄的壓力等了你三年,我日日誠心祈求上蒼,愿你歸來娶我。”
“你歸來了,我滿心歡喜,只覺自己期盼之事終于要有了圓滿的結(jié)果?!?br>“哪知等來的是你向皇上請旨,求娶左相遺孀?!?br>“我執(zhí)著于你的那口氣,徹底泄了。”
陸斐聽完我的話,紅了眼眶。
“抱歉,我不知……”
我搖搖頭,淡淡道:
“你娶了林姑娘,必是要對她負責的?!?br>“我嫁為人婦,也必是要忠誠于夫君的?!?br>“我們年少那些誓言,就當做玩笑話,過去吧?!?br>陸斐滾動喉嚨,聲音低啞。
“嘉嘉,你愛上他了嗎?”
我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時間只是幫我忘卻了對陸斐的愛,卻難以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讓我再愛上另一個人。
良久后,我緩緩道:
“我只知女子在這世間活著有多么不易,尋得一名稱心如意的郎君有多難?!?br>“陸斐,我只是累了,不想再把心放你身上了?!?br>夜里寒涼,遠處的街道上,我瞧見了夫君。
我笑著指給陸斐看:“我夫君來接我回家了?!?br>“陸斐,回家吧,林姑娘在等著你?!?br>11.
陸斐不愿走,他在我家對門尋了個鋪子租下。
小云說,他日日在門前晃蕩,固執(zhí)地等著我。
我嘆了口氣,將手里的湯藥遞給小云。
“我早該知道他是這樣固執(zhí)的人。”
他能護我五年,如今又怎會輕易離去。
還是得尋個由頭,讓他早日歸家才是。
十日后,我走出府門,果真第一時間瞧見了陸斐。
他拿著一包油紙,興沖沖地同我說:“嘉嘉,這是天下第一珍食坊新出的糯米雞,你快嘗嘗!”
我后退了一步,用帕子捂著口鼻干嘔。
他神色大變:“你……”
“我有喜了。”
陸斐腳步踉蹌了兩下,紅潤的臉頰瞬間慘白。
“回去吧,陸斐?!?br>“你手中的糯米雞,夫君早已給我買過了?!?br>我說完后,小云小心翼翼地將我扶回了府。
隔日,門口果然沒再見到陸斐的身影。
又過了一月,母親傳來書信,說將軍府排除右黨嫌疑,安全了。
我松了口氣,卻在看第二張信紙時,心再次被提了起來。
母親說,陸斐回京后讓林月雅上將軍府致歉。
承認那日砸將軍府是她的過錯。
林月雅不愿,在相府內(nèi)同陸斐大吵大鬧。
無意間,她威脅陸斐。
若是再逼她,她就抖摟出當年右黨人員的名單。
那份名單上,有右相府。
這些風聲,傳到了宮里。
皇上命禁軍把守右相府,困住了所有來往的人。
林月雅若不交出那份名單,右相府于一月后滿門抄斬。
我在書桌前想了很久,對小云說:“備馬,回京?!?br>12.
馬車緊趕慢趕,在一個半月后抵達京城。
我頂著四個月大的肚子,向皇上請旨。
“放我進右相府,我保證拿到那份名單?!?br>我如愿以償進了右相府,見到了陸斐。
他見到我的那一刻神色放光,卻在瞧見背后跟著的夫君后瞬間暗淡。
“嘉嘉,陸府如今已經(jīng)衰敗,你又何必來?!?br>我神色淡淡,盯著墻角瑟瑟發(fā)抖的林月雅。
“我來找她?!?br>林月雅一怔。
陸府后花園里,我支開小云去燒茶。
林月雅瞪著我:“你很得意吧?出嫁前陸斐寵著你,出嫁后夫婿對你唯命是從,陪你來京城會情郎,陳宥嘉,你的命怎么就那么好?”
我沒有回她的話,淡淡道:“你知道陸斐為何要你道歉嗎?”
“陸斐是個非常有正義感的人,他揚善除惡,在賽馬場救我于水火,照理說你一介孤女,該是最能博他同情的人,為何如今鬧到這般田地?”
林月雅尖銳的嗓音脫口而出:“那還不是因為你……”
我打斷她,“你捫心自問,真的是因為我嗎?”
“分明是你壞心眼一大堆,不想著干正事,天天任由嫉妒心瘋長四處怪人。”
林月雅張著嘴,沒再吐出一句話。
片刻后,我將那份右黨白名單交給禁軍。
陸斐盯著我,面色憂慮。
我淡淡道:“上面沒有陸府的名字?!?br>“陸斐,這次,算我還你救我的情?!?br>陸斐神色黯淡,“嘉嘉,我只是想說,辛苦你懷胎數(shù)月大老遠來為我奔波?!?br>我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站在梨花樹前等我的夫君。
“我不辛苦,這一路有夫君陪我?!?br>“他照顧我比照顧自己細心多了?!?br>“陸斐,我現(xiàn)在很幸福。我也希望你幸福?!?br>十月鶯飛草長。
我將林月雅的手放進陸斐手里,扭頭走向夫君。
他一身白衣,朝我小跑而來。
“娘子,小心些,你如今身子不便,為夫可以多向你跑一些的?!?br>我莞爾一笑,說了聲“好,夫君?!?br>身后傳來陸斐的一聲大喊:“嘉嘉,如你所愿!”
我們都會幸福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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