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若水寧和,溫言道:“沒事了。”
數(shù)十天來的驚懼、奔波、勞累,以及面對的困境、所受的威脅,好似都隨他這寥寥數(shù)字被晚風(fēng)吹去,他的語音帶著溫柔的情緒,令劉娥感覺到此刻的安穩(wěn)不容置疑。她心微微一顫,雙目有闊別已久的,將要盈淚的濕意。她倉促地垂下眼簾,避免他看入自己的眸心:“剛才我聽見馬蹄聲……你就是那個騎馬的人?”
他以淡淡一笑表示默認(rèn)。
劉娥站起向他襝衽一福,他以手虛扶:“姑娘不必客氣。”
龔美此刻也從暈厥的狀態(tài)中醒寤,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劉娥,立即沖了過來:“妹妹,你沒事吧?”
劉娥擺首:“我沒事,是這位公子救了我?!?/p>
龔美戒備地打量那男子,目測不是歹人,方才朝他抱拳施禮:“多謝公子仗義相救。”
男子和言道:“不必客氣??炊荒?,應(yīng)該是異鄉(xiāng)人吧?京城一向安定,劫掠盜匪甚少,我今日遇見,原該嚴(yán)加懲戒,卻不慎讓他們逃走,一時疏忽,對不住了。”
劉娥道:“公子哪里話。若非公子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與大哥十分感激?!?/p>
男子微笑,又問:“姑娘要去哪里?若蒙不棄,我送你們一程?!?/p>
劉娥遲疑,但看看他明澈的眼睛,終于還是直言道出目的地:“我們要去秦王府?!?/p>
男子有些訝異:“秦王府?姑娘去秦王府有何貴干?”
劉娥亦坦誠相告:“我是孤女,父親曾是秦王麾下將領(lǐng),父母曾說走投無路時刻來投靠秦王……”
男子了然頷首:“我明白了。正好我也要去秦王府,這便送你去吧?!?/p>
劉娥道謝,啟步欲行,但剛走一步便又跌倒,手捂足踝痛苦不堪。
龔美關(guān)切地過來扶她:“怎么了?”
那男子隨即低身,輕輕撥開鞋襪查看了劉娥的足踝,然后道:“想是剛才被歹人摔下時扭傷了足踝……姑娘乘我的馬吧?!?/p>
劉娥一驚,立即推辭:“不!公子愿意相送,我已感激不盡,怎能再乘你的馬。”
男子道:“你足部受傷,若不騎馬……或者,我背你?”
他挺直鼻梁下的雙唇薄如刀削,弧度柔美,此刻一側(cè)唇角悄然揚(yáng)起,似一指挑動琴上絲弦,清越的樂音隨之在她心間縈轉(zhuǎn)。
劉娥但覺雙頰灼熱,有千縷暖流沿著血脈于這短短一瞬涌上自己的臉。而那男子偏還作勢在她面前蹲下,鎮(zhèn)靜地背對著她,似在守候。
龔美忽然像發(fā)現(xiàn)天生異象般,不合時宜地高聲道:“咦,妹妹,你臉紅了!你居然臉紅了!”
劉娥自幼在鄉(xiāng)間與女伴相處,一直以她們的保護(hù)者自居,極少顯露女兒態(tài),對龔美也坦率如兄弟,毫不扭捏,是以龔美幾乎不見她羞澀神情。如今龔美這般驚詫,聽起來倒像是她臉皮一向忒厚。劉娥尷尬之下朝他掠去一道近乎凌厲的眼風(fēng),勉力站起,單足一蹦一跳地朝馬走去。
男子笑笑,起身過去,將她扶上馬。行動之前先引袖蔽住自己雙手,再伸臂扶她,不失禮數(shù)地避免與她肌膚相觸。
劉娥乘馬,那男子牽馬,與龔美一起步行。沿途街道植有槐花,已開至盛期,風(fēng)舞之下花朵從月光中飄落,簌簌地拂響他們并肩而行的影子。劉娥將目光從男子身影上移至前方,仰首感覺撲面而來的淡淡花香。將老的春光,褪色的街市,一切好像與起初無異,一切又似將煥然新生。她聽著悠揚(yáng)若有旋律的馬蹄聲,露出微笑。
走到秦王府門前,兩名守門的侍衛(wèi)看見那男子,立即上前行禮,抱拳躬身,態(tài)度十分恭謹(jǐn):“楚王安好?!?/p>
男子點點頭,轉(zhuǎn)身去扶劉娥下馬。
劉娥驚訝地打量他:“你,是楚王?”
他淺笑,未直接答,只道:“我姓趙,名叫元佐?!?/p>
龔美大為驚喜,忙上前深深一揖:“原來我們的恩人是素有賢名的楚王?!?/p>
楚王元佐是皇長子。龔美與劉娥此番赴京,越接近都城,遇見的百姓就越愛議論時局,其中有不少便是關(guān)于楚王元佐的。說他從小便聰穎警慧,才思妙敏,又精于騎射,且容貌頗似今上,因此皇帝格外鐘愛。楚王良善,做過許多扶助平民的事,甚得民心。如今國本未立,許多人都在猜測皇帝會將儲君之位給時任開封府尹的秦王廷美,還是給愛子楚王元佐。
此刻的趙元佐只是對龔美微微擺首:“傳聞難免浮夸,我平素所為都是些無關(guān)民生的小事,算不得什么。我們快進(jìn)去見秦王吧。”
趙元佐帶劉娥、龔美進(jìn)入王府堂中,秦王趙廷美立即迎了出來。
劉娥舉目望去,見秦王比自己想象的年輕許多,不過三十四五光景,儀表不凡,舉止儒雅,見了趙元佐即展顏笑,目光和煦,觀之可親。
趙元佐欠身行禮:“元佐給四叔請安?!?/p>
趙廷美近身相扶,嗔怪道:“說過多次了,你我無須如此客氣?!靶从中?,“今日怎的這么晚來?花廳里給你溫的酒都涼了。”
趙元佐道:“今日我去玉津園射柳,回來時路上遇劫匪強(qiáng)搶一女子,所以耽擱了。后來得知這姑娘的父親與四叔還有些淵源,便把她帶了回來。”
趙元佐示意門邊的劉娥和龔美進(jìn)來。龔美扶著劉娥入內(nèi),兩人向秦王施禮。
趙廷美猶疑地看著劉娥:“這位姑娘是……”
劉娥應(yīng)道:“我叫劉娥,我父親是劉通,曾任虎捷都防御使、嘉州刺史?!?/p>
趙廷美頓時明了,看向她的目光旋即變得柔和:“原來是劉通之女。快請坐?!?/p>
眾人分別坐下,在趙廷美要求下,劉娥敘述了身世和遭遇,直講到遇見趙元佐。聽得趙廷美連聲嘆氣,道:“當(dāng)年劉通隨我從征太原,出生入死,曾救我于危難之中。他戰(zhàn)死沙場后,龐夫人要回娘家,我還道她有意改嫁,未加挽留,卻未料到你們在舅家生活如此不濟(jì)。若我當(dāng)初把你們接到京城居住,你們便不會受這么多年苦?!?/p>
劉娥擺首:“我母親一向不愛白白領(lǐng)受別人恩惠,也不想叨擾秦王,所以寧愿默默在華陽生活?!?/p>
趙廷美道:“這些年真是委屈了龐夫人。如今你既來到我府上,我必不會虧待你,會好生供養(yǎng),如同女兒一般?!?/p>
劉娥聞言起身作揖:“謝大王恩典,但劉娥不愿無功受祿。大王收留我在王府中做一名侍女,讓我做點事,每月和府中眾人一樣領(lǐng)點月錢,我便心滿意足了?!?/p>
趙廷美訝然道:“那如何使得。你父親有恩于我,我不能虧待你?!?/p>
劉娥決然道:“我不想做被人供養(yǎng)的花兒鳥兒,只想憑一己之力養(yǎng)活自己。大王尊重我的心愿,便是善待我了。”
趙廷美無言以對,無奈地朝趙元佐笑笑。
趙元佐亦贊同劉娥選擇,勸趙廷美道:“四叔,劉姑娘性子強(qiáng),頗有主意,既不愿無功受祿,四叔就成全她吧,給她找些事做?!?/p>
趙廷美想想,對劉娥道:“既如此,你就學(xué)學(xué)點茶,在我書齋伺候茶水吧?!?/p>
劉娥露出喜色:“謝大王成全?!?/p>
趙廷美看看她身邊的龔美,問:“龔師傅會做首飾?”
龔美答道:“是的,小人在益州各地打了十年首飾?!?/p>
趙廷美頷首:“我府中女眷甚多,若不嫌棄,你也留下來,為她們做首飾吧?!?/p>
龔美喜而下拜:“謝大王恩典,小人感激不盡。”
劉娥與龔美此后便留于秦王府中。龔美見劉娥為苦練點茶起早貪黑,格外辛勞,頗為不解,問她:“秦王此前已經(jīng)表示會像待女兒一般養(yǎng)你,你順勢在王府中做半個郡主即可,又何必苦學(xué)技藝,讓自己這般勞累?”
劉娥反問:“如果你家中來了一個窮親戚,一事不做,整日待在家里白吃白喝,你會高興么?”
龔美猶豫,半晌道:“但來的是個小姑娘,我不缺錢的話,養(yǎng)著也無妨?!?/p>
劉娥笑了:“若你有妻妾,她們看見夫君莫名其妙養(yǎng)著一個小姑娘,會作何感想?”
龔美恍然大悟:“你是怕王府中人不滿。”
劉娥淺笑不語。她從小游戲于街市,見識過市井婦人眉飛色舞傳播流言的功力,不想自己因貪戀位高者一時關(guān)照而淪為妒嫉之心的犧牲品。秦王正值盛年,在其身側(cè)亦須警醒,她希望他多關(guān)注自己的職事而非容貌。何況,多學(xué)一門技藝總是不會錯的,雙手、技藝和頭腦,許多時候都比他人的庇護(hù)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