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2


“該起床了?!?/p>

忽然,隨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眼前的大明宮殿仿佛在劇烈的顫動,朱元璋與朱允炆的身影也漸漸模糊,而那熟悉的聲音卻反而越來越清晰,只聽其又說道:

“該吃早飯了?!?/p>

聽到此話,李林波漸漸睜開了眼睛,緩緩回過了神來。

果然,此刻站在面前的,正是自己的妻子——安然。

見丈夫李林波只是睜開了眼睛,仍沒有動身起床,妻子安然轉(zhuǎn)而說道:

“你若再不起床,我可該‘揉面’了。”

一聽“揉面”二字,李林波隨即苦笑著坐了起來,開始穿衣下床。

妻子所說的“揉面”,乃是二人之間的暗語。實則指的是將不起床的對方直接卷在被子中,包裹得如同壽司一樣,而后在床上來回推動。那緊緊裹在被子之中,滾來滾去、天旋地轉(zhuǎn)的滋味可不好受,也讓人瞬間睡意全消。結(jié)婚多年以來,夫妻二人一直用此法相互督促對方起床,效果屢試不爽。

此時,李林波已下床伸了個懶腰,腦中卻像是還在回憶著方才如同親眼目睹的一幕幕。

莫非,方才,是自己做的夢?

而妻子安然這時已轉(zhuǎn)身去做早餐的最后準(zhǔn)備,同時囑咐道:

“快些啊。朋友介紹的那位李太太今天上午終于有時間來畫廊了,可絕不能遲到?!?/p>

李林波答應(yīng)一聲,開始洗漱。

不過,直到其坐到早餐桌前,李林波依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只是,任其絞盡腦汁,也始終回憶不出夢中那幅畫的具體樣子,甚至,連那幅畫的名字也已記不起來。

“看你醒前眼皮直跳,該不會是做了什么夢吧?”

妻子安然看著餐桌上依然有些心神不寧的丈夫,忽然問道。

李林波點了點頭,苦笑著答道:

“對,而且還是個發(fā)生在明朝的夢。我甚至還夢見朱元璋、朱允炆了。好像......還有一幅畫!”

“明朝?”

妻子安然似乎有些吃驚,如今都已是2030年了,明朝對于現(xiàn)代人而言顯然過于遙遠。這種古代的夢可不常遇到。

“該不會是最近又有鑒定明朝古畫的工作,過于陶醉、研究太深,導(dǎo)致夢里直接去問四百多年前的明朝人了吧?”

安然笑著問道。

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自己的丈夫李林波雖然主業(yè)是畫家,而且是專攻中國國畫中的山水畫,但實際上因為沒有名氣,盡管富有才氣,奈何年已三十多歲,畫作卻多年來無人問津。因此,李林波還同時作為一名兼職的藝術(shù)顧問,由相熟的朋友介紹,偶爾為保險公司鑒定些古代畫作什么的。對工作極其負(fù)責(zé)的李林波對鑒定也是極為認(rèn)真,往往會查閱大量資料佐證,直到萬無一失地辨明了真?zhèn)危趴虾炞执_認(rèn)。

而此刻,李林波卻嘆了口氣,大概是想到了家中近期的經(jīng)濟壓力:

“保險公司那邊好久都沒有鑒定古畫的委托了。唉,兼職的工作就是這樣,不夠穩(wěn)定。嗯,另外,朱元璋、朱允炆他們是明初的兩位皇帝,距今可不是四百多年,而是六百多年......”

“好吧,兼職大專家?!?/p>

安然無奈地笑了笑,又轉(zhuǎn)到了今天的正題上:

“對了,今天來畫廊的李太太特別中意水墨山水畫。我打算,剛好可以特別推薦下你的作品,尤其是那幾幅被埋沒的佳作。我有預(yù)感,今天,也許就是金子發(fā)光的日子?!?/p>

聽著妻子這樣說,李林波卻只是笑了笑,低頭繼續(xù)吃飯,什么也沒有說。

多年來希望的落空,已讓其習(xí)慣了失望,甚至以根本不報希望,來避免失望時的落差與痛苦。

這些年來,妻子安然一直經(jīng)營著一家小有名氣的畫廊。而畫廊中日常展示的,近一半都是丈夫李林波的作品。按理說,有妻子的全力支持,李林波的畫應(yīng)該也賣得不錯,可似乎是時運不濟,總是無人賞識。加上如今的時代,并不怎么了解美術(shù)的普通購畫者,大多都會先在網(wǎng)上搜索畫家的信息,完全依據(jù)畫家的身價與名氣來借以彰顯自己的藝術(shù)品味,也可作為與他人介紹所購畫作時吹噓的資本,卻鮮有人真正關(guān)注畫作本身的質(zhì)量。因此,由于李林波沒有什么名氣,也不愿意用一些灰色手段在網(wǎng)上刷出自己的虛假名望,導(dǎo)致的結(jié)果便是,往往畫廊中其他畫家的畫作已售出大半了,李林波的畫作前卻依然冷冷清清、無人問津。

不過,妻子安然卻始終相信,丈夫的才華終會得到認(rèn)可。兩人多年的夫妻感情也一直不錯,盡管激情漸少、不溫不火的日子里卻也極少爭吵。只是,隨著時間的積累,李林波內(nèi)心之中始終覺得,對于多年來無條件支持自己的妻子,有種虧欠之感。

這時,安然看了眼時間,差不多已臨近出門。二人用餐已畢,默契地一同起身、準(zhǔn)備出發(fā)。如同自動洗牌麻將機一般的餐桌,則將桌上的碗筷統(tǒng)統(tǒng)收入桌面以下,開始了自動清洗。

在前往畫廊的一路上,坐在無人駕駛的汽車內(nèi),李林波望著車外的街景,有些出神地似有所思。記得年輕時的2020年那會兒,用的還是最新的5G技術(shù),而近些年卻已經(jīng)連7G通訊技術(shù)都已開始普及。隨著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不斷完善,街上的傳統(tǒng)實體店鋪也愈發(fā)凋敝。不過,咖啡店、電影院、游樂場、以及畫廊這些一定要在線下親身體驗的店鋪生意,倒沒有受到太大的沖擊。但是,人們的很多娛樂、交流還是在大量地轉(zhuǎn)向網(wǎng)絡(luò)之上。從線下到線上的轉(zhuǎn)移,已是幾十年的趨勢,似乎,也將是未來的大勢所趨。

而此刻,李林波望著車窗外,心中所想的,卻不是有感于大街上隨著時代的飛速變遷。

“你別太過擔(dān)心,之前我發(fā)給過李太太你的作品,雖然是全息電子版,但是她看過后似乎很感興趣。我想,今天應(yīng)該會從你的畫作中挑選一幅的!”

看著身旁有些心神不寧的丈夫,安然信心滿滿地如此說道。

回過神來的李林波則尷尬地笑了笑,回答道:

“我不是在想今天李太太來買畫的事,而是在想那個夢。說起來,那夢里好像也有一幅畫來著?!?/p>

“你還在想做的那個夢?如此記掛,夢里到底是怎樣的?該不會......”

看著妻子有些怪怪的調(diào)侃眼神,李林波搖了搖頭:

“記不清了。不過,肯定不是春夢?!?/p>

“哈哈,是春夢也不用這么緊張。”

安然溫柔一笑,同時似乎也有了興致:

“那畫,有何特殊之處?”

“這個......也有些記不太清了。”

“該不會是《清明上河圖》?哦,不對,《清明上河圖》是宋朝的。如此令你記掛,那會不會是《漢宮春曉圖》?這個總是明朝的名畫吧。”

“《漢宮春曉圖》的確是明朝的,可作者仇英出生時就已是明朝中葉了,畫作更是嘉靖年間完成的,比建文帝朱允炆的時代晚了足有一百多年。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遇見朱允炆的時代呢?”

“不過是個夢嘛,又不是鑒定畫作真?zhèn)?。何必如此認(rèn)真呢?嗯,既然不是《漢宮春曉圖》,那究竟是什么畫?至少,你總記得畫的內(nèi)容大概是什么吧?”

“隱約像是山水畫。至于畫的名字......夢里好像提過,但是卻不記得了?!?/p>

“好吧?!?/p>

妻子安然于是不再多問。不多時,車已穩(wěn)穩(wěn)地停在畫廊門前、自動打開了車門。而在下車之后,安然忽然接到了李太太的語音通話,告知上午臨時有些不便,改為當(dāng)日下午來畫廊一趟。

于是,安然先去忙著畫廊的其他事務(wù),李林波則在畫廊內(nèi)隨處走走。

踱步在畫廊之內(nèi),李林波望著上回來時旁人的畫作如今都已大多被買走、掛上了剛剛創(chuàng)作的新作。而自己的畫作上,在不易打掃之處,卻已落了一層淺淺的灰塵。似乎,已然注定了這些畫早晚也將被放入倉庫中埋藏的命運。

見此情景,李林波默默嘆了口氣,卻也很快放平了心態(tài),自我寬慰著,就算今日主推的畫作又將被客戶拒絕,也沒什么。

反正,自己早已習(xí)慣。

心底里,李林波似乎已接受了這又將是令人失落、毫無驚喜的一天。

作為一名三十五歲的職業(yè)畫家,雖然自詡為畫家,即便有妻子畫廊的全力支持,卻幾乎沒有賣出過幾幅畫。就連家里的收入,平時也基本要大多依靠妻子。

想起和親戚朋友相聚的飯桌上,當(dāng)旁人問起自己的近況時,自己只能不時故作神秘地調(diào)侃一下,作為藝術(shù)顧問鑒定師的副業(yè)比主業(yè)賺得都多。其實,李林波這話也并沒有在說謊或吹噓。只是,唯有自己與妻子心里清楚,這并非是因為藝術(shù)顧問的副業(yè)有多賺錢,而是作為主業(yè)的繪畫工作,從未有人賞識,早已多年沒有過任何的收入。

這些年來,妻子甚至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新添置過。直到如今,脖子上還始終掛著新婚蜜月、到緬甸旅行時,在當(dāng)?shù)刭I的一件翁珀飾品。

當(dāng)初,為了省些錢,盡管安然十分喜歡一塊更加昂貴的瑿珀,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便宜一些的翁珀作為新婚紀(jì)念品。寓意著二人的感情也能如琥珀一般,即使跨越千百年,也一然保持著原有的樣子。

而之后的每年結(jié)婚紀(jì)念日時,看著妻子脖子上一直掛著的那塊黑不溜秋、如同煤球一般的翁珀,李林波總是暗暗下定決心,等賺了大錢,便給妻子換個被稱為“眾珀之長、琥珀之圣”的瑿珀飾品。

雖說翁珀與瑿珀表面看都呈現(xiàn)黑色,但如照以強光,則瑿珀便能呈現(xiàn)出迷人的櫻紅之色、美如血玉,也才真正配得上自己珍愛的妻子。而翁珀卻依然是黑而不透,總讓人感到些遺憾??墒?,這個夙愿直到今日,也始終未能如愿。

就這樣,李林波落寞地站在原處,腦海里開始胡思亂想著這些往事。也不知自己的命運何時才能見到光明?還是就如妻子胸前那黑而不透的翁珀一般,即便放在強光之下,也永遠是漆黑一片。

而此時,正在暗自惆悵與感慨之中的李林波還并不知道,這一切,都在今日行將改變。

只見李林波落寞地坐在了一旁的休息沙發(fā)上,掃了眼一旁的書架,隨手拿過一本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個人靜靜地讀了起來。

而命運的齒輪,此刻,也已在不經(jīng)意間悄悄開始了運轉(zhuǎn)。

如同《百年孤獨》中的奧雷連諾上校一樣——

不久之后,當(dāng)李林波站在劍拔弩張的一隊明朝錦衣衛(wèi)面前時,也準(zhǔn)會想起,即將接到一通命運電話的這個看似尋常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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