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保住你哥哥的性命。”

這是昨晚孫太后給郕王提的唯一要求,郕王這個人,其實人不錯,要不然朱祁苼也不會跟他關(guān)系好了。

昨晚太后哭著托付他,他也是為這份母子情而感動,更何況孫太后把皇位都許給他了,他自己心里也是愿意想辦法保住他哥哥性命的。

這倒不是因為孫太后,而是他回去考慮了一番決定的,首先他原本沒有當皇帝的打算,只是現(xiàn)在機會擺在眼前了。

明朝這個皇位之爭,可謂是異常的血腥,他太爺爺?shù)幕饰辉趺磥淼谋揪腿吮M皆知,只是沒人敢說。

他爺爺跟他爹的皇位,那也是跟他二爺明爭暗斗過好幾次的。

郕王不是傻子,他不覺得自己有他爹朱瞻基一半的本事,更不覺得自己跟永樂帝有一星半點的可比性。

他怕死。

他想的是,反正他哥現(xiàn)在在瓦剌手上,廢了他哥立了他,他只要盡力去救,救回來了,有孫太后在,這事兒他哥不會怪他,自己回去當王爺就是。

萬一沒救回來,他哥死了,那他就白撿了個皇位,何樂而不為之?

而要保全正統(tǒng)皇帝的性命,郕王和孫太后都知道,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而這個代價,最好的一個先決條件,就是南遷。

這是他們倆預(yù)想中最好也是最壞的打算,而且這個口他們沒法張,今日有徐埕這么一鬧,二人本該是高興的。

可是徐埕話剛剛講完,文武百官之中還沒來得及有人反對,就有兩個讓人意想不到的人沖了出來。

“徐埕!你好大的膽子!”沖出來的竟然是剛才幫太后宣旨的太監(jiān)金典,只見他一邊怒斥徐埕,一邊轉(zhuǎn)身朝太后跪下道:“太后娘娘,老奴侍奉過先帝,侍奉過仁宗皇帝,侍奉過太宗皇帝?!?/p>

“太后娘娘,您知道小的想說什么啊,南遷之事,斷不可言啊?!?/p>

“太后娘娘?!眲偛耪驹趯O太后身邊的另一個太監(jiān)興安,此時也跪了下來:“言南遷者,當斬之!”

徐埕腿都嚇軟了,心說今天這是怎么了?滿朝文武都沒說話,這倆老太監(jiān)跟著發(fā)什么瘋?

這怨不得徐埕不理解,他雖然博學(xué),但知識跟閱歷是兩碼子事兒。

當初太宗皇帝五次北伐,二人之中,興安跟著去過五次,金英跟著去過四次。

他們這一輩人,受太祖皇帝影響,骨子里就有著大明的驕傲。

后來宣宗又三次北巡,其中寬河之戰(zhàn),宣宗派出區(qū)區(qū)百騎,便嚇得兀良哈部盡數(shù)投降。

經(jīng)歷過這些事兒的人,哪怕是兩個太監(jiān),也絕對接受不了如今大明竟然要南遷。

“哈哈哈哈哈哈?!敝炱钇佇α?,笑的那么開心,那般瘋狂,那捂著肚子道:“看看,看看,兩個宦官,尚有廉恥之心,徐埕!你給我滾出去!”

朱祁苼這一笑,把百官的情緒也帶起來了,徐埕一時面紅耳赤,卻又說不出話來,整個朝堂都在笑他,如此大恥,跟他原先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待他灰溜溜的走出去后,于謙上前直言:“再有敢言南遷者!當斬!”

人群之中那些原本其實也有這個想法的人,再也不敢說話了。

這時候,吏部尚書王直皺眉道:“于大人,我也不贊成南遷,但是如今邊疆大敗,皇上帶去的三大營乃我大明精銳,如今北京空虛,瓦剌大軍隨時有可能長驅(qū)直入,我等該如何應(yīng)對?”

百官又是一陣議論聲,這遷都不遷都先不說,就算不遷都,這仗沒法打啊,要人沒人,要糧沒糧,要兵器衣甲也沒有。

這時候,已經(jīng)許久沒說話的朱祁苼知道,時機又到了。

剛才孫太后命郕王監(jiān)國之時,他其實一點也不意外。

他并不指望自己殺一個王振的侄子就讓所有人改變對自己的看法。

但是他知道,今天對自己非常重要。

他一定要在今天,徹底,完全,絕對的超越郕王,成為百官心中那個合適的人選。

“諸位,可否聽本王一言。”朱祁苼上前兩步,轉(zhuǎn)身面對百官道。

雖然他站的比郕王低一些,但是他站的更中間,而他背后正對的方向,就是那空著的龍椅。

這一刻,朱祁苼拿出了自己畢生所有的氣魄,整個人把搖桿挺的筆直,他伸著雙手道:“諸位!太宗皇帝曾言,我朝國勢之尊,超邁前古,其馭北虜西番南島西洋諸夷,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jié)盟,無宋之納歲薄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p>

“太宗遷都北京,是何用意,諸位可知?”

百官愣了一下,當時就有些傻眼,心說這景王殿下這是又發(fā)癔癥了,這事兒人盡皆知!可是何人敢說?

當初太宗皇帝說南京濕熱,不如北地,以各種理由遷都。

實際上大家都知道,是因為他得位不正,在南京住的不安穩(wěn)。

還有謠言說,在南京他總能夢到祖宗訓(xùn)斥,建文帝索命,因此才決意南遷。

可是這些話,誰敢說出來啊?

“弟弟!你別亂說話啊!”朱祁鈺也是著急的小聲朝他喊著。

“你們都不知道!我知道!”朱祁苼繼續(xù)道:“當初!先帝曾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

“太宗之意,可以總結(jié)為一句話,以天子!守國門!”

天子守國門!此言一出,滿場皆驚,這一句話,就像是一柄重錘,重重砸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就連于謙,孫皇后,郕王,也都被鎮(zhèn)住了。

天子守國門,這是何等的豪言壯語啊!

“今!瓦剌來犯!吾皇被俘!”朱祁苼義正言辭的繼續(xù)高聲道:“本王知道,北京城中,無兵!無糧!無馬!無甲!無炮!什么都沒有!”

“但是!北京城中!還有人!有我大明子民!有我朱家子弟!有爾等滿朝文武!”

“今日!本王斗膽!再送太宗皇帝一句話!”

說著他當著眾臣的面,朝著太廟方向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道:“太爺爺!您以天子守國門!”

“兒孫!自當以君王死社稷!”

“國君被俘!還有我們這些親王!我朱家兒孫!寧死!不退!”

說完又是一拜,兩行清淚也順著眼眶流了下來。

說來奇怪,他本是穿越過來之人,對這個時代的代入感并沒有那么強,今日,他原本是想演戲,可是演著演著,他就有些分不清了。

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沒有人能說的清楚,朱祁苼現(xiàn)在到底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是為誰而流淚。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就在他說完這番話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陪著他朝太廟跪了下去。

于謙的手顫抖著看著朱祁苼的背影,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好一個天子守國門,好一個君王死社稷!我大明!有救了。

這樣的想法,絕對不止于謙一人有,滿場的目光,幾乎都聚集到了朱祁苼身上,就連郕王,此刻也對自己這個弟弟升起一股敬意,而孫太后的心中,也終于有所動搖。

退朝之后,朱祁苼徑直回府,取了一套兵甲,由侍女幫他穿戴好后,看出了今日他有所不同的老太監(jiān)忍不住問道“王爺,您這是要干嘛?”

“王海?!敝炱钇佉贿呍o腕甲,然后看了看老太監(jiān)道:“你把府中錢財理一理,分發(fā)給府上的婦孺,還有其他男丁們的家眷,全都先去南京吧?!?/p>

“啊?這是為何?”老太監(jiān)王海皺眉問道。

“前線輸了,我軍大敗,全軍覆沒,皇上被俘?!敝炱钇佌Z不驚死人不休的說道:“瓦剌隨時會打過來?!?/p>

不等王海和侍女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朱祁苼繼續(xù)道:“我去兵部找于謙要個差事,你們也抓緊。”

說完他摟著侍女狠狠捏了一把,然后把手搭在刀柄上大笑著就走出門去。

所有人 覺得,王爺莫不是瘋了?

他自己也感覺出來他變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

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

但是本身,他只是不想死,只是想趁機演一把戲,爭一爭這個皇位。

可是演著演著,他自己就不自覺的入戲了。

現(xiàn)在的他,考慮的根本不是什么生死或者皇位,他是真心想保住大明。

穿越前他已經(jīng)當了二十多年閑魚了,穿越后又當了十幾年的紈绔,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生命有了意義。

人就是這樣,在沒有機會和運氣的時候,任何努力都是白費的。

但是一旦抓住了機遇,那就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穿戴著盔甲進入兵部,朱祁苼找到于謙,此時他正在與一眾官員商討應(yīng)對之策。

看著眼前這位景王披甲的樣子,曾經(jīng)見過太宗皇帝和宣宗皇帝的于謙,突然一時之間有些晃神。

不是因為長得像,而是那股氣勢,那股我要打仗的氣勢。

正統(tǒng)皇帝出征,所有人都當他是去玩的,哪怕披甲在身,也是給人一種玩鬧的感覺。

為什么讓他去,也是因為大明國力正盛,都覺得無外乎跟當年宣宗一般,北巡一下而已,那些外族估計又是一聽就嚇得趕緊來投降。

就算打起來,有那么朝中重臣跟著,應(yīng)該也出不了大亂子。

誰也想不到會到今天這個局面。

“于大人?!敝炱钇佀闶菑氐追砰_了,走到于謙面前大手一揮道:“給本王派個差事?!?/p>

于謙看著這位剛才在朝堂之上大放異彩的少年王爺,確是有些哭笑不得。

“景王殿下,您就別來給臣添堵了?!庇谥t苦笑道:“哪里來的差事,我等此刻要兵無兵,要糧無糧,更別提給您一隊人馬讓您調(diào)遣了?!?/p>

“無妨,我不是來要人馬的?!敝炱钇亾u了搖頭,來到沙盤旁看了看問道:“準備怎么辦?”

一眾兵部官員一時之間有些為難,看了看朱祁苼,又看了看于謙。

“無妨,國家存亡之際,顧不得那許多規(guī)矩了。”于謙說道。

按道理,大明的親王不該就這樣出現(xiàn)在兵部,但是此時,眾人已然壞了許多規(guī)矩了,于謙也不再在乎了。

“對嘍?!敝炱钇佇α诵Γ骸霸缟夏銈冊诔弥希墒钱攬龃蛩懒巳膫€人,那馬順堂堂錦衣衛(wèi)指揮使,跺跺腳京城都要抖一抖的人物,不也被你們打死了?”

此言一出,一眾官員也都趕緊低下了頭,倒是有幾個沒去的年輕后生,此刻一臉興奮的看著景王。

其中一名年輕官員道:“景王,您說的話我們都聽說了,只恨沒能親眼看到。”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绷硪幻嗄暌贿呎f一邊拱手就拜:“醍醐灌頂,醍醐灌頂啊,王爺請受我等一拜?!?/p>

說著一眾年輕官員竟然齊齊朝著朱祁苼彎腰拱手,這一幕看在于謙眼里,不由再次露出飽含深意的表情。

這次,朱祁苼看到了,但是他馬上把視線移開,到底是年輕,雖然他此次來找于謙也的確是有目的,但畢竟他還的城府還遠沒有到那種地步。

如此表現(xiàn),自然被于謙看在眼里,他點了點頭,然后便招呼眾人繼續(xù)議事。

“景王殿下?!庇谥t指著沙盤道:“為今之計,第一要務(wù)便是調(diào)兵入京。”

“從時間上看,所有能調(diào)集的部隊大概有兩京操備軍,河南操備軍?!?/p>

“還有南京跟山東的備倭軍,以及江北所有運糧軍?!?/p>

“還有寧陽侯陳懋所部的浙軍?!?/p>

“如此一來,我軍大概有十幾萬人的兵力?!?/p>

于謙介紹完后,朱祁苼看著沙盤點了點頭,這時,那些對朱祁苼充滿崇拜之情的兵部年輕官員,都想跟這位新晉偶像搭話。

其中一人說道:“可是王爺,雖然兵力大致相當,但這些部隊的戰(zhàn)斗力,除了寧陽侯的浙軍外,都遠非三大營可比啊?!?/p>

“此言差矣?!敝炱钇亾u了搖頭:“我覺得你們也別覺得三大營太厲害,太宗在時的三大營,跟現(xiàn)在的三大營已經(jīng)完全不同?!?/p>

“并非我輕視他們,你們都是兵部的,三大營具體情況我覺得你們比我清楚?!?/p>

“我軍兵力三倍與敵軍,又不是攻城,讓人打到全軍覆沒,這里面的問題,絕對不單單在某個人身上?!?/p>

一眾兵部官員頻頻點頭,其實他們不是不知道,三大營戰(zhàn)力早已不復(fù)從前,只不過這次皇帝御駕親征,純屬胡鬧之舉。

還是之前說的,五天就出發(fā)了,這簡直可笑。

只是帶的兵的確夠多,所以朝中這些大臣眼看擋不住,才沒有拼著死也要把皇上攔下來,而是大部分都跟著去了,誰也沒想到會出如此大的變故。

“不知景王對如此安排,可有何高見。”于謙看向朱祁苼問道。

“沒有。”朱祁苼搖了搖頭:“領(lǐng)兵打仗,我也沒什么經(jīng)驗,于大人您放手去做便是,如今這北京城,其實全指著您一人呢?!?/p>

說著他看了看于謙,二人對視之間,紛紛在對方眼中看出了對彼此的滿意。

“但是有一點?!敝炱钇伆櫭嫉溃骸拔蚁雴枂枺@個全軍覆沒,就真的死得一個都不剩了?有沒有逃回來的?給我們講一講瓦剌的軍隊情況也是好的啊?!?/p>

“這個...”兵部一名官員苦笑道:“王爺,您是不知道,這往常,若是當了逃兵,都是要受刑罰甚至殺頭的,如今圣上被俘,敢逃回來,那必然是一死啊,真有逃的,也不會回來的?!?/p>

“我們倒是收到了消息,有部分官員帶兵逃了回來領(lǐng)罪,不過事發(fā)突然,具體都有誰還不知道。”另一人說道。

“倒是有一人?!庇谥t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不是朱祁苼說,他還真差點沒想起來。

“不過此人并非從土木堡逃回來的,而是此次大軍出征之時,在陽和一戰(zhàn)中逃回來的大將石亨,此刻還在牢里關(guān)著呢?!?/p>

“這就對了?!敝炱钇佢s緊道:“這邏輯上就說不通啊于大人,既然知道回來是戴罪之身,那為何還要回來?此人是臨陣脫逃嗎?”

“那倒不是?!庇谥t搖頭道:“根據(jù)石亨所說,他是浴血奮戰(zhàn),被敵軍以鈍器擊打頭部昏厥,待醒來之時,戰(zhàn)場已經(jīng)只剩下遍地尸骨。”

“那就說明,此人可用,此時不快把他帶來,更待何時?”朱祁苼說道。

“景王殿下說得對,我這就差人去?!庇谥t點頭道。

說完他就馬上差人去辦,然后他看向朱祁苼繼續(xù)道:“景王殿下,雖然現(xiàn)在這些部隊的戰(zhàn)力是問題,但我等是守城,北京城牢不可破,即便也先來襲,只要有這二十萬軍隊,我們便可高枕無憂?!?/p>

“最關(guān)鍵的問題還是?!?/p>

“糧食?!?/p>

“糧食?!?/p>

朱祁苼跟于謙異口同聲的說道,不過朱祁苼是看著沙盤說的,而不是刻意要接于謙的話,他是真的想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