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已經出嫁的長姐和妹妹,裴家上下皆被流放。
從富貴錦繡之地,跌入了洪水、瘟疫、饑荒。
大哥死于肆虐的洪水,父親死于瘟疫。
母親和大嫂被押送的官差調戲,寧死不從,后來糧食不足,活活餓死。
最后,只剩下他一個人。
半條命。
他奄奄一息的時候,伍瑛娘帶著一幫山匪出現,殺了官差,把他帶上了山。
那日起,裴凌云死了。
活下來的,是黑匪山的郝仁。
他學仁義禮智數年,不如亂世山匪一把刀。
從此往后,他是虛偽好人,是綿中利刃。
伍瑛娘早年與裴璇在江湖上相識,義結金蘭。
伍瑛娘得知裴家被流放至嶺南,便帶著一幫人想趁亂劫人,只是沒料到,被流放的裴家只剩下裴凌云一個活口。
他們在黑匪山安頓下來,兩年后,伍瑛娘和裴凌云設法聯絡上了在京城的裴璇。
裴璇雖明面上被禁足在王府,但暗地多次潛出調查。
裴璇告訴他們,她一定會為裴家翻案,查明真相。
可還沒等到翻案,裴凌云先等來的是身懷六甲,滿身是傷的妹妹。
裴璇逃出王府后,除了王府的護衛(wèi),還有另一隊人手在追殺她。
她迫不得已在京郊造出已死假象,而后一路風塵顛簸來到嶺南和兄長還有伍瑛娘匯合。
裴璇到黑匪山時,已然是強弩之末。
她撐著最后一口氣生下孩子,伍瑛娘給她接生。
“二哥……這個孩子不能姓裴,也不姓慕容……她是我的孩子,她叫蘇知?!?br>
裴凌云握著妹妹的手,聲音發(fā)顫:“好?!?br>
“二哥,我查到是賀家……賀庭方……”
裴璇慘白的臉已經瘦脫了相,卻把裴凌云的手抓得很緊。
然后,干瘦的手一點一點松開。
“二哥,我好想爹娘……想長姐和大哥……”
她的淚水在床沿砸得四分五裂,臉上露出一個蒼白的笑,聲音輕得像隨時會斷掉的線:
“二哥,我以前總在你書頁上畫烏龜……我明知道你最喜歡那些書的……
二哥,我不好……你別怪我……”
她的手臂兀然垂下。
“好?!?br>
“不怪你?!?br>
裴凌云的淚水砸在裴璇垂下的手臂上。
妹妹很輕,抱起來仿佛一片枯葉。
可她原本不是這樣的。
裴凌云記得,璇兒自小就是家中身體最好的孩子。
她會跑會跳會鬧。
她不愛念書,喜歡習武,讓爹娘頭疼不已。
她只比自己小一歲,和自己日日都要吵架。過年時,誰多吃了一塊糖都要吵。
她吵不贏的時候,就偷偷使壞在裴凌云最喜歡的書上畫烏龜,把裴凌云氣得七竅生煙。
可外人誰說裴凌云一句壞話,裴璇都要提上鞭子找人打架去。
每次打完架,裴璇挨了家法,被禁足屋內抄書反思。
裴凌云去給她送小糖人,看著妹妹手上的傷,心里很不是滋味:
“打架那么疼,以后別動手了?!?br>
裴璇咬著糖人,笑著拍拍自己手臂:“二哥,我結實著呢?!?br>
裴凌云的眼淚落在地上,一顆接一顆。
璇兒分明是那么結實的孩子。
她明明那么愛笑。
怎么會是自己懷里這具形如枯槁的軀體?
天邊響起悶雷。
傾盆大雨轟然而至,雨聲掩蓋了屋內的哭聲。
裴凌云抱著裴璇涼下的尸體,牙關里擠出野獸受傷時一樣的嘶吼:
“璇兒,璇兒……”
他雙眼猩紅,肩膀戰(zhàn)栗。
那一刻他想質問蒼天神明,為何如此對裴家?
他們裴家世代書香,乃天下文人之首,上忠于君,下無愧于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