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志開始模糊，心頭一恍，再也無法調(diào)整內(nèi)息，只覺得無數(shù)絲絲縷縷的東西從銅網(wǎng)上延伸出來，正鉆入自己的臟腑。他的四肢開始逐漸松馳了，他感到自己的肌肉發(fā)力，慢慢將身體向后拉扯，仿佛一個人正在開始推動一個停在斜坡上的巨大石球，一旦滾動起來，勝負(fù)即見分曉。
可就在這時，他似乎聽到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像趙喜的聲音，又像穿過丹爐的風(fēng)。
于是從門口呼嘯而入的暖風(fēng)也忽然小了一瞬，李無相稍稍一晃，跌落火海。
后半夜的時候，薛寶瓶迷迷糊糊地聽見院子里“砰”的一聲響，嚇得她一激靈。在床上坐起來豎著耳朵往外聽，但再沒別的什么動靜，只有外屋門檻縫里的蛐蛐慢慢地又叫了起來，她就又睡下了，覺得或許是從鎮(zhèn)外來的野豬拱了門板。
等到天蒙蒙亮，她打著哈欠打開廂房后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是灶臺燒垮了。
廂房是前后開門，她平時在院子里從后門進(jìn)去，搬些柴火、食材之類，而等到再晚點，把前面的四扇門板拆開、用小凳子架上，就成了客人來“薛家店”吃飯時用的四張桌子。
灶臺就盤在廂房進(jìn)門的右手邊。
在她三歲多剛能記事的時候，爹娘還在。那時候薛家店的生意還不壞，灶臺沒盤在這邊，而在進(jìn)門的左手邊。有一天，她爹早上開門時看見一個道士睡在門外，蓬頭垢面、脖子上還生著爛瘡，就把道士背回了家，悉心照料小半月，喂些自制的糖水、草藥，總算把他救活了。
道士康復(fù)之后，自稱是拜司命真君的，也就是俗稱的灶王爺。當(dāng)初是看薛家店是一家食鋪，拜的肯定也是灶王爺，才倒在門外求助。為了感激她爹的救命之恩，就幫她家看了看灶火，然后指點她爹另起一副爐灶，也就是現(xiàn)在這的這一副。
道士說，民間拜灶王爺，常常是往灶內(nèi)投些吃食、活物祭祀，其實并不怎么管用。真正的供奉，該是灶火長燃不熄，這樣香火才能穿透九天，抵達(dá)司命真君所在的妙境。
因此在盤了新灶之后，薛家店的這灶火就沒熄過。這么一來自然是要多耗費許多的柴火，可生意卻也真的好了起來，在薛寶瓶六歲的時候，家里重建了房子——現(xiàn)在她睡的這間東西屋、雙耳房的青瓦房，就是那時候建起來的。
可好景不長，她爹在新房建起之后害了肺病，很快將她娘也傳上了。拖上半年多，耗盡家里的錢財，雙雙去世。所幸金水鎮(zhèn)在三十多年前曾鬧過一陣子玄教，如今鎮(zhèn)上的空宅頗多，因此并沒人覬覦她家小鎮(zhèn)東邊的這套偏僻宅院，她就自己養(yǎng)活自己，磕磕絆絆地長到十七歲。
薛寶瓶記得她爹臨死前的話。她爹說，道士說，供奉灶王爺香火不熄，是對當(dāng)下、對子孫后代都有好處的事，即便是人死了，天魂也能隨著香火往九天之上的妙境去。但這種供奉可不能輕易中斷，要不然人的天魂往天上走了一半，灶火忽然熄了，那就不上不下、無著無落，要永世受著九天之上的罡風(fēng)，不得轉(zhuǎn)世的。
于是薛寶瓶就繼續(xù)把這灶火燒了十多年，直到今天——
灶臺的一角塌了，碎磚和黃土散落在地上。因為開了大口子，原本能燜燒一整夜的柴火也早就熄了，白灰因為熱氣揚了出來，地面上像下了雪似的。
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慢慢靠到門邊、抱著膝蓋坐到地上，不知道爹和娘現(xiàn)在有沒有走到九天之上的妙境去。
又過一會兒，她才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去灶臺邊收拾那些碎磚。今天當(dāng)然是無法開門的了，但她剛才想，往后也不打算開門了。
爹娘去世之前并沒能教給她什么手藝，她是在三年前時覺得，這灶燒也是燒著，才又把“薛家店”的板子掛上去。但她只知道怎么弄熟些瓜、菜之類，連面湯也只會做死面的。覺得再多添些葷腥、油水會更香些，可她自己都要偶爾靠糠、菜飽腹，葷腥油水自然也不能時常供應(yīng)。于是只有一些從外地偶然經(jīng)過的客商才會來這里混個肚飽，本地人是懶得光顧的，既然塌也塌了，就不如去鎮(zhèn)外砍柴賣，也許過得比現(xiàn)在要好些。
她就這么一邊打著噴嚏一邊撿著碎磚，然后在白灰里看見一樣?xùn)|西。
金閃閃的，黃豆粒那么大小。她最初以為是燒化了的銅，但從灰里捻起來、吹了吹之后，卻發(fā)現(xiàn)更像是一枚小小的繭。繭的外面，從前似乎包著一層皮，但在火里燒焦了，露出下面的一點金色。她拿著這東西走到門口兒，借著朝陽的光亮看，就能看清楚露出來的那一層金色了——
好像皮子的底下，還有一層是用極細(xì)極細(xì)的銅絲或者金絲編織而成的，再往里面，則像是塞滿了的細(xì)絲線。
薛寶瓶愣了愣，想要把這東西拿到水缸邊去洗一洗。但此時前面的門板未拆，屋子里還有些昏暗，她在水缸邊不小心被地上的柴火絆了一下，伸手一撐灶臺，這小東西就咚的一聲掉進(jìn)了一旁的一小盆公野雞的血里去了。她忙把它撈了出來、放在碗里，又舀了些水進(jìn)去想把這東西洗凈。
清水注入，這東西上面沾染著的雞血便在碗底漾了起來。薛寶瓶正想用手指搓干凈，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漾出來的縷縷血絲，又一下子被這小球從露出銅絲的破口里吸了進(jìn)去。她愣了一下，但就這么一愣神的功夫，又瞧見這小球連著吸了兩次，像魚兒吸水似的把血絲全吞進(jìn)去了。
這是個活物。
薛寶瓶輕而快地喘了幾口氣，轉(zhuǎn)身慢慢坐在灶臺上，側(cè)臉看著碗里的這小東西。
她想起了爹娘，小時候的院子，四月的槐花，紅彤彤的爐灶，從前這間屋子里熱騰騰的水汽和說話聲，然后一廂情愿地覺得這個小東西，不管是個蛾子的繭還是別的什么小蟲子，也許是爹娘托灶王爺送給自己做伴的。
這么一想，她覺得心里稍微松快起來了，于是一邊慢慢收拾，一邊看這泡在水里的小東西。瞧見碗底的血絲全給它吸進(jìn)去了，就在柴火上折一根枝子再蘸了點兒雞血滴進(jìn)去。
就這樣，等到屋子快要收拾好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這東西好像稍微漲大了一點了。原本被燒焦的地方，黑色變淺了，之前露出底下金絲的破口處，也蒙上了一層極薄的粉色皮膜，好像新生出了皮膚。
與此同時她也知道為什么爐灶會燒塌了——她最后在灰堆里撿出來一塊青磚，外面似乎原本雕刻了些符文之類，而里面則是中空的，分了兩層，看起來就像是一間小屋子。只不過不管原來里頭還放了什么，現(xiàn)在已全燒沒了，斷做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