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情種多生于大富之家。
阮凝玉想,大抵要跟前世那樣對他,沈景鈺才會徹底心灰意冷。
即便…他會恨她。
但她只要果,因便不重要了。
前世的沈小侯爺太苦,被愛恨纏身,古寺青燈,老天爺讓她重生一世,大抵便是要讓她從根源來斬斷恩怨。
她重生的時間段,剛剛好。
果然,阮凝玉在被背叛的少年臉上看見了跟前世一般的刺痛目光,里頭有癡情、受傷、惱怒、厭惡和憎恨,以及......一絲悱惻復(fù)雜的怨。
沈景鈺看了她一眼后。
便別過眼,一言不發(fā)地下了馬車。
阮凝玉目光平靜。
但心緒竟也被剛才少年沉默的態(tài)度給影響到了,不由得心生煩躁。
在少年下車后不久,她也掀開了車簾要下。
豈料車簾之后,竟是一雙幽淡無波的眼睛。
阮凝玉嚇得差點掉下去,趕緊攥住車簾才穩(wěn)住。
謝凌站在馬車外,一身白衣纖塵不染,束冠玉簪。
像極了前世她讓小宮女提著食盒過來找慕容深,剛到宣政殿門口,見到跟皇帝議完政事,由著宦官打簾走出來的謝大人。
當(dāng)時也正值充沛的雨季,宮里下了接連幾日的雨,阮凝玉看不了梨園里的戲曲,少有人跡的宮墻犄角也生了苔蘚。
當(dāng)時慕容深十分賞識這位士族出身的狀元郎,阮凝玉才沒見男人一段時日,官級便又升了一品。
如今他是朝廷上最當(dāng)紅趨之若鶩的臣子,而他卻品性正直,清介有守,百姓無不擁護。
檐前大雨滂沱,見謝大人從里頭出來了,很快又有另一個小宦官極有眼見地上前,為大人打傘。
待那把竹節(jié)骨傘從眼前撐開,謝大人清雋的身影從傘下顯現(xiàn),阮凝玉這才看清了那張許久未見的面容。
她對他厭惡至深,他新婚后不久,怕他得勢將來報復(fù)于她,便故意挑了處謝凌這位新官的錯處,然后央求著慕容深,罰他去偏遠之地修繕古宮殿舊址。
慕容深原本是不同意的,天子豈容枕邊人干涉內(nèi)政,何況謝凌是個為官清廉的能吏,但他架不住她在床上的柔情,最后還是罰了謝大人,叫謝凌領(lǐng)了個小官職,千里迢迢地趕走了。
修繕宮殿,暑天酷日炎炎,冬日天寒地凍,謝凌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世家子,阮凝玉就是想摧殘大明這最淵清玉絜的竹柏。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才過去一年,謝凌便回來了。
他修繕宮殿的時候身子骨落了點病根,故此今日只穿了身玉白色襕袍,雖配了竹青色腰帶,衣下身形也比往日瘦削了幾分。
但依然不變的是他霜雪般的墨目,他上方的墨綠色骨傘仿佛是這天地間唯一的亮色,一如他那如柏如松的氣節(jié)。
圣心倚重的謝大人站在傘下,隔著風(fēng)雨跟她對視。
身著牡丹紋浣花鳳尾裙的阮皇后瞥了他一眼,仿佛不是自己摧折他的身體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她低頭,見小宮女提著的漆木食盒不小心淋了雨水,于是朱唇輕動,雍容又不失溫柔地譴責(zé)她:“食盒淋了雨水,要是本宮給皇上做的青蝦魚肚羹涼了,皇上等下責(zé)怪我,如何是好。”
那豆蔻年華的小宮女聽了,忙低頭請罪。
陰天雨霧里的一張煙唇勾起。
“罷了。”
“同我進去見皇上吧?!?br>謝凌站在門外的邊上,身形如雪中青松,未曾動過。
雨聲淅瀝,傘下的一雙清幽的眼就這么望著那道胭脂蟲宮裙的女人跨過門坎,如火般囂張的紅色就這么進了宣政殿。
謝凌冷漠地望著,很快里頭有兩個官宦走過來,隔人耳目地放下了一道明黃龍鳳簾幕。
不多時,里頭便傳出了帝后二人溫存融洽的對話聲。
阮凝玉這時看向前方。
這是二十一歲的謝大人。
昨晚半夜雨水剛停,周圍的葉子都凝著露珠,如翡翠般水綠綠的。
晨風(fēng)拂過,謝凌衣袖翩翩,氣質(zhì)淡然出塵,猶如內(nèi)斂的水墨畫,詩文里謫仙降臨也不過如此,孤高又清寒。
單是站在那,便有著刻在骨子里的長兄威嚴,甚至隱隱還有前世首輔的森冷威儀。
阮凝玉有些恍惚,見慣了前世宮墻下高官顯赫的男人身穿紫袍官服的樣子,如此清雅絕塵的謝大人,她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了。
謝凌三十載人生唯一的缺憾,大抵便是他太薄情了。
她曾保了他堂妹謝宜溫的性命,可他以一句“夫人喜靜”,便將她的婢女拒之車外。
半月過去,大明宮傳來噩耗,皇后娘娘薨了。
她曾經(jīng)跟很多人覺得,他沒有人的感情人的體溫,直到前世見到他娶了許清瑤,她才知道,原來謝大人也是有心的。
民間有傳,皇后娘娘恩將仇報,要逼死兄嫂,其惡毒令人發(fā)指。
賜婚一事后,謝凌就變了,褪去了圣人皮囊,殺人不眨眼。他成了她的死敵,也從四品官員搖身變成了功高震主的人臣。
他參她妖后誤國,殺她的親信和家生奴才,滅她的忠臣良將。好多時候他險些置她于死敵,是皇帝保的她。
有人說,謝凌愛妻心切,他之所以會挾勢弄權(quán),視人命如草芥,都是為了報當(dāng)年牡丹宴愛妻受辱之仇。
他同她之間,有太多的仇與恨。
重生一世,阮凝玉當(dāng)真是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眸里的強烈情緒,謝凌有所察覺,竟慢慢抬起睫。
能當(dāng)上首輔之位的人,絕不是善茬,何況他是謝凌。
阮凝玉垂下眼簾,面不改色地下車。
她依禮,輕輕喚了聲:“表哥?!?br>男人不語。阮凝玉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離開了數(shù)米,依然能感受到身后男人那道探尋的目光。
她心臟一跳,不由得加快腳步。
果然,該死的謝凌還是疑心這么重,她昨晚沒有藏拙,怕是引起了他的猜疑。
但又想到平時在謝府她這個表姑娘素與他交集不深,阮凝玉這才稍微放心了些。
他們眼下要在這個驛站歇息一個時辰。
阮凝玉肚子已經(jīng)餓了,抬腳進了驛站的館子。
自從她下了謝凌的馬車后,抱著劍的負雪跟她寸步不離,一直在監(jiān)視著她。
她倒是不覺得什么,只不過負雪自從見到她后眼里的厭惡就沒有消停過。
阮凝玉剛進館子不久,就見到了剛剛才離開不久的沈景鈺。
沈小侯爺是何人也?到了驛站自然重新?lián)Q了身錦衣,著寶藍色銀絲團花紋圓領(lǐng)袍,頭戴金玉抹額,美如冠玉,唇紅齒白,活像天上的皇子下凡,儼然就是京城里哪位勛貴家里的小少爺來到鄉(xiāng)下僻壤體驗民間疾苦的。
可能她說的話對這位紈绔的沈小侯爺實在是個暴擊,性子單純的沈小侯爺?shù)男拍疃急浪恕?br>阮凝玉眼尖地發(fā)現(xiàn),他腰間原本掛著她過去送給他的玉佩不見了,被他取下了。
沈景鈺見到她,瞬間就黑了臉,竟沉默寡言地抱著桌上的食物,冷臉上樓去找個配房吃。
故意躲著她。
阮凝玉想,可能是看到她覺得惡心,吃不下飯吧。
見效果這么好,她心情不錯地彎了眼眸。
前世機緣巧合下,她曾被空明法師批命,說是命犯桃花,桃花無數(shù),乃一朝紅顏禍水,至于她的命運,或福或禍,皆看命數(shù)。
所以,掐掉了一朵桃花,阮凝玉很是舒心。
她找了個位置坐下,找跑堂點了簡單的吃食。
吃完后,歇息了一會,便繼續(xù)啟程。
當(dāng)天夜晚很快抵達了下一個驛站,也在此地留宿,明早繼續(xù)出發(fā)。
驛站的廂房都很簡陋,上輩子當(dāng)皇后用慣了云錦絲衾,褥子也蓋著不舒適。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許久,復(fù)盤自己這兩日跟謝凌的短暫交鋒,沈小侯爺離開前決絕的猩紅眼睛又時不時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
護國寺佛祖下那道孑然的背影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想到沈小侯爺青燈古佛,終生無妻。
她心臟便刺痛了一下。
阮凝玉嘆氣,努力盤點著前世近期大大小小會發(fā)生的事情,一邊制定著計劃,一邊又悵然難眠。
亥時,她腦袋發(fā)沉即將要睡過去的時候,她隱約聽到有人在窗邊叩擊了一聲。
又一聲。
之后,便再沒了點聲息,深夜寂靜獨剩蟬鳴。
于是困倦不已的阮凝玉只覺是出現(xiàn)了幻聽,于是便將臉埋進繡枕,一頭扎進夢境。
她對沈景鈺坦白說的話似乎比她意料中的更有成效。
沈景鈺徹底放棄了私奔的念頭,路上奔波的這些天,到了很多個驛站,他都再也沒有來找過她。
每當(dāng)他被蒼山看守著下車,偶然瞥到她一身羅裙站在不遠處時,便會死死地擰眉,移開目光。
阮凝玉看了眼他的背影,表情平平。
這時站在她身邊的負雪沒忍住,出言嘲諷:“怕不是沈小侯爺終于看清了你朝三暮四的真面目,開始遠離唾棄你了吧?”
阮凝玉笑瞇瞇地轉(zhuǎn)頭看向他。
“你怎知本姑娘有了新的目標(biāo)?”
謝凌的這兩個侍衛(wèi)蒼山和負雪本是孤兒,當(dāng)時不過幾歲,謝凌在街上見到他們乞討,覺得可憐,便留在身邊,訓(xùn)練成暗衛(wèi)。
這對孿生兄弟武功高強,待謝首輔奪權(quán)后,一個后來成了將軍,一個成了校尉。
這些都是明面上,據(jù)說謝凌暗中還培養(yǎng)了一支屬于自己的暗軍,堪比慕容皇族的“白龍兵”,更有通往京城四四方方的不知其數(shù)的秘密暗道,令朝廷百官聞風(fēng)喪膽。
等謝凌成了權(quán)尊勢重的佞臣后,慕容深沉迷丹藥,被毒空了半具身體,沒了倚仗,阮凝玉便每夜都睡得不安穩(wěn),她對這位表哥算計太多,也害過他身邊很多人,所以她怕他的權(quán),唯恐他培養(yǎng)的暗軍闖進她的未央宮......
就連身為皇后,夜里跟宮女在回寢宮的路上,有時她亦會惶然地回眸,去看身后空蕩蕩的望不盡的宮道,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最后被宮女勉強攙扶住。
想到這路上負雪都沒有給她好臉色過,前世還以許清瑤馬首是瞻,是謝夫人最好用的一條狗。
在皇宮宴席上,負雪曾讓她這位皇后娘娘親手給謝夫人剝葡萄,令她褪去手上護甲,阮凝玉當(dāng)著滿朝臣子家眷的面,剝了整整一盤葡萄。
那日的羞辱,記憶猶新,她到現(xiàn)在都還清晰地記得!
想起前世恩怨,阮凝玉笑意散盡,轉(zhuǎn)眼便冷了臉。
負雪怔住了。
接著,便見眼前的女人眼波流轉(zhuǎn),從他的臉再一路看到他腹部的腰帶。
他不是沒聽說過那些傳聞,說表姑娘生得柳腰花態(tài),千嬌百媚,卻云心水性,毫無女子羞恥之心,愛勾搭男子。
負雪耳根瞬間躥紅了起來。
這不知廉恥的表姑娘,怎么能!
阮凝玉存心逗弄他,正要上前一步時。
“負雪,過來?!?br>阮凝玉怔住,只覺背后仿佛有一道凌厲的目光射了過來。
回頭一看,便見謝凌駐足在不遠處,不知道注視著這一幕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