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光明


  瑯華感覺到無數(shù)雙手壓在她身上,她不停揮舞著手中的瓷片,不知割開多少人的皮膚,溫?zé)岬难奶庯w濺。

  屋子里彌漫著血腥的味道。

  白綾勒緊了她的脖子,讓她喘不過氣來。

  耳邊傳來陸夫人的聲音,“我們瑛兒從小讀書,長大入仕,一切原本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都是因?yàn)槿⒘四悖怕涞眠@樣下場。

  “沒有你,我們瑛兒早就是皇親國戚,位極人臣,我們陸家也會(huì)繁華興旺,都是因?yàn)槟悖际且驗(yàn)槟恪?br>佛祖保佑,讓你這種毒婦,死后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再也不要來害人。
我的瑛兒,我的瑛兒?。 ?/p>

  陸夫人的聲音漸漸地遠(yuǎn)去,終究再也聽不到。

  疲倦就像一張網(wǎng)一樣牢牢地鎖住了她,將她拖入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她漸漸地忘記了掙扎,也忘記了疼痛。

  瑯華記得老人們常說,生死不過一念。

  一念生,一念死,竟如此的短暫。

  瑯華迷迷糊糊地聽到陸老夫人在耳邊說:“這孩子,她走了,瑛兒該有多傷心。

  是啊,陸瑛該有多傷心。

  不對,陸瑛已經(jīng)死了,她就要去找陸瑛。

  這樣也好,這樣誰也不用為誰傷心。

  哭聲傳來。

  “瑯華還這么小,我情愿替她死了。

  是母親的聲音,可憐母親要親眼目睹她的死狀。

  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勒死了,害她的人也一定很得意,因?yàn)榈剿浪@個(gè)瞎子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害她。

  瑯華拼命地想要睜開眼睛,向哭聲看過去。

  雖然她知道是徒勞的。

  終于有一絲光亮慢慢地透進(jìn)來,一片明亮刺眼的光亮過后,一張慈祥的面孔出現(xiàn)在她眼前。

  這是誰?

  即便是在夢里她也沒有如此清晰地看到過一個(gè)人的臉。

  這人雖然臉上已經(jīng)長了許多皺紋,眼睛卻仍舊清澈,神情慈祥中帶著些許的悲傷,看到她意外閃過些許欣喜,啞著聲音說,“我們瑯華醒過來了。

  正午的太陽透過窗子直射進(jìn)來。

  瑯華覺得自己仿佛要被烤化了一樣,她知道自己在發(fā)熱,如同火炭一樣,一塊冰涼的巾子放在她額頭上,但很快就會(huì)被她燒熱,巾子上的水滑下來,漸漸濕潤了她的鬢角。

  她一直這樣半夢半醒中,耳邊傳來些零零碎碎的聲音。

  似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也有人低聲道:“這孩子命真硬,家里死了三四個(gè)下人,她卻還撐著。

  “還不是老太太將家里最好的藥都給她吃了。

  然后那人恨恨地道:“若是她這樣死了,倒省了我的事,那賤人就是拿她哄著老太太,才讓老太太對她們娘倆處處維護(hù),別忘了,顧家,可是我在當(dāng)家。

  顧家?

  怎么會(huì)是顧家?

  就算她沒死,也應(yīng)該在陸家。

  因?yàn)轭櫦?,早就已?jīng)不存在了。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瑯華也掙扎著睜開了眼睛,雖然她知道這對她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睜開眼睛的剎那,一股明亮、刺眼的光陡然刺進(jìn)來。

  讓她頭暈?zāi)垦?,瑯華嚇得立即將眼睛閉上。

  她是個(gè)瞎子,她的世界從來都是一成不變的黑暗,怎么會(huì)有光。

  瑯華再次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睛。

  一片瑩白過后,人影、物什,各種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瑯華不停地眨著眼睛,周圍的一切逐漸清楚起來。

  她聽到有人吩咐,“快請靜明師太快來看看,是不是痘神娘娘顯靈了。

  她這是在做夢嗎?

  瑯華睜著大大的眼睛愣在那里。

  “瑯華,你看看祖母,祖母在這里。

  祖母?

  陸老夫人?

  不,這不是陸老夫人。

  這張慈祥的臉,一直在她的記憶里,對,這是祖母,是她在失明之前記憶最深刻的人,她的親祖母。

  她真的死了吧,死了才會(huì)又見到祖母。

  因?yàn)樵谒藲q時(shí)祖母已經(jīng)死了。

  那一年她出了天花,燒了七天七夜,雖然僥幸沒死,卻因此患上眼疾。
母親為了給她治眼疾,不得不跟扔下祖母,跟隨陸家去揚(yáng)州尋郎中。
幾天后,鎮(zhèn)江被叛軍攻入,她的祖母和留下的顧家人都死在鎮(zhèn)江。

  顧家這個(gè)百年大族也在那時(shí)候徹底地沒落了。

  瑯華努力想要說話,卻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

  只看到一個(gè)滿面愁容的尼姑看了她一眼,“七天了也不見破花,大小姐恐怕是被痘神娘娘看上了。

  顧老太太用帕子擦掉眼角的淚水,“那可怎么辦才好?”

  尼姑轉(zhuǎn)著手中的佛珠,半晌才嘆口氣,“只能用針試試,興許還會(huì)有轉(zhuǎn)機(jī)。

  顧老太太皺起眉頭,有幾分的猶豫。

  “這兵荒馬亂的也沒有別的法子。

  讓瑯華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瑯華努力抬起眼睛看過去。

  二十幾歲的婦人靠過來,她眉毛細(xì)長,鼻子筆挺,尖尖的下頜看起來異常的柔美,雖滿面憂愁卻掩不住面容明麗,陸瑛曾說過,母親的長相是標(biāo)準(zhǔn)的水鄉(xiāng)女子,就如同母親的脾氣一樣,柔軟、溫和、親切有禮,而她骨子里就帶著一股的堅(jiān)韌和倔強(qiáng)和母親大不相同。

  在陸瑛的描述下,她曾想象過無數(shù)次母親的面容。

  沒想到竟然會(huì)在這里看到。

  母親沒有死,卻怎么也會(huì)出現(xiàn)在這里。

  難不成,陸家也將母親害死了。

  想到這里,瑯華的心慌跳個(gè)不停,想要將一切弄清楚,卻眼皮沉重,難以控制的疲倦讓瑯華再次閉上了眼睛,她努力讓自己清醒,聽著祖母和母親的交談。

  顧老太太仔細(xì)地看了看瑯華,嘆口氣,“可憐的孩子,鎮(zhèn)江城現(xiàn)在連一個(gè)像樣的郎中也找不到,這樣下去可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許氏擦了擦紅了的眼睛,“瑯華才八歲啊,怎么偏偏就她染上了天花,只要她能好好活著,我情愿替她去死。

  八歲,天花。

  瑯華的心豁然一顫。

  難不成她這不是死后的經(jīng)歷,而是她夢到了八歲時(shí)的事?

  許氏道:“要不然就讓靜明師太來試試吧。

  瑯華從來沒聽母親提起過一位靜明師太治好了她的天花。

  顧老太太看向靜明師太,雙手合十,“我們家姐兒,就交給師太了。

  靜明師太還禮道:“老太太、太太先出去吧,老衲給姐兒施針,再晚就來不及了。

  許氏向靜明師太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攙扶了顧老太太,走出屋去。

  八歲的時(shí)候她一定想不到,從此之后就再也看不到祖母和母親了。

  瑯華心中酸澀,焦急中終于再次微微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隨風(fēng)輕拂的幔帳,旁邊的八仙桌擺著一只花斛,里面插著的枝條上開著花朵,那明亮的顏色,仿佛忽然之間將所有一切照亮,讓周圍頓時(shí)都鮮艷起來,是那么的璀璨,那么的美麗。

  這完全不同于她所熟知的黑暗。

  直到親眼看到,她才知道她多么的渴盼光明。

  其他人已經(jīng)從屋中離開,只有一個(gè)尼姑打扮的人在桌子旁擺弄著物什,大約就是母親口中的靜明師太。

  靜明師太打開一只木盒,從中取出一只布包,十分嫻熟地從中抽出兩根長長的銀針和一包藥粉。

  靜明師太抬起眼睛,看到她醒來,有些驚訝,卻立即輕聲道:“可憐的孩子,一會(huì)兒就好了。
”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撫她。

  靜明師太手中的長針湊過來,在她眼前比劃著,仿佛要找到下針的位置。

  陸瑛曾找過許多郎中來治療她的眼疾,她閑著無事也讓寒煙讀醫(yī)書給她聽,雖然她是個(gè)瞎子,卻對醫(yī)理、藥理有些了解,治療天花要針灸“養(yǎng)老、神闕、百會(huì)……”

  那些針灸的穴位從瑯華心中一覽而過。

  靜明師太的針也越靠越近。

  瑯華能看到細(xì)細(xì)的針尖,直奔她眼睛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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