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大雨傾盆。
蘇桐手持長劍,身上的傷口被雨水沖刷過,露出可怕的白色。
一支斷箭還留在她胸口的骨縫里,沒有拔出。
已經(jīng)血戰(zhàn)一夜,好不容易才甩掉追兵,這條命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但她不能倒下。
她還沒見到駙馬。
為了順利把遺詔送到三皇兄手上,她將遺詔和心腹精銳下屬全部交給了駙馬,自己只帶著三十人小隊(duì),吸引安長凌的大部分主力。
安長凌年少成名,十七歲已是當(dāng)朝的驃騎大將軍。
如今二十有三,是太子心腹。
在外他名震邊陲,在朝內(nèi)卻是一個十足的佞臣。
蘇桐胸口這支箭,正是拜他所賜。
按時間來看,駙馬應(yīng)該完成了任務(wù),帶著三皇兄的大軍趕來相救了。
渾渾噩噩間,一匹馬停在十里亭外。
蘇桐的眼睛亮了亮。
是她的駙馬,江寄云。
“六公主,”一身黑衣的江寄云箭步走到蘇桐面前,夜的黑色不掩他眼睛的幽亮,興奮道:“我是來帶你回去的?!?/p>
見他沒有受傷,蘇桐頗覺安慰,忙問道:“遺詔送到了嗎?”
江寄云的眼色忽然暗淡下來。
不對。
蘇桐后知后覺,快速環(huán)顧四周一眼,吃力地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路上兇險(xiǎn)重重,江寄云絕不會一個人過來接應(yīng),可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
他也不可能單槍匹馬殺出一條血路,以他的武功,不可能毫發(fā)無傷地到達(dá)這里。
真的是,連一根頭發(fā)都沒有傷到。
江寄云不再偽裝,哪怕眼里還有一絲歉疚,嘴角仍在上揚(yáng)。
“遺詔已經(jīng)送到應(yīng)得之人的手上,太子,才是真命天子。”
她立刻明白了。
像有千斤重量壓在身上,她無力地跪了下去,本想一劍砍去,劍卻被江寄云一腳踢飛。
她狼狽地伏在地上,像一條喪家之犬。
“別傻了,遺詔已被太子毀掉,沒有人支持你的三皇兄,你死了這條心吧!”
蘇桐氣地渾身發(fā)抖,恨不得咬死這男人。
她對江寄云有多信任,有多疼愛,此刻就有多痛恨!
“你這個叛徒,我要把你碎尸萬段……”
“你重傷在身,憑什么殺我?以為你的心腹下屬們還在嗎?”
蘇桐震不能言,傻傻地看著江寄云。
“他們早被太子處理掉了,”江寄云咬牙切齒地說道,“一個不留?!?/p>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蘇桐突然心如死灰。
江寄云猙獰地笑道:“我早就厭倦你了,一個冰冷的木頭,哪怕是公主,又哪里比得上我迷人的暖香呢?”
暖香,是她的一名侍婢。
原來駙馬早就和暖香有染,原來在他的心目中,她連一個奴才都不如。
可恨她要用這么悲慘的代價,來看清這個人!
這時,十里亭四周響起了一陣戰(zhàn)馬的奔騰聲。
安長凌的人馬迅速趕至。
她絕望地笑了一聲,低頭看著插在胸口的斷箭。
她帶著這支箭奔襲一路,現(xiàn)在,到它該離開的時候了。
所有人都在冷冷地看著她。
安長凌,江寄云,數(shù)不清的兵馬。
蘇桐牙根一咬,用盡全力拔去這箭!
箭支離開身體,血涌如注。
滾燙的鮮血噴在江寄云臉上。
鮮血迸流,蘇桐的意識很快模糊下來,耳邊嘈雜的聲音漸漸飄遠(yuǎn)。
“六公主!”
“安將軍,”江寄云抹著臉上的血,淡淡地問道:“我可以帶六公主回去討賞了嗎?”
*
“不要……”
一個個畫面在蘇桐的腦海中跳躍著。
江寄云鄭重其事地接下遺詔,發(fā)誓拼死也會把它送給三皇子。
她和小隊(duì)被安長凌追擊,屬下為了保她,連接犧牲……
江寄云笑容張狂:“以為你的精銳之師還在嗎?”
畫面一轉(zhuǎn)。
伏尸千里,血流成河……
“不要!”
蘇桐滿身大汗地從噩夢里驚醒。
感覺臉上有什么東西壓著,又悶又熱!
又臭……
“阿欠!”
有什么東西在撓她的鼻子,刺地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她猛地睜開眼睛。
一團(tuán)毛絨絨橘黃色的東西,正壓在她的臉上。
她認(rèn)出這是一只動物的屁股!
這只屁股不但坐在她臉上,還悠閑地蹭了蹭,不知道有多舒服地仰著肉腦袋,得意地一遍遍叫著。
“喵嗚~喵嗚,唔喵喵喵嗚~”
蘇桐一巴掌打開臉上的大橘貓,狠狠地抹了一把嘴。
這什么玩意?
突然想起昏迷前拔箭的事,她下意識按住胸口中箭的地方。
一點(diǎn)也不痛!
以及……她的胸呢?
蘇桐慢慢地低頭往下看,頓時被驚到心臟停拍。
她的手,又胖又短,指節(jié)處還有可愛的肉窩窩,小手嫩地能掐出水似的。
等等……
這竟然,是一只四五歲小孩兒的手!
蘇桐再摸摸自己的臉,又嫩又軟。
真實(shí)的觸感告訴她,眼前的一切,的的確確在發(fā)生著。
她是在一棵桂花樹下醒的,手上還有一節(jié)帶著桂花的細(xì)枝條。
這孩子是爬樹的時候不幸墜亡的。
小女孩的記憶瞬間涌進(jìn)蘇桐腦海。
女孩名叫沈小寶,外號甜豆,打記事起就和娘親、外公三人相依為命,外公身體虛弱,曾因?yàn)榇蟛∫粓鲇帽M了所有積蓄,有段時間娘親只好帶著她沿街要飯,一家三口曾嘗盡辛酸。
后來娘親開了一家布坊,摳摳搜搜攢下一點(diǎn)碎銀子,舍不得吃喝打扮,但為了送她來育幼堂上學(xué),卻不惜花盡積蓄。
因?yàn)槌錾淼臀?,人又比較木訥,她在幼育堂里飽受凌辱,爬樹就是被幾個男孩逼的。
不上樹,就讓先生把她趕出育幼堂。
就讓他們的官爹爹,把她娘親抓進(jìn)衙門坐牢!
那幾個狗潑孩兒,她得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才是……
“咦,她爬起來了呢?!?/p>
“她動了!”
“沒有摔死唉,我們再去玩玩她……”
三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兒,趾高氣昂地走向蘇桐。
為首的那個小胖墩背著手,目中無人地說道:“沈小寶,我們玩點(diǎn)別的好不好呀?”
胖子名叫江淳,在沈小寶的記憶里,江淳的爹是當(dāng)官的,暫不清楚是什么官。
但姓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混小子又橫還偏偏姓江,蘇桐心想,不治他個外焦里嫩,這個小惡魔就沒辦法被扼殺在搖籃里。
蘇桐看破不說破,活動活動小手腕子,“你說怎么玩?”
“你站那兒別動。”
江淳邁著小短腿跑過來,從身后拿出一根炮仗,插在蘇桐的腰帶里,然后吹著了一根火折子。
正要湊過去點(diǎn)火……
“哎呀江淳,你知道那是什么樹嗎?”蘇桐攔住他的肥手,表情特別認(rèn)真地說道:“它叫桂樹?。 笇m折桂’幾個字聽過沒有?拿到桂的人,以后能當(dāng)狀元,當(dāng)大官呢,我剛才可是折到了金色的桂!”
三個小潑孩被她唬地一愣一愣的。
三顆豬腦袋直點(diǎn)直點(diǎn)。
“對對,先生說過的!”
“金桂在哪里呀?”
江淳則粗魯?shù)鼐咀√K桐的衣領(lǐng),“快把它交給我!”
“哦,我剛才把它忘在那里了,”蘇桐指著茅廁的方向,“不信你們?nèi)タ纯??!?/p>
江淳迫不及待把火折子塞到蘇桐手上,和其他兩個潑孩兒一起涌進(jìn)茅廁。
看著幾個屁姟跑開的背影,蘇桐同情地?fù)u了搖頭,“是有多怕趕不上熱乎的?”
她嘆了口氣,慢條斯理地把炮仗點(diǎn)著,再隨手往茅廁里一扔。
“砰!”
茅坑被炸了。
效果顯而易見。
“救命啊……”
“好臭啊啊啊!”
“沈小寶,我要讓我爹抓你坐牢!”
三個潑孩頂著一身屎跑出茅廁,一邊跑一邊求救,哭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江淳沾了一手的粑粑,見旁邊的同伴臉上還干凈著,干脆往上面一抹。
同伴:“……”
臭死了?。?!
啊啊啊?。。?/p>
江淳在同伴面前丟了大臉,惱羞成怒地朝蘇桐大吼:“沈小寶,你給我等著,我會讓你好看的!”
“好的呀!”蘇桐奶聲奶氣地應(yīng)話。
她當(dāng)然要等著。
等著看他那個以公循私的爹,到底是什么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