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北辰內(nèi)憂外患，新皇剛登基一年。除煙都城內(nèi)。其余城鎮(zhèn)各處不太平，經(jīng)常會有馬匪出沒，這群馬匪平日閑時便在城外晃蕩撿漏，城中小兒被拐事件時有發(fā)生。
每逢重陽，淮家老太太都會去東邊驪山觀云寺拜佛祖求平安。偶爾遇到馬匪猖獗時，便在家中祭拜。這次，除去平安一事，他們還有件其他重要的事問菩薩。
老太太信佛，十分虔誠，虔誠到什么地步？
家中設(shè)有一屋舍專門供奉各路菩薩，那屋比尋常人家的正堂還要大上幾分。
為了避免途中遇見馬匪，一行人分作五路上山?；丛码y得出門，此時與侍女絮絮扮成腿腳不便的乞丐同行。
其實像她這種缺胳膊少腿的殘廢，馬匪都嫌麻煩。哪怕是在路間遇見，也不會停下腳步多看一眼。在他們眼里，成年的傻子都比她值錢。
或許是天冷，又或許是馬匪今日不上工。一行人在進山的途中并未碰見。
驪山觀云寺，北辰唯一一座皇家賜名的寺廟。前朝皇子為保后代安寧，在此剃度出家。當今圣上偶爾也會來此同他下棋。
因此，此地香火平日里便比尋常寺廟要旺盛許多。尤其是女子，畢竟誰都想當那個走了大運的人，哪怕是遠遠瞧上那么一眼，回去也夠吹好幾天。
長此以往，觀云寺也成了煙都有名的姻緣寺。
觀云寺正殿由八根大約十二尺左右竹木支撐。一群眾人跪坐在殿內(nèi)還顯得四周空蕩蕩。
祖母宋如跪落最前，虔誠的向佛祖禱告。
片刻后，宋如手握搖到的兩副竹簽尋到了寺廟住持。
“一箭射紅心，人人說好音，日長雞唱午，真火煉真金?！敝鞒衷诩堥g揮灑筆墨緩緩落下兩行字。
此番冒風險上山，淮家是想給淮父納妾。記憶中，祖母除每日在院內(nèi)同五伯母推牌九，便還有念經(jīng)。
并非重男輕女，淮家人丁雖多，男丁卻只有淮父與五哥。也許是祖父年輕時隨前朝圣上征戰(zhàn)多年，殺戮太重，家中子女眼神都不怎么好使。
大夫曾言此病無法根治，伴隨年歲的增長，眼神會越來越差。且因人而異。
家中管家曾言，五伯父只比淮父大兩歲，二十出頭，祖母站在跟前已不識得。祖父五十旬還在世，便已全瞎。
淮月對祖父記憶甚少，兩歲時他便已去世。有關(guān)五伯父更無從知曉，她跟五哥剛出生沒多久便走了。
對于管家的話她無從查證，也不想去問成天用膳如廁都阿彌陀佛的祖母。但淮父和五哥的眼神她看在眼里，五哥前幾日剛將石頭當作饅頭，啃掉兩顆門牙。
此病，放在現(xiàn)在的醫(yī)療條件都難以根治。更別提落后的北辰了，對此，即便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她也是和尚的腦殼，沒發(fā)。
關(guān)于此病，醫(yī)學上有個學名，叫視神經(jīng)萎縮。淮月是無神論者，什么殺戮太重，分明是遺傳。
照祖母的意思，豈不是一家子都得擱那觀云寺剃度出家懺悔算了，還娶什么親，求什么緣。
可她忘了，祖母還真是個虔誠的不能再虔誠的信徒了，誰家打那么多金象菩薩供奉。
十四歲的淮月貓在眾人身后，悄悄翻著白眼斜視主持，淮家其余眾人卻滿臉嚴肅，顯得格外端莊。
不用祖母示意，往日十分懂得察言觀色的程霏從隨身攜帶的包袱中掏出一沓銀票塞進身側(cè)的小和尚懷里。面向主持，堆滿笑容喜道：“一點香油錢，主持大師，此簽是何意？”
主持道了聲阿彌陀佛，溫聲道：“施主，婚姻成之，乃天配良緣，不用問神自能情投意合，白頭偕老。”
眾人相互瞅著腦門一頭霧水，淮家雖錢多，瞎的瞎，盲的盲，沒幾個識字的。
什么意思，淮月聽明白了，緣，妙不可言，該來便來了。
淮月輕笑，覺得沒意思。不再理會纏著和尚問說法的眾人，出門想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觀云寺之所以傳遍北辰，全因其北面的云霞奇景?；丛略缬兴?，若不是因此名頭，游手好閑的她才不會穿得跟街頭一月沒吃飽飯的乞丐樣上山，陪一群長輩來阿彌陀佛。
有那功夫不如在院里釣兩條魚。
淮府位于煙都靠西南方向，淮月剛出自家南沁苑，回頭便不識來時的路了。
宅邸終究再大也有邊，而知識無邊。
四歲時，請了資歷老的先生來淮府教導孩童，伴隨還有幾名官家子弟。唯獨淮家兄妹二人最讓人下飯。
一位半瞎，另一位從先生開口講課那刻便開始淌哈喇子。
先生講的淮家兄妹二人是一個字都未曾入耳。
淮家長輩很頭痛，祖上兩代全是武將，其余眼神更不好使，特別期望他們這一輩能出個讀書人。
這位先生不行，大不了再換一位。
直到換成如今教淮月的柏先生，先生只教一件事，釣魚。
他人不知三人課間傳授什么學業(yè)，重點是淮六姑娘不打瞌睡了。便沒再換。
通過寺內(nèi)掃地僧的指引，淮月尋了一處絕佳的觀景之地。
此時接近午時，晴空萬里無云，然立在高聳臨北亭內(nèi)，飛鳥狀的祥云正沖她揮舞。
眼下亂世，也只剩觀云寺能觀得如此奇景了。
臨北亭西側(cè)草叢間。
蜷縮一名男童。
男童身形如同一個球，大約十多歲的年紀。癱坐地面，抱著膝蓋，低著頭，肩頭不停地聳動，似乎正在啜泣。
“小孩，你哭什么？”話間，淮月從袖中掏出鵝黃手帕遞給男童，示意他擦拭淚水。
男童頭也沒抬，反而哭得更大聲。
上一世淮月聽多了哭哭啼啼，這一世自然不愿再聽。問原因也不講，矯情。
本不想多管閑事，剛走兩步不放心，又折返回去。
留他一小孩在荒山野嶺也不好，擰眉問道：“看你似乎比我大，有問題說出來才能解決，一個大男孩在我一小姑娘面前哭成這樣也不怕羞。”
“告訴你有什么用，你不跟我一樣是小孩嗎？”男童邊哭邊大聲嚷嚷，中氣十足，面色如常，這才確定他應(yīng)該不是身體不適。
“你這人怎么看起來儀表堂堂，眼神比我五哥還差呢？”心下有了對策，淮月打算忽悠他一下。
男童頭一次聽聞有人夸他外貌，從小因自身肥胖的外形沒少被人恥笑。停止了哭泣，接過手帕，可轉(zhuǎn)念想到她說自己眼神差，又頂了一句：“你才眼神差呢，你全家都眼神差?！?/p>
淮月輕笑，耐著性子，沒和他計較：“別看本姑娘長得矮，如今也有十五了，女子十五及笄。相當于大人了，你將遇到的難處說與我聽聽，或許能幫到你。”
畢竟還想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萬一，又將眼前小孩惹哭了可不好受了。
男童臉上露出詫異，上下打量她許久。一臉不可置信：“你十五了？騙小孩呢？”
“你有什么值得我騙的？”淮月好笑的問。
騙財？
淮月衣衫破爛，瞅著似乎比他穿得還要破舊，想必家境也不會好到哪去。
騙色？
有沒有搞錯，男童對自己的身型再清楚不過了。自他記事起，其他人便喚他球球。
更何況，他才十四。
男童瞧面前穿著邋遢的女孩一直賊兮兮的打量自己，連忙將衣袖拉緊了些，生怕懷里僅有的一貫銅錢被她惦記上。
對！此人絕對是來騙錢的！
他得小心謹慎些。娘說了，出門在外，不可隨意相信陌生人的話，特別是陌生女子。她們的話是那種讓人上癮的毒藥。
稍加思索，男童扭頭，下定決心，不管眼前女子如何再巧舌如簧都不理會。
誰曾想小孩也不好騙，淮月來了興致。
“喂，既如此，本姑娘也不虧待你，你先告訴我，回頭，我請你吃飯，如何？”
“那我告訴你，你答應(yīng)我不告訴別人?！甭牭匠燥?，男童便憋不住了。
“好?！?/p>
“說謊吃魚全是刺?！?/p>
“好?！?/p>
“說謊出門必丟錢。”
“好?！?/p>
“說謊吃飯全是石頭子?！?/p>
“你有完沒完？不說我走了?！被丛骂^皮青筋凸起，深呼吸，眼前男童真真磨人，以后遇見小孩還是得繞道。
男童見她要走，忙攔道：“好好好，我告訴你。”話音一頓，回頭看了眼周圍，確定沒人后才開口：“我娘要送我去北邊參軍打仗，我怕死。”
淮月陷入沉思，北面宣人覬覦北辰多年。先皇在世前便費了大功夫收復，如今新皇登基。宣人又開始騷擾邊境。
煙都城內(nèi)外馬匪很多是宣人，新皇為建立自身勢力，上至三品武將，下至六品文官。全部換成了自己的心腹。根本無暇顧及城中百姓飲食問題。
直至今日，煙都仍有許多貧苦人家連飯也吃不上。為混口飯吃，很多人將自家男丁送去北邊打仗。只為每月二十兩白銀軍餉。
想讓男童來府里幫工，可但凡不到迫不得已，沒人愿意做奴才，思慮半晌，還是打算再問問他。
“不如你來我家中當伴讀?！彼昙o尚輕，府中并沒有適合他的差事，又怕傷到男童的自尊，覺得只有五哥的伴讀適合他。
男童搖頭，開口拒絕：“王某雖家窮，但也不愿當那卑躬屈膝，任人罵娘之輩?！?/p>
“你是想家還是怕死？”沒想到他拒絕的如此干脆，淮月不由對眼前男童高看了幾分。
“你這人，不僅瞎還聾？方才與你說怕死?！?/p>
淮月深吸一口氣，好懸沒被男童氣死。要是她將來兒子這樣同人講話，腿都給掰折。
“人總得死，看你想怎么死?！?/p>
“我不想死……”男童低頭，小聲嘟囔。
“那你尋一處寺廟出家，修那無上法決，幸許還能多活幾年。”
當他聽到出家二字，慌忙搖頭：“那不行，我還得娶媳婦呢。出家不能娶媳婦又不能吃肉，虧大了?！?/p>
“那你想?yún)④妴幔俊被丛露ǘǖ赝蚰型?，生在亂世，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
男童抬頭眺望遠方，一雙稚嫩的小臉迸發(fā)出不屬于他這年紀的成熟。沉默片刻，道：“我想?！?/p>
“那你便去，怎么還沒上戰(zhàn)場，就怕死呢。等真遇到困難，總會有辦法解決?！?/p>
“可我就是怕啊?！蹦型瘑柩手鲃萦忠薇亲?。
淮月上前一把捂住男童的口鼻：“哎，要說就好好說，不準哭，再哭揍你?！痹挳叧吲e左拳揮舞，見其點頭，適才開口：“這樣，你先去，如果害怕就給我寫信。”
“信？可我不識字啊?！?/p>
“那我可管不著，多一人陪你面對也許就不怕了。”
四下陷入寂靜，只剩微風拂過粉黛草的涮涮聲。她在等他的答案。
“好?！蹦型K于下定決心，家中還有位小弟，他出生起飯量驚人，若是再不去，弟弟估計活不過半年。
臨北亭附近有棵香樟，枝葉扶疏。若不仔細留意，誰都不會注意樹上斜躺著位哈喇子淌了半截的男子。男子身著深藍鶴氅，嘴角彎彎，不知是做了美夢，還是聽見他們二人間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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