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很熱。

姜府門前的兩行柳樹,在烈烈炎日中顯得更加翠綠欲滴,竟讓人憑空看出口渴的感覺來。

整個人間似乎都構(gòu)建在一塊熱炭上,空氣都變成了實質(zhì)的熱氣凝固體。每個人困在這凝固的熱氣中,都睜不開眼張不開嘴,連動作也變緩了起來,身上無一處不是黏糊糊的。

在這樣奪人貞操的死天氣里,姜不二及幾個苦命的下人卻不得不守在姜府門口,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那位來自京城的老師。

好在他們的鼻梁上都架著兩個圓圓的小黑鏡片,這是小少爺前些日子搞出來的稀罕玩意兒,用黑水晶磨成的薄片制成,能防光,在大太陽底下也可識物。

可發(fā)明這稀奇物件的小少爺,自從剛才借口去廁所后,就再沒有回來,粗略算算,也應該有三刻鐘了。

“哎,你說咱們少爺,怎么還沒回來?”阿三倚著柱子,毫無力道地踹了一下不遠處坐著的阿四,困意十足地哼了一句。

“我怎么知道,小少爺身體嬌貴,就是回屋歇著去了也說不定?!卑⑺氖置銖姷靥鹧燮ぃ謾C械地懶懶回應。

“這京里來的先生怎么還不來啊,說好了今天午時前到的,這都快未時了,連個影兒都沒見著。”

雙兒和可人兩個小丫頭似兩朵蔫了的花兒,有氣無力地撐著臉發(fā)呆。

老徐煽動著被汗打濕的領(lǐng)口,將脖子上掛的毛巾一擰,瞬間似是潑了盆水出去,把自己嚇了一跳。

“淡定,淡定,一定要淡定。再等等,再等一刻鐘,如果那位先生還不來,咱們就先撤?!?/p>

老徐平日就對這些下人們極好,從不擺管家的架子,將這些人都似自己的子女那樣看待,此時見眾人都被這鬼天氣折磨得不行,也是心生了退意。

正當幾人罵罵咧咧地抱怨這蝸牛轉(zhuǎn)世的許先生時,一輛精致的馬車卻悄無聲息地停在姜府門口,自里面下來一個面色古怪的小老頭兒,拄著根黑乎乎的拐杖。

小老頭兒弓著身子,抬起眼皮環(huán)視一周,頗為不屑地拿手一點老徐,“你,是管事的?”

“是,敢問您是......”

小老頭兒似乎很討厭老徐的那副賤氣里帶點可愛的面孔,頗不耐煩地從鼻子里哼出一句:“叫姜不二來見老夫?!?/p>

叫我們家少爺來見你?眾人心里都是有些恚怒,我們家少爺何等金貴,豈有屈身來見你的道理?

一旁坐著的阿四帶著幾分玩笑意味說道:

“我說這位老先生,我看你也是個讀書人,怎的如此不通事理?我家少爺,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混賬!”小老頭兒啐了一口,“學生見老師,莫不成還得八抬大轎請著來么,這便是你們姜府的規(guī)矩?”

老徐一聽,心中暗道不妙,這人做派談吐不同常人,恐怕就是老太太交代的那位從京城來的先生,剛想去快把少爺找回來時,耳后卻傳來一陣奶氣未脫的聲音。

“學生姜不二,見過許先生?!?/p>

眾人轉(zhuǎn)頭看去,那個一身清涼翠色的可愛娃娃,不是自家少爺又是誰?

“免了。”許先生上下打量一番姜不二,這才臉色稍微好轉(zhuǎn)一點,直接無視眾人走到姜不二面前,嘖嘖兩聲。

“不愧是姜侍郎的愛子,生得居然比姑娘家還漂亮些。”許先生干癟的嘴唇動了動,還沒說出什么,姜不二卻搶先笑道:

“學生帶先生去見見老夫人?!?/p>

許先生一怔,暗暗稱奇,小小年紀便會揣人心意,此子倒也真有些慧根。

看來,那二位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啊。

......

......

“見過老夫人?!痹S先生一躬到地,行了個大禮。

“快免了?!苯咸κ疽馑饋恚瑑叭灰桓贝髴羧思抑泻兔忌颇康睦咸蜗?。

“這是姜侍郎讓我轉(zhuǎn)交給老夫人的信,他還拜托許某替他向老人家請安。”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封信,呈給了一旁的丫頭。

老太太接過信,看了幾眼,沒說什么,倒是抬起頭來打量了一番這位許先生。

“許先生這一路辛苦了,自京城到兗州想必也累壞了,冬香,帶許先生去休息?!?/p>

“是?!币簧戆咨亩阄⑽⒁桓?,就要引著許先生下去休息。

“且慢。”許先生直起身來,眸子中滴溜溜滾過一絲傲慢,“在京中時,許某便聽說姜家乃是大戶人家,府中規(guī)矩更是與眾不同,今日一見,才知傳言不虛?!?/p>

這老家伙搞什么名堂?姜不二心中暗罵了一句,自從剛才在正門看見這位許先生,自己心里就十分膈應。

尤其是許先生那骨子里隱隱發(fā)出的腐儒臭傲氣,和他對下人的那副得意樣子,實在是讓姜不二感到說不出的不爽。

可礙于對面是自己的老師,小姜少爺又不能將心中的情緒表現(xiàn)出來,只能硬堆著他那天真笑容,心中罵了一萬句媽賣批。

“先生這話,從何說起???”姜老太太臉上的不耐煩一閃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慈祥與稍稍的疑惑。

許先生抬了抬眼皮,長舒了口氣,唇上的須子顫了顫,帶著幾分自嘲嘆道:

“姜侍郎官屬六部,高居三品,又正值壯年,左右嬌人相伴,官運亨通,家庭和睦,在朝中不可不謂羨煞旁人?!?/p>

許先生話鋒一轉(zhuǎn),冷笑哼道,“像如此的富家大室,下人自然也高人一等。像我這種酸儒書生,又怎么入得了那些大爺?shù)难勰兀孔岳⒁?,難攀矣!”

姜不二和堂上的姜老太太不禁同時暗罵一聲,好陰陽怪氣的老酸秀才!

這番話雖看似是在貶低許先生自己,實則是字字刀劍,無一句不是在諷刺暗罵姜府下人徒憑主貴,目中無人,全沒有一點名門望族的涵養(yǎng)。

一旁候著的老徐也聽得出來這話中帶的刺兒,嚇得老臉一白,倒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那個頂了許先生兩句的阿四。

老太太眼皮耷了幾下,頗有些納罕地說,“聽先生所說,似乎我姜府內(nèi)有人對先生不敬?”

“不敢,許某可不曾這樣說過?!痹S先生話雖這樣說,臉上卻全然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十分得意。

“這件事老身會查清楚,給許先生一個交代的?!崩咸淹嬷稚弦粚皤F,吟吟笑道。

“許某先行謝過老夫人。在下舟車勞頓,先行告退?!?/p>

說著,許先生一揮大袖,隨冬香出了正堂,姜不二也得了老太太的示意,向老太太行了個禮,邁著小步子趕了上去。

隨著姜不二的腳步聲越來越輕,老太太臉上的和藹表情也逐漸僵硬,最終化為一張帶著戾氣的臭臉。

“一個酸臭儒生,也敢對我姜家的事情指手畫腳,真真兒是不知天高地厚?!?/p>

她揉著眉心,眼皮也不抬一下,在短暫的寂靜后,終于緩緩吐出幾句話來:

“按之前的計劃,盯著他。他要是體面,你就讓他體面?!?/p>

“他若是不體面呢?”秋香回了一句。

“你就幫他——”

話忽然停住,老太太摩挲著手中那對小巧的金獸,許久后嘆了口氣,“算了,畢竟怎么說,他也是少爺?shù)睦蠋?。?/p>

此時廳上這位一家之主,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如此軟了。

若是放在以前,她可不會有那么多的顧慮和慈悲,鐵腕手段一直是她,也是姜府最信任,也是最強的法寶。

可以說,若是沒有她奉若圭臬的鐵腕手段,就不會有姜家的今天。

可現(xiàn)在不是從前了,永遠不是了。

老太太癱坐在太師椅上,老態(tài)盡顯,聽著窗外聒噪的蟬聲,緊閉的眼縫中卻溢出幾滴清淚來,順著臉上的皺紋鉆進那些溝壑中去,最終又統(tǒng)一地匯合于下頜。

天快轉(zhuǎn)涼了,蟬的時間不多了。

我的時間還剩多少呢?

姜府后院,枯井深處,死一般寂靜的黑暗中。

一千只冒著血光的粘稠眼睛同時亮起,為了那點來之不易的陽光,而互相撕咬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