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值隆冬,東宮連日擺宴排班,嬪妃宮眷們聚在一處聽?wèi)蛳尽?br>
唯有西邊的聽瀾軒冷冷清清,門窗緊閉。
這邊地方狹小,不似東宮其他地方那般軒昂高闊,涂金重彩,像是一處被人遺忘的角落。
侍女芳苓行色匆匆,提著食盒默然進了聽瀾軒。
推開門,濃重藥味撲面而來。
“娘娘,今兒廚房做了參湯,是百年高麗參熬的,可養(yǎng)身子了?!?br>
帳幔中伸出一只纖柔的手,慘白慘白的,青色脈絡(luò)清清楚楚。
芳苓強忍著淚意,上前拉起帳幔,扶著榻上的人坐起來。
太子妃沈雨燃病重多時,已是強弩之末。
東宮內(nèi)宅由徐側(cè)妃主事,她打著靜養(yǎng)的旗號,將堂堂太子妃攆到狹窄的聽瀾軒居住。
奴才們見風(fēng)使舵,拜高踩低,連熱茶熱飯都不給聽瀾軒。
芳苓在廚房懇求了許久,只給了這一碗雞湯。
“娘娘,嘗嘗這湯?!?br>
沈雨燃目光空洞地點了點頭,勉強啜了一口,再喝不下去了。
“去請?zhí)拥钕铝藛???br>
芳苓低下頭,揪緊了衣袖:“殿下和徐側(cè)妃進宮赴宴,還沒回來。”
“也是,快到除夕,宮中宴飲頗多,怕是很晚才能回來?!?br>
芳苓悲憤道:“娘娘才是太子妃,怎么也輪不到徐側(cè)妃那個賤人進宮!”
沈雨燃神色清冷。
“我能當(dāng)太子妃,全憑著太子殿下的憐愛,如今殿下的憐愛不在了,自然沒有資格隨他進宮?!?br>
……
七年前,揚州知府送給太子蕭明徹三位美人,沈雨燃便是其一。
她出身卑微,卻生得雪膚花貌,容色冠于江南。
只是蕭明徹生性冷漠,并不親近女色,不曾碰過她。
直到他觸怒皇帝,被貶為庶人,東宮里姬妾奴婢作鳥獸散,只有沈雨燃陪在他的身邊。
他們身無分文,蕭明徹頹廢潦倒,全靠沈雨燃在脂粉鋪子做小工賺錢度日。
不止如此,她一介柔弱女子,學(xué)會了挑水、劈柴、做飯,學(xué)會了跟小商小販討價還價,更學(xué)會了跟潑皮流氓當(dāng)街對罵。
苦苦支撐三年之后,皇帝查清了當(dāng)年的冤案,恢復(fù)了蕭明徹的太子之位。
蕭明徹力排眾議,立沈雨燃為太子妃。
就在沈雨燃以為苦盡甘來的時候,蕭明徹將徐宛寧接進東宮,納為側(cè)妃。
徐宛寧是榮國公府的嫡女,跟蕭明徹自幼相識,青梅竹馬。
如果蕭明徹沒有出事,他的太子妃就是徐宛寧。
沈雨燃沒有資格生氣,她這個太子妃是蕭明徹對她三年不離不棄的謝禮,哪里敢奢望更多呢?
徐側(cè)妃的吃穿用度超過太子妃,她可以忍。
徐側(cè)妃跟她平起平坐頤指氣使,她也可以忍。
但是蕭明徹對她日漸冷漠,她不能忍耐。
當(dāng)初落難的時候,蕭明徹與她相依為命,也曾有過歡愉和恩愛。
她大冬天洗衣服時感染風(fēng)寒,是蕭明徹整夜抱著她、溫暖她,把她凍僵的小手捂在心口,溫柔地喚她“燃燃”。
沈雨燃不甘心,她想爭寵,想爭回蕭明徹的心。
然而她突然之間病倒。
這病來勢洶洶,連宮中御醫(yī)都束手無策,竟然藥石無靈。
僅僅半載,她便油盡燈枯。
咳——咳——
沈雨燃劇烈的咳嗽起來,芳苓拿帕子為她擦拭,帕子上盡染鮮血。
“娘娘!”芳苓哭喊了起來。
“你去宮門前等著,若太子回來,務(wù)必請他過來,就說咳——咳——就說是最后一次。”
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
“奴婢遵命!”芳苓哭著跑了出去。
……
蕭明徹是子時一刻的時候回東宮的。
徐側(cè)妃剛剛查出了喜脈,父皇母后高興,在宮中熱鬧了許久。
一下馬車,他就看見沈雨燃的侍女芳苓一臉悲戚的跪在門口,高喊著要見太子。
徐側(cè)妃被芳苓嚇了一跳,命侍衛(wèi)把芳苓拖下去杖斃。
蕭明徹喝止了侍衛(wèi),叫人將徐側(cè)妃送回去,自己跟著芳苓來了聽瀾軒。
看著冷清的聽瀾軒,蕭明徹微微蹙眉。
“只有你一個人伺候?”
“徐側(cè)妃說聽瀾軒地方小,用不著那么多人手。”
“退下。”
芳苓含淚退下,蕭明徹獨自進屋。
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濃重藥味令他喘不過氣。
“殿下?”
虛弱沙啞的聲音隔著屏風(fēng)從床榻那邊傳來。
聽瀾軒沒有地龍,只在靠床的地方擺了個炭爐,蕭明徹一開門,風(fēng)呼呼的進來,那點子火熱氣瞬間被吹沒了。
蕭明徹關(guān)上門,往榻前走去。
隔著青紗屏風(fēng),他隱約看見沈雨燃顫顫巍巍地從榻上坐起來。
“沈雨燃,你有什么話,非要今日說不可。”
是要今日說。
沈雨燃凄然一笑。
今日不說,她只怕沒有來日。
“殿下與我恩愛之時,曾答應(yīng)過要實現(xiàn)臣妾三個心愿。”
蕭明徹眸色深邃。
“第一件,你希望孤重回東宮,第二件,你想做孤的妻子,這兩件事,俱已辦到。”
沈雨燃病重得連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全,今晚卻說得格外順當(dāng)。
“臣妾還有一個心愿,望殿下不要食言?!?br>
“若是要說宛寧壞話,勸你不要開口?!?br>
“不,與她無關(guān)?!标P(guān)于徐宛寧的話,她說得太多,他也聽得太多。
徐宛寧是他的心肝寶貝,是碰不得的人。
蕭明徹“嗯”了一聲。
“臣妾身世坎坷、家人早亡,是個無根之人,求殿下?lián)褚惶幥嗌铰窳顺兼目莨??!?br>
“你不想葬入皇陵?”蕭明徹問。
她是太子妃,理當(dāng)與他共陵寢。
“不想?!鄙蛴耆即鸬霉麛?。
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蕭明徹。如果沒有對蕭明徹動心,當(dāng)初蕭明徹被廢的時候,她跟其他的姬妾一樣離開了,不至于淪落至此。
“你后悔跟孤了?”蕭明徹神情若水,眼底卻隱有怒火。
“是,臣妾后悔了?!?br>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沈雨燃累了,不想撒謊了。
“如果有來生,臣妾只愿從未見過殿下?!?br>
“沈雨燃!”蕭明徹忽然暴怒了,他娶她為妻,許她太子妃的位置,她居然敢說這樣的話。
他一腳踹開屏風(fēng),怒視著榻上的沈雨燃,忽然呆住了。
沈雨燃臉上半分血色都無,蒼白得像一張紙,只有一雙眼睛是黑的。
這不是他記憶中的沈雨燃。
他認識的沈雨燃,顏若舜華,瑰姿艷逸,周身光華珠玉難及,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看著暴怒的蕭明徹,她蒼白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唇角有鮮血溢出。
這是她想好的結(jié)局,她要讓蕭明徹記住自己死前的慘狀,好叫他永不安心。
“你病得這樣厲害?”蕭明徹難以置信。
徐側(cè)妃一直告訴他,沈雨燃身子康健,只是一心跟她爭寵,染上風(fēng)寒便要死要活的,怎么會這樣?
他以為沈雨燃在裝病鬧脾氣,竟是真的快要死了?
“殿下,來生不復(fù)見?!?br>
沈雨燃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般,從榻上栽倒下去。
她死了?。?br>
蕭明徹木然走出聽瀾軒,忽然感覺臉頰有些濕潤。
是,下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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