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rèn)卷(ZC) 第五章


隊里開渠引水,挖著東西了。

挖著東西的人名叫起毛,干勁大,膽子小,扒著扒著,鐵耙就擱著了,起毛眼睛朝下一瞧,臉即刻烏青,嘴上說:“著了著了。”丟下鐵耙拔腿就跑。

起毛逃了幾步,在田埂上碰到了孔大寶,孔大寶兩眼發(fā)綠,看什么東西都是綠的,起毛的臉也是綠的。他好奇地說:“起毛叔,你的臉怎么是綠的?”

起毛說:“我綠嗎?我當(dāng)然綠了,我撞邪了,這么多人開渠,那東西偏偏就給我挖到了?!?p>孔大寶不知道那東西是什么東西,問說:“起毛叔,你挖到什么東西了?”

起毛說:“夠倒霉的,偏還碰上你,你還問我什么東西,就是那東西,人死了躺在里頭的那東西?!?p>孔大寶說:“人死了躺在里頭的,那不是棺材嗎?”

起毛氣道:“不是它,還會是誰?”

孔大寶的膽子比起毛還小,一聽說棺材,心里的肉團子就哆嗦起來,支支吾吾說:“起、起毛叔,你、你挖到棺材了?棺材里有、有什么,有死、死人骷髏頭嗎,嚇,嚇?biāo)廊肆恕!?p>他本來并不結(jié)巴,但凡一害了怕,說話就結(jié)巴。

起毛雙手一拍屁股,大聲叫起來:“孔大寶虧你問得出來,棺材里有什么?棺材里當(dāng)然有死人骷髏頭?!?p>起毛叫了兩聲,想給自己壯膽,卻不知是不是又被自己的回音嚇著了,不再叫嚷,想避過孔大寶逃走,但是田埂太窄,起毛沒踩穩(wěn),一腳踏到水田里,鞋子被爛泥吸住了,起毛光著一只腳,伸手撈起那只鞋來,也顧不得再穿上,拎著個沾滿爛泥的鞋,急急穿過孔大寶身邊就跑。

孔大寶追著起毛喊:“起、起毛叔,等、等等我,起、起毛叔,別、別丟下我——”他喊了兩聲,見起毛不理他,停了停,又喊:“起毛叔,你拎的是一只老烏龜噢,回去煲湯噢?!?p>起毛頓住了,把鞋子提起來看看,泄氣地朝地上一摜,摜了又舍不得扔,朝鞋子踢了一腳,重又揀起來,“呸”了一聲說:“你爹才是個老烏龜?!?p>孔大寶說:“起毛叔,你罵我爹是老烏龜,我告訴我爹去。”

起毛說:“你爹我不怕他,你告訴你娘我也不怕?!?p>孔大寶老實,說:“你又沒有罵我娘,我告訴我娘什么呢?”

起毛“哧”了一聲,說:“你討罵呢?你要我罵你娘是嗎?”又把爛鞋子往上提了提,說:“喏,就是這個?!?p>孔大寶看不懂,說:“起毛叔,這是什么?這是一只爛鞋哎?!?p>起毛說:“烏龜配爛鞋罷?!闭f罷了,拎了爛鞋一溜煙就跑遠(yuǎn)了。

孔大寶膩膩歪歪沒話找話和起毛啰嗦,想拉扯住起毛跟他一起走,結(jié)果也沒哄住起毛,孔大寶趕緊去追起毛,也好在一望無邊的田野上有個伴,跑了幾步,忽然就跨不開步子了,有個人擋在了他面前,孔大寶一喜,以為起毛停下來等他呢,再定睛一看,哪里是起毛,卻是個和尚,光著個腦袋,頭上有幾個疤,穿個破袍子,瘦得像根絲瓜筋,肩上那包袱倒是沉甸甸的,那和尚整個身子就跟著那包袱往一邊斜了去。

那和尚本來站定在路上,看到了孔大寶,就朝孔大寶迎過來,伸出一只手,向他討要什么。

孔大寶說:“你背的什么?”

那和尚說:“包袱?!?p>“包袱里裝的什么,是吃的吧?”

“是經(jīng)書?!?p>“經(jīng)書?什么經(jīng)書?”

“是《十三經(jīng)》?!?p>“《十三經(jīng)》是什么?是四喜丸子嗎?是五花肉嗎?是臘八粥嗎?《十三經(jīng)》可以吃嗎?”

那和尚沒答他,解下包袱讓孔大寶看了看,原來是一套書,有好多本,疊在一起,倒是蠻厚實的,外面還有個硬紙匣子包著。

孔大寶失望道:“倒是有模有樣,可惜了,只是書?!?p>那和尚重新包好經(jīng)書,背上肩,站妥了,一只手又向孔大寶伸了出來。

孔大寶不喜歡那只手,身子往邊上歪了一下,躲開一點,說:“你伸手干什么?”

和尚說:“給點吃的。”

孔大寶急得跳了起來,說:“給點吃的,你給我點吃的吧?!毖垡娔呛蜕惺衷缴煸介L,快要掐著他的脖子了,孔大寶慌了,拔腿就跑,就聽到和尚在身后說:“給點吃的吧,給點吃的吧。”

一直跑到聽不見和尚的聲音了,孫大寶才敢停下來,喘了一會,才回頭看,身后果然沒有和尚,什么人也沒有,心里正慶幸,再往前一看,頓時頭皮發(fā)麻,被那和尚一攪和,竟然跑錯了方向,跑到開渠的這處來了。

幾個膽大的家伙正在扒拉棺材上掉下來的木雜拉子,幾個人還爭著搶著,小屁的鐵耙扒著四圈的鐵鏟,嗆道:“四圈,你搶那么多爛棺材干什么,回去燒什么吃?燒屁吃?”

四圈說:“我燒什么吃關(guān)你什么事?”

小屁說:“管我屁事。”

三官生氣道:“小屁,你在棺材面前屁啊屁的,小心棺材里的東西?!?p>小屁稍一愣怔,說道:“小心個屁,這是荒年,荒年是什么,荒年是屁,屁也沒有,連棺材里也沒有屁?!?p>好像是為了證明小屁的話是錯的,大家都朝棺材里張望,這一張望,竟然張望出東西來了。

就是那只青蛙。

青蛙從破碎了的棺材里跳出來。它是一只真正的青蛙,一只標(biāo)準(zhǔn)的青蛙,一只肥大的青蛙,它通體碧綠,兩個翻透紅白的眼球突在外面,像兩只探照燈,又像兩顆玻璃球站在它臉上,它的兩邊腮幫子一鼓一癟,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昂——昂——昂——”

誰也顧不上奇怪它,更來不及研究它,誰的反應(yīng)也不比誰慢,只可惜他們手里都抓著鐵耙鐵鏟,即便頭腦反應(yīng)再快,也得扔掉手里的家什才能空出手來抓青蛙,所以就不如赤手空拳的孔大寶動作利索了。

孔大寶一撲上去就十分準(zhǔn)確地摁住了青蛙,摁了一會,感覺青蛙的腳在劃他的手心,確信是逮住它了,才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了起來。青蛙在孔大寶手心窩里悶著,“昂昂昂”的叫聲變成了“汪汪汪”的叫聲,像只小狗在叫,孔大寶小心翼翼地朝著自己合攏的兩只手笑了笑。

大家驚異地看著孔大寶,好半天后,四圈才說:“孔大寶,你是孔大寶嗎?”

孔大寶不做聲。

四圈奇道:“你是孔大寶你怎么敢抓棺材里的青蛙?”

他們說話,小屁悄悄地向孔大寶靠攏一點,孔大寶立刻就發(fā)覺了,趕緊離他遠(yuǎn)一點。

小屁重新鼓了鼓勇氣說:“孔大寶,就算你抓住青蛙,也沒有屁用,青蛙不是你的?!?p>孔大寶立刻反問說:“不是我的,那是誰的?”

他抓著了青蛙,有了底氣,不再害怕,一點也不結(jié)巴了。

四圈漸漸緩過神來了,趕緊跟著小屁說:“青蛙是勞動的人的,是我們的,你沒有開渠,你不能帶走青蛙?!?p>孔大寶身子往后一縮,雙手捧緊了青蛙,怕小屁他們來搶。

四圈說:“孔大寶,你捧得太緊會捏死它的?!?p>孔大寶珍惜地瞧了瞧自己合攏著的兩只手,說:“死的活的一樣吃。”

四圈說:“這你小孩子就不懂了,活貨和死貨的味道不一樣,差遠(yuǎn)了。”

小屁朝三官看看,說:“隊長,你是隊長,你要做主的,孔大寶屁事也沒做,怎么可以拿走青蛙?”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他肯定是要吃青蛙?!?p>三官說:“小屁,你想屁想昏了頭,棺材里的東西也吃得?”

四圈說:“棺材里的東西為什么吃不得?”

三官說:“問你爹去。”

四圈急得說:“不如我叫你一聲爹,你告訴我得了,我要是回去問了我爹,孔大寶早把青蛙帶走了。”

小屁說:“四圈,你眼紅個屁,你讓孔大寶吃去吧,棺材里那東西,就是那個死人變的,孔大寶吃這個青蛙,就等于吃了這個死人?!?p>話雖這么說,那眼睛卻仍然死魚樣盯著孔大寶手里的“死人”。

孔大寶才不上他們的當(dāng),只說了一句:“我不理你們?!迸蹙o了青蛙一溜煙地跑走了。

三官、小屁、四圈他們愣怔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四圈沮喪地向著孔大寶離去的方向看了看,說道:“出奇怪了?!?p>小屁道:“遇上荒年,出個奇怪也是個屁?!?p>三官道:“遇上荒年,餓死也不奇怪,吃泥土脹死也不奇怪,背井離鄉(xiāng)一去不返也不奇怪。”只差下一句沒說出口:“吃一只棺材里爬出來的青蛙也不算奇怪。”

三官這么一說,眾人想到孔大寶必是要去吃那只青蛙了,便氣急敗壞,胡亂罵起孔大寶來,罵著罵著,身上就起了雞皮疙瘩,又是打寒戰(zhàn),又是打噴嚏,趕緊一個跟著一個閉了嘴,可是腦子里還是控制不住地想著青蛙,眼前還是晃動著青蛙的樣子,只管生悶氣。

孔大寶從前沒有吃過青蛙,他不知道青蛙該怎么吃,但他知道不能這么生吞活剝著吃,想了想,有辦法了,便捧著青蛙奔回家去。探頭到灶膛里看看,灶膛里還有火星子,他把青蛙往滾燙的灰堆里一扔,開始青蛙還跳了一下,孔大寶趕緊用火鉗壓住它,青蛙稍一掙扎就閉過氣去了。

孔大寶熬住性子等了一會,把烤熟的青蛙扒拉出來。已經(jīng)有點焦毛氣了,但孔大寶并沒有聞出焦味,他只聞到一股奇香,香得他沒辦法了,來不及撕下青蛙的腿,來不及啃下青蛙的頭,就把一只整青蛙塞進嘴里去,鼓著含著,還舍不得開嚼。想了想,起身繞到灶臺上用手指蘸了點鹽巴塞進嘴里,又覺得站著吃不夠享受,重新回到灶膛前坐下,端正了姿勢,巴滋巴滋地嚼起來。

起先孔大寶覺得自己很富有,一只肥大的青蛙,足夠他咬嚼一陣的,可是烤熟的青蛙實在太香了,磨尖了的牙齒沒怎么用得上,“咕嘟”一下,那青蛙已經(jīng)連皮帶骨整個滑了下去,就好像跳進去一只活青蛙,整整地頂在他嗓子眼上,一拱一拱的在作怪,孔大寶急了,想把它摳出來重新品嘗,把手指伸進嗓子眼,可手指太短,喉嚨太深,怎么掏也夠不著它?;诘每状髮氈贝蜃约旱淖彀汀?p>正打自己的嘴巴,他爹回來了,看到大寶坐在灶前,還用火鉗搗灶灰,爹驚喜說:“大寶,你挖到山芋了?你烤山芋啊?”抽了抽鼻子,又說:“不像山芋,不像,是什么?是什么?大寶你在吃什么?”他張大了自己的嘴,眼睛直盯著孔大寶的嘴。

孔大寶嘴邊黑乎乎的,不說話。

爹懷疑說:“你在吃灶灰?”

孔大寶仍不說話。

爹還是盯住他不放,說:“不對,不是灶灰,灶灰不香的,你嘴上好香啊,你肯定吃了什么東西。”

他娘跟著跨進門來了,把手里的農(nóng)具家什重重地往地上一摔,鐵青著臉罵道:“丟死人了,丟死人了,我這張臉讓你丟盡了!”她噼里啪啦地拍打著自己的臉,嚷了幾聲,又朝孔大寶吐了一口唾沫,說:“你吃棺材里的青蛙,你真惡心,我要吐?!闭f著真的干嘔了幾聲。

孔大寶說:“小屁他姐說,有喜了就會嘔吐?!?p>他娘抬腳就踢,孔大寶朝后一跳,欲逃走,他爹一屁股坐在地上順勢抱住他的腿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大寶你快吐出來,你快把青蛙吐出來!”

孔大寶說:“吃了會怎么樣,會變成青蛙嗎?”他一邊說一邊順著他爹的拉扯,趴了下來,兩只手放到地上,變成了四條腿的青蛙,“呱呱呱”地叫起來,四腳著地,一蹦,又一蹦,又一蹦。

他爹眼淚鼻涕淌了一臉,說:“不好了,不好了,那是誰家的棺材?里邊睡的是誰家的誰?”一邊拔腿就往外跑。

孔大寶說:“爹,你要到哪里去?”

大寶爹說:“我要去問問,你把誰給吃下去了。”

他娘憤憤地說:“滿嘴噴糞,滿嘴噴糞,氣死我,氣死我!”又朝孔大寶吐唾沫道:“呸,呸,你走,你走,我不要看見你!”

她一個勁地往鍋里加水,他爹到了門口,又回進來看看,卻十分懼怕他娘,敢怒不敢言,低聲嘀咕說:“總共才幾粒米啊。”

那娘惡狠狠說:“讓你們吃,讓你們吃!”一邊罵,一邊到水缸里舀了一碗涼水喝下去,又舀一碗再喝。

爹又說:“幸虧到了荒年,你只能喝水,要是熟年,你今天要吃三大碗米飯了。”肚里罵道:“個潑婦,個潑婦?!彼炖丝状髮毘鰜恚滤粼诩依锍粤怂锏奶?。

孔大寶朝他爹發(fā)嗲道:“爹,我不是你兒子。”

爹說:“你是我兒子?!?p>孔大寶道:“我若是你兒子,我娘對付我,你都不收拾她?!?p>爹氣道:“個潑婦,個潑婦——世上哪有這樣的娘,世上沒有這樣的娘?!?p>孔大寶道:“恨就恨罷了,恨也恨不出一個洞,可她不能老搶我的吃食,這樣下去,我豈不是要被她餓出一個洞來?!?p>爹心里惦記著孔大寶吃下去的青蛙,拉扯著慌慌張張問:“大寶,大寶,青蛙現(xiàn)在怎么樣了,在你肚子里嗎?”

孔大寶正懊悔不迭,沒好氣說:“不在我肚子里,難道在你肚子里?”

爹擔(dān)心道:“這青蛙吃下去,會出什么奇怪呢?”

孔大寶才不理爹,干嘔了兩聲,揚長往外而去。

鄰居牛踏扁家有個名叫老五的外村親戚來借錢,拉條破板凳和牛踏扁一起坐在家門口場上說話,一個定要借錢,一個定說沒有,說著說著,聲音就躁起來了。那孔大寶一只肩胛高,一只肩胛低,一斜一溜地過來了,經(jīng)過牛踏扁家院門口,站定了朝里望望,沒望見什么他稀罕的東西,眼里就沒了神,見那老五手舞足蹈朝著牛踏扁說話,孔大寶說:“以為你家殺豬呢?!?p>牛踏扁不知道孔大寶什么意思,說:“豬還沒長到五十斤呢,殺什么豬呀?!?p>孔大寶說:“我看著不止五十斤?!?p>那老五也沒聽出孔大寶的言外之意,正經(jīng)和他打招呼說:“喲,孔常靈家的孔大寶,幾年不見,長這么大了?!?p>孔大寶卻不領(lǐng)情,嗆嗆了兩聲,從自己口袋里摸出一疊紙條子,自言自語道:“我給你瞧個命運罷?!卑涯羌垪l又揉又吹,最后使出一張來,展開來一瞧,便照著念道:“臨風(fēng)冒雨去還鄉(xiāng),正是其身似燕兒。銜得泥來欲作壘,到頭壘壞復(fù)須泥?!?p>牛踏扁和老五愣了片刻,才警醒過來,那老五道:“孔大寶,你是在給我卜卦求簽嗎?”

孔大寶道:“下下簽?!?p>那老五泄氣說:“我就知道,今天肯定白搭白跑,找誰借錢也不該找牛踏扁借錢?!?p>牛踏扁不服說:“我又不是有錢不肯借你?!?p>那老五嘴上雖是泄氣話,心里卻也不甘,朝孔大寶手里的紙條瞧了瞧,說:“你那是什么狗屁簽?!?p>孔大寶說:“這是觀音簽,你若不稀罕我代你求,你自己來求便是了。”拿那些紙條送到老五面前,老五倒有些動心,朝牛踏扁一看,牛踏扁不以為然,意思根本瞧不上孔大寶,老五偏要和牛踏扁頂個真,硬是信了孔大寶,從他手里取了一條,懂規(guī)矩的,自己也不看,交給孔大寶。

孔大寶接了,展開一看,說:“仍然是它,就該是它。臨身冒雨去還鄉(xiāng),正是其身似燕兒。銜得泥來欲作壘,到頭壘壞復(fù)須泥?!?p>那老五似懂非懂,問道:“什么意思?”

孔大寶說:“你瞎忙罷。”

那老五居然服了,直點頭,說:“我真是瞎忙,我真是瞎了眼?!?p>暗里是在罵牛踏扁,牛踏扁倒不好和他撕破面皮,指著孔大寶道:“孔大寶,你若是有觀音簽,我還有如來語呢?!?p>那老五卻道:“那簽上說的,是個道理。”

牛踏扁起身到孔大寶身邊,向孔大寶要那些破爛紙頭,孔大寶說:“你拿去也看不懂的。”

牛踏扁說:“我看不懂,你倒能看得懂?你一個三年級念了兩年,還沒能升上去?!鄙焓志腿ツ媚羌垪l,孔大寶也沒有怎么反對,任他拿了去。

牛踏扁拿過紙條,展開一張看看,空的,不著一字。再展開一張看看,仍然是空的,不著一字。奇了,說:“咦,孔大寶,你的簽語從哪里念出來的?”

那老五也接過去看了看,和牛踏扁一起驚奇,說:“你背出來的?”

牛踏扁說:“他還背觀音簽?zāi)兀B個‘孔融讓梨’背了三年都沒背上,氣得言老師七竅流血?!?p>孔大寶說:“我不是背出來的?!?p>牛踏扁和老五你瞧我,我瞧你,給難住了,愣了一會,牛踏扁說:“孔大寶,你給我抽個試試。”

孔大寶讓牛踏扁自己使出一張紙,接過來,一展,就念起來:“莫聽閑言說是非,晨昏只好念阿彌。若將狂話為真實,書餅如何止得饑?!庇终f:“你也是下下簽?!?p>竟然就拿白紙念出這樣的東西來,驚得牛踏扁和老五兩個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

孔大寶見他兩個呆頭呆腦的,沒了興趣,要走。

牛踏扁沒看透他,不肯給他走,擋著道說:“孔大寶,你等等。”只管驚奇地盯看孔大寶上瞧下瞧,往仔細(xì)里瞧,百思不解,心下暗想,這是跟哪兒學(xué)來的呢,除了上學(xué),別的地方他也去不了,小學(xué)里那言老師,那是書呆子,一心只要學(xué)生念書,必定不會教學(xué)生這些歪門邪道的,難道是孔大寶他爹孔常靈,會求簽解簽,卻瞞著大家,偷偷在家教了孔大寶?

想著牛踏扁就著急起來,扯開了嗓子沖孔常靈家院子叫喊:“孔常靈,孔大寶他爹,你過來!”

大寶爹應(yīng)聲過來,跟老五打過招呼,也不說話,也不問牛踏扁為什么事喊他,拉張小矮凳挨著孔大寶坐下,兩眼巴巴地討好地看著孔大寶,就像看著自己的爹。

牛踏扁不滿說:“孔常靈,你竟然懂得觀音簽,只管傳了孔大寶,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你夾得比老×還緊啊?!?p>沒等大寶爹反應(yīng)過來,孔大寶又展出一張空紙念將起來:“忽言一信向天飛,泰山寶貝滿船歸。若問路途成好事,前頭仍有貴人推?!蹦钔炅?,指了指他爹說:“這是我爹的,上上簽,我爹寶貝滿船?!?p>牛踏扁沒聽明白,就怕有什么好事真讓孔常靈得去了,趕緊問:“這是什么意思?”

那老五對簽語尚有些解,說:“大吉大利罷。”

牛踏扁急得指著大寶爹說:“你聽聽,你聽聽,還不是你教的,別人的都是下下簽,自己就是上上簽,一聽就是你教出來的?!?p>大寶爹喊道:“冤枉了,冤枉了,石卵子哪里逼得出油——”一急之下,竟然說:“我連觀音的面也沒見過,我怎么教他觀音簽呀?!?p>那老五坐在一邊嘲笑道:“孔常靈,你口氣不小,還想見觀世音菩薩?”

這牛踏扁卻更急了,坐也坐不住了,站起來跳腳說:“你還想賴?嘴里念佛聲,腰里摜著二十兩秤,你算是什么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大寶爹也不跟老五牛踏扁說道,反而給孔大寶道不是說:“大寶,別怪你爹沒知識,你爺爺從前就不喜歡算命的人,說他們比叫花子還低一等。”

那老五卻又不服了,說:“那個觀音就是個算命的,人家還當(dāng)了菩薩呢?!?p>孔大寶雖會念詞念句,卻又不耐煩聽他們羅唣,覺得他們甚是無趣,嗆嗆了一聲,就走開了。

那老五眼睜睜地看清了孔大寶的樣子,又驚又奇,等孔大寶一走開,趕緊問大寶爹:“他手執(zhí)白紙,怎么念叨出來的卻句句是觀音簽上的說詞?”

大寶爹撓了半天頭皮,沒想明白,又敲了腦殼,還想不明白。

那老五見大寶爹一臉蠢相,不再指望他,回頭問牛踏扁道:“親家,這孔大寶最近有什么奇怪?”

牛踏扁素來瞧不起大寶爹,但又懼怕大寶娘,對這家人家是又氣又怕,沒好氣說:“他能有什么奇遇,他無非吃了個棺材里爬出來的青蛙罷了?!?p>那老五一聽,竟一下子蹦將起來,踢翻了破板凳,抱著屁股大喊:“啊呀呀,啊呀呀,這是賽八仙呀!”

大寶爹嚇得一趔趄從矮凳上掉下來,悶悶地坐在地上,魂飛魄散。

牛踏扁說:“孔常靈,你坐在地上干什么?”

大寶爹沒吭出聲,悶坐了片刻,火急火燎地爬起來,“嗷嗷”地叫了兩聲,大喊道:“賽八仙啊,啊呀呀——”也顧不得拍屁股上的泥土,拔腳就逃回家去了。

賽八仙原是大佛寺的一個香火,因不守正業(yè),被驅(qū)趕出廟,臨走的時候,從廟里偷了一把簽出逃,因為慌慌張張,簽是從簽桶里隨手抓的,逃出去一看,手真臭,只抓到一個上上簽,其余盡是下下簽。

從此以后,那香火就憑著這把簽,自封賽八仙,到處給人卜卦算命,漸漸的竟有了些名氣,不過他的有名,不是因為他算得準(zhǔn),而是因為他算不準(zhǔn),從來就沒有給誰算準(zhǔn)過,倒是自己給自己一算,就算準(zhǔn)了,說自己一輩子就是個睜眼瞎子的命,結(jié)果果然就一桿子黑到底了。死的時候有人送他一對對子,叫做:

有眼有珠

無德無行

那賽八仙早死去了,沒有小輩,沒有親戚,算命又不準(zhǔn),又好吃懶做,心眼又毒,嘴巴又臭,沒有積德,死后也無甚風(fēng)光,除了那對對子,燒了隨他去了,再無人關(guān)心他些許后事。

大寶爹心急慌忙就往家跑,大寶娘已躺在床上,他爹哆哆嗦嗦道:“不好了,不好了,你不要睡了,大寶吃的是賽八仙——?!?p>才說個開頭,大寶娘一拍床沿就罵:“噴糞噴糞,滿嘴噴糞!”罵畢,眼白朝外一翻,“噗”地吹滅油燈,身子往床上一倒,就呼嚕起來了。

他爹想不明白,大寶把賽八仙都吃了下去,他娘怎么還能安心睡覺。孤孤地坐著,屏息凝神地等了大半夜,才漸漸有了動靜,先是一陣狗叫,后來隔壁牛踏扁家的羊也“咩咩”了幾聲,接著就聽到敲門聲了,他爹趕緊披了衣服出來給孔大寶開門。

孔大寶說:“你動作怎么這么慢?我要被狗追上來咬著了,算誰的?”

大寶爹說:“算我的算我的?!?p>大寶自顧往里走,爹怯怯地跟在后面說:“大寶,大寶,你別上他們的當(dāng),你是你,賽八仙是賽八仙?!?p>那孔大寶卻不依,順嘴哼哈起來:“我不是我來他不是他,我就是他來他就是我——爹,我現(xiàn)在是賽八仙附體,你們千萬不要把我當(dāng)孔大寶,就當(dāng)我是賽八仙,賽八仙做什么,我也做什么,你們不能阻擋我,賽八仙不做什么,我也不做什么,你們不能勉強我?!?p>見爹又疑惑又擔(dān)心,不知如何作答,那孔大寶乘勢而上,又拍胸脯又嘆長氣,說:“幸虧賽八仙不是瞎子,要不然我這對眼珠子保不住?!庇终f:“幸虧賽八仙不是女人,要不我兩個卵子也保不住?!?p>爹喚他道:“大寶,你摸摸自己的臉,你是孔大寶?!?p>孔大寶摸了摸自己的臉皮,又說:“咦,這就是賽八仙的臉皮噢?!背溃骸皬拇瞬灰拔铱状髮??!?p>他爹慌道:“怎能不喊你孔大寶?”

孔大寶繞嘴舌繞辛苦了,無了趣,趕緊跟爹說:“爹,我餓了,你弄點東西給我吃。”

爹為難地說:“大寶,家里沒什么吃的了,只剩一把掛面,留著你娘胃口不好的時候吃。”

孔大寶說:“爹,把你那算盤撥撥清楚,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

他爹說:“當(dāng)然是活人重要啦?!?p>孔大寶說:“錯,當(dāng)然是死人重要,你想想,活人問你要吃的,你不給,她能拿你怎么樣?不能吧?但是死人就不一樣了,死人問你要吃的,你敢不給嗎?”

他爹說:“不敢?!?p>孔大寶說:“那你就給我煮掛面吧?!?p>他爹說:“你死了嗎?”

孔大寶說:“我沒有死,但是賽八仙死了。”

他爹愣了一愣之后,想明白了,不再多嘴,轉(zhuǎn)身去了灶屋,把僅剩的那一把掛面煮了給孔大寶吃下去。

孔大寶吃了掛面,還不滿意,說:“掛面給蟲子吃掉了筋骨,沒嚼勁了,寡淡無味。我告訴你,賽八仙可沒這么好對付,從今往后,你不僅要有思想準(zhǔn)備著,還要有東西準(zhǔn)備著,賽八仙他老人家隨時想吃了,隨時就得吃,你聽懂了沒有?”

他爹雞啄米似的點頭道:“聽懂了,聽懂了。”嘴上諾諾,心里實在是疼兒子,不想那賽八仙老是賴在孔大寶身上不走,忍不住去和他娘商量說:“他娘,你別再睡了,我們湊點錢,我請來法師傅去?!?p>那娘閉著眼罵道:“他要真是個賽八仙,我把他活吃下去?!?p>爹道:“他要不是賽八仙,怎會如此妖怪?”

娘又罵:“個灰孫子,就裝吧,裝像了就可以騙吃騙喝不讀書不勞動?!?p>爹又道:“到底是不是,請來法師傅一看就知道?!?p>那娘又不買來法的賬,說:“來法是什么東西?來法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他能干什么?他只能給你一把香灰吃。你要想吃香灰,還不如到自己灶膛里撈把灶灰吃,一樣的灰,干什么要吃他的灰?!?p>爹恭敬說:“香灰和灶灰不一樣的,香灰是香灰,灶灰是灶灰,香灰是求菩薩求來的。”

娘輕蔑說:“求菩薩?他連菩薩一根毛都求不到?!?p>大寶爹嘀咕道:“菩薩不長毛,菩薩是泥做的,哪里有毛呢?!蓖nD一下,嘴巴還是癢癢,不說不行:“你不信我信,我爹信,我爹的爹信,我爹的爹的爹信——”又想了想,說不清了,只能重新嘀咕道:“菩薩在上,她不懂道理,我懂,她不信你,我信——”

信著信著,天就亮了,爹趕緊去拖起孔大寶走路,孔大寶迷迷瞪瞪道:“爹,你拖我到哪里去?”

爹緊緊閉住嘴巴,只怕一說話,嚇走了孔大寶。

孔大寶道:“爹,你要帶我去看來法,我才不去。小時候你就帶我去看來法,來法咪哩嘛啦念幾句,叫我吃他的香灰水,我才不吃他的香灰水,來法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吐出來,爹啊爹,你還在一邊說:‘乖,吃下去,乖,吃下去。’你不是幫兇是什么?”

爹趕緊道:“是幫兇,是幫兇?!?p>爺倆拉拉扯扯沿著村子往前走。這個村子的形狀很古怪,如果從天上往下看,它是一個又狹長又彎曲的東西,可惜沒有人能夠從天上往下看,除了和尚們天天念叨的佛祖,他老人家住在天上,才能夠看見他們這個村子的奇形怪狀,其他的人,都看不見這個村子的形狀。他們只能感覺到,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很遠(yuǎn)很遠(yuǎn),繞來繞去,穿過一個小村子,又看見一個小村子,小村子和小村子都差不多,有時候你仔細(xì)看看,明明剛才已經(jīng)走過,現(xiàn)在又走回來了,嚇人倒怪的,要不是大白天的,還以為鬼打墻了呢。

法來寺離孔家村很遠(yuǎn),一直要走到最西邊的盡頭處,看見一條大河,法來寺就立在河邊上。

法來寺很小,和孔家村東邊那座太平寺不能比。太平寺幾落幾進,還有大院子,還有大殿,還有后院,里邊有好幾個和尚,還有一個香火,法來寺卻只有一間小破房子,廟里也只有來法一個人,又做和尚,又做香火。

才走幾步,孔大寶就一會兒嫌熱,一會兒嫌遠(yuǎn),不愿意了,念叨起來:“奔波阻隔重重險,帶水拖泥去度山……”

爹腳下帶風(fēng),走在前頭,聽孔大寶說了這幾句詞,起了擔(dān)心,怕孔大寶半路逃走,趕緊放慢了腳步,走到了大寶身后,說:“大寶,我?guī)Я顺缘??!?p>孔大寶說:“你當(dāng)我是叫花子牽的猴,給顆豆子,翻一個跟斗?”

他爹趕緊說:“不是豆子,是一塊炒米糕?!?p>孔大寶立刻懷疑說:“炒米糕?你哪來的炒米糕?你有多少好東西我不知道的?你和我娘,是不是天天瞞著我吃香的喝辣的?”

大寶爹說:“冤枉了,冤枉了,這炒米糕還是過年時候留下的,我沒舍得吃?!?p>孔大寶取了炒米糕咂巴咂巴幾口就吃掉了,不滿意說:“還不夠嵌牙縫的。”嘴上又念叨起來,看能不能再從爹那兒念出點什么來。

果不其然,爹還真像個馴猴的,又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個支酸,塞到孔大寶那永遠(yuǎn)也填不滿的嘴里,把個孔大寶酸得齜牙咧嘴,呲呲地抽冷氣。他爹咽著酸水說:“再含一含,再含一含,甜味就出來了?!?p>孔大寶眉開眼笑道:“不用你說,已經(jīng)甜起來了?!?p>最后爹身上的東西全數(shù)被孔大寶擠榨出來,也沒能把孔大寶引到來法身邊,待孔大寶確信他爹身上再也沒東西可以馴猴,就拔腳開溜了。

爹落得個人財兩空,望寺興嘆。

爹喪氣回來,娘正在地頭上撒豬羊糞,一邊生氣一邊勞動,氣沒地方撒,就朝豬羊糞使勁,爹勸說:“他娘,你撒豬羊糞撒得跟仙女散花似的?!?p>又說:“他娘,你別生氣,我們沒有找來法?!?p>又說:“他娘,你不要拿豬羊糞出氣,孔大寶又不是豬羊糞?!?p>他娘才開口道:“你不要叫他孔大寶,他不是孔大寶,不是我的兒子?!?p>爹趕緊說:“他怎么不是你兒子,明明是從你褲豁襠里鉆出來的,我眼睛又沒有瞎,我親眼看見的?!?p>娘說:“你眼睛沒瞎,你耳朵沒聾,你聽不見村上人說三道四?”

爹說:“他們說什么?”

娘說:“孔大寶長得不像你,背后罵你老烏龜,說我是爛鞋?!?p>爹才不生氣,還笑,還高興,說:“隨他們嚼舌頭,大寶是不是我兒子,我知道,你知道,就足夠了?!?p>那娘氣道:“你知道個屁?!?p>爹也賭了氣,說:“別人瞎說我不在乎,你是他親娘,你不能瞎說,不能因為大寶吃了青蛙,你就不認(rèn)他是兒子,要怪,也只能怪青蛙,只能怪荒年,不能怪兒子?!?p>他娘不再說話了,拿那只沾滿豬羊糞的手使勁拍打自己的嘴巴,罵道:“你張臭嘴,你張臭嘴,實話也沒人信,真話人家也當(dāng)是假的,看你還說不說,看你還說不說!”

爹道:“別打了,打來打去,他還是你兒子?!?p>娘起身就走,爹緊緊追著說:“也不到渠里洗個手?”

他娘怒道:“嫌我臟?吃棺材里東西不臟,我臟?”回了家直奔灶屋,爹跟在背后也無奈,嘀咕說:“也罷,也罷,吃得邋遢,成得菩薩?!?p>正說道,就有人敲院門了,問道:“孔常靈在家嗎?”

那孔大寶正在屋里沒趣,聽出是言老師的聲音,沒好氣地朝著院門說:“不長眼睛???門開著呢,敲什么敲?”

言老師一步踏了進來,說:“不管門開著還是關(guān)著,進門總要敲一下,這是禮貌。”還不曾禮貌完畢,氣就來了,說:“孔大寶,你自己算一算,你留了幾級了,你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孔大寶“嘻嘻”一笑,上前摸一摸言老師的臉,說:“沒有丟盡,還有一點在臉上呢。”

言老師語無倫次說:“孔大寶,你氣死我了——我要,我要——我要罵人了。”

孔大寶笑道:“嘻嘻,老師罵人?老師怎么會罵人呢?”

言老師說:“老師怎么不能罵人?碰到你這樣的學(xué)生,就要罵人。從前孔夫子還罵人呢,孔夫子云: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p>孔大寶說:“這是罵我的吧?”

言老師道:“罵你你也聽不懂?!彼鞂⑹掷锬玫囊恢粻€書包遞給孔大寶道:“喏,這是你的,你扔在學(xué)校,學(xué)校也不要,你拿回去。”

孔大寶才不要書包,趕緊朝后退開。

他爹上前接了來,說:“大寶,這是你的書包嗎,怎么這么爛了?馬上要開學(xué)了,這么爛的書包還怎么用?”

言老師說:“開什么學(xué),孔大寶不開學(xué)了,他退學(xué)了?!?p>大寶爹說:“不對呀,他一個暑假沒勞動,天天看書復(fù)習(xí),準(zhǔn)備補考呢?!?p>言老師說:“騙你你都不知道,他不讀書了,還補什么考?”

大寶爹急得說:“不行的吧,不行的吧,小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呢,怎么就不讀書了呢?言老師,言校長,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吧?!?p>言老師說:“給他補考,他也考不及格的?!?p>他爹生氣說:“哪有老師這樣說話的?!?p>言老師又說:“老孔啊老孔,你倒叫個孔常靈,你的孩子,怎么如此不靈?”

孔大寶笑道:“爹,你干脆改名叫孔不靈算了?!?p>他爹也氣餒說:“我改名就改名,也無所謂,但是我改了名,你也改不了脾性?!?p>言老師朝孔大寶看看,又朝他爹看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著孔大寶說:“孔大寶呀孔大寶,你也配姓孔?”

他爹先不樂意,說:“他本來就姓孔,他怎么不配姓孔呢,他是我親生的。”

言老師說:“孔夫子也姓孔,孔大寶也姓孔,這太不公平了?!?p>他娘從屋里出來,拿了一只籃,一只碗,一根棍子,朝孔大寶腳下一甩,喝道:“拿了去?!?p>孔大寶說:“干什么?”

娘說:“做叫花子,最中你意,只要皮厚,就有得吃。”

孔大寶想了想,說:“不行,叫花子我見過,人家給的都是剩飯剩菜,臭的,餿的,我不要吃,狗都不要吃。”

這邊才說著叫花子,就有人上門來了,卻不是叫花子,是個和尚,孔大寶上前一看,臉熟的,在哪里見過,卻又不記得,趕緊招手說:“師傅,進來進來,有我家吃一口,就餓不著你?!?p>那言老師先不依了,說:“孔大寶,你是孔大寶嗎?你可是寧可餓死別人也要填飽自己的?!?p>那娘平生最恨的就是和尚,見孔大寶竟好待和尚,火上澆油,索性指著門趕人說:“你喜歡和尚,你跟著和尚滾,我不要看見你?!?p>那和尚道:“女施主所言極是,這個孩子,眉宇間盡是陰損之氣,怕是活不出一年?!?p>那娘一聽,拍掌大笑道:“好,好,好,活不出一月才好,活不出一天更好!”

爹急道:“哪有你這樣的娘!”且顧不得和他娘生氣,趕緊問那和尚:“師傅,師傅,眉宇間陰損之氣是什么?”

和尚說:“就是死氣?!?p>爹急問:“死氣有得解嗎?”

和尚說:“有得解,到廟里去便有得解?!?p>這才中了孔大寶心意,嘻嘻笑道:“娘,和尚師傅說得是,與其做叫花子,不如讓我到廟里當(dāng)和尚罷?!边€不罷休,又說道:“我又不是你養(yǎng)的,我是和尚養(yǎng)的,我到廟里去當(dāng)和尚,我不吃你家飯,我吃千家飯。”

那和尚笑道:“善哉善哉,一切眾生,本來成佛。”

和尚如此說,卻將那孔大寶嚇了一跳,問道:“我會成佛嗎?”

那和尚又笑說:“你就是佛,佛就是你?!?p>孔大寶不干了,說:“我才不是佛,我才不要成佛,成了佛就整天站在廟里,沒得吃沒得睡,餓也餓死,累也累死,晚上也沒人陪,嚇也嚇?biāo)??!?p>那和尚和孔大寶有言有語,像一家人似的,大寶爹起先還吃了醋,醋了一會之后,忽地開了竅,上前抱住大寶說:“大寶,大寶,你要是真去當(dāng)和尚,爹就、爹就,爹就——”

大寶說:“爹就怎么樣?”

爹也不知道要怎么樣了,一急之下,說:“爹就喊你為爹?!?p>大寶道:“爹,你真是我的爹,我想當(dāng)和尚,你就支持我當(dāng)和尚哦?!?p>言老師生氣道:“你們以為和尚這么好當(dāng),你們以為當(dāng)和尚就可以不要學(xué)問,不要知識?孔大寶,我告訴你,憑你這水平,你當(dāng)不了和尚。”

爹急了,說:“當(dāng)不了和尚,當(dāng)香火也好的?!?p>大寶說:“是呀,我先當(dāng)香火,表現(xiàn)好一點,以后可以升和尚的?!?p>爹大喜道:“那是,那是?!庇殖锵驳溃骸八?,等大寶當(dāng)了香火,又當(dāng)了和尚,就有出息了?!?p>他娘再無二話,摔了門就走。

孔大寶道:“咦,她走了?她算是要我去做香火,還是不要我去做香火?”

爹說:“不睬她個狗娘,大寶,當(dāng)香火適合你的脾氣?!?p>大寶說:“怎么適合?”

爹道:“當(dāng)香火可以不要學(xué)習(xí),不要勞動?!?p>言老師急得拍手跺腳道:“哪有你這樣的爹,哪有你這樣的爹?教育孩子不要學(xué)習(xí),不要勞動。”

那爺倆卻不再理睬言老師,孔大寶跟他爹發(fā)嗲說:“爹啊,我不去成佛,我只去伺候菩薩就是了,但是萬一我真的成了佛,你可要天天來看我啊,給我?guī)c吃的,他們都說佛是不吃不喝的,可我這尊佛,是要吃要喝的?!?p>言老師仰天大喊起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還想成佛,他還想成佛!”

爹和大寶心意一致,丟下啰里八嗦的言老師,再回頭找那和尚,已不見了蹤影,二人遂往村東頭的太平寺來,見過住持大和尚,表明了心意,大和尚瞧了瞧大寶,說:“不行,你一身的邪氣,先去了邪才能來當(dāng)香火?!?p>爹急道:“大師傅,我就是讓他進廟來祛邪的呀?!?p>大寶聽罷,方明白了,原來爹是這樣的心思,當(dāng)即撒起嬌來:“爹,爹,你不是我爹,我以為你讓我當(dāng)香火是讓我吃香的喝辣的,不勞動不學(xué)習(xí),哪里知道你是嫌我身上有邪,卻原來你比我娘還壞,你比我娘還狡猾,你比我娘還毒辣。爹,爹,你不是我爹?!?p>爹急急辯道:“我是你爹,我是你親爹。”

大寶道:“親爹還把我賣到廟里來?”

爹更是大急道:“大寶,大寶,我沒有賣你,為了讓你來當(dāng)香火,我還給他的功德箱里多扔了幾個子兒,倒貼了呢。”

大和尚不愛聽這話,過來抓過大寶的手,捏了捏,說:“你帶他到城里找呂大夫開方子抓藥,吃兩個七天,再來找我吧。”

爹雙腿一軟,差點跪下,大寶趕緊架起他爹,說:“他讓你去找呂大夫,又不是讓你找呂洞賓,你不用下跪的?!?p>爹不再說話,遂拉扯著香火到河邊,船倒是飄在河邊,沒見船工,風(fēng)雨倒先來了,爹扯開嗓子一喊,船工出來了。

爹看了看船工,奇怪道:“咦,你是老四嗎?”

老四說:“我是老四呀?!?p>爹疑道:“你是船工老四嗎?”

老四說:“我是船工老四呀。”

爹更疑道:“那就不對了,你不是淹死了么?”

老四道:“我淹死了怎么還會來給你們擺渡呢?”

爹想了想,想明白了,說:“是呀,淹死了怎么還會給我們擺渡呢?!彼炖髮毶洗?p>大寶十分不情愿地跳上船去,船晃了幾下,把大寶晃了幾個趔趄,大寶不滿意,嘲弄說:“就算淹死了也無所謂,只要能給我們擺渡,是吧,爹?”

爹說:“正是,正是?!?p>正要開船,忽然岸上有個人急急地奔過來,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渾身濕淋淋地往船上一跳,“轟咚”一聲,船被他顛著了,大寶又站不穩(wěn),尖叫道:“你想翻船??!”

爹趕緊拉扯住大寶,又朝那人埋怨說:“你不能輕一點嗎?”

那人沒好氣道:“我又沒有輕功,我怎么輕啊?”

船工老四笑著插嘴道:“變成了鬼,就輕了罷?!?p>那人臉色難看,接著道:“我大概快要變成鬼了,盡來這些鬼地方,又下雨,又刮風(fēng)的?!?p>老四倒是認(rèn)得他,說:“你去年來過,今年上半年也來過,又來了。”

那人氣道:“這是鬼打墻,這地方我明明來過,怎么又來了呢,怎么就走不出去呢?”

老四道:“找個兒子就這么難,找了幾年也沒找到,真沒出息,跳到河里淹死自己算了?!?p>那人也不理睬老四,朝大寶和他爹兩個瞧了瞧,瞧出點意思來了,指著說:“你帶他到哪里去?”

爹說:“我兒子病了,帶他去看呂大夫?!?p>那人竟反對道:“這是你兒子嗎?你兒子怎么一點也不像你?”

爹朝大寶的臉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說道:“他怎么不是我兒子?他就是我兒子。我雖然看不見我自己的臉,但是我知道我的臉和他的臉一模一樣?!?p>大寶補充道:“我爹的臉就是我的臉,我的臉就是我爹的臉?!?p>那人仍不認(rèn),說道:“你再仔細(xì)想想,想好了再說?!?p>爹說:“我不用再想,我早就想好了,他就是我兒子?!?p>那人氣餒了一會,又鼓起氣來說:“有沒有可能,他不是你兒子,反而是我要找的人???”

爹擺手道:“你找人找迷糊了,看見個人你都認(rèn)兒子,你還不如認(rèn)我做兒子呢。”

那人道:“你比我老,我怎么認(rèn)你做兒子?”

幾個人盡管滿嘴胡謅,那老四倒比他們著急,說:“風(fēng)雨起來了,浪也起來了,你們走不走?”

爹心切,趕緊道:“走,怎么不走?”

老四道:“坐妥了,開船了?!?p>竹篙子一撐,船離岸,朝著河中心駛?cè)チ恕?p>船一晃動,孔大寶腳力不夠,站不穩(wěn),身子一歪,掉下水去,頓時就被嗆著了,人直往水下沉,慌得大喊起來:“爹,爹,我不會水,爹快救我?!?p>一只烏黑的烏鴉獨腳站在船沿上,朝他笑道:“我來救你。”

孔大寶急急說:“你是鳥,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爹,你救不了我,你快去喊我爹來救我?!?p>那鸕鶿“哇哇”地叫了幾聲。 點擊進入整本閱讀《香火(書號:12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