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扯犢子章 滅


零界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yù)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個上品靈石,買一碗靈酒,——這是二十多萬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個上品靈石,——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個上品靈石,便可以買一碟鹽煮靈筍,或者一碟二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個上品靈石,那就能買一樣葷菜——爆炒二豆,但這些零界的這些人,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林青從十二歲起,便在鎮(zhèn)口的零界酒店里當(dāng)伙計,掌柜說,林青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靈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然后放心:在這嚴(yán)重監(jiān)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林青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林青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自己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一個人到店的時候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林青至今還記得。

他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是很高大;面容俊朗,嘴角時常夾些傷痕;臉上修整的很得當(dāng),沒有胡渣。他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戰(zhàn)靈界者吾也,叫人半懂不懂的。他沒有名字,不過因為他整日說著戰(zhàn)零界滅零界之類的話,所以大家都稱呼他為——滅。

滅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滅,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滅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二豆。”便排出九個上品靈石。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滅,你一定又偷了你老婆的東西了!”滅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你老婆的靈石,被吊著打?!睖绫銤q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拿老婆的靈石不能算偷……拿靈石!……自家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比如什么“老子戰(zhàn)零界”,又比如什么“從沒虛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滅原來也是從零界誕生的,但卻不滿零界的制度,想要打破零界的規(guī)則;于是天天嚷嚷著大戰(zhàn)零界,導(dǎo)致很窮,整天靠拿老婆的靈石度日。

但滅在林青打工的那家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滅的名字。

滅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滅,你當(dāng)真要戰(zhàn)零界?”滅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連半個仙帝的修為沒有怎么戰(zhàn)零界?”滅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戰(zhàn)零界者乎吾也之類,一些都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林青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zé)備的。而且掌柜見了滅,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滅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林青說話。有一回滅對林青說道,“你想過戰(zhàn)零界么?”林青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想過了,……我便考你一考。戰(zhàn)零界有幾個步驟?”林青想,傻逼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滅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敢說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步驟應(yīng)該記著。將來戰(zhàn)零界的時候,一定要用?!绷智喟迪胛液湍氵@個傻逼的等級還很遠呢,林青覺得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手里拿著大寶劍,大喊一聲零界,老子要滅了你嗎?”滅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手指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戰(zhàn)零界有四種叫法,你知道么?”林青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滅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見林青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一天,大約是三伏天之后,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滅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上品靈石呢!”林青才也覺得滅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說,“哦!”“他總?cè)耘f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拿他老婆的內(nèi)衣去了,想要賣了,他老婆肯嗎?”“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跪搓衣板,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薄昂髞砟??”“后來打折了腿了?!薄按蛘哿嗽鯓幽??”“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闭乒褚膊辉賳枺匀宦乃闼馁~。

三伏天過后,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林青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林青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滅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見了林青,又說道,“溫一碗酒。”掌柜也伸出頭去,一面說,“滅么?你還欠十九個上品靈石呢!”滅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酒要好?!闭乒袢匀煌匠R粯樱χ鴮缯f,“滅,你又偷了東西了!”但滅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滅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林青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滅從破衣袋里摸出四個上品靈石,放在林青手里,見滅滿手是泥,原來滅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滅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林青又長久沒有看見滅。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滅還欠十九個上品靈石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滅還欠十九個上品靈石呢!”到冬天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看見他。

林青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滅的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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