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遼站在劍上,內心忐忑。
他前幾日剛學會御劍,在一人高的地方還能勉強走個直線,速度更是不用說,恐怕比人家輕功都要慢許多。
可現(xiàn)在為了逃命,也是多少要點面子,他必須與這三人保持一致。
他跟在三人身后,越飛越高,越飛越快,耳邊風聲獵獵,偶有群鳥落于身后。
眼見腳底窄窄的薄刃下,巨樹若野草,猛獸似微塵。
“這他娘的摔下去連骨頭都得成粉末……”
桑遼開始顫顫巍巍的往下蹲,他內心認為矮一分就會多分安全。
豈料下蹲的途中,腳下重心不穩(wěn),劍身傾斜,整個人瞬間向一側栽去。
“?。。。【任?!救我!啊啊啊!救命!救……”
桑遼極速下落,他手腳胡亂掙扎,卻于事無補,地上的萬物在背下逐漸清晰放大,
無助,絕望,驚恐,使桑遼幾欲昏厥。
忽然間他領口一緊,身體開始由下落變?yōu)樯仙?/p>
“以后出去記得不要說自己是修真界的。”
洛白冷冰冰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啊?”
桑遼心有余悸,腦子還沒反應過來。
只聽洛白繼續(xù)說道:“我們修真界丟不起那個臉?!?/p>
“你……”
桑遼吊在半空中敢怒不敢言,沒活夠的他,可不想因為口舌之爭再使剛剛的事重演。
他瞪洛白一眼,乖乖閉嘴,繼續(xù)老老實實的吊在半空。
雖然還是那個高度,那個速度,但這比自己御劍可穩(wěn)妥多了。
不多時,攬月峰出現(xiàn)眼前。
雖然桑遼前兩日遠遠看過此處,如今再見還是忍不住想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此峰于幽暗深谷中突兀而出,四面立陡,通天貫地。
下不見底,上難望頂。
遠遠看去,如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以一己之力支撐天地。
云霧環(huán)于山腰,鳥雀難飛其上。
據(jù)說月圓時站于峰頂,會有種與明月咫尺,伸手可攬之的錯覺。
故名攬月峰。
而攬月巔就在此峰之頂。
此時各門派的人皆聚于攬月峰附近,都在焦急,或裝作很焦急的尋找“失蹤”的三人。
為什么說要“裝作”呢,
實是因為人人皆知修真界有四大家,分別是攬月巔,千機閣,濟生門,聚華殿。
而這三個小子,除了桑遼為長老之子外,其余兩人皆為掌門嫡子,說不定哪下就做掌門了。
所以不管愿不愿意幫忙,為了討好三大門派,都要裝出比他們各自親爹還著急的樣子。
見四人從天而降,人群開始向他們聚攏,
桑遼被洛白一把甩到濟生門門主嚴逍與長老桑以行面前。
“嘶……”
桑遼受傷的肩膀著地,忍不住哼出了聲。
桑以行見他渾身是血,向來嚴肅的臉上閃現(xiàn)一絲驚慌,趕緊上前蹲下為他診脈。
而濟生門門主嚴逍的視線卻一直在洛白身上。
“慎清,你受傷了嗎?”
嚴逍雖年近半百,但修真人看起來也就二十幾歲的樣子。
人長的溫潤清秀,氣質更是儒雅不凡,
一襲藍白衣衫,加上身上藥香縈繞,儼然是位良善濟世的醫(yī)者模樣。
嚴逍繞過滿身是血的桑遼,走到洛白跟前,見他襟前帶紅,不由分說的搭上他手腕脈搏。
“嚴掌門我沒事,這血是桑遼的,
嗯……也不對,該算是靈獼的……”
洛白說著,嫌棄的瞟一眼桑遼,無意間注意到了桑以行。
此時桑以行已為桑遼診過脈,正為他肩膀以靈力療傷。
桑遼眼珠四處亂逛,一臉不耐煩的被桑以行按住療傷。
而桑以行的臉上沒有氣憤或是責備,他眸光暗淡,嘴唇微抿,滿是心疼自責的模樣。
桑遼背對父親,自然發(fā)現(xiàn)不了,而一切盡收于洛白眼中。
父子二人迥然不同的神態(tài)使洛白心頭酸澀。
桑以行曾是攬月巔長老,直到一次下界伏妖時,他一夜間靈力盡失。
對于攬月巔這種修純凈靈流的禁欲門派來說,未受傷卻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只有一個,
就是此人與他人發(fā)生了歡好之事,失去純凈之身,斷了靈脈。
那時的洛白才七歲,親送整日不茍言笑的師叔離開,那背影決絕堅定,看不出一絲落寞與留戀。
后來桑以行隱匿于世,約莫兩年的光景,不知為何,又突然重現(xiàn)修真界,以長老的身份來到了濟生門。
嚴逍對其十分愛重,桑以行也未辜負嚴逍重望,憑借超高的天賦與功底,專修醫(yī)道,很快成為了濟生門的中流砥柱。
但洛白再看到桑以行的時候,他知道這個人確實變了。
并不是世人說的更為沉穩(wěn),而是嵌入了深深的孤獨與落寞,與曾經(jīng)離開的堅定決絕形成了巨大反差。
也許,對他來說,再次出現(xiàn)于修真界,并不是回歸故土,而是離開另一個心念之地。
又過了十九年,就在眾人皆淡忘桑以行那段過往的時候,桑以行帶著一位少年來到了濟生門。
他說這個少年叫桑遼,是他的兒子。
就這樣,桑遼來了。
一向對弟子苛刻的桑以行開始也同樣要求桑遼。
直到一次桑遼反抗中,桑以行當眾責罰,將他打到吐血。
桑遼哭著說要去陪母親,并舉起佩劍引頸自刎。
自從那次救下桑遼后,桑以行妥協(xié)了。
對他人包括自己都極為嚴格的人,不得不去接受自己兒子的胡作非為。
是愛,是怕,也是無奈。
可憐桑以行一世英名,被桑遼敗壞的所剩無幾。
不擅表達的桑以行也只能以隱忍包容的態(tài)度,去無聲的表達愛子之情。
雖然他不知道這么做是對是錯。
而桑遼,一無所知。他叛逆,胡鬧,任意揮霍著來之不易的生活和他不屑一顧的沉重父愛。
洛白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不禁攥緊了拳頭。
“慎清你在哪找到他們的?”嚴逍輕柔的語調拉回了洛白的思緒,他緩緩展開手掌,視線投向嚴逍。
“我……”
“哎呀呀,洛掌門……”
還沒等洛白答話,聚華殿掌門紀同貴帶著渾身是泥的兒子紀疇笑容滿面的走了過來。
“此次多虧洛掌門相救,紀某感激不盡,疇兒,快,給你洛師兄道謝……”
膀大腰圓的紀同貴催促身邊的紀疇,紀疇連忙躬身行禮。
“我還未行掌門繼任大典,紀掌門如此稱呼實在不妥。
而且我救令郎,也是因為血芝林乃我攬月巔地界,若惹了什么禍遭殃的還是此處生靈。所以,道謝就不必了?!?/p>
洛白話說的冷清,并微微側身,不與之迎面相對。
“咳咳咳……”紀同貴為掩飾尷尬假裝咳嗽幾聲,紀疇也是憋著火不敢發(fā)作。
“這你看……明天就是繼任大典了,也沒什么懸念,呵呵呵……”
紀同貴陪著笑說,“以后攬月巔跟聚華殿少不了往來,我們的靈石,布料,坐騎,都是一等一的……”
“聚華殿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畢竟原料都不好得。
獵靈狐殺之取皮毛,捉鳳凰鳥破腹取內膽,如今山野靈獸聞聚華殿三字皆色變。
對了,聽說前些時日你帶眾弟子殺光整個昆侖山的七彩琉璃鳥,只為要它們的羽毛制布料……”
洛白身量較紀同貴高出不少,他稍抬起尖削的下頜,睨視后者。
“但血和命做成的靈石衣料,我們攬月巔恐怕沒人敢用!”
洛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光澤犀利。
“這……這鳥要不也沒什么用,他們的毛能穿在我們修真人身上也算修來的功德……”
“那我以為,紀掌門的皮肉也會很香,要不把你煮了眾位分分,豈不也是大功德一件?”
“洛白,你不要太過分……”紀貴同壓低聲音,瞪著眼睛強忍怒火。
“過分?那些靈獸多已修成人形,你卻任其嚎叫,一個也不曾放過,此種行為,與殺人無異,你難道不比我更過分?”
洛白撩起衣袍走到紀貴同身后,
“不過有一句話我確實說錯了,紀掌門的皮肉只怕煮起來也是帶血的銅臭味,哪里會好吃……”
“洛慎清!初生牛犢你還是悠著點來吧!”
紀同貴調高音調,一改之前卑微姿態(tài),
“你年紀輕輕就要繼任掌門之位,能力,人品或許有余,
不過這人情世故的,恐怕還需多學著點,別吃了大虧才知道后悔!”
紀同貴臉上又泛起笑意,卻透露著驚悚的寒意。
“路還長的很,我們來日方長……”
“多謝紀掌門提點,慎清謹記于心。
不過年輕人有一腔孤勇執(zhí)念,看不得旁人殺生害命,只怕以后同流合污做不來,而閑事又不會少管?!?/p>
洛白說罷未看他一眼,拂袖而去,嚴逍未做猶豫緊隨其后。
紀家父子立于原地。
紀同貴陰鷙的望著洛白的背影,瞇起雙眼,嘴角詭異的上揚。
一場幾個修真少年因貪心取千年血靈芝而險些遇難的鬧劇終于落幕了。
三人吃過散毒丸,壓制的靈力已然恢復。除了桑遼肩膀受了些傷外,其余二人都皆如往常。
“這洛白真他娘的囂張,我看就是欠操……”
紀疇添油加醋,又略有刪減的說了洛白與他父子二人發(fā)生的事后,桑遼越發(fā)心中不快。
他并不是覺得洛白說的不對,而是受不了這個人有恃無恐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仿佛生來就高人一等。
“老桑再不你試試去?”紀疇一臉壞笑。
“試什么?”
“不是你剛才說的嗎?他欠……”
“操……?”
“對啊,你逛窯子時不總喜歡清秀的小倌嗎?我看洛白比那些玩意強多了!
嗯~?”
紀疇向桑遼猥瑣的挑眉。
桑遼摩挲下頜,目光看向遠處正微笑著與桑以行說話的洛白。
洛白這個人說話不中聽,模樣倒是合胃口。
不笑的時候冷冷清清,笑起來卻著實好看,像一彎清水潺潺流過焦灼的心,沖淡了世間喧囂。
這不染塵埃的模樣,最能挑起他的欲/望。
“哼,只怕活不好,不過要是跪下來舔我,我還可以勉強接受……”
桑遼說話間,一直看著洛白和桑以行。
桑以行正聽著洛白講話,頻頻點頭。
臉上滿是贊許喜愛之意,這表情是對桑遼從未有過的。
“你們能不能別胡說了!”
一旁的廖尋再一次忍無可忍的打斷了他們。
他在機緣巧合下結識了桑遼,
對于他這個向來循規(guī)蹈矩的“圈養(yǎng)”公子來說,桑遼是個神奇的存在。
而在幾次接觸中廖尋發(fā)現(xiàn),
這個人雖言語不得體,又風流紈绔,但卻是講義氣的很,做事又有頭腦。久而久之便成了朋友。
不過長時間相處中還是有太多地方?jīng)]法忍受。
就比如現(xiàn)在他們用粗鄙的語言談論洛白。
廖尋這是第一次見洛白。
他從小就一直在聽父親長老們談論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
什么被掌門破格收徒,七歲修成靈脈,十歲可控師父的碧月流華劍,十三歲收服北海巨獸……
又什么儀表堂堂,氣宇不凡,品行無雙……等等等等。
反正所有夸人的華美之詞都可以安在他身上。
是修仙界的青年楷模,是所有修仙人羨慕嫉妒的對象。
聽了十八年,今日得見,
他想說,名不虛傳。
雖然在洛白口中沒聽到說他什么好聽的話,但有一說一,這個人的樣貌,氣質確實非一般人可比。
廖尋沒有嫉妒,只有佩服與對自己的激勵。
從小到大,包括現(xiàn)在,他還是向往成為洛白那樣優(yōu)秀的人。
所以他不愿聽這兩個人把低級的話放在洛白身上。
“人家修純凈靈流的人,清心寡欲,哪像你們,每日都是些齷蹉想法……”
“呦呦呦,你這木疙瘩還幫他講話哪!他怎么說你的你忘了?說你墮落,步了什么什么傷,人家根本看不起你,你還傻了吧唧幫他說話……”
桑遼用沒受傷的肩膀使勁撞了一下廖尋。
“也就遼爺爺我對你最好,不嫌你又傻又愣……”
“他說的又不是沒道理,”廖尋說,
“本來就是我們太墮落……”
“我說你可真是個……”
“請大家聚在一起,我們要回攬月巔了!”
說話的是攬月巔的沈流霜,此人身材高挑,腰細肩薄。鳳眼柳眉,紅唇玉鼻,額間畫著大紅色纖長玉蘭花鈿。
雖長的艷麗,表情卻冰冷的厲害,比洛白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攬月巔的人一個個長的是不錯,但怎么就跟誰欠了他們八百兩銀子又順便送他頂綠帽子似的呢,臉拉的比紀疇家河馬獸都長……”
“老桑你這話說有歧意,首先,以攬月巔的財力八百兩銀子根本不算事,
其次,連雙修都不用根本就沒相好的人,怎么戴綠帽子,
還有,我家水陸兩用的河馬獸臉長那是天生的,不是拉的,他們都很可愛很親人……”
廖尋:“……”竟然還有人能耐心的從桑遼嘴里挑錯,真是不容易。
桑遼:“那以你的意思來說,他們把臉拉成這樣是因為常年沒有跟人睡覺憋的?”
紀疇忙擺手:“我可沒那個意思??!”
“哎呀,木疙瘩,”
桑遼又撞了下廖尋,
“哪天爺爺帶你開開葷吧,不然你臉也這么臭就壞了,我得天天揍你!”
廖尋:“滾?!?/p>
桑遼:“艸,有那味了,木疙瘩果然要被同化了,等這破掌門大典完事,我必須讓你改邪歸正,嘗嘗人間好滋味!”
廖尋:“……”滾滾滾滾滾!
三人不緊不慢的走進人群,
洛白處于人群中央,
只見他雙手于胸前合十,閉眼凝神,
一陣風來拂動草木,雙腳漸漸離地,
在大概半人高的空中停留。
安靜了大概半刻后,洛白額間閃過一道線狀銀光,雙眸睜開同時伸展雙臂,
在以他為中心的大地上,驟然出現(xiàn)一大片銀白色圓形光斑。
“眾位請到銀光上來。
攬月巔地勢較高,且設有結界。
為保安全,由即將上任的掌門洛白帶大家上山……”
聽了沈流霜的話大伙開始三三兩兩的站到了銀光上。
待最后一人腳跟踩穩(wěn),
洛白開始緩緩上升,隨他一起上升的還有托起眾人的銀白光斑。
那光斑離地后化作了一個巨形銀色圓盤,如月似玉,美輪美奐。
盤上金光點點,如散落了漫天星河。
“星河落玉盤……”廖尋自言自語道。
“這洛白真是厲害,以前我?guī)煾傅男呛勇溆癖P能載五十個人都是極限了,他竟然一次載這么多人,足有三百了吧……”
“我看不止三百……”
“我的娘啊,這得多強大的靈力啊,還要飛到看不見頂?shù)臄堅路迳?,不愧是攬月巔的掌門……”
“長的好,靈力又強大,怎么會有這么完美的人……”
“不過可惜了,他修純凈靈流,不然肯定被女修們搶破了頭……”
“也許男修也會來搶……”
桑遼默默聽著其他人的感嘆,露出不屑的表情。
他又抬頭看向洛白,始終懸空立于他們之上,帶領眾人駛向攬月巔。
他白衣黑發(fā)一同隨風飄擺,俊秀的臉安靜而專注。
艷陽為他鍍上一層金色的光,從額頭到鼻尖,再到嘴唇,最后到下頜連成了一條絕美的曲線。
一襲純白,絕世獨立。
眾人目光皆聚于此,
喜愛,敬佩,羨慕,嫉妒,或是不屑。
但這些又都像是與他無關,
他似乎習慣受萬眾矚目,安靜淡然。
許是陽光明媚,
桑遼忽覺這個人是如此耀眼,讓人不能直視。
他忍不住又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塵土,重新試著窺探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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