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偽無真


紙琉璃故意把筆筒復(fù)雜的工藝解釋給他們聽,正是為了套這兩人的話。而剛才的這番談話,至少讓他明白了三件事。

其一,這兩個綁架者應(yīng)該是臨時雇來的,對要偽造的古董只是一知半解,事先對工時毫無概念。

其二,雇主告訴綁架者的預(yù)計工時可能很短,以至于他們答應(yīng)一直守到東西做好,那么他們找的這個關(guān)押之處,多半也是以足夠隱匿幾天的標(biāo)準(zhǔn)來的。時間再長,或許就無法保證了。

其三,雇主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原物交給這兩人,這不合道理。古董是精細(xì)物,光憑照片和蠟?zāi)?,是無法完成偽造的,除非只是用做舊的方法憑空捏造一件古董。但對方顯然是要仿制。

因此紙琉璃猜想,雇主在制作工藝上或許是個外行,以至于在安排上出了差錯。他隱隱覺得這是個機(jī)會,決定盡量拖下去,一直拖到有人發(fā)現(xiàn)自己為止,或者拖到這兩個綁架者失去耐心,和雇主產(chǎn)生分歧。

另一方面,這件魚龍海獸紫檀筆筒,是明朝的漆器,清朝時藏于禁宮之中,后因戰(zhàn)亂流落在外。周制漆器價值不菲,在這個時候能把它收到手的人,財力和權(quán)勢都不會低。自己一向低調(diào),為什么會被這樣的人注意到?紙琉璃很是不解。

他被綁到小屋時已是半夜,刨了一小時木胎,那兩人倒是先困了。高個男人開門出去看了看,回來叫同伙守夜,然后滅了燈,讓紙琉璃先停工休息。

屋里沒有鐘表,紙琉璃只能通過他們開關(guān)門瞬間看到的天色判斷時間。早上高個男人出門找雇主去了,尖臉男人百無聊賴地監(jiān)督他干活。他無法踏出小屋一步,吃喝拉撒都只能在里邊解決,雖然如此窘迫的生活對他而言難以忍受,但看見尖臉男人倒馬桶時一臉嫌棄又無奈的樣子,他還是免不了生出幾分幸災(zāi)樂禍的感覺。

高個男人回來時已是晚上,紙琉璃抓緊機(jī)會又瞥了一眼屋外,看到的仍是一片空蕩蕩的荒地。一整天他都沒聽到車馬聲,看來這地方真的是人跡罕至。但他確定自己聽到了海浪聲,或許唯一的希望,就是路過的船只了。

回到小屋的高個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錯,剛一進(jìn)門,就粗魯?shù)匕鸭埩鹆媲暗淖咸茨玖掀查_,說:“別做這個了,浪費(fèi)時間。”他掏出一個盒子,小心地從中取出一尊佛像,擺在桌上:“老板嫌筆筒花的時間太長,讓你仿這座佛像。”

“你們老板還真是善變啊……”紙琉璃偷偷看了一眼,那兩人竟表現(xiàn)出幾分贊同的意思,這進(jìn)一步驗(yàn)證了他的猜想,他們并不是那種長期跟著老板的忠心手下。

“嗐,換就換吧,反正你那筆筒也沒做多少?!奔饽樐腥宿D(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試探道,“話說回來,這東西又要做多久?”

紙琉璃拿起佛像觀察了一番。這佛像體態(tài)豐滿、神情莊嚴(yán),線條流暢而富有動態(tài)感,眉眼間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慈悲之意,符合唐代佛像的特征。再看木質(zhì)和雕工,均無問題,的確是一件唐朝木雕了。

然而佛像不論真?zhèn)危徽f新舊。這尊佛像舊是夠舊了,用料和做工也都屬上乘,但要論賣價的話遠(yuǎn)不如先前的筆筒。國內(nèi)玩古董的一般不怎么興買佛像,外國人,尤其是日本人倒愛買這個。但和筆筒那樣百寶嵌的漆器不同,單純的木器終究是以大為貴,這么小的佛像,賣給他們怕是也不好出手。

要偽造的古董價值突然出現(xiàn)這么大的落差,不免讓紙琉璃生出幾分疑慮。這個雇主,僅僅是為了節(jié)約時間才做這樣的變動嗎?

“喂,小子,問你話呢!”

紙琉璃回過神來,如實(shí)答道:“哦,這個快一點(diǎn)。純木雕,不用上色,四五天就行?!?/p>

尖臉男人看了看同伙,后者給了一個肯定的眼色,表明紙琉璃的說法和他們老板預(yù)計的時間差不多。于是他放下心來,催促紙琉璃趕緊開工。

在工時問題上,紙琉璃并不想撒謊。雇主聽了這邊的傳話,立刻就換了個工藝簡單的木雕讓他仿造。且這佛像挑得十分巧妙,只考驗(yàn)雕工和做舊,沒有其他彎彎繞繞的東西,正適合在短時間內(nèi)做完。甚至還十分貼心地讓高個男人帶回一塊陳年老木,看來對方并不是對相關(guān)工藝一無所知。

紙琉璃暗暗揣測這一變動的用意,心里漸漸有了想法?!安牧鲜驱R備了,東西也不難造,只是我仍有些擔(dān)心。不僅為自己,也為你們二位?!彼室庋b出一副憂慮的樣子,“事成之后,贗品定要拿到市面上販賣,到時候,你們老板還能容世上有其他知道秘密的人存在?”

誰知那兩人竟毫不擔(dān)心,高個男人拍著胸脯向他保證道:“這你就放心吧,老板早跟我倆說清,東西不會賣出去,也不會因?yàn)槟阏f的那種理由就殺人滅口?!?/p>

“不賣?”紙琉璃意外地一挑眉,“那他手握一件真品,還非要再做一個贗品,只為鬧著玩嗎?”

“這誰知道,有錢人愛怎么折騰,還不是隨他的便。我們啊,能拿到錢就行。”

紙琉璃雙眉輕蹙,但很快便恢復(fù)面無表情的狀態(tài),默默拿起了雕刻刀。

雖然他自己就是純粹出于興趣而去仿制古董的人,但他絕不相信,有人會出于興趣把別人綁來偽造古董,還不以此牟利。不怕走漏秘密,也就意味著他即將造出來的贗品既不會被用于交易,也不會拿去送人了?那到底做它是圖什么?

忽然,他想到了一種可能:這次偽造,只是一個測試。

雇主如此輕易就更改了偽造對象,說明對他來說,無論是先前的筆筒還是現(xiàn)在的佛像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偽造這個行為本身。也許之前的筆筒只是為了探個虛實(shí),之后換成了用時更少的佛像,則是為了迅速驗(yàn)證自己的能力。

通過這個測試會如何?紙琉璃不知道?;蛟S對方會逼他再偽造一個更重要的東西,那位神秘雇主真正在意的東西。

若是沒能通過呢?

手中的刀錯開了一下,他回過神來,眼神忽然一凜。

不,不能被對方牽著走。無論如何,他絕不能再卷入這種偽造古董的勾當(dāng)。紙琉璃摩挲著佛像的表面,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說好的完工之日終于來臨,高個男人一早就出去匯報了進(jìn)度,回來告訴紙琉璃,他們老板晚上會親自過來檢驗(yàn)他的成果。

尖臉男人不由得發(fā)出歡呼,慶幸自己總算脫離苦海。這次綁票性質(zhì)特殊,為了保證東西做好,他們得把紙琉璃好生供著,只要他乖乖配合,他們也不得不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兩人都覺得,這活他們干得也不容易。

紙琉璃卻沒有多么興奮。事實(shí)上,過了最初被綁的驚慌之后,他就一直面無表情、全神貫注地投入雕刻中,弄得那兩人都不太好意思打擾到他。

有時候,那種專注甚至稱得上詭異,兩名綁架者都覺得他簡直變得……不再是個人,而是一具被未知力量操縱的人偶。他的眼中看不到半點(diǎn)生機(jī),仿佛手里的木雕是整個世上唯一值得在意的事,他只為此而生……

好在隨著雕刻進(jìn)入尾聲,他也漸漸恢復(fù)了一些人氣,要不他們都快以為這小子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

而現(xiàn)在,即使佛像已經(jīng)完工,紙琉璃看上去卻仍不滿意,還在抓緊檢驗(yàn)前的最后一點(diǎn)時間,做一些細(xì)節(jié)上的打磨修整。

尖臉男人忍不住道:“我說紙老板,你這做得夠像的了,不用再修啦。我都快以為你手上那個才是真貨了!”說著轉(zhuǎn)向同伴:“哎,你能分清嗎?”

高個男人搖搖頭:“真分不清,簡直一模一樣。”

他們不是行家,卻也能看出來紙琉璃的確手藝了得,兩尊佛像外觀上毫無區(qū)別,就跟一個模子里出來似的。偽造的佛像是在他們眼皮底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雕出來的,如今這樣和原物擺在一起,幾乎相像得有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

紙琉璃吹掉最后一點(diǎn)木屑,放下佛像,沒有按一向的慣例加上記號。

尖臉男人看他終于停手,忽然問道:“紙老板,我能拿過來看看嗎?”

“隨意吧。”他揉著眉心說。

尖臉男人雙手捧起佛像,翻來覆去地看,不時跟桌上的真品對比,越看越是驚嘆,連稱佩服。高個男人不禁也接過去欣賞了一番,雖然知道拿的是贗品,卻控制不住自己的雙手,顯得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磕到碰到,破壞了那份完美。

沒想到仿造的完美也能如此攝人心魄。

然而紙琉璃忽然嘆息一聲,道:“其實(shí)還有一處瑕疵,畢竟沒有完全相同的木料。我想盡量修正,卻還是沒能做好?!?/p>

兩人聞言,都有些好奇,就他們所見,兩尊佛像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區(qū)別了。“哪里有瑕疵?”尖臉男人問。

“待我指給你們看。”紙琉璃探身向前,拿過佛像,接著猛地把雕刻刀架在佛頭下邊。

兩個綁架者頓時蒙了。

“紙老板,你這是做什么?”

“難不成……要?dú)Я诉@件贗品?”

紙琉璃冷笑了一下:“看清楚了,這可不是什么贗品,這就是你們老板送過來的真品。”

兩人瞪圓了眼睛,也沒看出真假來。尖臉男人兩眼一瞇:“你小子想騙人?你剛才給我們看的明明就是偽造的佛像?!?/p>

“對,真品當(dāng)時擺在右邊,你給我們的是左邊那個。那個之前你還拿在手里打磨。”高個男人贊同道。

“哦?是嗎?”紙琉璃收起微笑,認(rèn)真道,“你怎么確定,我之前拿的是偽造的佛像呢?”

“這……”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實(shí)在是分不清。

見紙琉璃加大了手上的力道,高個男人連忙伸手作阻攔狀:“住手!你想做什么?”

“放我走,否則我削了佛像?!奔埩鹆дf,現(xiàn)在早已入夜,雇主到來之前,這是唯一的逃跑機(jī)會,“老板一定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古董毀在你們手上?!?/p>

“明明是你毀的?!奔饽樐腥朔瘩g道。

“你個蠢材!”高個男人對同伙罵道,“東西交到我們手上出了差池,你以為我們逃得過?”

紙琉璃緩緩點(diǎn)頭:“正是這個道理。如何,想好了?”同時向門邊挪了一步。

兩人隨即跟上一步,紙琉璃立刻抬高雙手亮出刀刃,示意他們不要繼續(xù)靠近。雙方的角色發(fā)生了奇妙的轉(zhuǎn)變,他反而成了劫持人質(zhì)發(fā)出威脅的一方,只是手里的人質(zhì)是尊佛像,那畫面有些滑稽。

尖臉男人咬牙道:“他可能是在唬我們,手里那個還是假的?!?/p>

“但是你怎么確定?”高個男人仍在猶豫。

“別跟過來?!奔埩鹆迪码p手,用小指撥開門鎖,手里的刀卻沒有絲毫放松。

“怎么辦?”

“我怎么知道!”

門已經(jīng)開了一條縫,紙琉璃伸出腳,暗暗蓄力,準(zhǔn)備一下蹽開門沖出去。而他緊張地看到,那兩人也矮下了身子,萬一他們真的硬沖上來,自己不一定招架得住。

三人都繃緊了神經(jīng)。

正在這緊要關(guān)頭,外面忽然傳來槍聲,他們都愣了一下。

高個男人最先反應(yīng)過來,猛撲上前把門按了回去。紙琉璃趕緊退到房間另一邊,仍然把刀架在佛像上。尖臉男人則沖到窗前,從擋板縫隙間向外看。

“怎么會有人?什么時候來的人?”

“我怎么知道!地方不他媽你找的么?你當(dāng)初說的絕對沒人來!”

“平時是沒人啊……怎么還開槍的啊!”

高個男人一把推開同伙,“去,把燈滅了!快!”說著自己掏出刀子,悄悄挪到門背。尖臉男人熄了油燈,小心地湊到窗前,兩人都屏住了呼吸,屋里一片死寂。雖然有人在附近,但直覺告訴紙琉璃,此時呼救不是什么好主意。

過了一會兒,他們隱約聽到門外傳來說話聲——

“大哥,那間屋子的門縫,剛才好像透出過一些亮光?!?/p>

“嗯,過去看看,活要做干凈?!?/p>

腳步聲越來越近,高個男人攥緊了手里的刀,只等門一開就發(fā)起偷襲。

但門沒有開,一顆子彈直接穿透門板,打在他小腿上,高個男人一聲慘叫趴倒在地。這時門才被一腳踹開,手電照了進(jìn)來,晃得人眼瞎。尖臉男人狠了狠心,沖破窗口跳了出去,在幾聲槍響后沒了動靜。

外面陸續(xù)走進(jìn)幾個人,有人拿槍抵住紙琉璃和高個男人的腦袋,把他們拖了出去。

他們被帶到一個穿風(fēng)衣的男人跟前,被用槍指著跪下。紙琉璃偷偷看了眼那風(fēng)衣男的身后,見幾個人正被裝進(jìn)黑袋子,搬向海邊。腥臭的海風(fēng)灌入他的胸腔,擠壓著他的心臟,他感覺自己又要吐了。

穿風(fēng)衣的男人看了他們一眼,根本沒問什么,就對手下說:“都處理掉?!?/p> 點(diǎn)擊進(jìn)入整本閱讀《葬城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