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悲。
將死之人朱栽圳，朝著陸炳傾訴了一堆知心話。每一句話中都透露出不能盡孝的遺憾，不能死在出生地京城的悲涼。
說到情深意切處，朱栽圳還作了兩句詩：埋骨還需桑梓地，塵心未盡思燕山。
陸炳身為嘉靖帝身邊的頭號特務(wù)頭子，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再冷酷無情的人，首先是個人，不是塊木頭。他被朱栽圳的情緒所感染。
陸炳的話說到此處便戛然而止，二字始終沒說出口，這兩個字異常敏感。景王府中可不止有錦衣衛(wèi)的耳目，還有東廠的人、裕王黨的人。
陸炳走了。朱栽圳開始了漫長的等待，他的身體也開始恢復(fù)。
奈何王府中到處都是耳目。他每次用飯時根本不敢多吃。只能讓劉五七偷偷夾帶幾個面餅，夜深人靜時帶給他補(bǔ)充體力。
朱栽圳自嘲的想：堂堂一個藩王，吃個面餅都要找個陰暗的小角落，背著人像老鼠一樣偷吃。
拯救一個時代，任重道遠(yuǎn)。
京城，永壽宮。
五十歲的陸炳手中拿著一個錦盒，氣喘吁吁的爬上了大殿門口那一百三十六級漢白玉臺階。
陸炳的身體并不好。這回帶李時珍去湖廣，李時珍順便給他號過脈。診斷是：肺癆重疾。
陸炳是嘉靖帝最信任的人，沒有之二。
因?yàn)殛懕砩希袃蓪语@赫的身份！
其一，他和嘉靖帝是一奶同胞。
陸炳的母親是嘉靖帝的奶娘，君臣二人吃同一個女人的奶長大。
其二，他還是嘉靖帝的救命恩人。
嘉靖十八年，衛(wèi)輝行宮大火，是陸炳在火場中救出的嘉靖帝。
陸炳進(jìn)得永壽宮大殿，跪倒在殿中央的青紗帷帳前。
一身墨色道袍，身材削瘦的嘉靖帝正端坐在青紗帷帳里的蒲團(tuán)之上，閉目養(yǎng)神。
良久嘉靖帝才開口問：
陸炳將李時珍的診斷如實(shí)相稟。
嘉靖帝又問：
陸炳繪聲繪色，將朱栽圳的那些全部說予了嘉靖帝聽。
嘉靖帝睜開了眼睛：
無情最是帝王家。與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相比，親情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嘉靖帝年輕時，也是遍覽史書的。
春申君的蕭墻之禍、趙武靈王的沙丘之變、唐太宗的玄武門之變。歷代皇室，父殺子，子殺父，兄殺弟的那些悲劇，全都牢牢的刻在他的腦子里。
故而當(dāng)急功近利的盧靖妃，指使人上折子保舉朱栽圳為太子，立刻觸動了嘉靖帝敏感的神經(jīng)。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嘉靖帝的氣已經(jīng)消了大半。
始終是朕的血脈啊。只要沒有權(quán)力之爭，他還是朕的好兒子。何況他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陸炳拱手：
嘉靖帝喜歡給自己加封號。他最新的封號是。
啊呵呸，封號太長，后人斷句都不好斷。
只有陸炳這樣的心腹之臣，才有資格稱呼嘉靖帝為。
嘉靖帝問：
貼身太監(jiān)黃錦走到了陸炳面前，拿過錦盒，送入青紗帷帳。
嘉靖帝打開錦盒，錦盒里靜靜的躺著那個撥浪鼓。
想起來了，這是朕在圳兒五歲時賜給他的。那時候的他白白胖胖，像極了道門畫作中的仙童。
唉，如今他竟要離朕而去了。
帷帳外，朕的一奶同胞陸炳，這些年也累垮了身子，看來命不久矣。
朕的至親之人，世間還存幾人？
等他們都走了，朕就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孤家寡人！
身處帝國權(quán)力的最高點(diǎn)，朕好孤獨(dú)。
陸炳在青紗帷帳外不失時機(jī)的說了一句：
嘉靖帝手里握著那個撥浪鼓：
陸炳吟誦道。
嘉靖帝聽后，兩眼泛起了淚光。這個玩弄群臣于股掌之上，自詡聰明的大昏君，已經(jīng)許久沒有流出過眼淚。
沉默，無言，無盡的悲傷。
短暫的沉默過后，他說了一句話：
朱栽圳的計(jì)策成功了！一個撥浪鼓和兩句傷感詩，為他贏得了回京的旨意！
一個月后，湖廣境內(nèi)，德安府。
朱栽圳的王駕正在北行。他坐在一張八人抬輿上。既然要做戲，就要做足全套。
重病之人，哪里坐得了馬車？還是坐著八人抬輿慢悠悠的進(jìn)京吧！
隨行送朱栽圳進(jìn)京的，是德安的楊知府。
這位楊知府是個不折不扣的裕王黨——朱栽圳的政敵。
行了半日，楊知府忽然對朱栽圳說：
朱栽圳立馬變得警覺起來：我的天，我已是之人，回京等死的路上你們還要給我挖大坑？
大明禮制森嚴(yán)。八人抬輿，親王享用。至于十六人抬輿，則是皇帝才有資格享用的。
朱栽圳氣息微弱的說：
楊知府明顯有些不甘心：
朱栽圳失去了耐心，捅破了窗戶紙。他咳嗽了兩聲，說：
楊知府沒想到，朱栽圳還能記得這條規(guī)矩。
朱栽圳則在心里暗罵：姓楊的，別當(dāng)我朱栽圳真是個糊涂王爺！我坐了十六人抬輿，你立馬會上書參劾我逾制！
在大明，逾制即是圖謀不軌！圖謀不軌即是意圖謀反！
我的命，還保得住嗎？
讀書人殺人不用刀！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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