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寂》免費試讀 免費試讀

當(dāng)月光如海潮一般漫過密麻交纏的枝椏,將銀色的零碎光斑泄露在濕潤的泥土上時,我才意識到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

我喜出望外地上前幾步,將那些光斑小心翼翼地捧進手心。我不會嫌棄它們來得太晚,對于在這片深不見底的密林中奔波了大半個夜晚的我來說,銀白的光斑可愛得像特地降臨凡間來為我指引去往天堂道路的天使。

借著這么點微弱的光亮,我開始清點自己身上剩余的彈藥。結(jié)果是令人沮喪的,我摸遍全身口袋也只摳出稀稀拉拉的幾發(fā),本來另一個行李包還有更多備用,可惜一番折騰下它已經(jīng)伴隨著我的一只褲腿長眠于這片黑森林中——也許還有某條畜生的尸體陪葬。不過那又怎么樣呢,搭上再多的犧牲品我也絕對不會再重返那里,今晚所發(fā)生過的晦氣的一切,足夠讓我這個不虔誠的信徒為自己過去對上帝的怠慢所懊悔了。

我由下至上地檢閱自己,傷痕累累的鞋、爛成布條的褲子、臟得乞丐也會嫌棄的上衣,最后用不著看臉我也知道此時我一定蓬頭垢面、鼻青臉腫。

我還記得出發(fā)早上我在鏡子里看見的自己的模樣,在首都最好的裁縫店內(nèi)定制的嶄新套裝變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這幅狼狽樣若是被平日里我的那些狐朋狗友、那些總在舞會上與我調(diào)情的淑女們看見,一定會大驚失色地捂著嘴質(zhì)問他們熟知的那位紳士上哪兒去了。想到這里,我一邊暗暗詛咒撕爛我衣服的畜生能夠好好享用這頓價值不菲的晚餐,一邊又有種報復(fù)般的痛快感。

我并不喜歡那群光鮮亮麗的貴族名流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上層社會,即使在這不久之前我就是他們其中一員。老實說與其和他們混作一團不分彼此,被他們用打量異類的眼光看待我顯然更符合我的心意,這至少讓我感覺到自己還沒有徹底成為一個所謂的典型賽蘭貴族。

但是頭銜地位和財富明顯是比任何東西都更有效的貴族證明標(biāo)志,所以他們只會說小克雷澤先生是位怪脾氣的不正經(jīng)的紳士,這些形容詞一旦被冠上貴族的前提,就立刻變得好像是在形容一個人、一樣動聽起來,反而更加帶有危險而迷人的特質(zhì),于是盡管這非我所愿,我也只好嬉皮笑臉地加入他們,成為他們眼中年輕多金的浪蕩子。

狐朋狗友勾住我的脖子,笑著問我是否成功讓某個男爵家的千金小姐乖乖躺上床,我向老天發(fā)誓,我對那位香水味道并不合我意的漂亮小姐并沒有多余的想法,只不過在舉辦仲夏舞會的大廳露臺上,那位小姐似乎有點過于急切地閉上了眼睛,于是出于禮節(jié)性的,我只好輕輕在她已經(jīng)撅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哪怕我本意真的只是想出來透透風(fēng),而不是要趁著夜色做點什么。

她還太年輕,這只不過是她第一次正式出席舞會,我能想象到她額頭上的花哨卷發(fā)、袖口和裙擺上的緞帶褶皺,花去了他多少準(zhǔn)備的時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這場舞會上嶄露頭角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也正因太過熱烈而顯得有些生澀,這倒未必不是件好事,因為也許幾個星期,甚至幾個夜晚后,她就變得像舞會上別的女人那樣,成了交際和調(diào)情的高手,在荒謬又無聊的愛情游戲中樂此不疲地享受一次次勝利或失敗。

奧度,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云的王國首都,云集于此的上流社會贊美它為科瓦納的明珠,他們熱愛在此地花銷他們糜爛的生活,可我常常覺得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悶太久,一定會讓五臟六腑都長上霉斑。所幸我并沒有將大把時間用在這種場合上。

與很多人想象的不同,其實我用不著靠遺產(chǎn)來養(yǎng)活自己,我有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我在一家大報社擔(dān)任記者和撰稿人,為他們提供各種文稿以及插畫。為了這份工作我經(jīng)常要前往各地去采集素材,記錄下最新鮮有趣的見聞。也許在旁人看來這是一份苦差事,

他們對我的工作嘖嘖感慨。

但是,見鬼!讓他們?nèi)ズ鷣y猜測吧!我簡直愛死這份工作了,我喜歡到各個陌生的地方見識陌生的風(fēng)景,和陌生的人交談,這些新奇的事物充實著我的人生,好讓我不在奧度的紅酒香檳與脂粉紅唇中消磨掉自己蒼白的人生。

狐朋狗友們對我的自討苦吃達成了一致看法,他們說,小克雷澤想什么我很清楚,他只是想在與貴族小姐們攀談時可以用各種奇妙的故事讓她們流露好奇崇拜的目光——簡直荒唐!

我見識這些風(fēng)景,僅僅是為了自己。因為我想看,而不是為了講給任何人聽,就算要講,也是講給一個能真正欣賞理解并為之感動,而不是只會做作地大驚小怪,像是對待馬戲團表演一般輕浮隨便的人——

我曾經(jīng)以為海娜就是我生命中那個能安靜聽我講述的人。

想到海娜,我又不免難過起來,倘若此時此地有她的陪伴,這段山路也就不會那么難走,我也不會被狼群追得那么狼狽,她一定能有解決的辦法。說到底我也只不過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沒用貴族,可她,卻是來自田野的美麗精靈。

我依然記得她坐在籬笆上,粗布裙擺下的兩條腿不安分地晃動,赤裸出來的小麥色足踝健康靈活,那頭被陽光洗禮過的金色長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肩后,發(fā)絲間還粘著一些麥屑。她明亮的眼眸倒映著湛藍的天空,比教堂的琉璃還要更加明艷純凈。

她興致勃勃地說著她那老當(dāng)益壯的父親是如何在雪地里與餓狼搏斗的壯舉,我卻走神看著她開開合合的如花瓣般嬌艷欲滴的鮮紅嘴唇,和時隱時現(xiàn)的潔白方正的牙床,她的笑容牽動著每一絲毛發(fā),連臉頰的雀斑也一并快活地躍動起來。她身上散發(fā)出一股不造作的、自然的氣息,那樣的氣息比任何一個淑女身上的香水都更為珍貴。

我是在一個燦爛的下午認(rèn)識海娜的,有她在的地方總有能讓麥穗燃燒的金黃色陽光。那時我倚坐在一棵樹下,想將眼前的美麗風(fēng)景記錄在我的速寫本上,她一邊趕著羊群一邊假裝若無其事地朝我這兒張望。

她的偽裝相當(dāng)笨拙,我一眼就捕捉到了那個猶疑的想要接近又想要遠(yuǎn)離的身影,于是我將她也一并定格在我的速寫本上。

那張速寫從我送給她起便一直被她小心地珍藏著,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我將畫遞給海娜時她那茫然、驚喜、羞怯、又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在那個村莊里快快活活地生活了一個月,將稿子寄給報社后我便暫時放下工作,專心開始與海娜的交往。我們一起騎馬,郊游,肆無忌憚地玩樂,在簡陋的木床,柔軟的干草垛,甚至只有一小片樹蔭遮掩的草地上度過了一個個銷魂的夜晚,我完整地?fù)碛辛诉@個少女,并且在她清脆的嗓音,明媚的笑容,甜蜜的嘴唇和豐滿的胸脯間流連忘返,以至于當(dāng)我收到父親讓我回家的信件時,我毫不猶豫地決心將海娜帶回奧度,以未婚妻的身份。

海娜一下子惶恐起來,她還沒有做好任何準(zhǔn)備,她甚至沒有向她父親坦白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對我的家人、我在奧度的人際一無所知,她從來都只聽說過卻從來沒有哪怕遠(yuǎn)遠(yuǎn)看過的那個著名大都市也讓她忐忑不安。也許在這之前她向往過這一切,但當(dāng)真的要去實現(xiàn)的時候,她卻被莫名的惶恐沖擊得幾乎掉下淚來。

說實在的,我也并不愿意將海娜帶到奧度,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不適合淳樸潔凈的鄉(xiāng)下姑娘,但若是要和她在一起,我卻必須這么做。我不能將她獨自留在鄉(xiāng)下,這樣村子里的流言蜚語會毀了她。

我摟著她赤裸渾圓的肩膀輕聲安慰她,并告訴她我會去解決這一切問題。可與此同時我又在想,其實海娜還沒有意識到最嚴(yán)重的問題——我的父親。那個人古板冷漠得讓人懷疑他是否只是一具上好了油的機械,只會按照既定程序做事。我記憶深處對于他最深的影響來自我冰冷灰暗的童年:空曠的庭院,單調(diào)的墻壁,冷清的飯桌,永遠(yuǎn)不近人情的命令。

過去,一個疑問時常縈繞于我的內(nèi)心深處——母親那樣一個溫柔細(xì)膩、富有浪漫氣息的女人,為什么會嫁給父親這樣一個無聊乏味的男人呢?

我的母親出身波斐亞特家族,即便在貴族如云的首都奧度,這也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姓氏。波斐亞特是賽蘭王朝歷史最為悠久的貴族之一,自開國帝王布利歐得建國便以功臣的身份伴隨其左右,經(jīng)歷若干次戰(zhàn)爭、叛亂、篡權(quán)與復(fù)辟之后依然存續(xù)至今,家族中出過兩位王后和三位將軍,而我的母親,是這樣一個顯赫家族中現(xiàn)任家主的私生女。

盡管是情婦私生,但容貌美麗、性格善良的母親似乎很得波斐亞特公爵的喜愛,追求她的年輕貴族幾乎踏破了她家的大門門檻,愛慕者們送來的玫瑰快要堆滿她的臥室,然而正當(dāng)人人津津樂道最終誰能摘得這朵王城玫瑰時,母親選擇了我的父親,一個沒落貴族的后代。

這樁婚事曾被我的外公極力反對,我曾聽聞當(dāng)時外公本來打算安排我母親嫁入另外一個顯赫家庭中,拒絕了這份好意的母親讓我的外公大發(fā)雷霆,從此像是要跟她斷絕父女關(guān)系一般再也不關(guān)心她的事情。我理解外公的憤怒,事實上,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的時候,克雷澤這個姓氏在首都王城依然是貴族當(dāng)中的笑話——我的老祖父因為犯下重罪而被國王判以絞刑。

國王仁慈地沒有奪回貴族頭銜,好讓我的伯父繼承了頭銜和家產(chǎn),但伯父是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嗜酒,爛賭,好逸惡勞,絲毫沒有重振家門的決心。而那時還年輕的父親不得不一邊努力工作維持家用,一邊還要替不成器的哥哥償還債務(wù),母親嫁入這樣一個糟糕的家庭一時間成為奧度貴族的笑談,他們都說,那位嬌生慣養(yǎng)的美麗小姐根本經(jīng)受不住風(fēng)吹雨打,她很快就會為她的眼光付出代價。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在那之后父親的官運突然好得不可思議,一路平步青云,逐漸擔(dān)任要職。雖然他確實能干盡職,但還是止不住眾人猜測是他那位舍不得自己女兒受苦的岳父在背后暗暗幫助。父親越來越得到國王的器重,以至于當(dāng)我的伯父因為過度酗酒而死亡的時候,國王特地下令,讓父親繼承了克雷澤家族的頭銜。

父親讓克雷澤家族重拾榮光,時間一長人們便漸漸忘記了舊聞,到如今,克雷澤伯爵已經(jīng)成為眾人交口稱贊的貴族,似乎再也沒有人記得當(dāng)初的嘲笑,只夸我母親眼光是多么的獨到,為自己挑了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丈夫,那段不顧非議在父親落魄之時毅然下嫁的故事也成了美談。

可我知道并非那樣,因為我目睹過太多次母親孤獨的身影。自記事以來,我就常常看見母親坐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發(fā)呆,壁爐的紅光映在她蒼白面容上,將她的憂郁神情照得一清二楚。她在空曠的庭院里徘徊,她在寬大的床鋪前惆悵,她在舞會大廳的角落里跟一群貴婦們漫不經(jīng)心地聊天,這些場合里她的丈夫極少陪伴在她身邊。

圍在她身邊的婦人這樣勸慰,母親用扇子遮住嘴角贊許地微笑點頭,除了我,沒人能看懂她眼里含蓄的寂寥。

母親在我八歲那年因病離世,從此我繼承了她的孤獨。

被關(guān)在家里接受各種教育是常有的事,隔著落地窗我看見外面的小鳥們在庭院追逐打鬧,我的心卻只能跟著夕陽一起逐漸沉寂,房子里空落落的,連一兩聲腳步聲都彌足珍貴。

他很少在家,就算在家也不會怎么說話。在我那無聊壓抑循規(guī)蹈矩的童年中他從不容忍我擁有任何屬于一個小孩子正常范圍內(nèi)的任性和頑皮,將一條條嚴(yán)苛的戒律家規(guī)變成束縛我的沉重枷鎖,將這座死氣沉沉的房子變作一個華麗的監(jiān)獄。

我不能奢望說服他或者哪怕僅僅只是跟他交談,當(dāng)他佇立于我面前的時候他就像一面讓人透不過氣的鐵墻,我的一切喜怒哀樂傳達到他那里都會冷卻下來,變成死寂的石頭,碎成飄渺的塵埃。

他冰涼的灰褐色眼睛倒映著我幼小的身影,就像一潭永遠(yuǎn)掀不起波瀾的死水,皺紋如銅鑄般僵硬而不可動搖,時間久了,我便開始懷疑他根本沒有感情,僅僅是一塊會走路的鋼板罷了。

有過如此慘淡的童年,所以長大之后我開始迫不及待地?fù)]灑自己的叛逆,他希望我成為一個安分有教養(yǎng)的紳士,可我卻花天酒地胡作非為,他希望我能進入政府為國王工作,可我卻坐著火車天南海北的到處跑。

他并沒有多說什么,甚至沒有流露一個父親面對不成器的兒子時會有的不滿,于是我所有的叛逆表演也成了自娛自樂。

后來我想,他只是對我的一切都覺得無所謂,像他這樣沒有感情的人,為什么要對著形同陌路的兒子多花費心思呢?難道我還沒有見識過他是怎樣對待我母親的嗎?凡事要往好處想,他不管我,我得以加倍放肆并盡情享受長大后的自由快感。

本來該一直如此的,我那無憂無慮的生活本該一直這樣不受干擾的存續(xù)下去,但是現(xiàn)在,我的父親,毫無征兆的、破天荒的寄了一封信給我,我甚至不記得上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么時候,但是我能記得那不是什么愉快的事。這次也一樣,我有預(yù)感,我的父親從來不會因為什么好事而寫信給我,并且這種預(yù)感分外強烈。

小說《無寂》免費試讀試讀章節(jié)結(jié)束
上一篇 1分鐘前
下一篇 1分鐘前